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读《滕王阁序》札记

时间:2022-02-15 理论教育 版权反馈
【摘要】:关于王勃作《滕王阁序》之最初记载,见于五代王定保《唐摭言》卷五。自然亦成解读《滕王阁序》之主要史料,由此引发见仁见智各种看法,牵涉对这篇骈文结构的准确解读。《滕王阁序》用此义,与王勃年齿身份并非不能吻合。王勃作《滕王阁序》之时日,《唐摭言》失记。一般注本亦视《滕王阁序》为书序。笔者认为,《滕王阁序》是赠序,而非书序。判断《滕王阁序》的体裁,应看文章内容。

读《滕王阁序》札记

关于王勃作《滕王阁序》之最初记载,见于五代王定保《唐摭言》卷五。王定保曾为晚唐进士,记初唐之事,向为注家所重。下列记载便为注《滕王阁序》者多所援引:

王勃作《滕王阁序》,时年十四。都督阎公不之信。勃虽在座,而阎公意属子婿孟学士者为之,已宿构矣。及以纸笔巡让宾客,勃不辞让。公大怒,拂衣而起,专令人伺其下笔。第一报云:“南昌故郡,洪都新府。”公曰:“亦是老生常谈矣!”又报:“星分翼轸,地接衡庐。”公闻之,沈吟不语。又云:“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公矍然而起曰:“此真天才,当垂不朽矣!”遂亟请宴所,极欢而罢。

此事经后世文人之渲染,诗话笔记之张扬,话本杂剧之敷衍,影响极大。自然亦成解读《滕王阁序》之主要史料,由此引发见仁见智各种看法,牵涉对这篇骈文结构的准确解读。本文拟就此提出个人一些看法,期与有志于此者共同探讨。

《滕王阁序》作于何年?王定保谓“时年十四”,即作于高宗龙朔三年(663)。清蒋清翊《王子安集注》引伸其说,据“家君作宰,路出名区”一语断此文作于王勃父王福畤官六合令时。元辛文房《唐才子传》据两《唐书》“父福畤坐勃故,左迁交趾令,勃往省”之记载,推测此文作于高宗上元二年(675)其父贬交趾令后,王勃时年二十六。

笔者认为,后说可信。杨炯《王勃集序》:“年十有四,时誉斯归。太常伯刘公巡行风俗,见而誉之,因加表荐。”时右相刘祥道巡行关内,是年王勃似无由道出洪州。此其一。上元二年秋,王勃自洛阳乘舟东行,过淮阴、扬州、江宁,其作《过淮阴谒汉祖庙祭文》署“上元二年岁次乙亥八月十六日”。仲冬,至番禺,作《鞶鉴图序》,署“上元二年岁次乙亥,十有一月庚午朔,七日丙子”。且云:“予将之交趾,旅次南海。”则是年季秋途经洪州登阁作序,与旅次犁然相合。此其二。言王勃“十四”有此佳构,其文采或可具备;但“兴尽悲来”之人生感喟,则断非一“十四”童子所可体察况味。此其三。

兹涉对序文一句话之理解:“童子何知?躬逢胜饯。”“时年十四”之说显系由“童子”一词附会而来。“童子何知”为一语典,出自《左传·成公十六年》:“范文子斥其子士丐曰:‘童子何知焉!’”士丐即范宣子。是年范宣子三十内外。又《国语·晋语五》:“范武子斥其子范文子:‘尔童子而三掩人于朝!’”范文子时当壮岁在朝为官。可见古语“童子”并非独指少年,壮岁亦可称,长辈之前,后辈即可自称童子。《滕王阁序》用此义,与王勃年齿身份并非不能吻合。

王勃作《滕王阁序》之时日,《唐摭言》失记。《新唐书·文艺传》:“九月九日,都督大宴滕王阁。”《唐才子传》:“九月九日大会宾客。”阎都督于上元二年择重阳佳节宴请嘉宾应无疑问。

