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站在悬崖边上

时间:2022-01-25 理论教育 版权反馈
【摘要】:后来又有人大代表参与进来,联名质疑景区管委会,说他们只知道卖门票,对景区安全缺乏监管。有几个律师的嗅觉被激活了,跳出来帮女研究生的家人打官司,状告景区管委会。那帮警察为了早日破案,会不惜动用任何手段。我最不喜欢你们这种人,伪得太厉害。你往后退一点,不要在悬崖边晃了,我看着太紧张了。我很想配合靖远哥拍出他喜欢的照片,可我看着镜头就想笑,没心没肺地傻笑。

姑 娘

大叔,拍照也用不着拼命吧?刚刚你差点掉下去呢。下面是万丈深渊,除非孙悟空附体,谁都不可能再跳上来。还好,你反应够快。你这是吓停我心脏的节奏啊。

知道吧?这个悬崖边上,每年都有人掉下去或者跳下去。前年有个女研究生,坠落的瞬间被人抓拍到了。尽管照片上只有一个模糊的白色影子,看上去像一只蝴蝶。发到微博上,立马被转几十万次,上百万人围观,还上了头条。

你要玩微博你就知道,网络江湖卧虎藏龙,平时都潜伏得好好的,一旦有事,高人们就像注射了兴奋剂,立马活跃起来,一夜之间炮制出几十个不同版本的女研究生坠崖故事。不得不佩服这些业余侦探,水平之高,推理之严密,结论之无懈可击。每一个故事都合情合理,貌似真相。相比之下,后来警察的所谓拍照摆POSE不小心掉下去的权威结论简直弱爆了。但是,真相究竟是什么,只有鬼知道。

网上就那么回事,一阵风刮来,大家迎着风头卖萌卖俏卖呆装酷装范儿,玩的路数各不相同,有一点却是共同的,没有人真正关心那个坠崖的女研究生。那些业余侦探、网络高人,不过借此秀一下自己的智商,显得自己比别人高明,说白了就是装B。网络上最没意思的就是这点,不管看上去多热闹,不管多少人围观,大家心里都清楚,每个人在乎的关注的只是自己。任何一件成为焦点的事,不过是一小块面团,人人热衷参与到发酵的过程中,把面团发得越大越嗨,似乎每个人都有无限的力量。这种虚幻的感觉,正是我们需要的。

要是很快又出来一件别的事情,大家的注意力马上转移了,发一块新的面团总是比较有趣。要是这块面团发完面包,做完点心了,还没有新的面团出现也不要紧,大家再对这块面包进行深度开发,加上果酱培根酸黄瓜,不就变成三明治了吗?女研究生坠崖之后,好长一段时间没什么社会热点,于是有人收集了历年从这个悬崖掉下去的人数,不管跳崖还是失足坠崖,逐年统计起来,数字很惊人,再配了几张坠崖女孩们的花季照片,就把舆论转到了关于景区安全的方向。后来又有人大代表参与进来,联名质疑景区管委会,说他们只知道卖门票,对景区安全缺乏监管。这一下击中了痛点,引爆了网民的情绪,各个景区都遭到了诟病,满屏都是各路人马在各个景区遭遇各种危险甚至惊险的吐槽。苦大仇深,群情激奋。有几个律师的嗅觉被激活了,跳出来帮女研究生的家人打官司,状告景区管委会。官司还没开打,本来寂寂无闻的律师,已经成了著名律师。

围绕女研究生坠崖,微博上真正热闹了好一阵子。好几拨人借这件事成了网络名人。

这么著名的事件你不知道吗?你不玩微博?现在不玩微博的人很少见了。

经过这一通折腾,面团倒是发得足够大,结果却很滑稽。景区输了官司,赔了钱,就把这个景点关闭了。我早就发现,网络上热闹的事情,不管是什么事,弄到最后,结局总是很滑稽。那个段子怎么说的?苹果PK三星,诺基亚消失了;谷歌PK微软,雅虎消失了;360PK金山,卡巴斯基消失了;微博PK微信,开心网消失了;淘宝PK京东,当当消失了;……跳崖者PK景区,景点消失了。

景区只要撇得清责任,管你出不出事。说是关闭了,真要上来,谁也拦不住。你是从树林那边绕过来的吧?我也是。绕上来的人还不少,林子里都踩出一条小路来了。

我怎么一下子扯出去这么远。我要说的根本不是这些。我刚才要说什么?对不起,我脑子好像坏掉了。

谢谢。我不急。我想起来了,我刚才想说,我没有打扰你拍照吧?你会不会觉得我多管闲事?我不是一个喜欢管别人闲事的人,但是这上边就我们两个人。你要摔下去了,对我来说就不是什么闲事,而是天大的事。万一警察怀疑是我把你推下去的,我跳进黄河都洗不清。

解释?跟警察解释?大叔,拜托你不要这么呆萌好不好?我跟警察叔叔说,那个大叔,他是自己拍照片不小心掉下去的。借我十个胆子,我也不敢杀人。那个值得我杀一千遍的人,我都放过他了。不管世界糟糕成什么样子,我都不想跟杀人这种事搞到一起。就是不小心吃了熊心豹子胆,我也犯不着杀一个偶然遇到的陌生人啊。一个人怎么会无缘无故杀人呢?杀人是要有动机的嘛,我缺少动机。哪怕激情杀人,也是有诱因的吧?我不是杀人狂魔,神经也没有错乱。怎么会杀人?

警察叔叔不等我说完,早一个大嘴巴扇过来了。有点常识都知道,只要被警察怀疑为犯罪嫌疑人,长一百张嘴也没用。跟警察碰到一起,就是鸡蛋碰石头。什么下场,用脚趾头都想得明白。你要是个屌丝还好,屌丝命贱,摔死个屌丝没人重视。你要是个什么有钱有背景的成功人士,你看上去蛮像哦,上面重视起来,抽调骨干力量组成专案组,再给警察施压定个破案日期。那帮警察为了早日破案,会不惜动用任何手段。冤枉个把好人算什么?我这种女屌丝黑木耳,冤死了跟死只蚂蚁一样,无足轻重。

大叔,不是我接收的负面信息太多了,是负面信息本来就多,想不接收都难。就算你不看自媒体,传统媒体曝出来的冤假错案也够多了。远的不说,前几年浙江那两个姓张的,叔叔和侄儿都被冤枉杀人。幸好命不该绝,遇见贵人,只坐了十几年牢,出来还获得了国家赔偿。最近不还有一个吗?内蒙古的呼格吉勒图,本来是去报案的,被冤枉成杀人犯毙了。才十八岁就被冤死了。过了十八年,真凶都现身十年了,才好不容易翻了案。人都死了,翻案有什么用?还有那些翻不了案的,也许更多。

大叔,你又不是生活在真空中,怎么会不知道这些事?我最不喜欢你们这种人,伪得太厉害。算了,我不跟你争论,每个人都有选择性接收信息的权利,你假装视觉洁癖是你的事。可我不想背一个杀人犯的黑锅去见我爸,让我爸情何以堪啊。

大叔,懂我的意思了吧?你往后退一点,不要在悬崖边晃了,我看着太紧张了。照片拍得差不多了,你也累了,不如坐下来看看风景,这儿的景色很值得看。你坐下来我就不那么紧张了。谢谢你。

你拍的照片真心不错,相机也不错。哈苏,这款相机有点小贵。靖远哥有一款这样的相机,他超喜欢摄影,他拍的照片还上过报纸杂志,他的理想是当摄影师,为美国 《国家地理杂志》拍照片呢。哦,你拍了我。靖远哥也喜欢拍我,他拍我的时候不让我看镜头,不让我笑。他说我笑起来没有深度。他喜欢拍有深度的照片。他总是启发我,要我找寻自己内心的样子。他说,他要通过镜头,拍出我丰富的内心,我的脸,只是内心的一个载体。我很想配合靖远哥拍出他喜欢的照片,可我看着镜头就想笑,没心没肺地傻笑。跟他在一起,我的内心很快乐,装不出深度。因为这个,他还跟我发过火,说我傻笑很浅薄。你拍的这张,我两眼空空看着远处的样子,靖远哥一定会喜欢。我不喜欢,我怎么会喜欢如此绝望的我。如果可能,我倒宁愿一辈子只会冲着靖远哥的镜头傻笑。只要快乐,我不在乎自己是不是浅薄。也许,所有快乐都是浅薄的。可是,发生了那么多事,我再也笑不出来了。原来,一个人的内心,真的可以写在脸上,明白无误,彰显无疑。

谢谢你,大叔,我真心不觉得自己好看。再说,我也不关心这个了。好看不好看,都没什么关系了。照片不用给我,送给靖远哥就更没有必要了。你把照片删除了吧。不想删除你就留着,我无所谓。你怎么处理都没事,没人会找你麻烦,告你侵犯肖像权什么的。

不,我不去庙里烧香。既然你问我,我就告诉你,我是个没什么宗教信仰的人。去庙里烧香的人,也不见得有什么信仰,好多人不过临时抱佛脚。我不赞同这种有事就求佛的态度,太实用主义,这跟我理解的信仰完全不是一回事。

你不也没去吗?一路爬上山来的人,除了我们两个,似乎都到庙里烧香去了。今天好像是个什么佛教的节日。山不在高,有庙就行。庙修在无论多高的山上,都有成群结队的人去烧香,多数人上山就为了在庙里烧一炷香。真可惜了这一山的风景。现在信佛的人越来越多,我们那条街的人都信佛,连我妈都信了。最可笑的是,靖远哥的爸爸也成了居士,在家里专门搞了个佛堂。坐在这里,看着下面的万丈深渊,想到靖远哥的爸爸跪在佛堂里的情景,我觉得太荒唐了。荒唐透顶。不过,这个世界,到处都是荒唐的事情,荒唐已经变得正常了,正常的反而显得荒唐。

我怎么会到这儿来?大叔,我不太明白你的意思,你是问我怎么知道这个地方的吗?靖远哥在这里拍过日出和云海。那个时候这个地方还没有关闭,人比现在多。靖远哥说,到了下午,看风景的人都下山了,剩下几个拍照的,为了等待日出,在这儿待了一个晚上。到了半夜冻得不行,又不敢起来跑动,怕掉下去,就紧紧地靠在一起取暖,把想得起来的歌都唱了一遍。折腾到早上,头晕眼花,看见天边居然升起来两个太阳。靖远哥回去就感冒了,特别严重,高烧不退,住了一个星期院才好。我去医院陪他,他跟我说,老天在惩罚他,怪他没有带着我。他每次拍照都不带我,我知道他怕我吃苦,我一点也不怪他。

靖远哥拍的日出照片,一直是我电脑的桌面。屏保我选了他拍的云海。我一开电脑就能看见这个地方的风景。我还用靖远哥拍的日出P了一张我跟他的合影,我们逆着光,互相凝视。那张照片不小心给靖远哥看到了,他发誓结婚的时候一定带我来这里拍一张那样的照片,肯定比我P出来的更好。靖远哥对我真好,他一直都那么好。好得像一个梦。

对不起,我又说远了。我想说的是,这个地方,我虽然没来过,却很熟。我去过的地方不多,这个地方符合我的所有想象。

果然,我没选错地方。

传说中的仙境就是这个样子吧?风吹得这么柔,像一只可爱的手抚在脸上,风里裹着花香果香和树叶青苔的湿润。好久没有闻到这么好闻的空气了。我一直以为云什么时候都飘在天上,这儿的云就在脚下,离我这么近。这些厚厚的、白白的、变化多端的云,果真壮观得像一片海。看着这些云,真叫人心里发软。要是真能像仙女一样整天在这片云海里游荡,高兴了在上面翻几个跟斗,不高兴了搅它个天翻地覆,往人间下一场倾盆大雨,清洗掉人间的龌龊。那才叫爽。小时候妈妈给我讲仙女下凡的故事,我就不太相信。仙女们为什么放着云淡风轻的神仙日子不过,非要下凡,去到浑浊雾霾的人间过那种烟熏火燎的日子?我要是仙女,让我当女王我都不会下凡到人间。

可我成不了仙女,任何人都成不了仙女。不是我悲观。大叔,乐观也没用啊。到了你这岁数,你该比我更清楚,不是所有的梦想都能实现。实际上,大部分的梦想是实现不了的。真正能够实现的梦想,少得可怜。那些少得可怜的实现了梦想的人,都被拿来当作了励志故事的主人公。我们从小听这样的故事,听得太多了。这些被别有用心无限放大的励志故事,不晓得迷惑了多少人,让初涉人世的我们以为只要有梦想,只要付出努力,就能够梦想成真。

