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落美丽的天堂

我在泥砖房里居住过三十年，直到我成家立业，从父母的怀抱里独立出来，盖了个红砖房才算结束。泥砖房住过三个，留下美好回忆、故事最多的，是那个河塘边上的泥砖房。

那个泥砖房是四正间一厢房，厢房分为两间，前边是厨房，有土灶、储水缸、碗柜和一个小木桌。碗柜的下面是鸡笼，就在灶的旁边。后边是我住的房间，床铺是用泥砖做墩子，用木板铺成的。有一个旧书桌，是母亲的嫁妆，就放在靠窗户的边上，供我读书做作业用。

房子的四周是水沟，只留一条两米来宽的路从大堤通向家中。水沟边上栽的全是柳树，由于靠近水边，树儿棵棵长得枝繁叶茂。阳光的清晨，总可以听到鸟儿清脆的歌声，叽叽喳喳叫个不停。屋前的一片平地上做了个猪栏屋，猪栏屋的旁边栽了十多株桃树。春来桃花盛开，花蕊在风中飘舞，时有蜂蝶飞来。微风下，会有些许清香扑鼻。早晨起来，在桃树下深呼吸，格外舒服。那桃树，是八月桃，要到中秋前后才能成熟。那时的我嘴馋，不等桃儿成熟就开始偷着吃。树儿不高，就爬上去摘，一摘就是两三个，和着毛儿吃，也不见肚子痛。等到桃儿熟的时候，树上就难看见几颗了。不过那些“漏网之鱼”往往很大，吃起来又脆又甜，至今想起来也有流口水的条件反射。屋后的大片空地上，栽植着十几株桂花树，由于光合作用不够，长得不是很精神。八月桂花飘香的时节，也只有淡淡的清香散发，味道并不浓。

房子的西南边是一个大水塘，水很深很深，垂直距离约为12米。它的周遭全是杨树，长得蓊蓊郁郁，很粗壮，我伸开双臂也抱不下它。杨树的间隙里是些灌木，长得很茂密。只在我家洗衣、挑水的码头处，才留下了个空隙。塘里的水，碧绿碧绿的。天空的云彩和人影儿，都在它的天地里荡漾。水上的灌木里，是蛇的世界。我看到过的以青竹蛇居多，没看到过土皮蛇。据大人们说，塘边可能还有水獭，是一种吃鱼的动物。因为那水塘深，要两到三年才会干一次塘，水獭便可放心大胆地吃了。有一年干塘，大人车了一个星期的水，结果只搞了几十斤小鱼，怀疑是水獭吃光了，就到处找水獭，却也不见它的踪影。我长大一点后，就在塘里游泳，或仰泳或潜泳，我都会。后来还在塘里垂钓，撒一点谷糠，鱼儿就会来吃，我把钓饵抛过去，刁子鱼、翘白鱼都会上钩。每次钓个一两斤就不钓了，只要全家人能吃上一餐就够了。吃的时候弄个火锅，在鱼里放一点青尖椒，有时还煮点萝卜腌菜，味道很好。至今我还很喜欢吃鱼儿煮萝卜腌菜，下酒馆也点这个菜。在这塘里，我最喜欢的是钓甲鱼。热天里可看见甲鱼出来晒太阳。晚上我才放钓，因为担心队上的人看到后说我。钓甲鱼时，用一根一寸左右长的钢丝，在钢丝上安上猪肝，用很长的细绞线拴住，用一个泡桐放在水上做标识，有时一个晚上可以钓好几只。甲鱼咬钩后，收线时会很吃力，但甲鱼跑不了。甲鱼经母亲的烹调，吃起来味道特别鲜美。后来的日子里，舌尖再也品不到那个味儿了。

四周的水沟有菱角，七八月间的时候菱角就可以摘来吃。每当这个时候，我会在家的屋后，用竹竿套一个钩子，把菱角的杆儿勾断，然后从上面获得菱角，一边勾一边吃，吃得津津有味。我屋后北侧的沟那边是队屋，就是生产队里的仓库，前边是晒谷子的禾场。家里养了二十几只鸡，个个能飞善跳，不像现在圈养的鸡，都不好动。我家的鸡很聪明，会观察，晒谷场上没人的时候，它就会飞过去饱吃一顿。有人追的时候，它会像鸟儿一样飞起来，飞到沟的这边来，仿佛飞到这边就是到了家，就安全了，原来鸡也有家的情结。鸡儿吃饱了，就会下蛋。有时鸡窝里要下蛋的鸡多了，有的鸡就会选择在草堆里下，所以有时我可以在草堆里捡到一窝窝的鸡蛋。母亲如果发现哪只鸡哪天没下蛋，也会到草堆里去寻找，往往就会找到。鸡蛋大都是用来卖的，以换回火柴和食盐之类。来客没有肉，就打个荷包蛋或者蛋皮子汤，也算盛情招待了。有时妈妈也偷偷的给我烧一两个，把生蛋用纸包好，往灶炉里一埋，过一段时间就熟了，吃起来味道很鲜美，我那时尤其喜欢吃蛋黄，觉得好吃极了。

