祖先崇拜与其他

何善蒙

清明节在中国已经有着极其悠远的历史，我们甚至无法准确地说到底是什么时间开始的，不管是传说中的大禹时代，还是重耳与介子推的故事，都只是在一定程度上溯源这一悠远的传统而已。历史的真实在今日可能已经无法复原，但是，谁也无法否认的是，作为一种精神传统，清明文化之于中华民族的意义。而正是这种基于精神价值的意义，我们才在一代又一代地延续着古老的习俗。

说到清明节就必然会联系到祖先崇拜，因为，在这一天，人们所有的行为都是指向对于逝去的先祖的哀思，所谓“三月清明日，男女扫墓，担提尊榼，轿马后挂楮锭，粲粲然满道也。拜者、酹者、哭者、为墓除草添土者，焚楮锭次，以纸钱置坟头。望中无纸钱，则孤坟矣。哭罢，不归也，趋芳树，择园圃，列坐尽醉”（《帝京景物略》）。这样的场景，在中国的历史中，是一幅让人们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画面，也是充满着浓郁的中国色彩的情景。我们通常说，中国的传统社会是以血缘关系为基本纽带的，那么，同样可以确定的是这种祖先崇拜在传统血缘关系维系中具有非常特殊的意义，正像杨庆堃先生指出的那样，“从根本上说，祖先崇拜是一种生存策略，用以对付家庭群体中由于近亲死亡而带来的情感崩溃和社群瓦解状况的发生”（《中国社会中的宗教》）。从这个意义上来说，祖先崇拜对于中国传统家庭秩序的维系来说，有着至为根本的影响，可以说，正是在祖先崇拜的基础之上，血缘关系的纽带得以稳定地维系，家族传统和区域社会组织得以稳定地传承。由此，形成了独特的中国民俗传统和社会结构。

祖先崇拜作为一种非常重要的社会组织方式，在传统社会中，是以对祖先祭祀的基本形式表达出来的。祭祀先祖，不仅表达的是对于逝者情感上的哀思，同样表达的是生存者的情感上的认同，由祭祖的形式，确立了传统社会的基本格局。由此，祭祖在中国传统中具有非常特殊的意义，正是这种特殊的意义，使得祖先崇拜一直在传统社会中有着至为根本的影响力。我们不能够想象，如果没有祖先崇拜，我们的传统将会以何种形式来呈现。这就意味着，在某种程度上，是祖先崇拜，决定了我们在历史上所看到的中国传统的基本样貌。

然而，当我们把祖先崇拜确定为一种最基本的社会生活基础的时候，我们同样会面临一个非常重要的现代追问，即传统的祖先崇拜是不是一种宗教形式？这个问题的背后有着更为深远的意义，即中国传统的宗教形式是怎样的？很多人不会把祖先崇拜作为一种宗教的形式来考察，他们宁愿认为这是中国传统的一种习俗，比如当年来到中国的耶稣会士利玛窦。但是，客观地说，在祖先崇拜的行为中有着非常典型的宗教信仰的特点，比如祭祀祖先的仪式，比如对于祖先神位的膜拜等等，这样的形式难道不具有宗教的意义吗？肯定不会。所以，利玛窦对于祖先崇拜的接纳更为准确的解读应当视为其传教策略的一种妥协，这种妥协的背后是看到祖先崇拜对于中国社会的特殊意义。但是，这样的妥协毕竟不是最终的解决，因为，如果祖先崇拜中有宗教维度的话，那么怎么解决它与基督教信仰之间的冲突呢？在具有强大的排他性的基督教信仰背景下，具有宗教维度的祖先信仰是不能被容忍和接纳的，这在利玛窦的后继者那里就非常明显地体现了出来。由此，我们看到了在历史上发生的非常重要的、围绕着祖先崇拜为基础展开的“中国礼仪之争”。其实这场争论的焦点就是祖先崇拜是否是一种宗教形式。在利玛窦后继者，以多明我会为代表的传教士那里，祖先崇拜毫无疑问是一种宗教信仰形式，信仰天主教的中国教徒，肯定不能再尊孔和祭祖，而这样的看法得到了教皇的认可，并且以教皇禁约的形式予以禁止，即中国天主教徒的尊孔、祭祖活动不符合天主教教义。这样的方式，自然也引起了中国方面的强烈不满，康熙帝由此下令禁止天主教在中国的传播：“览此条约，只可说得西洋等小人如何言得中国之大理。况西洋等人无一通汉书者，说言议论，令人可笑者多。今见来臣条约，竟与和尚道士异端小教相同。彼此乱言者，莫过如此。以后不必西洋人在中国行教，禁止可也，免得多事。钦此。”

当然，这样的争论并没有因为双方最高意志者的决定而画上句号，此后历史的发展过程中，依旧存在着中国信徒祭祖尊孔的争论，直到1939年罗马教廷撤销禁止中国信徒祭祖的禁令，才告一段落。当然，任何争论背后均是有着极为复杂的背景的，这些并不是我们讨论的重点。从这个争论中，我们大概可以看到两个非常有意思的现象，即教廷对于祭祖的认识和康熙（包括后来的雍正）对于祖先崇拜的坚持。如果从多明我会为代表的观念来看，祭祖当然是具有宗教信仰形式的，这其实也表明了祖先崇拜这种方式的独特性，从我们前面的讨论来说，这种形式事实上是有宗教性的。从中国方面的反应来说，由此而禁止天主教在中国的传播，至少表明祭祖这样的形式在中国具有的重要意义，当然这种意义是无关宗教的，更多的是政治的和伦理的。

对于中国礼仪之争的解读，当然可以是各个方面的。但是，不管何种方式的解读，都不可否认一点，那就是对于中国传统来说，祖先崇拜是至关重要的。这种崇拜形式是不是宗教信仰？虽然按照严格意义上的宗教来说，祖先崇拜这种方式并不能算是一种宗教形式。但是，如果按照杨庆堃先生对于分散性宗教和制度性宗教的分类，中国宗教属于分散性宗教，而祖先崇拜，在这个意义上是中国传统宗教的重要形式，或者准确地说，是中国人最为基本的信仰形式。由于中国传统建立在伦理的基础之上，所以，中国人的宗教生活也基本是以家庭为中心展开的，这种以家庭为中心的宗教生活的典型代表就是祖先崇拜。

由此，祖先崇拜对于中国人来说，是有着重要意义的。在祖先崇拜的基础上，中国传统社会具有了稳定的支撑，同时，也满足了中国普通老百姓信仰生活的需求。而清明节，作为承载祖先崇拜的一个最为直接的节日，对于中国人来说，就具有了十分重要的意义。这种意义不仅是政治的、伦理的，同样也是信仰的。由于它是政治的，所以，它与整个社会的基础紧密相连；由于它是伦理的，所以基于祖先崇拜的伦理教化具有了可实现性；而正是因为它是信仰的，这样的方式也成为了百姓生活的基本内容。于是，在政治、伦理、信仰融合的基础上，祖先崇拜在传统社会中的地位确立了。当然，祖先崇拜对于传统中国人来说，涵盖在他们整个日常生活之中的，并不是只有在清明节才崇拜祖先。清明节作为一种具体的节日形式的出现，则充分表明了祖先崇拜这一事实的重要程度。

于是乎，在传统中国人那里，清明时节不仅具有气象学上的意义，更为重要的是具有了信仰仪式的意义。“清明时节雨纷纷，路上行人欲断魂”，这也成为了一代又一代中国人对于清明节的基本描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