大叔,不是我偏激。你们那一代,已经习惯把跟你们不同的看法叫偏激。我知道,你们从小热爱集体活动,参与全民狂欢,长大了还是喜欢集体那一套,喜欢大家都一样,一起跳舞,一起打麻将,一起喝酒,一起看养生节目,一起送孩子出国,一起遵守潜规则,一起买房子,一起玩玉,一起信佛,一起搞收藏,一起上当受骗……干什么都一窝蜂,一窝蜂了才踏实。要是有人不想跟你们一窝蜂,你们一准会一窝蜂排斥人家。你们不需要个性,不需要与众不同。我承认,与众不同不一定对,但我更讨厌一窝蜂。一窝蜂的事情最容易掩盖真相,参与的人越多,越没有人想知道真相,哪怕明知道上当受骗,只要没有人说破,大家都可以假装不明真相,能装多久装多久。我告诉你,我就受不了这个。我喜欢搞清楚真相,尽管真相有时候很残酷,我还是不愿意蒙蔽自己。当然了,你也许认为,这是另外一种病态。

大叔,你应该跟我父母是一代人吧?五零后?我没猜错。你们那一代,经历的事比我们多多了。我真心不晓得你们为什么要费尽心机吹美丽的肥皂泡迷惑我们。肥皂泡早晚要破,吹得再漂亮有什么用?你们也是打小过来的,什么都明白,为什么要揣着明白装糊涂。不如对我们实话实说。如果我们早一点接触到真相,我们就不会这么脆弱。我们的人生观,也许会更趋向安于平凡,脚踏实地。这样当然不够高大上,不符合你们的期待。你们已经习惯了把人的生活分出个三六九等,连带把梦想也分出个高中低档。但是,在我看来,人的生活不该有什么等级,梦想也没有高低,无所谓对错,只要自己喜欢。幸福感不取决于你过什么样的生活,而是取决于你对生活的认同感。一个喜欢自己生活状态的人,不管这生活状态什么样,都会觉得幸福。很多人的悲剧,不是因为生活得不好,而是再好的生活,他都觉得不够好,还想要更好。其实,永远没有更好的生活,只有你喜欢的生活。

大叔,这不是什么哲理。因为经历的关系,我很早就明白这些。我不要豪宅,不要名车,不要嫁许多女孩梦寐以求的高富帅,不要奢侈无用的包包。我的梦想很简单,做一份自己喜欢的事,嫁一个自己喜欢的人,条件许可的情况下,每年登一座山。

这样的梦想,你一定觉得很容易实现吧?曾经我也以为,它马上就要实现了。那个时候,我心里的幸福,就像这些飘荡在半山腰的云,要多柔软有多柔软。

现在我告诉你,这样一个简单的梦想,永远也实现不了。这样一份朴素的生活,我永远也过不上了。

为什么?你问我为什么?如果你比上帝厉害,我就告诉你了。告诉上帝都没用,上帝也不能起死回生,不过是让人死的时候心里舒服点。你敢说你比上帝厉害?那就不要问我为什么。

谢谢你听我说了这么多废话。我其实不是一个多话的人,我只是好久没说话了。大叔,太阳快落下去了,你赶紧下山吧。我不怕天黑,我已经见过最黑的天,再也不会害怕天黑。我不下山。谢谢,我不需要你陪。庙里也可以住宿,住庙里倒是不用急着下山,从这儿下到庙里,三十分钟差不多了。我不去庙里。我哪儿都不去,这个世界再没有任何地方是我想去的。我就在这儿。这个悬崖边,是最适合我的地方。

不要瞎猜。你真固执,非要猜我一定遇到了什么想不通的事。我只能说,恭喜你猜对了。像我这样两眼空空,一动不动坐在悬崖边上。当然不是遇到了什么大喜事。喜大普奔,我也不奔这儿了。

别白费工夫了,我遇到的事情,打死你也猜不到。要不是亲自遇到,打死我也猜不到。这个疯狂的世界,每天睁开眼睛,都不晓得会遇到什么稀奇古怪不可思议的事情。没有最怪,只有更怪。大家都见怪不怪了。我遇到的事情,要是发生在别人身上,无关我的痛痒,我一定不会觉得有多奇怪。

你早就看出我不对劲,一直假装拍照在这里转悠,暗中保护我?你的戏演得不错,把我都蒙蔽了,我还傻乎乎担心你掉下去。大叔,你还真是好心啊。是不是你们那代人都有英雄情结?也不怪你们,传统媒体老宣传那些不会游泳却要下水救人的傻瓜,一死就成了英雄。你们都中毒太深了。你要英雄救美,你要扮演蜘蛛侠、超人、武林高手、江湖义士……都跟我没关系。我特别郑重地告诉你,不要挡我道,不要用我来成全你。我不需要你救我,你也救不了我。既然你看出来了,我不妨跟你实话实说,我从家里出来,赶了上千公里,支撑我一口气从山下爬到山顶的,只有一个念头,从这里跳下去!

拜托你大叔,收起你的好心,不要扮演治愈系大师,省得浪费了你的口舌。一个无路可走的人,别人说什么都是废话。什么没有过不去的坎,这种陈词滥调,还是不说的好。旁观的人往往觉得自己比当事者清楚,所谓旁观者清,实际上是一个糊涂观点。旁观者根本没有资格说这种话。不是你遇到的坎你怎么知道过得去过不去?我遇到了,才晓得它就是一道过不去的坎。要是过得去,我翻篇就让它过去了。像童话里写的那样,灰姑娘从此过上了幸福的生活。现实跟童话之间,隔了一万条鸿沟都不止。

退一步海阔天空?那更是骗人的鬼话。我告诉你,真实的情况就是,只要被黑暗笼罩了,进一步是黑暗的墙角,退一步也是黑暗的墙角。如果陷入了沼泽地,往前走是烂泥坑沼泽地,往后退还是烂泥坑沼泽地。当一个人没有了前进的路,也不会再有任何后退的路。我一点也没夸张。我一个人赶上千公里的路跑来这里跳崖。你以为我是卖萌撒娇?要卖萌撒娇我就去城里的高楼顶上了,那里多容易引起围观啊。

我承认,你过的桥比我走的路多。那又怎样?过桥的经验不见得能指导走路。被逼到这个份上,只有死亡才是唯一可走的路。实际上,死亡不能算路,路是有长度的,死亡是路的尽头,是对长度的终结。落入绝境的人,死亡是唯一可以逃脱的机会。跳下去就一了百了。这个世界上所有的一切,都不能够再叫我痛苦了,所有的事情,我都不用再去管它了。

我不是一时冲动,更不是犯糊涂。这种事情,有什么好冲动。在那些失眠的晚上,我已经想得很清楚。时间是一条直线,只有一个方向,只能往前,不能往后。上帝也无能为力。所以,一切发生过的事情都无可挽回。在发生了那么多事情之后,别的人都可以假装什么事都没有。妈妈搬了新家,靖远哥的爸爸,在家里设了一个佛堂,请了一尊佛像,偶尔跪拜一下,也心安理得了。我是最无辜的那个,可我,却是唯一要为那些事情买单的人。活着,我要忍受漫长无期没日没夜的煎熬,还有可能把一切说出来,让另一个无辜的人跟我一起受煎熬。我毁了,他也毁了。这是我最不能忍受的。靖远哥是我唯一在乎的人,我不要毁掉他。只要轻轻一跳,就一切OK,我一个人带走所有的秘密,这样就能保全靖远哥的人生。他永远不知道发生过什么。他知道我喜欢登山,他一定以为我失足掉下了悬崖,发生了意外。意外都是无法掌控的,所以,接受起来不会那么困难。这就是我希望的结果。他当然会伤心,单纯的伤心是可以治愈的,时间会带着他远离悲伤。我相信,因为我死了,他会加倍好好活着。他一定还会爱上一个值得他爱的好女孩。那样,我就安心了。

不要跟我说好死不如赖活,这种发着霉味臭味的心灵鸡汤,我闻着就要吐。好死跟赖活是两种截然不同的人生态度,根本没有可比性。再说了,我更赞同好死。我觉得好死才是对生命的尊重。好死为什么不如赖活?当生命最根本的东西已经丧失,只剩一个无能为力的空虚的肉体,为什么留着这个空虚的皮囊苟延残喘会比给这个空虚的皮囊来一个干净的了结更有意义?我怀疑你们从来不思考这些问题。很多貌似庄严正确有智慧的东西,都经不起追问,一旦追问起来就会漏洞百出。

我在网上查过了,全世界每年100万人死于自杀,中国每年有28.7万人死于自杀。什么概念?也就是地球上每四秒钟就有一个人死于自杀。这是个很惊人的数字,这个数字还在逐年上升。你不觉得这个数字很有说服力?越来越多的人用自杀证明了:赖活不如好死。

我最听不得好死不如赖活这种话。真的好死不如赖活吗?我知道,你可能一门心思要救我的命。你以为把我劝下山,带离这个危险的悬崖,就是我的救命恩人,我就要感谢你的大恩大德。我告诉你,你这套苟且偷生的理论,根本解决不了我的问题。悲剧?当然是悲剧。我才二十四岁,从没想到人生只有这么短暂,一直以为自己可以活到七老八十,经历人生的各个阶段。可你知道吗?我赖活下去,才是更大的悲剧。那会毁了靖远哥。那样就是两个悲剧。我走投无路了,你知道吗?

为什么是我落入了走投无路的绝境?我招谁惹谁了?我从小就是个乖孩子,虽然天资不是很好,但一直很努力,经历那么多变故,还是一路读到了大学毕业,找了一份公司文员的活,努力养活自己。不抱怨父母,不奢求富贵,不慕虚荣、不爱包包、不追高富帅……命运偏偏跟我过不去,连最低限度的生活可能性,都给我封堵了。上天无路,入地无门。我特么就一悲剧女王。

千万不要跟我提父母。我最讨厌被任何形式的亲情绑架。天底下的父母都一个样,以为当了父母,就有天然的权力对孩子颐指气使。站在父母的立场,觉得给了孩子生命是一件了不得的恩典。父母从来就没有问过孩子,需不需要这样的恩典。反过来,要是哪个孩子胆敢问父母,“你为什么生我”,父母一准大发雷霆。父母为什么生孩子,从来就是一个不能讨论的问题。因为父母们生孩子的理由,基本上跟孩子没有关系。孩子是父母爱情的结晶。这是一句不折不扣的鬼话。在漫长的古代,没有见过面的两个人被婚姻捆绑在一起生孩子。即使今天,又有多少人是因为相爱结婚的?最真实的理由可能是这些跟孩子毫不相干的东西:延续香火、找一个人帮你们把失败的人生翻盘、养儿防老、证明自己是个正常人,或者就是为了生下一个弱小的生命,好让你们找得到被人需要的感觉,跟养狗差不多……甚至什么理由都没有,稀里糊涂做了父母。

大叔,你也是某人的父亲吧?如果你不那么健忘,如果你足够诚实,你可以告诉我,你为什么要生孩子?哦,你是为了延续香火。你看,我没冤枉你吧?我承认,除了个别极端的变态,天下的父母都是爱孩子的。也许这样说更贴切,父母们打着爱的旗号,企图掌控孩子。孩子生出来,如果没有按照你们希望的样子成长,你们一定会暴跳如雷,歇斯底里。这样的事情,我见得多了。不说别人,就是靖远哥,也被他爸硬逼着去考了公务员。因为他爸认为当官才是唯一正途。哪个父母敢说自己没有逼迫过孩子?小时候逼着孩子学习各种技艺,报各种补习班,怕孩子输在起跑线上。长大了逼着孩子去干不喜欢的工作,只因为那种工作更容易出人头地。年龄稍大一点就逼着赶紧结婚生子,甚至逼着孩子跟一个能让家里的利益最大化的对象结婚……

父母尽可以指责孩子没有责任,不懂报恩,自私,啃老,懒惰,没有理想,不成功……父母从来不问,孩子为什么长成了那样。如果孩子是土里的树苗,父母就是土壤,社会环境就是我们的空气。一棵树苗长成什么样,除了种子,土壤和空气也有不可推脱的责任。土壤污染了,或者缺少了某种必不可少的元素,空气里PM2.5指数天天超标,怎么能指望树苗长好?大叔,别急着反对,我不用你同意我的观点。你摸着胸口问问你自己,你是一块什么样的土壤?你给孩子提供了什么样的养分?

你刚才说我这么年轻就死了是个悲剧,你为什么不问问,是谁制造了这个悲剧?别以为你是无辜的。要我说,你们人人都参与了制造这个悲剧。还有各种各样的悲剧,你们都跑不脱干系。

父母根本没有资格指责我们。我妈成天打麻将,脾气暴躁,面目狰狞,看什么都不顺眼,买个菜都要跟人吵一架,不就因为卖菜的是个乡下人吗?遇到收税的工商的上门,我看她笑得脸上的粉都掉下来了。我一直以为,我爸要好得多。事实上,我想错了。

很多父母,自己得过且过,苟且偷生,却拼命要求子女活得成功,活得高大上。很多看起来高大上的父母,背地里不晓得有多少见不得人的勾当,靠着不要脸的手段挣到了钱,变成了成功人士,却有脸在孩子面前道貌岸然。我就奇怪了,你们怎么好意思呢?