读书的厢房，我为了让它漂亮一点，就用报纸装贴，使墙面看不到泥墙的背影。再在报纸的上面贴上一些图案画装饰，看上去就没有那么灰暗，也有些许读书的环境氛围。晚上我不大爱串门子，就在煤油灯下专心读书。冬天的夜晚，我会学母亲弄一个钵子火，用一块破布一搭，保持脚的适度暖和。有时母亲一觉醒来，发现我还在看书，也会心疼地催我马上睡觉。读了些什么，如今也说不清楚，只是后来的日子里能说会道，我想还是得益于从小养成的读书习惯。

读书久了，眼睛会有些吃力，我就用吹笛子来调剂一下。我学吹笛子，没有请师傅，就是从书店里买回了一本吹奏笛子的书，就照着上面说的去吹。从练手指入手，每天坚持吹一阵子，就像我如今学唱歌一样，每天不间断。那时我最爱吹的曲子是《扬鞭催马运粮忙》，那曲调儿悠扬奔放，节奏明快，欢乐激情，反映了农民丰收后欢快送粮的生活情景。我有送公粮的体验，对曲子的理解也更有真切感，吹奏起来更贴近生活的原生态。邻里也有不少长辈激励我：“满伢子，吹得蛮好的，继续努力。”我只是微笑，点点头。

在生产队劳动的日子里，我在书屋里，开始了学习写字，谈不上是书法。先学用硬笔写字，练正楷，练行书，内容都是八个样板戏的文字。《智取威虎山》的歌词是写得最多的。有一天在邻里家，我看见半本毛笔字帖，字体清秀，与硬笔的行书字有些近似，便借了来学习。这字体叫什么名字，至今不知道，但我喜欢这秀美的字体，一辈子也喜欢。后来队上的人家有事，就请我写对联，或春联或挽联，如今做对联，也是那时培养的兴趣。

高中毕业后，在家干了三年农田活儿。后来做了民办教师，当了学校的教务主任，从小学教到初中，语文、数学、体育、美术、历史、地理都教过。一次大队支书要我到大队做会计，我不同意，因为我喜欢教书，不喜欢做那个官儿，支书便把我的民办老师位置给了别人。我回到了那个读书的小屋，思考着自己的出路。在二哥的鼓励下，我选择了复读，和小弟弟们一起读书。那时还是集体，不在家务农偷偷去读书也是不允许的。我每次回家都是晚上，清早就出发，为此爸妈也为我担心。天无绝人之路，辛勤努力总算有了回报。虽然只考了个中师，也是人生的成功，以后可以到比这小屋更宽阔的舞台上去发展自我了。

说到这屋儿，还不能不说说茅草的屋顶。茅屋最怕风吹，杜甫说：“八月秋高风怒号，卷我屋上三重茅。”刮大风的日子里，茅草就会随风而飘，飘得树上、塘里、沟里到处都是。风后下雨，屋内就是雨的世界，湿淋淋的。为了不让风儿吹走茅草，母亲选择了栽南瓜，让南瓜藤爬满屋脊，风吹时就可减少茅草的飘飞，也有南瓜的丰收，又大又圆的南瓜又甜又粉，好吃得很。但是长南瓜的地方也容易烂屋，漏雨更加厉害，一下雨，锅碗瓢盆都要出动，到处接漏。每到过年前的几天，我都要给厨房打扫“扬尘”。扬尘就是烟熏后悬在草上的黑色烟尘。打扫扬尘的时候，戴个斗笠，穿件烂衣服，有时还要戴个口罩。用一根竹棍绑一把草或扫把，就像打扫地面一样，把屋面和墙体打扫几遍，一遍是打扫不干净的。扬尘掉到地上，再一一清扫。这个活儿很累，活儿完成后就会变成一个“黑人”，手上、脸上、身上都是黑黑的，一河水都难得洗干净。

后来我读书离开了这个泥砖屋，等我寒假回家，父亲又盖了一个泥砖新屋子。我再也不能回到那个泥砖屋了。那个泥砖屋子破破烂烂，漏风漏雨，终被拆了，只留下一些泥砖块还躺在那儿。但它记载了我一段美丽的人生故事，算得上是我人生的天堂。如果没有那一段岁月的磨砺，就没有我后来日子的舒坦。那破落美丽的天堂，将永远定格在我人生的心灵深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