探访之遗迹

如今，在有关科学的报道中，人们所关注的，大多是那些辉煌的成功的事例，而那些因为种种原因而没有成功的项目，则很快就会淡出人们的视野，而且，被遗忘的速度，经常会超出人们的想象。但作为关注科学之历史的研究者，却经常会反其道而行之，去关心那些不仅消失在人们的记忆中的往事，哪怕是人们并不想记忆甚至会有意地忘却的往事。

在20世纪90年代初，我第一次去美国，当时是做访问学者，而我的研究兴趣，当时是超导物理学的历史。那时，恰好赶上美国物理学界的一个大事件，即“超导超级对撞机”下马。这个项目的下马，给美国的物理学界带来了很大的冲击，甚至于在我认识的人中，就有我在大学学物理的同学因此而失去了在此项目中相当不错的工作。当然，在那时刚刚发生的这一轰动一时的事件，还没有成为历史。

但我还是深深地记住了这件事。

10多年后，我让我指导一位科学史专业的研究生就这个超级大科学项目的上马和下马问题做了一篇学位论文，题为“科研立项中的利益冲突——对美国国会中关于SSC争论的案例研究”的硕士论文。在那篇学位论文中，一开头就简要地介绍了这一项目的基本情况：

“超导超级对撞机（SuPerconducting SuPer Collider，简称SSC），是20世纪80年代中期至90年代初在美国兴建的大科学项目，它在1983年6月美国决定终止IISABELLE加速器项目之后被正式提出，目的是为了使美国重新取得世界基础物理学界的领先地位。它初期预算为30亿美元，到后期增长到110亿美元。1993年10月，SSC在德克萨斯州挖掘了近23千米隧道、耗资近20亿美元之后，被美国国会投票否决。此后国会又拨款6.4亿美元用于隧道填埋、人员安置等善后工作。”

从这一简要的介绍中，可以看出这是一个多么宏大的基础科学研究项目。通过指导学生做论文，我也进一步地了解了有关这个项目的更多的信息，尤其是在最后决定下马之前，在美国科学界、在美国国会就此项目的诸多争议。

但从事历史研究，仅仅基于文献还远远不够充分，在我心里，一直就想到当年那个项目的现场去直观的看看。一年多以前，我第二次去美国，在巴尔地摩参加东亚科学史会议。会议之后，有几天空余时间，我没有去游览，而是飞到休斯敦，去看住在那里的我以前带过的另一个学生，同时，还有一个很强烈的动机，就是想趁此机会去看看SSC的遗迹。

但接着我们就发现，这可不同于一般的旅游观景，要看SSC的遗址还真是件挺难的事。其一，具体地址不清楚，只知道是在德州的埃利斯县。其二，是距离远，离休斯顿还约有400千米之遥。开车往返，就需要十个小时的时间。

不过，我那个学生和她的先生还是热心地陪同我开车带我登上了寻找SSC的旧日遗迹旅途。一路上，真是感慨良多。一开始，我们只是凭着Google地图上的标志，一路摸索着找去，到了估计应该到的地方，再问当地的住户打听详细位置，当地的住户居然都不知道有SSC这件事。此时，距这个项目下马，只15年的时间！

最后，我们找到了几幢闲置的建筑，猜测那里应该是遗迹，并拍了些照片，但那里没有任何文字说明。后来，终于在旁边的路上见到两个骑车和跑步锻炼的人（在那里几乎是荒无人烟，见到个人影都难），证实了我们的猜测，再后来，又遇到两个开警车在路上巡逻的警察，也许那两个警察看到三个中国人在此闲转还有些怀疑，停下警车，我们上前询问，结果再次证实我们看到的就是当年辉煌一时的SSC的遗址。

当年，如此辉煌的工程，以将近30亿美元的代价，现在就只剩下了这几项闲置的建筑可见了。据警察说，这几幢建筑现归埃利斯（Ellis）县所有，更大的地下隧道（按计划那是要绕出很大的面积的，达几十平方公里，几乎整个埃利斯县城都在其中），则连入口处都不可见了。地面上，只见荒野、庄稼地、牧场和零星的人家。

再后，根据那两个锻炼者提供的线索，我们又到了埃利斯县的博物馆，在那里，居然找到了一些相关的历史资料，其中，有两大本文献汇编，是当地有关机构用了很大精力编的非正式出版物。在征得管理人员同意后，我将这两本宝贵的资料用相机逐页拍了下来，足足有1000多页，拍完后，累得腰都直不起来了。但作为历史研究者，找到新资料的喜悦，却是难以用语言来形容的，何况又是这样意外的收获！

这真是一次令人难忘的科学史考察之旅。其实，对科学的历史研究，并不仅仅就恢复人们失去的记忆，更是为了从过去获得对于今天的理解和思考。站在SSC的遗址前，我想到的一个最有感想的疑问就是：美国，作为一个科技大国，这么大的科研项目，在已经花了那么多前期投资之后，说下马就下马了。虽然有争议，但下马总有下马的道理。不过，如果是在我们这里，会发生这样的事吗？我们听说过在中国有这样的超级项目在进行了一段时间之后下马的事例吗？当然没有！不过，这种没有是件好事吗？

原载江晓原、刘兵主编，《科学的畸变》（“我们的科学文化”系列丛书之（8）），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12.pp.114-11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