对不起,大叔,我有点小激动。你提到的亲情话题,刺激了我。我还有什么必要这么激动?没必要了。只需要一分钟,我就跟这个世界切割清楚了。这个悬崖,三千米高,从这里跳起来落到地面只需要一分钟。我来之前在网上查过了,人自由落体的速度是每秒钟五十米。三千米,一分钟就够了。一分钟很短暂,是吧?每一天都有1440分钟,一分钟只是一天的一千四百四十分之一,短暂得我们感觉不到它的存在。可是,站在这里的时候我突然意识到,人飞在空中跟坐在地上对时间的感觉不一样,飞在空中,只有风声在耳边呼啸,一分钟也许会很长。钟表滴答滴答滴答……要滴答六十下。我闭着眼睛,强迫自己不要想,用牙齿咬着下嘴唇,对自己说,跳!可我的腿发起抖来,抖得站不直。摔到地上,会不会一下子摔死?要是没有一下子摔死,会延续多久?那段延续的时间一定很疼。我怕疼,从小就怕。我的腿抖得就像煮烂的面条,用筷子都捞不起来。我一屁股坐在地上,一动不敢动。

这下你知道了吧?我是个没用的胆小鬼。只要一分钟解决的事情,我浪费了几个小时,还在这儿没完没了地受着煎熬。我讨厌自己,我视我自己。杀别人没胆,杀自己也没胆。我这种没用的胆小鬼,就是活该倒霉。难怪世界上所有的倒霉运气都追上了我。

既然不敢跳,就该下山去,要不就去庙里住一晚,明天下山,重新振作起来,好好生活。我知道你会这么说。实话告诉你吧,坐在这儿的几个小时,我想过要不要下山,甚至想过要不要去庙里求一支签。人在胆小犹豫的时候,总想借助别的力量帮自己做决定。可是,想来想去,我想得更加明白,下山没用,抽一支上上签也没什么用。我生命中最要紧的东西已经失去了,再也不可能找回来。我只有这个躯壳。看看你给我拍的照片,眼睛空洞无神,脸上写满了绝望。绝望是我最真实的处境。我不能下去。我要等到天黑。

白天,太阳高悬,到处都亮堂堂明晃晃的,还有这些美景,悠闲的云朵,繁茂的树木花草……所有我眼睛看得见的东西,都在唤起我贪生怕死的本能。难怪有那么多人赖活在这个世上。好死需要勇气啊,没有勇气好死可不就只能赖活吗?赖活只是贪生怕死的借口。我不要赖活,对我来说,赖活就是生不如死。

白天不敢干的事,到了晚上,就敢了。杀人越货都是趁着月黑风高夜。跳崖也一样。跳崖这种事,更适合在黑暗中干。到了晚上,天黑了,伸手不见五指,我的眼睛看不见外面的世界,只能看见我的内心,烂棉絮一样,每一根细小的血管都破损了,无法修复,无法照亮。那个时候,我就有勇气跳了。我一定要跳下去。

站在悬崖边上,可以飞翔,可以坠落。坠落的可能要大于飞翔。我想知道,笨重的身体穿过呼呼的风声,会不会变得轻盈?我还想知道,肉体落地的瞬间,灵魂在哪里?我不再犹豫,不再患得患失,抓住黑暗的影子,我从绝望中跳了出去……

一首诗。它突然蹦到我脑袋里来了。这是我写的诗。从十四岁那年起,我一直偷偷写诗。靖远哥我都没给他看过。

这首诗,是很久以前写的了。当时因为看了一部叫 《悬崖》的电视剧。本来,我对电视剧没多大兴趣,那些家庭剧,都是婆婆妈妈的,生活本来就够烦,看那些剧更烦。那些谍战剧,编得要多离奇有多离奇,剧里的敌人要多弱智有多弱智,假得叫人倒胃口。 《悬崖》我倒是一集不落看完了,是陪靖远哥看的。《悬崖》也够离奇了,那个女一号,居然怀着孩子去跟人假扮夫妻。故事虽然离奇了一点,但编得还比较靠谱。看到后来,我还有点感动了,觉得那个女人挺不容易的,她的命运,好像随时站在悬崖边上。我喜欢悬崖这个意象,就写了一首诗。

那时候,很多事情已经发生了,但我不知道,我跟靖远哥在一起,成天笑得合不拢嘴,是个浅薄快乐的女生。我怎么会写下这样的句子?无意间,我居然写下了自己的命运。难道,真有什么冥冥之中的神示?指引我一步步走向了悬崖。就像我自己写的那样,站在悬崖边上,抓住黑暗的影子,从绝望中跳出去?

谢谢你大叔。要是几个月前,有人说我的诗写得好,要帮我出诗集,我一定高兴得尖叫起来。可是这会儿,你说什么我都不在乎了。一个星期前,我把所有写满诗的十几个本子全烧了。你也未必真以为我的诗写得好,不过想用这种方式叫我改变主意。不必费心了。功名利禄的诱惑对我不起作用。很多人为了出名,什么都干得出来,无底线无节操。微博上每天上演这种戏,看都看够了。我告诉你,功名利禄,那是我最痛恨的东西。即使你真的觉得我的诗写得好,也改变不了什么。写诗,活下去,用诗歌反抗生活。大叔,你真的很搞笑。那么多写诗的人,写着写着就自杀了。你不会不知道吧?诗歌,从来就不是什么救命稻草。即使是,也救不了我的命。一个人陷入绝望,就像掉入滔天的洪水,抓住一车稻草都没用。

别跟我说写诗了。说破天也没用。除了跳崖,我对什么都不感兴趣。

谢谢你大叔,我不冷。我感觉不到冷。外套你自己穿着吧。冻感冒?好笑,等不到感冒发作,我已经去了另外的地方。那个没有身体的世界,再也不会感冒了。

不!我不去庙里休息,我根本睡不着。站在这儿,我跟彻底解脱获得自由的距离只有一分钟。去了庙里,距离就远了,至少三十分钟。三十分钟,想着就叫我沮丧。

平日里十天半月都不露一下脸的月亮,今晚为什么这么亮,这么圆啊?把周围的云都照出彩色来了。老天你为什么跟我过不去?天黑了你就黑彻底啊,黑得伸手不见五指,黑得像我的心一样。你不给我活路,你还有什么脸让月亮出来捣乱。

该死的月亮,弄出这样的良辰美景。想叫我哭吗?我哭死好了!

哇……呜呜……

我真哭出来了。大叔,没吓着你吧?我自己听着有点瘆人。

什么哭出来就好了。大叔,拜托你不要说了。这种没用的陈词滥调,帮不到我。哭过心里堵得似乎没那么厉害,松动了一点,黑得没有缝隙的心里照进来一点月光。但无济于事,我还是难受。哭没用,只有死能解决的问题,怎么能靠哭解决?唯一收获就是,哭过就知道了,眼泪只能让人更加绝望。

谁叫你拉我?谁叫你拉我!你放手!刚刚我站到了悬崖边上,我的腿抖得没那么厉害了。只差一步,最后一步,再往前一步,我就成功了。

你干吗要拉我,你把我拉过来这么远,离悬崖这么远,你以为你救了我是不是?大叔,你救不了我的。你知道我现在什么感觉吗?我的胸膛被打开了,心脏裸露着,周围站着一群饥饿的狼。我怕啊。怕,你懂吗?你不会懂的。你这样的人根本不会懂什么是怕。

没有人需要你的好心。让你的好心见鬼去!你站远点!离我远点!你们这种人,在自己的生活中,也许干尽了坏事,却热衷要在一个陌生人面前扮演好心人。你要真是好心人,就该推我一把,成全我。

求求你了大叔,推我一把!你只要轻轻一推,我就飞起来了。我会一直飞一直飞,飞到月亮上去……

大 叔

姑娘,你的情绪太激烈了。你平静一点好吧?你都说了,跳下去落到地上只要一分钟。这一分钟,就是你握在手里的终极武器。你不妨把这一分钟稍微推后一点,听大叔说几句。反正摧毁一切的终极武器牢牢握在你手里,你想用,它随时会为你所用。你说得对,每个人都有处理自己生命的权利。某些时候,拥有这个权利,才能保证生命的尊严和自由。

听完我的话,你还执意要使用这一分钟,我保证不再拦着你。我也不是一个喜欢多管闲事的人,我自己的事还一团乱麻呢。

情绪平稳些了。那我们说好了,天亮之前,不要再想那件事了。

我要跟你说什么呢?刚才被你这么一吓唬,脑子都有点乱了。我想到哪儿说到哪儿吧。我跟你保证,不管说什么,我今晚只说真话。

不信?你一直在质疑我。不怪你。当下的现实似乎就是,人人都在说假话,唯一的区别是说得多与少。我不谈动机,动机再好,也改变不了说假话的本质是骗人。你也不敢说你从来没有说过假话吧?我不是指责你,也不是为自己辩解。过去说过的假话,无法收回,无法改变。我只能保证,今晚说真话。

你问我如何保证?问得好。你要是当记者,一定是个不好对付的记者。是啊,一个人习惯了说假话,要让他说真话,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只有在一种情况下,他没必要说假话。如果他要说的是一生当中最后的话,古人说,人之将死其言也善。更何况,听他说话的人,还是一个就要结束生命的人。

此时此刻,正是这种情况。我们两个手里握着你说的那一分钟,怀着一个共同的目的,到这个悬崖边引爆我们手里的终极武器。天地之间,澄明的月光下,你是一个铁了心要跳崖的人,我也是一个除悬崖没有其他路可走的人。

是啊,太巧了。你的反应很正常,换我也不信。你看到我在这儿拍照,拿着价钱不菲的相机。你如果只相信自己看到的,一定会以为我很有雅兴,是个活得兴致勃勃的所谓成功人士。但是,我告诉你,你亲眼看到的未必就是真相。实际情况跟你看到的刚好相反,我是一个麻烦缠身的失败者,我不得不把自己伪装成一个爱好摄影的人。我希望死后,警察得出的结论是,我为了抓拍某个精彩瞬间,不幸坠崖。这样的结论,有利于我的家人接受这件事。就像你,希望你的靖远哥以为是一次意外。

我们都很善良,要死了还在替别人着想。也许因为我们的这点好心,我们死后,我们死亡的真相将永远不为人知。你看,探寻真相,任何时候都是最难的事情。

我承认我善于伪装。但是,再好的伪装也是有破绽的,跟你聊了这么久你都没有一丝一毫怀疑,除了我善于伪装,你毕竟年轻,缺少经历,很多事情你看不明白。听你说起来似乎很清醒,什么都懂,什么都看得透,其实,看透真没有你说的那么简单。我这把年纪的人,怎么能不复杂?复杂是什么?各种经历留在生命里的痕迹。经历得多,痕迹自然就多。以你这个年龄的局限,有些人有些事还真的无法看透。

相比之下,你倒是清澈见底。我一眼就看出来,你是到这儿做蠢事的。不要急着反驳我,在你这个年龄,可以做各种傻事。年轻人做傻事,上帝都会原谅。谁年轻时候不做傻事?傻事做了就做了,即使伤筋动骨,也还有机会修复,甚至,还有机会重来。但是跳崖这种事,对你这个年龄的孩子,的的确确是蠢事,一旦做了再也无法补救。不管你有多么充足的理由,也不管你绝望到什么程度。毕竟,你才二十几岁。年轻就是王道,在你这样的年龄,真没有什么过不去的坎。你想想看,十几岁时要死要活的事情,到了二十几岁,就变得无足轻重了。同理,二十几岁时要死要活的事情,到了三十几岁再回过头去看,会觉得很可笑,当年为了这么点破事,差点自杀,幸好没死,要真死了,多不值当啊。把人生拉长一点,给自己多一些机会。

二十几岁,多好的年华。不论发生了什么,活着才是最重要的。你是个很善良的女孩,自己都要跳崖了还担心我掉下去,你嘴上说怕担责任被警察怀疑,我知道你是真怕我掉下去。你们这些小年轻,明明很好,偏要表现得不够好,生怕别人说你们好。跟我们年轻时候正好相反,我们年轻的时候,明明没有那么好,偏要表现得足够好,生怕别人说我们不好。在你们眼里,这就是虚伪了。我承认,在很多方面,我们的确不如你们坦率。我可以说这是时代的原因,一个时代造就一代人。但是,把一切都推给时代,是一种不负责任的行为。我想说的是,任何时代,不管时代的洪流如何滚滚向前,都有一些不会被时代裹挟的人。这就是那些善于思考的人。

我发现你很喜欢思考,尽管有些偏激。我还得说你偏激。是,我承认你说的那些都存在,现实生活,确实有很多不如人意的地方。但你也要看到,那不是全部。有光明就有黑暗,它们是互生的。不存在只有光明的世界,也不存在只有黑暗的世界。即使在最黑暗的地方,也有光明存在。你不是喜欢写诗读诗吗?你有没有读到过这样的诗句:在没有光明的地方,黑暗也是一盏灯。

你拼命保护你靖远哥的生活,宁可自己跳崖,也不希望他受到一点影响。这说明你对这个世界没有死心,你还有爱。你还能这样去爱一个人,就不到真正绝望的时候。

你听大叔一句劝,不管遇到了什么,不要急于一了百了。像你说的,结束生命,只需要一分钟,你先把这一分钟存着,给自己一段时间,把人生拉长一些。你就当发生了十级地震,一切都震塌了,你的内心被夷为平地了,你面对一片废墟,至少应该给自己一个重建的机会。试试吧,说不定能行。先给自己一年,就算一分钟一分钟熬,你也熬过这一年。

好,打住。我答应你,不再说这些劝你的废话。其实也不全是废话。你想想,还是有一点道理的。好,继续说我。刚才说到哪儿了?说到我跟你一样,是到这儿跳崖的。你让我接着编?你以为我编故事?怎么说呢,我比你更希望是故事,最好是别人的故事,跟我不相关。你压根不信是吧?你要不信,我还真没办法。人和人之间要建立信任,确实不容易。你可以试着继续往下听,听完了,你再判断真伪。好吧?

