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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莳戈庄有关

时间:2022-01-25 理论教育 版权反馈
【摘要】:元朝以前莳戈庄的模样,除了像个村庄,我们再无想象的余地。春天来了,但立足未稳,莳戈庄村西的田野,只有麦苗开始返青,长沟两侧的葡萄园和苹果园,绿色挂上枝头尚需时日。莳戈庄距离高密市区不远,只七里路程,地势南高北低,多坡岭地,尤其村北,沙土中多碎石卵石,属贫瘠土壤,不适宜播种五谷。不适宜种植庄稼,却能生长果木,因此,莳戈庄多苹果园、葡萄园和桃园。莳戈庄西南角,一位老人将引水管拉伸到整平的土地中。

元朝以前莳戈庄的模样,除了像个村庄,我们再无想象的余地。“像”也只是接近,怎样才是村庄其实很难定义。姓莳的人来立了村,村名莳戈庄,一个村庄就建立起来了。明朝初年一场洪水,淹了村子,几乎湮灭,于是王氏从济南府长山迁来,村庄得以延续,一直延续到我从村东边往西走。

天上一个太阳,每天来村庄转一圈,看一眼,坚持到今天,没懈怠过,这是村庄还在的重要前提。村里的人,出家门,到街上,来回走走,几百年换了好几茬,如今继续走着,也是村庄存在的理由。南洋河从村前流过,多出来的水,分成几股,灌入村庄的大湾深沟,村庄便有依水的样子,那是很久以前。南洋河流着流着干涸了,河道淤平,如今没了踪迹,给村庄留下孤单的遐想。明朝嘉靖庚戌科进士王乔年当年离开莳戈庄时,也许还到南洋河河堤上散过最后一次步,他带走的除了乡愁,其他的还有什么呢?

田野一望无际,这大概是村庄重要的特征之一。往昔的一望无际和现今的一望无际属同一片田野,沃土还是沃土,瘠地还是瘠地。望的人依旧立在隆起的土丘上,以手遮阳,从低垂的树杈间望出去,然而望见的“际”发生了变化。过去的“际”因为深远无碍而苍茫,如今的“际”由于浅近阻滞而苍茫。一个苍茫来自目力不及,另一个来自心力不及。两个苍茫之间,四时依序循环,还好变化不大。司马迁在他的书里说,四季的运转是有规律的,不会随意改变,一旦改变,人会生病。很有些警示的味道。

也许经历了太多“变”,因此在“变”与“不变”之间,现在更倾向于选择不变。持续不变中,本质的东西才会显现出来,比如蕴涵在事物中的文化之美。我清楚在认识论上,这可能是错误的,但我愿意这样坚持,因为很多时候以人为主导的的改变并未给人类带来更多益处。比如毫不留情地推倒了上百年历史的旧房,轰轰烈烈地盖起宽大明亮的新房,看上去人居环境发生了本质变化,但同时也失去了认可自己过去和回望历史的情怀。否定一切的最终也会被否定,即使某种程度上被认为是历史贡献。

走的村庄多了,便会有恋旧癖,总想找到村庄旧的物什,由此我让自己变成了一个守旧的人,虽然不能活得更明白,倒也不至于更糊涂。现在,快速走过了莳戈庄的东西水泥大街,走过南北大道两旁敞亮的新房和一个挨一个的商业店铺,来到了村西的一条土沟。沟不长,不足四十米,也不深,最多一米,但显而易见,它是莳戈庄岁月变迁残留下来的旧物什。我想在这里多停留会儿。

春天来了,但立足未稳,莳戈庄村西的田野,只有麦苗开始返青,长沟两侧的葡萄园和苹果园,绿色挂上枝头尚需时日。沟坡顶端的白杨树,和冬天一样,赤条条的,枝杈稀疏,因为站在沟沿显得更萧瑟高远。沟底东端,一眼大口井,井口一侧的荒草,因枯萎坍塌在井沿。如果是夏天,芦苇和野草蔓延着长起来,直径约三米的井口被遮盖,大口井便会隐藏在沟底。由井往西,沟底铺了一层白杨落叶,连坡上也布满了,阳光下像一层灰,白杨树干的阴影,在沟里打着弯,是颜色更深的灰。踩着落叶走,除了枯叶的破碎声,还有苇茬触碰鞋底的响声。