《滕王阁序》云:“时维九月,序属三秋。”此句令人生疑。既云“三秋”,已点明系秋季之第三月,即季秋,何必复云“九月”?此句重复累赘,断非王子安笔意。揣测原文,应是“时维九日,序属三秋。”阎都督既于是日启宴,王勃序文当点明具体日期。骈文文句对仗义不可复,如云“九月”,则犯合掌之病。叶荣甫《考古质疑》卷五:“今之碑本,乃郡守张公澄所书,亦误以‘九日’为‘九月’。”二字形近,书家误“日”作“月”,怪不得王子安也。

《滕王阁序》之题,《唐摭言》首用,《古文观止》亦用,世人普遍认同。然而,流行的是此题,不通的恰恰也是此题。滕王阁为一建筑物,唐人文例,对建筑物可以“记”,如《中书政事堂记》(李华)、《庐山草堂记》(白居易);可以“赋”,如《明堂赋》(李白)、《阿房宫赋》(杜牧);可以“铭”,如《石桥铭》(张嘉贞)、《陋室铭》(刘禹锡)。唯独不可以“序”。滕王阁为一人工建筑,何“序”之有?古往今来,“序”一建筑,未之见也。此文最初之文题为《秋日登洪府滕王阁饯别序》(《王子安集注》卷八),如作文字省略,宜作《滕王阁饯别序》。《唐摭言》弄错了篇名,后人以讹传讹,注家则不可不察。

另一文题作《滕王阁诗序》(《四部丛刊》本《王子安集》)。一般注本亦视《滕王阁序》为书序。其依据乃文末“请洒潘江,各倾陆海”语,且王勃有《滕王阁》诗传世。似乎该文是王勃为众宾客之诗所写的一篇序文,与石季伦《金谷集序》、王羲之《兰亭集序》具有同样性质。

笔者认为,《滕王阁序》是赠序,而非书序。《古文观止》迻录《滕王阁》诗于文末,造成该文为书序的虚假印象。其实《滕王阁》诗是一首写景诗,于中完全看不出与此次“盛筵”有何联系。至于“群公”之作,亦无蛛丝马迹可觅。皮之不存,毛将焉附?有序无诗,岂可妄称诗序?王勃所作序文约70余篇,其中既有书序,亦有赠序。赠序名篇如《送劼赴太学序》《秋晚入洛于毕公宅别道王宴序》《还冀州别洛下知己序》等,皆为赠序。可见初唐之世王勃已娴熟运用这一体裁。姚鼐《古文辞类纂》:“赠序类者,老子曰:‘君子赠人以言’……所以致敬爱、陈忠告之谊也。唐初赠人,始以序名。”判断《滕王阁序》的体裁,应看文章内容。文题中已有“饯别”二字,内文“临别赠言,幸承恩于伟饯”,这“临别赠言”四字,点明了此篇体裁。通观全文,“致敬爱、陈忠告”恰恰是此序之主旨。故可认定,《滕王阁序》为一篇赠序,而且王勃此类序文正开赠序这类体裁之先河。

《滕王阁序》:“宾主尽东南之美。”《古文观止》指“主”为“洪州牧阎伯屿”,“宾”为“沣州牧宇文钧”,其辞不可信。“都督阎公”,名不可考。“阎伯屿”一说首见于张逊业校注《王勃集序》。这一说法乃自《新唐书·王勃传》“起居舍人阎伯屿”讹出,岑仲勉先生《唐集质疑》已证其误。“宇文新州”,名亦不可考。有注本指为“宇文峤”,乃据《王子安集注》两见其人推衍,亦无确证。《唐摭言》称“阎公子婿孟学士”“宿构”云云,尤为无稽之谈。“徐孺下陈蕃之榻”,孟学士、王将军乃徐孺子一类人物,为名冠一时之文韬武略之士,故能作阎公座上之客。王勃既以董仲舒扬雄比孟学士,称其人为“词宗”,则此人文采风流不难想见。倘阎公有一子婿与会,与序文中的孟学士也是对不上号的。“宇文新州之懿范,襜帷暂驻”,这次宴会饯别之主要对象应是此人。孟学士、王将军则为座中陪客。