你想想看,当我绕着道,穿过树林爬到这个悬崖边上,看到你的那个瞬间,我是什么感觉?借用你们年轻人的话,瞬间崩溃,不,泪奔。找个废弃的景点跳崖都能遇到同伴!这么小概率的事情被我碰到了,不是奇迹是什么?不管你信不信,反正我信了。我在心里说,你就是上天派来救我的天使。我命不该绝啊。尽管麻烦缠身,除了一死了之,我没有什么办法可想。但是,我不想死。

现在你懂了吧?我执意要救你,是想救自己。跟英雄情结一毛钱关系都没有,我根本不是要在你面前扮演什么好人。我劝你的那些话,每一句都是在劝我自己。碰到你,我才有机会把那些劝解的话说给自己听。因为你,我才有借口拖延着时间,不必马上行动。如果没有碰到你,我一个人呼哧呼哧爬上来,往这儿一站,一点借口都找不到,就只能硬着头皮把自己over了。

是你让我活到了现在。要说救命恩人,你才是我的救命恩人。

当然了,同样站在这个悬崖边上,同样选择跳崖,你也许是无辜的,是在为别人的错误或者罪行承担后果,我不是。我是在为自己的行为买单。那句俗话怎么说?出来混,迟早要还的。

我可以说句漂亮的话,相比活着,死亡是一种最轻松的赎罪方式。一直以来,都有人用死亡为自己赎罪,这个世界,除了卑下的生存,一定在某些地方存在着高尚的灵魂。要不然,这个世界真是无可救药了。可我清楚自己跟那些高尚的灵魂之间,隔着十万八千里的距离。我就是一个大俗人。

就像我对你说的,好死不如赖活。你觉得是令人作呕的心灵鸡汤。实际上,这是很多人 (包括我)奉行的生活哲学。不管苟活赖活,活着就行。多少功成名就的人,你要告诉他,放弃一切,可以重新活一回,哪怕只能年轻十岁,他都会马上放弃。宁可一无所有,只要还能重新来过。只可惜,没有任何东西能让生命逆转。活到我这个年龄,拼命活也没有多少年了,不想死都要被死神抓住了。跟我比,你多富有啊。你的人生才刚刚开始,还有大把的青春,大把的岁月,就是用来挥霍,也能挥霍一阵子呢。你真让我羡慕嫉妒恨。什么赖活不如好死,你太不把生命当回事了。你看我,即使到了不得不死的时候,我还不甘心呢。为了苟活,我会不惜跟魔鬼签约。

你一定充满了疑问,像我这样的人,怎么会来跳崖?还能有什么事,逼得我连苟活都不能,非要在死神追上我之前自己主动扑上去?

说来话长。好在离天亮还早,我慢慢跟你说。

这个景点为什么关闭,我比你清楚。两年前坠崖的女研究生,是我的学生。你说到她的时候,我一直看着远处,假装对这件事一无所知。假装得并不成功,我无法控制住脸部肌肉的颤抖。我骗不了自己,但我骗过了你。你以为我什么都不知道。你真的很好骗。

我要爆的料才是真正的猛料。微博上热闹的是一群不知情又被故意引入歧途的起哄者。你不过是个围观者,还是外围的。而我是当事人。就在这儿,我眼睁睁看着她掉了下去。

你被惊到了?还要听下去吗?你确定要听?

我跟她的故事没什么新鲜的,就是一个无聊的老男人和一个年轻女孩的故事。这要在我年轻的时候,是了不得的大事,足以让一个人身败名裂。放在现在,这种事情每天都在发生,已经算不得什么了。

我这个年龄的人,一生都处在剧烈的变化当中,该读书的时候在下乡,该工作的时候还在拼命读书,刚学了点知识又进入了市场经济……节奏太快了,我一路都在拼命追赶,生怕被时代甩下。突然有一天从镜子里看见一个陌生得令自己诧异的形象,发福的肚腩,稀疏的头发,倦怠的面容,浑浊无光的眼神。中年甚至初老的景象随处可见,一切都在昭示生活的末日就要来临。还记不记得你说到怕的感觉?你说我不懂什么是怕。我怎么会不懂。只要活着,谁没怕过?说句倚老卖老的话,活到这个年纪,我体验过的怕,只会比你更多更复杂。那天看着镜中的自己,我感觉到的,就是怕。

提到父母,你们年轻人的态度总是一味看不惯,年轻人很少有同情父母的。你不会懂得,你的父母人到中年或者老年,除了你看得到的那些不堪,还有很多你看不到的无奈,还有更多你看到了也不懂的怕和痛。因为你实在太年轻,很多东西无法理解。就像你们年轻女孩看到那些成功的中年男人,好车豪宅,衣冠楚楚,似乎无所不能,到哪儿都是不可缺少的人物,就以为他们一定活得有滋有味,比一般人要幸福得多。其实,完全不是这么回事。

要概括中年男人的生存状态,无聊是一个最准确的词。无聊的工作,看上去很忙碌,很重要,实际情况无非是削尖了脑袋钻营,搞到课题,搞到经费,搞到博导资格,搞到各种资格,搞到各种好处,混迹各处开会,讲些不疼不痒的陈词滥调,跟同样无聊的同行见面打哈哈喝酒,跟稍有姿色的女同行搞搞暧昧。回到家里,同样是无聊的家庭生活。有品位的妻子,有出息的孩子。旁人看着光鲜美满,就像现在市场上卖的桃子,表皮光滑红润艳丽,闻着没有一点桃子味道,里面的肉破棉絮一样粗糙,根本没法吃。

我的家庭就是这样一枚外表诱人的桃子。两个体面人,以婚姻的名义住在同一个房子里,彼此连交谈的欲望都没有。坦率地说,我的婚姻,早就名存实亡了。我甚至可以说,所有的婚姻,到了我这个岁数,基本上都名存实亡了。要说真相,这就是真相。但是,只要婚姻没有公开解体,父母都会在孩子面前假装恩爱、幸福。不是成心要欺骗孩子,也许孩子早就发现他们在假装。我儿子有时候看我的眼神,几乎明白无误地告诉我:“当我傻子啊,你累不累?”父母知道假装没用,根本骗不了谁,还是要彼此配合,非常默契地假装下去。在你们眼里,这些行为除了可笑,还很愚蠢。以你现在的年龄和经历,你很难理解,父母是把恩爱幸福当作一块遮羞布,要遮住彼此在婚姻中的不堪。如果没了这块遮羞布,等于把五脏六腑都暴露在孩子面前了?作为父母,颜面何在?

你现在还是憧憬爱情的年龄,你自然不懂,婚姻,是这个世上最难搞好的事情。我跟我儿子的妈妈,我们曾经也很相爱,我们都下过乡,后来考上大学,在大学里相识。用你们现在的话说,她曾经是我的女神,为了追到她,我费过不少心思。我追她费的心思,比后来跟任何女孩费的心思都多。

刚结婚的时候很幸福。半夜醒来看着她熟睡的面容,心都要化成水的感觉,就想要一辈子对她好。可惜幸福很短暂。有很多年,我们被现实逼迫着,被生活追赶着,几乎无暇他顾。要养孩子,要在各自的行当里奋斗,要评职称,要分房子,要站稳脚跟,要混出模样,要让孩子受尽可能好的教育,要让物质生活跟上周围人的步伐,一步一个台阶地往上走……这个过程,日复一日,看起来波澜不惊,实际上每一天都暗流奔涌,各种煎熬,各种打击,各种不适,各种挣扎,各种脱胎换骨的改变,都在不知不觉中完成了。

在这个过程中,经历了多少你说到的怕?我都不敢去回忆。这些东西,你的父母也一样会经历。他们有多少怕与痛,你肯定从来没有想过。作为一个家庭的孩子,你跟父母朝夕相处,但是,父母生命中有多少无奈,你不会看到。他们让你看到的,是他们成功的部分,他们光彩的部分。在孩子面前,父母永远都在刻意隐瞒真相。这正是你指责的虚伪。要是你公正一点,你会看到,我和你父母这一辈,不管是作为儿女,作为父母,还是作为自己,都挺不容易的。

接受生命里这些脱胎换骨的改变,如同接受自己日益改变的相貌,都是无奈的事情。哪怕你的生命形态已经面目全非,旁人是看不见的,精神层面的东西,更不为人所知。而物质生活的改善,是实实在在看得见摸得着感受得到的。你住在什么样的房子里,你开着什么样的车子,你日常消费的品质,你的孩子送去了什么国家……这些东西,是某种你活得成功与否的标识,这是看得见的生活。就像你们女孩,背什么品牌的包包,用什么品牌的化妆品,穿什么品牌的衣服,去哪里度假……都是看得见的。背后的故事,没有人看见,也没有人在乎。

我们就这样,拼命追赶着看得见的生活,一路小跑,顾不上喘息,更顾不上什么东西落在了身后。我还得庆幸自己追上了同龄人的成功指标,没被落下。

不是没有过疑惑,一个人到底要住多大的房子才会满足?搬了一次又一次家,房子越搬越大,筒子楼搬进单元楼,两居换三居,三居换四居,再换别墅。最有幸福感的一次,真不是搬进别墅,而是从筒子楼搬进单元房。尽管是个两居室,六十多平方米,却让我彻夜不眠,睡到半夜忍不住爬起来,把各个房间的灯打开,把属于自己家的厨房和卫生间打扫了一遍。那个家里的每一件东西,大大小小,柜子书架,哪怕一个灯罩,一个装餐巾纸的盒子……都是我跟孩子妈妈一起去选购的。为了省钱,我们要跑好几个地方,货比三家才决定买一样东西,不觉得辛苦,只觉得开心。后来再搬家,越来越懒得折腾了。说实话,我都有点搬烦了。搬别墅那次,就是孩子妈妈一个人在操心。装修风格,家具什么的,我问都不问,随她去了。搬家那天我在外地开会,孩子妈妈找人算了黄道吉日,等不及我回来就搬了。她反正越来越相信这些东西。我出差回来,她已经搬进去一周了。

住别墅,是孩子妈妈最渴望的。我自己倒真不想住,离学校太远。孩子妈妈一直希望有一个院子养花。当她终于有了自己养花的后院、喝茶的茶室。我再也没有问过她,是不是对生活感到满意了,是不是真的感到幸福。我甚至都不知道她在院子里种了些什么。我们早就不谈各自心里的事情。在家里,她像空气一样,无处不在,但我经常看不到她。想想真不可思议,她也成了我看不见的那一部分生活。

孩子出国后,我们干脆一人住一层,各住各的,懒得再装模作样住一起了。我们像两个房客,相安无事,如果不想碰面,完全做得到十天八天不碰面。我很忙,即使不忙,我也假装很忙。她也很忙,她每天把自己打扮得光光鲜鲜出门,她有自己的朋友,有自己的圈子。忙着养花,忙着练瑜伽,忙着跟朋友喝茶结伴旅行,跟一帮信佛的人听经朝拜,跟一群素食主义者吃素餐,跟一群爱心泛滥者去当义工……看她晒在朋友圈的照片,都以为她是一个过着健康生活,有着幸福光景的快乐女人。可是,每当回家看见一个身材臃肿、脸色暗黄的女人,蜷缩在沙发上,两眼无光地看着电视屏幕上的韩剧,我会惊觉,这个青春不在的女人是多么寂寞和无聊。从门口到沙发,最多四五米,上楼的楼梯离沙发更近,顶多三米。我从来没有走过去,把她搂住,哪怕什么也不说。我早就不习惯跟她有亲密的接触。我只是愣怔一秒,然后换了鞋,去了二楼自己的房间。

