换却花篱补石栏

张老师从宁大毕业留校任教的那一年，我们是刚刚进校的新生，他担任我们的辅导员，因此就延续出后来二十多年对他远距离的关注，还有近一年来抱憾而欠疚的怀念。

进入大学见到张老师，除了浓浓的书生气质，还能看到他在运动场上的矫健身姿，感觉不到他和我们这些来自西海固的学生有什么共同的特征。后来才听说他是宁夏西吉人，刚毕业留校了，我们是他当辅导员的第一届学生。某个时候，他意气风发地告诉我们，他已经考上北师大的研究生了，至少在我们看来，他俨然是一个年轻有为的学者了。我们毕业，这么多年来，只是间接地从同学那里听到一点消息，再也没有看到过他的身影。偶尔听闻他的行踪，印象最深刻的是某一年在《宁夏日报》上看到了张老师的大幅彩色结婚照，这段跨国婚姻被全版宣传，题目好像是《山沟里飞出的金凤凰》。当时我们心里也感觉很欣喜，如获至宝，争相告知。一位老姐还专门把收藏的报纸给我带来，之后我又接着收藏了这份报纸。想想从西吉那么偏远的地方，张老师走到宁大，而后到北京，读研、读博、出国，一路走出去，不虚此行。

近期，通过在西吉工作的两位同学努力，张老师在土地资源报社工作时写的一些采访稿，整理出版，汇集成一本书《自然生真理》，借此弥补我们大家未曾病中探望的欠疚。多年来他一直在读书做学问的道路上行走，进入土地资源报社了解了一些关于土地的知识，他说，“其实，我们脚下最普通的大地，才是我们最应该首先关注的对象。”在大学未听他提及故乡，进入土地资源报社，他开始关注脚下的土地，所以才有了这样的感叹，也从中看到他从西海固这片土地上挣脱出去，而后反观的意识。

其中还引用了两句富有深意的名言：

“我们知道，人类属于大地，而大地不属于人类。”（《印第安人西雅图致美国总统富兰克林的信》

“土地不属于哪一种人民的，是属于所有人民的。”（阿博都·巴哈《巴黎片谈》1984年台湾）

张老师在北京工作大概就是《自然生真理》的这一段生活。

拿到这本书是在2012年的年末，张老师一周年祭日即将来临的日子，想写一点纪念的文字，以此来消除这二十多年时空造化形成的隔膜。读到这本书才隐约推断出张老师从2009年之后的生活里融入了我们无法想象的痛苦。他在后记中说自妻子带儿女定居国外，他的身心一直处于寄宿状态，甚至觉得死是一种解脱。这些深层的痛苦很浅地一笔带过，不明白他读博士时为什么要选择宗教作为研究对象，后来还给自己界定为宗教学者，终于明白他在寻求精神归宿。

2003年被宁大引进的时候就带着那时的伤痛回来了。

这本书让我们看到他人生的一段历程，其中有一篇《“改园”“改诗”的联想》引用清朝园林专家汪春田的诗：换却花篱补石栏，改园更比改诗难。偶能吟来字字稳，小有亭台亦耐看。他的一生，如踏雪寻梅，耐危桥而赏景，未虚此生。

看到报纸上他兄长与侄辈写的纪念文章，其中提到，他说死后如果哭泣，那将加重他的罪孽，不知他在矛盾冲突中，是否由一个宗教学者，真正皈依了宗教，完成了生死之间的跨越。

写到这里，渐渐感觉到，追忆那段共同见证的时光，其实表达起来很困难，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心绪，像一株小草，春天的时候，绿色满眼，在冬天里再回望，春天的色彩是空还是有？张老师从一个风华正茂的年轻人，在不断的打拼中，踽踽独行，我们看到他的行踪，看不到他的身影，也看不到他内心世界所经历的苦衷，只看到他带着伤痛回到宁大，回到故乡西吉，回到他出生的土地上，这一圈年轮还不足天命之年，而他生命的花篱却被命运改换成了冰冷的石栏。

记得有一次，张老师请我们宿舍同学吃饺子，他说有一篇散文要给大家朗读，然后举茶吟诵，现在理解了，他就像西吉土地上一种原生态的灵犀，用自己的声音和行踪，谱写了自己的生命旋律，不管满足还是忧怨，终究，这一生，他走过了他的路，吃过了他的苦。这一生爱过了，痛过了，苦过了，甜过了，解脱了，归隐了。沉寂下来的时候，蜕去了外在世界附着的色身，回归了自己的本真，与天地融为一体，山沟里飞出的金凤凰，无法预测到后来的涅槃，但涅槃将以深层的痛苦自然地净化了灵魂，那个年轻的学者形象，矫健的运动身姿，依然活跃在某个时段的宁大校园里，那些古老的树木就是见证。

所以，走在校园的林荫道上，看见那一株株风中的古树，就知道昨天和今天，历史与现实，距离并不遥远，师者的形象和逝者的身影，倏忽掠过，永恒与瞬间，就像翻过的一枚书页，它以树叶的形式记录了这一切，作为书签，夹在在花篱与石栏之间，成为无法更改的情感断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