这一干人物之共同点是:均为“时运不齐,命途多舛”之“失路之人”“他乡之客”。宇文新州为朝廷谪宦,远适边陲新州。孟学士、王将军之流,则为怀抱利器,牢骚满腹之士。阎公尽地主之谊,设宴饯行,“致敬爱、陈忠告”,此即“都督阎公之雅望”。

阎公既为宴会之主人,此篇赠序该当由他来做,缘何由王勃来“奏流水”呢?这牵涉到《滕王阁序》中一段文字。破译之,即可明了王勃与阎公的特殊关系。

“非谢家之宝树,接孟氏之芳邻。他日趋庭,叨陪鲤对;今兹捧袂,喜托龙门。杨意不逢,抚凌云而自惜;钟期既遇,奏流水以何惭。”“非谢家之宝树”为作者谦词,意思是自己不是谢安之侄谢玄那样的杰出人物。“接孟氏之芳邻”用孟母三迁择邻而居一典,指实实在在的邻居关系。从宴会的主宾关系看,“芳邻”不可能指座中陪客,只能指阎公之家。王、阎两家不仅互为邻里,而且过从甚密。“他日”与“今兹”对举,不指“将来”,应指“往昔”。《孟子·滕文公下》“吾他日未尝学问,好驰马试剑”,可以见义。“鲤对”,不是指王勃与父亲之对答,而是指当年阎公与自家子侄辈之交谈。少年王勃“趋庭”谒见,“叨陪”旁侧,是“鲤对”的目击者和旁观者。

时下各种注本均误解了这段文字。称“孟氏芳邻”作“来赴宴的嘉宾”,“他日趋庭”为王勃“将到父亲那里聆听教诲”。这一说法,疑点多多。王勃既已谦称自己非“宝树”,又缘何宣言作“鲤对”?若父子“鲤对”,则“叨陪”者又为何人?比“家君”作孔丘,喻自己作孔鲤,天下有这样的狂悖之人吗?从行文思路看,先说在座与会嘉宾,接言“将来”交趾省父,复陈“今兹”“喜托龙门”,也显得时序错乱语流不畅。更重要的是,这一说法完全不能解释王勃为什么要在名流云集的这次“盛筵”上喋喋不休地陈述父子亲情,这不是在唐突宴会主宾吗?

合理的解释只能是:王勃向宾客说明了同阎公的关系,同时也就说明了应邀作序的缘由。破译了这段文字,王、阎两家的关系已然清楚。因之,阎公不仅邀途经洪州的王勃赴宴,而且请“奏流水”,即代拟“临别赠言”;而才具纵横的诗人也无意推辞,乃代作赠序,送别宇文新州一干人物。在这个问题上,还是《唐才子传》的说法有点信度:“勃至入谒,帅知其才,固请为之,勃欣然对客操觚,顷刻而就,文不加点,满座皆惊。”

称《滕王阁序》系王勃代阎公作“临别赠言”,从序文内容也可以看出。与其说王勃于文中抒发了什么“壮志豪情”,不如说序文传达了宴会主人公的声音。《唐摭言》称此次宴会“极欢而罢”,恐怕不符合实际。在座皆牢骚满腹之人,不用说,宴会之气氛也是压抑、低沉的。在历数洪州胜迹之后,王勃发出“兴尽悲来”之感叹,它无疑昭示了与会者的心态。序文表述了下列几层意思。其一,同情。王勃列举“冯唐易老,李广难封”,贾谊贬斥,梁鸿窜逐数典,对与会者之才识作充分肯定,为他们作不平之鸣。其二,惋惜。与会者“望长安于日下”,然而,“天柱高而北辰远”,空怀报国之志,难为朝廷所用。其三,慰勉。“东隅已逝,桑榆非晚”,应“老当益壮”,“穷且益坚”,不效阮籍作“穷途之哭”。其四,敬告。当今之世,“非无圣主”,“岂乏明时”,君子当“见机”,达人须“知命”,不可怨天尤人、心怀异志。这几层意思以一个个典故表达,不仅仅是委婉含蓄,更主要的是得体。以都督阎公之三品官员身份,话不能不这样说。以王勃之一介平民身份,发表如此“演说”,那就不仅是兀傲,而且是狂悖了。