也不是一点都不在意她,但我没有力气了。一个人要关心另一个人,除了心里在意,还要有力量。这些年,为了追赶看得见的成功,我把自己消耗空了。身体关节像一架锈迹斑斑的机器,血液在日渐狭窄的血管里流动得越来越缓慢。

一切都那么没劲。坦诚地说,只有年轻女孩鲜果鲜花般的面容,能让已经迟缓流动的血液加速流动一会儿。年轻女孩的世界,是一个多么繁茂多么生机勃勃的花园。但是,年龄和道德紧箍咒像一道栅栏,把我拦在外面了。我是个胆小的人,不敢贸然闯入。很长时间,我满足于站在园子外面偷窥,体会一下血液快速流动的感觉。

满园春色关不住,一枝红杏出墙来。后来我才知道我有多么可笑,我给自己设置的障碍,根本不存在。园子里的鲜果鲜花,早就不再满足待在她们的园子里,她们奋力把自己的枝叶伸到外面,花瓣掉到我的脸上脖子上,枝条上的露珠落到我干裂的嘴唇上。这样的诱惑,谁也经不起。我奋不顾身往里冲,甚至做好了头破血流的准备。冲进去了才知道,根本不用头破血流啊。完全是轻轻松松的游戏和交易。这些交易,有的很大,牵扯到工作安排、学位授予、金钱资助,有的却很小,甚至就是一次考试成绩的过关。

我感到惊讶,这一代女孩子确实不一样了,她们似乎无师自通,不知道从哪里谙熟了游戏规则和交换原则。作为年长者,我一直把握着交换的方向和合理程度,对于超出我能力和会波及生活其他方面的交换,我总是嗅觉灵敏,及时发现,及时规避风险。我很快成了一个老手,谙熟规则,游刃有余。

她出现的时候,我根本不知道,她是这一切的终结者。她是我的研究生,人长得不是很漂亮,但很有特点,嘴唇很厚,额头很突出,皮肤黝黑健康,一头自然卷曲的头发。她从来不化妆,近距离可以闻到她身上淡淡的果木香味。她就像一株树,枝叶繁茂,充满活力。

她不跟我交换什么,她一门心思要拼能力,为此,她考了两年才考上。她出现得不是时候,要是早十多年,我会欣赏她,甚至会毫无私心地帮助她。但是,她成为我研究生的时候,我已经在那些轻松的游戏里玩得久了,我越来越精明,越来越无耻,也越来越大胆。我不再满足于主动送上门的交易,我会主动出击,就像库切小说 《耻》里的那个教授,利用自己的成熟、无耻和属于自己的权利,勾引那些涉世不深的女孩。一般的女孩,有一些物质和交换的机会就足以拿下了。可她不行,她是一个相信爱情的傻瓜。但是,她越是拒绝,我越是不能自拔。还能怎么办?我只好假装爱上了她。一个无耻的老男人,玩起爱情游戏,驾轻就熟。

她真是傻啊,她居然相信了我,希望跟我地久天长。

她当时就站在你刚才站着的地方,看着下面的云海,而我就在我现在坐着的位置,忙着调整镜头。正是杜鹃花开的时节,上来拍照的人比较多,我好不容易才避开所有的人,把镜头对准了她。我没有惊动她,先拍了一张侧面,她的侧面不是太好看,她的脸比较圆,侧面的线条太短。但她专注看云海的样子,显得那么迷人。拍完侧面我冲他挥手,叫她看镜头,她没有反应。她又走神了,她上课的时候会走神,跟我聊天的时候也会走神,她似乎是一个随时会走神的女生,我没有在意。尽管前一段时间,她给我的压力比较大,但是一路上,我们已经沟通得很好了。她让我带她登一次山,看一回云海日出,回去就好好过自己的日子,不再跟我纠缠到一起。我心情很轻松,尽量满足她的各种要求,上了山,我还陪她还去庙里求签,她求到了上上签,我求到一只下下签。我看她一路都是高高兴兴的。我哪里知道,她压根儿没打算回去。

我准备喊她一次,还没喊出声,只见她缓缓地回过头来,对着镜头飞快地一笑。我拍了一张,她突然双手伸直,做了一个飞翔的动作,我来不及叫她小心,她已经飞了出去。白色的衣裙很快变成一个看不见的白点。山顶顿时乱作一团,站在悬崖边的人纷纷在往里跑,吓得跑不动的就地坐下了,尖叫声持续不断。

我没有跑,没有叫,脑袋里也没有像通常人们遇到紧急情况那样一片空白。我不敢空白啊,我的脑袋转动着唯一的念头,如何撇清跟她的关系。我飞快地删除了相机里的照片,梳理了一路上山的经过,发现很难撇清跟她的关系。

我额头上冒出了冷汗。更要命的是,我发现人群里有一个人在拍我,我愤怒得掐死他的心都有了。额头上的汗珠滴进了眼睛里,我不敢擦,一直大睁着眼睛,好不容易才看清楚那个对着我拍照的人,居然是我的另外一个学生。我不知道他何时上山的,我一路都没有看到过他。这个成绩很差、不用功的学生,我压根不想招他,但那年跟他一起考我研究生的女孩,表现太过积极主动,引起我老婆的反感。我老婆本来跟我井水不犯河水,相安无事,但是突然到了更年期,一反常态,动不动就闹,医生说她情况比较严重,吓得我不敢招惹。为了安抚老婆的情绪,我招了那个男生。

男生平时不怎么来找我,我对他也不太关注,除了上课,很少看到他,不知道他在忙些什么。他是偶然碰到我们,还是一路跟踪?他跟那个掉下去的女生,到底什么关系?一瞬间,所有的血都冲进了脑袋里,我看见的一切都变得血红。我感觉自己就要晕过去了。这时候,我听见那个学生在喊:“大家不要乱。刚刚掉下去的是我师姐,我已经报警了。请大家待在原地不要动,警察一会儿就到。你们千万不要跑动,不能再出事了。”接着我看见他冲过来,不由分说扶住我,大声喊着:“导师您没事吧?您千万不要太难过了,师姐也是,太不小心了,站得那么靠边,还摆什么POSE嘛。导师,您坐下来。警察一会儿就到了。您要挺住啊。”

我顺势坐在地上。

派出所就在寺庙旁边,没多久,警察就上来了。我们在山顶的人,都一起去了派出所。在派出所,那个男生完全唱了主角,引领了舆论的方向。首先,他证明我们三个是一起上山的,我准备带着他们两个到寺庙查阅一些资料,因为师姐的毕业论文涉及了这个寺庙建立时期的宗教活动,他早就答应师姐,要帮她查阅资料,就陪着一起来了。“上得山来,师姐吵着要先去看云海、拍照片,导师只好带着我们去看云海,没想到师姐拍照不小心,站在悬崖边上,还非要做一个飞翔的动作,师姐拍照片最喜欢做那个飞翔动作,结果杯具了,掉下去了。”这个故事,在警察到来之前,他假装照顾我,扶着我的脑袋,附在我的耳朵边,说了一个基本框架。他真是个撒谎的天才,故事编得滴水不漏。在场的人,除了那个抓拍到坠落瞬间发了微博的小伙子表示怀疑,其他没搞清情况的人都作证她正在拍照,突然伸出双手掉了下去。

警察两天后在山下找到了她。警察的结论是失足跌下。我逃过了所有的惩罚。但是,从那个时候起,我就患上了失眠症。我的体重,从一百八十几斤,瘦成了现在的一百三十几斤。我害怕睡觉,只要睡着,我就梦见站在悬崖边上。有时,我看见悬崖跟山体突然脱开,成了一根四面绝壁的方形柱子,大小刚刚够我的双脚站立,悬崖的绝壁上开满各种颜色的杜鹃花,每一朵都有人脸那么大,仔细看,每一朵都不是花,而是那个女生的脸。

那个电影叫什么?《坏蛋睡得最香》,我根本不是一个完全彻底的坏蛋。我做了坏事睡不着。我天天都会想,要不是我拼命追她,假装爱她,她现在一定还在世上的某一个地方,活得好好的。也许为人妻、为人母了。不管警察的结论是什么,对她的死,我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

我被良心折磨还不够,还要被那个男生要挟。

出事的时候我吓坏了,把那个男生当了主心骨,一切听凭他安排。报案,给警察编谎话。后来的事,也全靠他,发微博,引导微博走向的,是他。勾兑大V帮他师姐打官司要赔偿的,也是他。现在,逼得我走投无路的,还是他。他抓住了我的把柄,无休无止地榨取我。帮他留校,帮他写论文,帮他的论文评奖,帮他争取去国外交流的机会,帮他买房,给他买车……我完全成了他的傀儡和木偶。只要看到他的电话号码,我就浑身哆嗦,不晓得又有什么事。前几天,他突然出现了,约我见面,他告诉我他要结婚,需要一笔钱。我已经被他榨干了,没钱了。我求他放过我。他笑着说:“导师,你不是还有别墅吗?我保证,这是最后一次,我结了婚,就不再来麻烦你了。”看着他那张似笑非笑的脸,我皮肤一阵收缩。我真想杀了他。可我没胆。我没有杀人的胆。姑娘,我当时那种怕的感觉,跟你一样啊。他已经完全彻底变成一个坏蛋了。他每一次要挟我都说是最后一次,我早就不相信了。我知道他是永不满足的,只要我活着,就要永远受他的要挟。我告诉他等我几天,我跟他师母商量一下。然后,就奔这儿来了。我不能卖别墅,我不想把孩子妈妈的生活毁掉。我也不想再受他的要挟了。

那个词怎么说的,一死了之。死了就结束了。死了他就威胁不了我了。死了我就自由了。来的路上我还跟自己说,我今年五十七了,很多英年早逝的人,还没有活到我这个年龄。

可我不想死啊。姑娘,大叔厚着脸皮求你,你就答应大叔吧,只有你能救我,给我一个不跳的理由和机会。你不跳了,大叔也不跳。我跟你一起下山,我去跟孩子的妈妈忏悔,去跟那个女生的父母忏悔,我用余生来赎罪。那个混蛋,他要把一切公开,就让他公开好了。我豁出去了,就算身败名裂,就算下地狱,我也认了。姑娘,只要你能重新振作起来,大叔就在地狱里跟你一起熬。

熬过一年,你要还没从绝望中走出来,大叔陪你来跳。

姑娘,你想想吧。不用着急,等太阳出来你再告诉我。一起下山,还是一起跳崖?大叔等你的决定。

姑娘的故事

月光是冷的,大叔投射到姑娘脸上的目光是热的。这目光里的热度,是走投无路的人对生的贪念。大叔的目光刺疼了姑娘脸颊的皮肤。姑娘背过脸去,她受不了这样的目光。听完大叔的故事,她相信大叔说的是真话,有些事,是编不出来的。姑娘很想说,大叔,我救不了你。我连自己都救不了。我们两个绑在一起没用。两个溺水的人,绑在一起只会沉得更快。

大叔坐在月光下,秃了的头顶看起来那么悲伤。姑娘忍住了,什么都没说。就等到天亮吧。天亮了再说。

姑娘望着夜空。月亮被云彩遮住了。姑娘在心里说,大叔,对不起,你把你的故事告诉我了,但我的故事,不能说给你听。一定要说,我就说给月亮听。

我的故事,从哪里说起呢?