从大沟西端南北生产路往村庄方向望,沟的长度远比刚开始目测的四十米更长,由大口井往东明显收窄了,却一直往村庄延伸,隐隐约约,由村庄的东西水泥路南侧穿过了村庄。我不能判断这条沟存在了多久,只能说它存在了很久,有过更宽更长还有流水的历史。也许王乔年未中进士前,手捧古卷,远眺湿雾,踽踽独行于沟畔,累了坐在草墩上,读了一会儿书也未可知。现在,它作为莳戈庄的一样旧物件残存着,多少有些萎靡不振,尤其春风还没有把它吹绿的时候。

其实它只要存在着就足够了,至少证明了某种东西还没有变,这种东西一定和我们失去了的和正在失去的情怀有关。比如我在翻看一片白杨枯叶的背面时想到,王乔年与我相隔数万丈时光,但更认真地翻看过。那些落叶纷飞的晨辉暮雨,一定让他读出了村庄的美景,一定在他的人生血液里流淌过更美的画面甚至诗意,连同他的乡愁漫延到远方。

这种情怀是拥有而非占有,是存续不是毁坏。是庄子阐释的“天地与我并生,而万物与我为一”,也如张彦远在公元874年所描述的:“凝神遐想,妙悟自然,物我两忘,离形去智。身固可使如槁木,心固可使如死灰,不亦臻于妙理哉?”

莳戈庄距离高密市区不远,只七里路程,地势南高北低,多坡岭地,尤其村北,沙土中多碎石卵石,属贫瘠土壤,不适宜播种五谷。然而神造自然,并不厚此薄彼,只要人心做到“恰如所需”,大自然便会做到“多于所需”。不适宜种植庄稼,却能生长果木,因此,莳戈庄多苹果园、葡萄园和桃园。

从村西到村北,我游走了多个果园,直至一身细汗,才在几株树龄近三十年的苹果树旁停下,喘口气,查看苹果树干因苍老而爆裂的树皮,顽强地生长出的新枝,它们像被时间雕刻的凝固的造型,艺术地站立在我面前,让我猜测它们身体内正在流淌什么。

以我的心智,不可能读懂一棵苹果树的语言和历史,正如无法读懂一个村庄。我只能围绕它们转几圈,想象它们挺立又诗意地伸枝展叶、开花结果。除了阳光雨露,我猜不出它们生存的力量还来自何处。也许它们很快就会被砍伐,因为老了;也许它们还会存在几年,因为需要。所谓诗意,也仅仅来自于我一厢情愿的观察。

一瞬间,我想起行走于莳戈庄时看到的几乎无意义的残破的符号,葡萄园旁边倒塌的看护房,麦地里枯干的深水井,死在荒草丛的灰喜鹊,废弃在村外路边的磨盘,果园关闭的木栅门……一瞬间,塞内卡的话响在耳边:“如果宇宙不给人类任何东西来追求,那么人类确实是微不足道的东西。”但这不是一双皮鞋荒诞的根源。

莳戈庄西南角,一位老人将引水管拉伸到整平的土地中。他仔细检查接口,以防漏水,然后把多余的水管装进袋子。时值中午,他准备往土壤中灌水。抽水泵在远处突突响着。地块不大,新栽植了速生白杨树苗,六七年之后便会长成大树,砍伐后换钱。在杨树生长的最初几年,树空可以间作粮食作物,增加土地的产出。老人计划种植豌豆和花生。在农村,和土地打交道的大部分是这样的老人,越来越多的年轻人离开了土地。目视老人在地里忙碌,一瞬间我想到了荒诞的苹果而不是皮鞋,想到十年或二十年之后,一望无际的田野种植了一望无际的空旷,空中飘着苹果般颗粒巨大的雾霾,地里密密麻麻长满一身重金属的荒诞,很贵一斤。

一瞬间我又回到落满白杨树叶的大沟,回到葡萄园,回到苹果园,回到它们诗意的存在。王乔年进士了解它们富有诗意,因此他带走乡愁。果树们诗意地栖息于土地之中,只是我们丧失了感知它们的情怀。一瞬间我翻开浪漫主义画家龙格的一封信,他写道:

“当我头顶的天空中布满星辰时,当风儿在空旷的空间呼啸而过时,当波涛在无边的夜空中汹涌澎湃时,当森林上空泛起红晕、日头照亮世界、雾霭在山谷升腾时,我把自己抛入了露珠闪闪的草丛,每一片树叶、每一棵草都洋溢着生命,大地在我周围躁动,万物和谐共鸣,我的灵魂在喜悦中呼喊,在我周围的无尽空间中四处翱翔,不再有上下、时间和始终,我听到并感受到了上帝的生命之气,它护持着世界,万物都在他之中活动。”

原来莳戈庄如此可爱。

2016.3.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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