在这个问题上,可以说是引起了太多的误解。“冯唐”等典故是影射王勃的失意吗?“桑榆”等典故是比况王勃的雄心吗?“青云”等典故是抒发王勃的壮志吗?答案只能是否定的。且不说用典须贴切,“冯唐易老”之类典实与王勃之身世际遇根本无从勾联;仅就情理而言,在这次风云人物的聚会上,不顾饯别对象的实际,一味抒发个人的不平或豪情,也是十分不得体的。

没有理由将《滕王阁序》视为一篇主要是抒写作者心志的作品。实际上,王勃写到自己际遇的话可谓少之又少。值得注意的是“三尺微命,一介书生”一句。然而这恰恰又是被误读的一句。

“三尺”历来注为“绅制,士长三尺。”意思是王勃“是个”身佩三尺长衣带的“文士”。(高文、何法周《唐文选》)其实,“三尺微命”涵盖着王勃个人的一段辛酸遭遇。“三尺”指法律,语出《史记·酷吏列传》:“三尺安在哉?”裴骃《集解》引《汉书音义》:“以三尺竹简书法律也。”《汉语大词典》列“三尺”三个义项:法律、剑、小儿,无“三尺衣带”之说。王勃作序,何以要提及法律呢?只要读一读下面这段文字就清楚了。“官奴曹达抵罪,匿勃所。惧事泄,则杀之。事发当诛,会赦除名。”(《新唐书·王勃传》)王勃杀奴罹罪之是非已无从确考。此事关涉王勃功名乃至性命,导致父亲贬官交趾,在座主宾无人不晓。王勃以“三尺”一词轻轻带出,自伤曾罹于法网,死里逃生。其中透露的酸楚心境是不难体味的。

功名除去而侥幸逃生之事,发生于王勃虢州参军任上,时间大约在上元元年(674)。在这样的背景下,王勃只有作“舍簪笏于百龄,奉晨昏于万里”的打算了。“请缨”“投笔”不过是弱冠时的志向,“乘长风破万里浪”甚至还是少年时的追求。两次夺官,一生沉滞下僚,当年之报效用命之志,此时业已烟消云散。“富贵比于浮云,光阳逾于尺璧,著撰之志,自此居多……在乎辞翰,倍所用心。”(杨炯《王勃集序》)用这段话说明王勃创作《滕王阁序》时的心态,真是再恰切不过。“不坠青云之志”一类直白,用以勖勉他人,可;用以比况自己,形同在大庭广众之下表示“决心”,那只能是一则现代笑话。

十一

在作了这样的解读之后,笔者认为,《唐摭言》的记载虽然有趣得很,却是一则子虚乌有的传奇故事。

事实真相是:上元二年九月,王勃途次洪州,恰逢都督阎公拟送宇文新州南下,于重阳节设宴滕王阁,阎公乃特邀故交之后辈王勃代拟“临别赠言”。王勃不负所托欣然命笔,写下这篇脍炙人口的名序。所谓孟学士“宿构”文稿,所谓阎公听报文辞,由“大怒拂衣”而“沈吟不语”而“矍然”惊叹,皆小说家言耳。

审视《滕王阁序》,下列三个问题不可不注意:

第一,像《滕王阁序》这样讲究藻饰、对仗、声律、用事的“体备法严”的四六体骈文,才如王勃,亦非倚马可待一蹴而就。必是阎公先行邀作,王勃反复推敲,方有如许令人叹为观止的传世之文。

第二,《滕王阁序》表现的意气高昂的情调,未必代表着王勃的精神面貌和思想实际。这篇赠序具有代人立言的性质,因此不少典实、壮词均没有必要与王勃对号入座。

第三,在《滕王阁序》中,自然也交织着作者个人的身世之感,但是,我们读到的最有积极意义的内容,恰恰是作者代人立言的产物。正因为作者摆脱了个人命运的羁绊,才能以生花妙笔写出千古传颂的文字,留下了文学史上少见的昂扬奋发的名篇。

(原载《中学语文教学》2001年第3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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