姑娘在心里回答自己,从头说起吧,反正离天亮还早呢。

人生要是有个确切的开头,应该是爸爸妈妈制造我的那天。那天到底是哪天,恐怕他们也不能确定。能够确定的,仅仅是我出生的日子。我的医学出生证明和各种证件上都写着那个日期。对那个确定日子里发生的事,我其实一无所知。

四岁之前我没有记忆。四岁之前的日子,只有一片混沌,有些斑斓的色彩飘荡在混沌之上,如果努力想要透过色彩看清混沌里面到底有什么,结果是,连色彩也消失了。面对四岁之前的生命,怎么努力都没用,它就是一片混沌,就像盘古开天辟地之前,人类的记忆,也只是一片混沌。

准确地说,我的记忆,是从四岁那年的生日那天开启的。四岁生日那天的记忆,算是我的处女忆吧?实际上,不光男人有处女情结,女人也有。女人对第一次的记忆,强烈到不可想象。初吻发生在十四岁,已经过去十年,我还记得靖远哥舌头上的味道——草莓味。他跟我见面前嚼了四颗草莓味的口香糖,因为我告诉过他,我喜欢草莓味。当他伸出草莓味的舌头裹住我的舌头,我战栗的牙齿几乎咬伤了他,身体深处的温暖感觉像是从大地中心冒出来的温泉,汩汩流淌。第一次看靖远哥的身体,我已经是大二的学生,虽然之前是我叫嚣着让靖远哥脱光光,他真的脱光了转过身来,昂然地面对着我,我的脸还是红了,滚烫的羞涩令我不敢直视,捂着脸咯咯笑,边笑边逃。第一次允许靖远哥进入我的身体,靖远哥像一把用冰做的尖刀,尖锐的刺入之后彻底融化在我的身体里面,那种感觉,再也不可能重复。

女人,到死都会记得这些。每每想起这些,我的心像被谁狠狠捏在手里,全身因缺血而疼痛。

处女忆是我至今保存最完整的记忆。那一天的所有事情,我都记得。早晨,我爸送我去幼儿园,一出门,我爸就把我背在背上。我爸的背很宽,很暖,我爸故意跳着走路,让我在背上颠簸。我喜欢在我爸的背上颠簸,一颠簸我就笑,还用手去揪我爸的耳朵。我爸的耳朵虽然不大,耳垂却又厚又肥。我的样子长得也像我爸。都说女孩像爸爸有福。我是个例外。

那天在幼儿园里,我过得很开心,我跟小豆豆是当天的生日宝宝,全班的小朋友围着我们唱了生日歌,没有蛋糕吃,但老师给了我们两个一人一碗面条,别的小朋友吃的是咖喱饭,我讨厌咖喱饭。我把面条吃得干干净净,老师表扬了我,在我的额头上盖了一个印章。我很少得到老师的印章。长大了我才知道,不是我表现不好,是我爸我妈从来没给幼儿园老师送过礼。

下午,我妈到幼儿园接我,我把小脸仰着给她看我额头上的印章,她居然没有看见。我妈心情不好,她把我抱到自行车后座上,没等我坐稳就把车骑走了。她骑着车在街上走的时候魂不守舍,自行车被地上的坑颠簸了好几次,最终跟一辆摩托撞到一起,把我从后座撞了下来,我的牙齿被撞掉了一颗,嘴唇流了很多血。我妈不管我,抓住那个男人的摩托车不放手。 “瞎了你的狗眼了,你往哪儿撞!”我妈喊叫的声音,像是烧红的沙子在飞舞,有一颗飞进我的耳朵里,烫得我的耳朵生疼。周围一下子围起了人墙,人们唾沫横飞,指责那个骑摩托的男人。那个骑摩托的男人跳下摩托车,掀掉头盔,露出一头金黄的头发,他眼里的凶光让我忘记了哭。我妈不管不顾,依然抓住男人的摩托车大喊大叫:“你个王八蛋,你瞎了狗眼,你有本事撞死老娘!”我妈声音高昂,越来越多烧红的沙子飞到我脸上。那个男人往后退了一步,突然,抽出一把刀。人群纷纷往后散。我妈住了嘴,男人挥舞起刀,一道耀眼的光,吓得我闭紧了眼睛。我妈的手被刀子划出了一道血痕。摩托车轰鸣而去。我妈吓坏了,颤抖着抱起我,在地上找到了我沾满灰尘的门牙。

人群重新围拢过来。“赶紧报警啊,我记下那小子的摩托车号码了。” “警察扫黄抓赌跑得快,出人命了影子都不见。什么世道。”“警察敢管?人家是公安局长的小舅子,大名鼎鼎的金毛。”“赶紧带孩子去医院检查要紧,孩子摔成这样了,一直都没哭可能不对劲哦。”“你没事吧?带着孩子骑车小心点……”

我妈把我抱到自行车后座上,默默推着车往前走,我妈的身体一直在颤抖。我们去了医院,我爸已经焦急地等在医院门口,远远地冲过来抱起我,我在我爸的怀里放声大哭。做检查的时候我睡着了。

第二天醒来,我看见一个巨大的毛绒熊几乎占据了床的一边,我把脸贴着毛绒熊,毛绒熊的绒绒比我妈的胸口还软和。尽管嘴唇很疼,我还是笑了起来。

后来我才知道,我四岁生日那天,我妈之所以情绪反常,是因为我妈的工厂被别的工厂收购了。收购后的工厂属于一家上市公司,职工重新签约进厂,工资翻了一倍。厂里的人都欢欣鼓舞签了约,四十五岁以上的跟厂里签了赔偿协议,拿着钱提前退休了。我妈才三十岁,不符合提前退休的条件,但她下岗了,她们那批工人,她是唯一下岗的。我妈得罪了厂长,因为我妈长得漂亮,是厂花,厂长对我妈垂涎欲滴,一直想潜规则我妈,我妈不从。工厂重组给了厂长最后威逼利诱我妈的机会,厂长对我妈说:“这是你最后的机会,你要珍惜。”可我妈没有珍惜。我妈当然很想珍惜工作机会。但厂长肥胖的脸,猪头一般愚蠢的样子,加大了我妈珍惜的难度。那个时候,我妈还很年轻,还有一点心高气傲。我妈把工作服摔到厂长的办公桌上,昂着头走出了办公楼。我妈一路昂着头,挺着笔直的后背走出了工厂大门,回望自己工作了将近十年的工厂,心情很不平静。在我妈三十年的人生中,还从来没有发生过比下岗更大的事情。

要是我妈能预知后来发生的事情,她一定不会骑在车上神思恍惚。跟后来发生的事情相比,这一天的事对我妈来说,实在是个小事。

这样一个处女忆,不够好,但也不能算太坏。要是不发生后来的事,我或许也能活到七老八十,那样,过上若干年,我还能记住什么?或许,是我妈阴沉的脸色、撞掉门牙的疼痛和金发坏人挥起落下令我胆寒的刀光。也可能,我就只记得我爸的后背、盖脑门上的红印章了。记忆都是有选择性的。选择记住美好还是苦难,是截然不同的人生态度。

从那时候算起,又有二十年过去了。十年一个年代,二十年,就是两个年代。

我经常问自己,十年有多长?我不确定,尽管,我二十四岁的生命已经有了两个有记忆的十年。前一个十年,四岁到十四岁。后一个十年,十四岁到二十四岁。单从数字的意义上说,两个十年的时间长度是一样的。但是,从我个人感觉来看,两个十年的长短差异很大。前一个十年好短,几乎稍纵即逝,所谓弹指一挥间,连回忆都是匆忙的,以致后来我越想抓住越是什么都抓不住。后一个十年要漫长得多,尤其是开头那一年,度日如年,完全是一分钟一分钟熬过来的。

我当然知道我的感觉不正常。我认识的人都说小时候过得好慢,一年年盼过年,盼得眼睛都酸了还不到。一上中学时间过得飞快,一眨眼就是一年。大多数人的感觉都是这样,这才是正常的感觉。也有一些吃饱了饭没事干,闲得蛋疼的人非要搞得与众不同。在那些闲得蛋疼的装逼犯眼里,正常就是平庸。这种站着说话不腰疼的腔调,我听着就想吐。我才没有心情装酷。

如果我有选择,我只想跟大多数人一样,过一份正常的日子,做一个感觉正常的人。我只有十四岁以前的日子是正常的,终我一生,即使活到七老八十,长生不死,我都只有十年正常的日子。那个在我感觉中过得飞快的十年,是我一生的好日子。尽管这十年,也不是一帆风顺的,但其中的波折,还在正常范围内,没有摧毁我的正常感觉和正常体验。

也许,我才有资格说,拥有多数人都有的正常生活是多么幸运。

十四岁那年发生的事,对很多正常的人来说,最难忘的一定是初恋。大人和老师习惯说早恋,老师和大人都不赞同早恋。我举双手赞成早恋。恋爱一定是越早越好,十几岁谈恋爱,不会关心对方是什么样的家庭,有没有房子、车子、票子,唯一在乎的,是我喜欢这个人,我喜欢他的笑,喜欢他的气味,喜欢跟他在一起时心里满满的甜蜜,两个人约着吃一碗刨冰就会幸福得发抖。那种纯粹得像西藏天空的美好感觉,长大了绝对不会再有。早恋是一株美得滴水的嫩芽,可惜,一旦被老师家长发现,只有死路一条。老师和家长,平时看着也还温文尔雅,除了恶狠狠要求我们把功课学好,也尽力教我们向善向美。可是,在合谋掐死早恋的过程中,他们没有一点向善之心,要多恶毒有多恶毒。他们对待杀人犯也不见得有这样多的仇恨。我一直想不明白,大人们为什么要反对早恋?早恋怎么啦?碍着谁了?值得他们这样。难道早恋不是向美向善?后来我就想明白了,大人们的世界里,再没有这样至纯的情感。他们羡慕嫉妒恨。没有美好的人在扼杀别人美好的过程中,一定会产生变态的快意。

我比任何人都恋得更早,我五岁就把靖远哥装在心里了,那年他六岁,他是我爸的朋友郭复生叔叔的儿子。郭叔叔原来跟我爸一个工厂,他们两个都热爱书法,业余时间一起拜师写字,一起考文凭。在工厂被收购之前一起调离了工厂,我爸进了县里的文化馆,郭叔叔进了教育局。那时候,郭叔叔喜欢到文化馆找我爸写字,他们两个写字的时候,我跟靖远哥就在文化馆的院子里喂蚂蚁。

郭叔叔在教育局上班忙,写字就少了,而我爸上班下班都在写字,吃饭的时候都会拿着筷子在桌子上比画。我爸的字很快入选了两次全国的展览,加入了中国书法家协会。我爸在县里成了名人,他是县里第一个加入中国书法家协会的,他的老师才加入省书法家协会。郭叔叔投稿,一次都入选不了,很着急,一下班就到我爸爸单位写字。

那时候字不值钱,没有人花钱买字,但经常有人请我爸帮写个门匾,写个店名什么的。我爸总是乐哈哈写了送给人家,不要钱,上门取字的人,自然不会空手,带两瓶酒或者一条烟,或者给我一条裙子给我妈一件衣服。什么 “枫叶服装店” “老家豆腐脑” “小龙抄手”……人家把牌匾挂出来,我爸走在街上,看见了,就很自豪。郭叔叔不服气,经常说他写得比我爸好。我爸倒是很谦虚,每次都说:“我们水平差不多,我运气好一点点。”私底下,我爸并不认同郭叔叔的字。他说郭叔叔的字写得俗气。他们的老师也说郭叔叔心浮气躁,需要静心多练。哪晓得郭叔叔后来得了大奖,是省里第一个得大奖的人,成绩超过了我爸。省里的电视台报纸都登了郭叔叔获奖的消息。

郭叔叔获奖后,字就开始卖钱了。有些乡里的领导买了郭叔叔的字送县里的领导,甚至有县里的领导买了郭叔叔的字去送给省里的领导。县里、省里都给郭叔叔办了展览,郭叔叔名气越来越大。我妈经常说我爸脑子不如郭叔叔灵活。郭叔叔卖字挣了很多钱,买了房子,买了车。我妈的脸色很难看,她和我爸每次只要说到郭叔叔,就要吵架。我爸的脾气暴躁了好多。其实,我们家的日子也不错,我们也买了房子,虽然没有郭叔叔家的房子大,但是崭新的电梯公寓,比以前那个破平房不知道好多少倍了。住到这样的房子里,我很满意了,不知道我爸我妈为什么老不满意,老要跟郭叔叔一家比。我妈看郭叔叔家买了车,也去考了驾照。我爸黑着脸把我妈的驾照收进抽屉里。他没有那么多钱买车。他的字,有人喜欢,但没有人花大价钱买。花大钱买字的人,都是些老板和官员,他们只买郭叔叔的字。郭叔叔的字卖得越来越好。我爸和我妈吵得越来越厉害。

我懒得管他们,我有自己的烦恼呢。郭叔叔调到省里去了,靖远哥也要跟着转学去省城了。临走之前,靖远哥约我去了德克士,德克士是我们县城唯一的一家洋快餐。我们下午去的,里面的人很少,我跟靖远哥坐在靠窗户的位置上,外面是又乱又脏的街道。我们只点了两杯水,我点的橙汁,靖远哥点的百事可乐。我喝了一口橙汁,冰凉酸酸的橙汁很像我的心情。靖远哥一直低头吸他面前那杯加了冰块的百事可乐,冰块在可乐杯子里发出咔嚓咔嚓的碰撞声。我看着靖远哥,不晓得说什么,眼里慢慢酸起来,要流泪的感觉。靖远哥没抬头,但他看见了我的眼泪,他隔着桌子递给我一张纸巾。他说:“不许哭。明年,你考到四中去,我们一起上四中。”我拼命点头,我相信我能考上,我们县一中火箭班每年都有三四个考到省里的四中。喝完水,我们各自回了自己家。一场告别,靖远哥哥总共只说了十八个字,我一个字都没说。

从那时候起,我全部的心思都在学习上,我的生活只有一个目的,我要考到四中去,跟靖远哥一起读高中。我担心靖远哥被别的女生抢走了。我们的语文老师,才跟大学的恋人分开一年,男朋友就跟别人结婚了。语文老师想不通,跟她男朋友结婚的女生,在大学里就追过她男朋友,被断然拒绝。语文老师百思不解,执意去参加他们的婚礼,并在婚礼上质问男友,男友坦诚相告:“不是她比你好,她永远比不过你,但有一点,你比不过她,她在我身边,而你,离我三百多公里。”男友的话让语文老师茅塞顿开,一个人的好,原来敌不过三百公里的距离。三百公里,正是我跟靖远哥哥的距离。语文老师的故事,让我做了好几天噩梦,梦见靖远哥看见我不理我,旁边跟着一个高个子的女孩。

从那样的梦中醒来,我就加倍用功。我的成绩稳稳地保持在年级前三名。我在心里盘算着,再有一年,我就能到省城去读书了。

我哪里知道,真正的噩梦降临到我的生活里。十四岁生日过了没多久,我爸被人杀了,就在他平日喜欢散步的河边。杀他的人把他抛尸到河里,大概希望被河水冲得不见踪影。夏天从这条河里落水的人,很少有找得到尸首的。但我爸的尸体被一块石头挡住,第二天一早被到河边晨跑的人发现了。那块有灵性的大石头,没准是我祖上哪一个可爱的先辈,为了不让我爸流落他乡,死无葬身之地,像抱孩子一样死命把我爸抱在了怀里,任江水冲刷,就是没撒手。

我爸不会自杀,我爸是那种胆子很小,杀鸡都不敢,但无比热爱生命的人。不会是什么见鬼的意外,我爸的水性,不可能在没涨水的河里淹死。头一年发洪水的时候,我爸还游到对岸去帮助抗洪抢险。他在洪水里畅游的潇洒身姿,不晓得撩拨过多少站在岸边的女人。

我爸出事之后,我无数次想过,我爸要是不喜欢去江边散步,而跟当地的绝大多数男人那样,光着膀子在街上吃烤串喝啤酒,说不定就不会出事,活个七老八十没问题。我们这个地方的男人喜欢打麻将,喜欢吃烤串喝啤酒,街上一年四季都是大声吆喝、划拳喝酒、敞胸露怀的男人,喝醉了还大打出手,打过了又握手言欢,几张桌子拼到一起继续喝。

我爸才不会跟那些喝酒划拳的男人为伍,我爸是书法家,文化人,街坊邻居见面都管我爸叫余老师。我爸给我起的名字都是与众不同的,余唱晚。我妈姓周,我的名字中间隐了一个周字,渔舟唱晚。多美的意境,一般人根本不懂。

我爸每晚都要去江边散步,有时候拉着我一起去散步。我小时候喜欢跟着去,跟我爸散步很有意思。他一边走一边指点江边的景色给我看,还指点天上的晚霞给我看,一条破破烂烂的江,在我爸眼里,真个是风光无限。谁能想得到,我爸就在他无比热爱的江边出了事。

出事那晚,我爸很晚没回,我妈没当回事,以为他又去办公室写字,写晚了就睡在办公室了。我爸经常一个人去办公室写字,办公室有一张很大的桌子,摆着笔墨纸砚。以前家里地盘小,摆不下写字桌。后来换了房子,我爸有一间书房,我妈却不喜欢我爸在家写字了,她嫌我爸写字的墨太臭。我觉得问题不是墨汁香臭,是我爸的字不卖钱。

在他们恋爱的时候,我爸还想要跟我妈比翼双飞,再不济也要来个红袖添香夜读书。我爸雄心勃勃要改变我妈,星期天,我爸跟我妈手拉手逛城里唯一那家新华书店,我爸还手把手教我妈写毛笔字。这样的好日子没过几个月,我就在我妈身体里安营扎寨,一颗黄豆芽大小的小人儿,却孙猴子一样闹得我妈没有消停日子过。恶心呕吐,双腿水肿,妊娠高血压,我妈被我直接闹进了黄脸婆的行列。出生之后,我妈被我的吃喝拉撒搞得脸都顾不上洗,整天跟奶瓶尿布作战,忙得毛焦火辣,脾气火暴,再也无心向学,更无任何添香情趣。我爸心灰意冷,彻底放弃了对我妈的改造。怪不得贾宝玉把结了婚的女人比作死鱼眼珠子。我爸只能在心底一声叹息,结了婚生了孩子的女人,比死鱼眼珠子还可怕,简直就是一段朽木。我爸只好转过头来培养我的品位,我还小,还是可爱的珍珠小树苗,有望长成我爸希望的样子。他没事就带我去他办公室,教我磨墨,教我辨识墨汁的香味,教我认识砚台,教我看各种字帖。他把字帖翻开,教我把鼻子贴在字上闻书香。我爸说:“好歹你也是书香门第,你太爷爷读过私塾,是个落第秀才。我爸还教我写字是、临帖。颜真卿的 《勤礼碑》,我一直临到十岁,作业太多,我妈给我报了各种班,奥数英语、作文、长笛……我就是分成几个我也忙不过来,写字的事就放弃了。”

我记得郭叔叔获奖之前,我们家的气氛还是很好的,我妈跟我爸经常斗嘴。我妈说墨汁臭,我爸就说我妈没文化,不懂,墨的味道不是臭,是香,墨香。闻得来墨香,才叫品位。我妈说不过我爸,但她只要把眼睛一横,柳眉一竖,说:“敢嫌我没品位?”我爸立马投降、认错。我有记忆以来,我妈在家里就是绝对的女神,我爸是忠心男仆。我知道我妈心里是敬重我爸的,好东西先让我爸吃,走在街上,看到我爸写的牌匾,我妈会站下来,多看几眼。

郭叔叔获奖之后,一切都变了。有了郭叔叔做参照,我爸成了我妈眼里的一粒沙子。我妈也走下了神坛,变成了一个庸俗女人。两人吵得厉害的时候,我爸还会动手。

第二天警察敲门,我妈以为我爸忘了带钥匙,穿着睡衣开了门,被气势汹汹的警察吓得眼珠子差点掉地上。警察把我家翻了个底朝天,把我的宝贝电脑抱回了警察局,把我爸的几个记事本,凡是写了字的都拿回了警察局,想找到什么蛛丝马迹,好指引他们破案。毫无线索。电影、电视里智勇双全神勇无比的警察,落到现实里就是一个腆着肥大肚子的壮汉,挂着一脸毫无智慧的横肉。只晓得问我妈:“你们之前吵过架吗?你们的关系怎样?余明亮有没有欠债?有没有什么仇人?在外面有没有什么情感纠葛?你们夫妻感情怎样?你在外面有没有什么感情纠葛?余明亮平时跟什么人交往?……”好像我爸是被我妈谋杀了的。我妈被警察的各种问题问到几乎崩溃。

警察忙乎好多天,我们一家、我们家的邻居、我爸的同事,凡是跟我们家有一丝半毫关系的人,都被警察折腾了个半死。毫无线索。我直接怀疑他们根本破不了案。据说各类案件,最终破了的是少数。警察叔叔破案神勇的事情,大概只在电视剧里。看多了电视剧,因为我妈喜欢看各种垃圾电视剧,宫斗、武侠、家庭、悬疑,我也跟着看了不少,我对家庭剧和宫斗剧不感兴趣,主要看悬疑,悬疑剧里演警察的演员都比较帅,硬朗。是我的菜。不像韩剧、家庭剧、宫斗剧里的男主角,阴柔得让人反胃。我以前还多多少少有点崇拜警察,但是,我爸被杀,警察毫无头绪,只晓得拿各种愚蠢的问题折腾我妈,连我都被他们折腾了一遍。“你爸爸跟你妈妈经常吵架吗?都因为什么问题吵架?”我呸,贫贱夫妻百事哀,还不是因为钱吵架。敢情他们的智商还赶不上我一个初中二年级学生。还躲躲闪闪貌似聪明地拿各种问题试探我,不就是想问我爸我妈有没有情人吗?尼玛直接问啊,这有什么好躲闪的。老子负责任地告诉你们,我爸没有情人,我妈也没有,不是说他们有多好,也不是说他们两个的感情有多深,而是,像他们两个这种底层男女,根本找不到情人。情人是奢侈的,当官有权,土豪有钱,情人是给他们准备的奢侈品。我爸我妈,乐意不乐意都只能相濡以沫,老老实实过日子。

几天之间,我妈原本还有一点水色的眼睛干枯成沙漠,残留了几分姿色的脸蛋抽巴萎缩成一张老妇人的脸,身上的气息也完全变了,原本还有一点甜丝丝的清香气息,从警察局回家,就只剩一股子澡堂子里的气息了。身材还维持原状,远远看去还是原来那个人。走近了看就不行了,女人的身材,腰身那个地方最能看出风情,我妈以前走路,腰是要扭的,腰上的肉是活的。我爸出事后,我妈的腰就僵直了,还是那个腰,只剩支撑上半身的功能,再无半点风姿。

半年后破了案,杀我爸的凶手是一个流窜犯,在别处杀了几个人,流窜到我们这儿,杀了我爸。后来又流窜到我们这儿杀了一个土豪,据说土豪从歌厅出来被跟踪到河边,杀人抢劫,案子很快破了。嫌犯审问的时候交代出半年前在我们这儿杀了一个人,地点也是河边。但是在法庭上犯罪嫌疑人翻供,只承认了四起杀人案件,坚决不承认我爸是他杀的,嫌犯的律师指出杀我爸这个案子有诸多疑点,比如凶器没找到。律师还指出警察有刑讯逼供的行为。法庭旁听我没去,我妈不让我去。法庭上的事都是我妈告诉我的。我妈骂律师多事,骂嫌犯多事。都杀了四个了,反正是死,翻供有什么用?我明白我妈的意思,她不想再纠缠我爸被杀的事,是时候该画个句号了。律师和嫌犯在法庭上这么一折腾,本来可以画上句号的事,又弄得我妈心里不安。尽管最后,我爸的案子还是算在那个杀人犯的头上,杀人犯很快被执行了死刑。警察立了大功,县里的电视台反复播放这条破了超级大案的新闻。我终于从电视上看到了那个杀人犯,看着不大,实际上也只有二十几岁,电视上说他第一次杀人才二十岁。瘦瘦的高高的,一张看着很无辜的圆脸,眼睛茫然。我不晓得这么个人,怎么会那么残忍地杀人,是杀人呢。

我妈拔掉了电视机的插座,不让我看。我妈怕我做噩梦。我妈不知道,我爸出事后,我根本不做梦。噩梦好梦都不做。我的夜晚,交替在白晃晃的失眠海面上和黑黢黢的睡眠深渊里。

一年后,我妈在街上开了一个卖笔墨纸砚的小店。开店的钱是郭叔叔帮忙出的。我爸出事的第二天,郭叔叔就开车过来了,我爸的后事都是郭叔叔帮忙操办的。从那个时候起,郭叔叔经常开车来看我妈。我妈开了店,县城里凡是郭叔叔的粉丝,都到我妈的店里买笔墨纸砚,我妈的生意一直不错。给我的感觉,我们家的生活水平,并没有因为我爸爸不在而降低。我妈甚至买上了车,虽然只是一辆高尔夫,在我们县里就算不错了。当然,我也听到了很多关于我妈的闲言碎语,都说我妈跟郭叔叔有一腿。还有人说郭叔叔在工厂就追过我妈,无奈在乡下定了亲,退不掉。反正说什么的都有,寡妇门前是非多。我妈不在乎,我也不在乎。作为我爸爸的朋友,郭叔叔对我们一家确实不错,他让我好好考试,要是考到四中,去省城上学,我妈可以到省城去开店陪我。

我爸死后,我再也没有见过太阳,每天看着天都是灰蒙蒙的,太阳也是灰蒙蒙的。我一天一天熬。要不是靖远哥每个假期都来看我,每天给我发短信,我不晓得自己能不能熬过来。靖远哥是我心里唯一还亮着的一盏灯。靠着这盏灯,我把自己熬进了大学。尽管是一个三流大学。

上了大学之后,我慢慢走了出来。我爸一定希望看到我获得幸福。我开始认认真真跟靖远哥谈恋爱,也就是托付终身的意思了。我们说好了,大学毕业就结婚。

我终于毕业了,终于工作了。

我理所当然地以为天下的父母都不希望孩子们把感情当儿戏。我自然想不到,靖远哥跟郭叔叔说了我们想尽快结婚的事,郭叔叔居然摔了一把紫砂壶,那把跟随他多年的紫砂壶,据说很值几个银子,可想他气成什么样子。靖远哥的妈妈一声不吭,把地上的碎片打扫干净,重新给郭叔叔泡了一杯特级花茶。鲁阿姨在家里是个可有可无的角色,他们家的事,都是郭叔叔做主,郭叔叔从来不问她的意见,她倒是要看郭叔叔脸色。靖远哥不怕郭叔叔,真要打起架来,郭叔叔已经不是他的对手,他腾地一声站起来,对着郭叔叔怒目圆睁,两个男人一触即发要打起来的架势,吓得鲁阿姨赶紧把靖远哥拉到厨房里。靖远哥不服气,梗着脖子要往外冲。鲁阿姨拉住靖远哥说 “你爸正在气头上,你说啥都没用。再说了,你爸说得对,你跟余唱晚不合适。”鲁阿姨再怎么没地位,她还是靖远哥的妈,尽管没人问她的意见,她其实也是有意见的。她终于逮着机会把自己的意见说了出来。靖远哥不在意他妈说了什么,只要郭叔叔赞同的事,她的意见等于零。不过,鲁阿姨这么一说,靖远哥倒是冷静下来了。

靖远哥审时度势,迅速放弃了容易激化矛盾的正面冲突,采取了另外一种嬉皮笑脸、软磨硬泡的战术。他自以为这样的战术更容易取得胜利。要说还是鲁阿姨了解郭叔叔。靖远哥对形势的估计发生了根本性的错误。从厨房出来,靖远哥刻意保持媚笑的脸赶得上喜剧明星小沈阳了,但不管他怎样跟郭叔叔嬉皮笑脸、软磨硬泡。郭叔叔脸皮紧绷,脸色阴沉,一言不发地看着靖远哥。郭叔叔虽然个子比靖远哥矮了十几公分,看着靖远哥的气势却居高临下,看得靖远哥心里发毛,靖远哥扛了十几分钟终于扛不住自动住了嘴。郭叔叔清了清嗓子,又停顿了一分钟,才提高声音说:“郭靖远,你听好了,我不同意你跟余唱晚结婚,你一定要跟她结婚,请你先跟我断绝父子关系。即使断绝了父子关系,我还是不同意你们结婚。”从郭叔叔嘴里吐出的每一个字打到靖远哥的脸上再落到地板上,都像弹珠一样,发出清脆的不容置疑的声音。这就是掷地有声了。比郭叔叔高出一头、强壮一倍的靖远哥根本没有这般气势。靖远哥在郭叔叔的目光下一点点矮下去又努力站直了。靖远哥心里发虚,但还是强撑着针锋相对地说:“老郭,我也告诉你,我已经二十五岁了,你无权干涉我的婚姻自由。除了余唱晚,我谁也不会娶。”为了表明自己绝不妥协的态度,靖远哥也摔了一个玻璃茶杯,他不敢摔紫砂壶。

郭叔叔再也不看靖远哥一眼,他喝着花茶踱着方步进了书房。过了一会儿,书房传出郭叔叔唱京剧的声音:“九里山前风云骤,高屋建瓴统貔貅。运筹帷幄显身手,十面埋伏鬼神愁……”《霸王别姬》,他只唱刘邦这几句唱词,他看不起项羽。靖远哥站在客厅里,像一个被遗弃在拳击台上的失败者,黑灯瞎火,没有观众,没有对手,独自对着空寂的黑暗挥舞拳头。靖远哥黑着脸从自己屋里拧了几件干净衣服,冲下楼,径直跑到我住的出租房里,把自己往床上一扔,看着天花板说:“晚儿,我再也不回去了。我们两个不用管他,等他不在家,我去把户口本偷出来,我们就去登记。都什么年代了,还干涉我婚姻自由。大不了我就跟他断绝父子关系。有一个这样不可理喻的父亲,还不如没有。断绝父子关系也是他的损失大,我怕什么?我正在蓬勃向上,他已经日薄西山……”

我让靖远哥住嘴。我把他从床上拉起来,把他拧来的几件衣服塞进他的手里,把他推到门口,让他回家。我不想听他说这样的话,这种意气用事的话解决不了任何问题。郭叔叔只有靖远哥一个儿子,我不可能让靖远哥为了我父子反目。我知道血缘亲情是割裂不断的,它比爱情更加结实粗壮。靖远哥不怕跟郭叔叔翻脸,赌的也是亲情割不断。我没有赌资,我不敢冒险。我是一个缺乏安全感的人,我不能让我跟靖远哥的婚姻蒙上一层阴影。我对靖远哥说,会有办法的,关键要搞清楚,郭叔叔为什么反对我们。靖远哥跳起来,抱着我转圈。他说,还是晚儿聪明。

我想不到,我妈也会加入到反对我们的行列里。我妈的加入,倒是让我明白了一件事情,那些关于她跟郭叔叔的闲言碎语,一定是真的了。可是,那算什么呢?难道因为她跟郭叔叔有一腿,就要葬送我跟靖远哥的幸福?我跟我妈说:“我不在乎你跟郭叔叔之间发生过什么事情。”我妈气得要甩我耳光。她尖着嗓子叫:“这个世界就只有郭靖远一个男人吗?你还非他不行。”我说:“这个世界有多少男人跟我没关系,我只看得见靖远一个。”我妈跟我来硬的不行,就来软的。她说:“妈妈这辈子只有一个愿望,到省城来跟你一起生活。你只要放弃靖远,郭叔叔答应在省里给我们买一个房子,就像他家那样的别墅。妈妈这辈子能住上别墅,妈妈死了就能闭上眼睛了。你就可怜可怜你的妈妈……”

都什么时代了,这种干涉儿女婚姻的戏码实在太旧。我懒得听,没等我妈说完,我就跑掉了。我担心我妈要跪在地上求我。

一计不成,我妈又生出一计。我妈回到县里喝了药,被抬到医院抢救,医生给我打电话叫我回去。现在,郭叔叔已经退到了幕后,我妈冲到了前台。

我请了假,在医院照顾我妈。我妈每天没精打采地躺在床上,输液,吃药。也不跟我说话。我问医生,我妈还要住多久,医生说:“你妈喝药损坏了内脏,恢复起来很慢。”我怀疑他们是串通好的。一个星期之后,我丢掉了工作。我跟靖远哥说,我妈住在医院,要准备跟我打一场持久战。靖远哥叫我放心,他说那些他们喊来相亲的女孩,他一个都不见。

事情进入了僵持的状态。我妈住在医院,不急不慌,我心里没底,越来越焦虑。我告诫自己,要坚持住,不要对妈妈发火,要忍住,不要刺激她。每一天到了晚上,我都精疲力竭,绝望感越来越强烈。但是,我不会放弃。靖远哥每天给我发短信,告诉我坚持。他还趁周末和长假来看我,给我鼓劲。他说,我们就跟他们比耐力,看谁耗得过谁。

我跟靖远哥,我们两个傻瓜。我们到底把事情想得太简单了。我们都以为,郭叔叔和我妈拼死反对,就因为他们两个曾经有一腿。有了这种关系,又结成亲家,未免不太体面。

我做梦也没有想到,郭叔叔是杀害我爸爸那个人,真正的凶手。就在我陪我妈住院期间,我爸和郭叔叔的书法老师去世了。我去参加了葬礼。葬礼过后,那个书法老师的大儿子拿了一个带锁的盒子交给我,说是他爸爸临终的时候交代过,这个盒子是我爸存在这儿的,要他一定要找到我,把盒子交给我。

我拿了盒子,一个人回到家。盒子的锁很难开,我到街上找开锁匠打了半天才打开。盒子里有几张照片,拍的是我爸的书法作品,还有一本很小的日记本,页面泛黄了。我翻到最后一页,那个日期,正是我爸遇害的日期。我爸在日记里写着:我约了郭复生在河边见面,我保证这是最后一次了。一百万,他要是把卡带来了,我就把证据毁了。我们从此形同陌路。天知道我多么厌恶自己现在的样子,我成了什么?一个敲诈勒索的坏蛋。可是,这本来就是我的,他现在过的生活,本来是我的。一百万而已。我预感他不会给我,他要是没带钱,他一定会杀了我。我上个星期给他打电话,他就很不耐烦。叫我等了这么长时间才来见我。这些东西放在家里不安全,去见他之前,我要拿到老师家里,叫老师替我保管。我要是死了,这就是证据。

我爸没想到,他死了,他的老师没有把证据交出来。既然当时没交,为什么过了十年,又让这些证据回到我手里?

我的手,突然就失去了知觉,日记本和盒子里的东西掉了一地,我悬挂着一双没有知觉的手,硬把地上的东西捡不起来。我跪在地上,用牙齿咬着本子,一页一页看了下去。

看完,我的眼睛全黑了。至少过了好几分钟,我才重新看见了地上的本子和照片。那两张照片,写的是一样的字,一个署名我爸爸,另一个署名郭叔叔。那就是我爸爸帮郭叔叔代笔投的稿,获了大奖的那张字。郭叔叔求我爸代笔,只想能够入选展览,入选两次,申请加入书协。对一个县城里写字的人,加入书协就是最大的理想了。我爸答应得很痛快,他已经加入了,帮助一下自己的同门师弟,也是理所当然。郭叔叔和我爸爸,谁也没想到那张字会获大奖。我把那两张照片摆在一起,多好的字啊。 “千载文章非小道,平生利禄是游云。”古朴稚拙的隶书,词句的意思也好。就是这十四个字,葬送他们。

获奖的消息传来,郭叔叔上了电视和报纸,我爸心里有些波澜,但还保持着淡定。郭叔叔请我爸喝酒,给了我爸两千块钱,我爸没要,两个人喝得大醉。我爸跟郭叔叔保证,既然帮了你,这个秘密,就让它烂在心里。郭叔叔感动得跪了,说他一定不会忘记我爸的情谊。两个人醉得东倒西歪走在街上,互相搀扶着。这让我爸想起了以前跟老师学字,每次得了老师表扬,两个人都会找小酒馆喝酒,喝醉之后,一路憧憬着未来,跌跌撞撞回到工厂的美好时光。分手的时候,我爸再次对郭叔叔说:“你放心。”郭叔叔的眼睛湿润了,我爸拍了拍郭叔叔的肩膀,说:“我们是朋友,兄弟。”那种高尚的感觉让我爸心情畅快。可是,当郭叔叔的字开始卖大钱,我爸再也无法淡定了,心里的火苗每一天都在往上蹿,烧得我爸口干舌燥,内脏疼痛。他在屋子里转圈,困兽一样嚎叫,扇自己嘴巴。然后,他就去找了郭叔叔,管郭叔叔要钱,他说:“郭复生,你的字卖钱了,你该跟我分成才对。”郭叔叔不敢吭声,把抽屉里所有的钱都拿出来给了我爸。我爸拿到钱,用钱打自己的脸,骂自己下作,堕落,不是人。他再次给郭叔叔保证,不会找他了,他请郭叔叔原谅他,他要买房子,让老婆孩子过好日子。可是,过了不久,又有了第二次。我爸看见郭叔叔日益发达,心里的火焰积攒成了火山,非要喷发一次不可。这一次,我爸不再骂自己了,他不仅拿了钱,还把郭叔叔骂了一顿,威胁要把代笔的事公布出来,直到郭叔叔给他跪下,他才拿了钱走了。后来,一次又一次,我爸只要感觉心里不舒服,火山要爆发,就要去羞辱郭叔叔一顿,拿钱打郭叔叔的脸,骂郭叔叔偷窃了他的成功,威胁郭叔叔分分钟就要戳穿他,让他完蛋。直到郭叔叔跪在地上,像条狗一样痛哭,抱着他的腿求他放过。他心里的火才熄灭了,然后拿了钱走人。回到家,他会平静一段时间。对两个人来说,那真是地狱一般的日子。郭叔叔调走之前,我爸跟他又见了一面,那次,郭叔叔给了我爸三十万。求我爸放过他。他们两个喝醉了,抱头痛哭。两个人回忆起几十年的友谊,我爸扇了自己耳光,他给郭叔叔跪了,告诉郭叔叔他再也不会骚扰他。我爸忍了一年没去找郭叔叔。但是,郭叔叔经常出现在报纸电视上,出现在坊间的谈论中,郭叔叔的名字,就是助燃剂,每次出现,都会让我爸心里的火燃得更旺,我爸又忍不住了,心里的火山,快要把他吞噬了。他又给郭叔叔打了电话,这一次,他要了一百万。结果,送了自己的命。

我去医院接回了我妈,我告诉她我不跟靖远结婚了。但我要出去散散心。我跟靖远哥打了电话,我说我累了,想去爬爬山,回来我就去找他。然后,我抱着盒子来到了这儿,我一分钟都不敢耽误,马上把盒子里的所有东西撕得粉碎,扔下了悬崖。我怕自己也会抱着盒子去找郭叔叔,我要断了这个后路。我不能毁掉靖远哥的生活。

一切都处理好了。我在这个世界上,还有唯一一件事情,就是把自己扔下悬崖。干净彻底地结束。

月亮,你听到姑娘的故事了吗?

月亮不知道什么时候从天上消失了。天终于黑得什么都看不见了。原来,黎明前的黑暗才是真正的黑暗。

姑娘站起来,大叔一个箭步冲过来,挡在姑娘的前面。姑娘从大叔的肩膀看出去,看着天边。天边的云彩一点一点变红,终于,太阳露出了一个小小的弧形,然后,弧形变得更大,变成了半个圆。

姑娘说:“大叔,太阳出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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