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的雾蹑手蹑脚下了床，披上一件白睡袍，溜到山城里四处闲晃，在石板路上，留下了一只只又湿又冷的脚印。我隔着窗，一面使尽眼力，追踪那茫茫缥缈的身影，一面忍不住在心里暗自忖度：这又是什么样的暗号呢？
经过仔细推敲解码，我决定褪下昨天的裙装，换上巧克力色的套头毛衣、奶茶色的绒布长裤，再加上一件格子绒咖啡色外套；然后，把散落在肩上的头发扎成两条辫子；最后，戴上一顶豆沙色的毛帽。好啦，这样的装扮应该妥当了吧。等等，别忘了两只肉桂色的手套！
穿着一身利落，连脚步也变轻盈了起来。我想趁着大清早、伙伴们还没起床前，先把这座在历史上留名的边陲重镇绕上一圈。没想到才跨出旅店大门，就遇上已经巡哨回来的班大将军。
大将军见着了我，两手拍掌一喝，嘴里吐出一圈白雾，道：“嘿，小格格今天梳小辫儿啦？”
我被人抢先了一步，失望之余，又不免得意地点点头，在心中好强地回应：“没错！我已经换好戎装，准备跟你们上战场了。”
正如我所料，大伙儿集合时，果然个个一身军旅装束。就连斯文的大学士也在西装外头，套上一件昨晚临时买的羊皮袄，遮去了几分宫廷闱阁里的书卷气。
今天傍晚之前，我们就要赶赴一场在深山飞瀑里举行的武林大会。谁敢不提神留心、全副武装哪！我才这么想着，不料一个分神，差点儿就误中了大总管使出的一招“声东击西”——
“小格格，要不要来点儿烙饼充充饥呀？”
这句问话一从大总管的嗓门蹿出，瞬间就变得热腾腾、香喷喷，直袭我的肚皮，惹出了一阵叽里咕噜的号叫声。
我不防备地转身，一句“好哇”还没说出口呢，只见那一片烙饼在空中打着转，削过斑驳的城墙，血滴子般飞旋而来！我赶紧腾空一跃，来个鹞子翻身，攫住了还在呼呼冒着热气的饼皮。
“好哇，原来是想试探我的身手。”我心里不服气得很，暗自打定主意，一定要找个机会让大总管见识见识我的功夫。
吃过早点，收拾收拾，我们离开昨夜歇脚的松潘县，继续朝北前行。车子进入了无人的荒漠草原，一片矮矮枯黄的野草，一直相连到山边，像一块铺在大地上的兽皮。山脚下的几棵灌木丛，看起来就成了几头被摆放在角落、用来装饰景观的野兽标本。
烈日晴空下，那些黑色的树影，被焰阳晒疼了，突然从地面翻身一蹬，开始往四面八方逃窜——砰磅！砰磅！砰磅！砰磅！一群牦牛朝着我们这个方向震天响地地直奔过来！
我不知是被吓坏了，还是眼花了，只见从那团不停扩散跳蹿的黑点中央，竟然缓缓走出一个高大又不寻常的白色吉祥物，在金光下看起来那么神圣又那么神秘。那到底是什么？我警觉地凝神，又忍不住跨出好奇的脚步。一旁的大将军马上机警地举起身上的家伙，戒备地瞄准前方；杨总督则用一手遮去刺眼的阳光，迫不及待向我们证明他的好眼力：“看起来像是一匹白马。”
“当心，还有人！”大总管谨慎地补上一句。
拉着白马的那个人，慢慢踱到大家跟前，让我有充裕的时间，从头到尾好好打量他身边那匹马——长长的尾巴，垂到细细的腿肚上；瘦瘦的脸颊，系着彩色的缰绳；尖尖的耳朵中间，蓄着一撮短短的马鬃，像一顶可爱的刘海。这真是一匹漂亮的小马啊！我退到一旁，提着耳朵听杨总督与来人的对话，心里悄悄盘算着另一个主意。
“扎西德勒！”对方一开口，竟是个女人。细软的声音，让我们原本一颗颗警戒的心，全都放牛吃草去了。
“扎西德勒！”总督也用相同的藏语问候她。
女人告诉我们，她放牧的那群牦牛，一旦秋冬降临，就要没草可吃了。到时候，他们又得逐移到水草丰美的地方。这就是游牧藏人的生活——一站一站追着春天跑。说着，她沉默下来，转头等她的丈夫接话。我这才注意到，她身边不知什么时候多了一位男子。男子拍拍小白马的头，热心地提议：“要不要试试？”
奇怪的是，他说这话时，谁也不瞧，直盯盯看进我的眼睛里，似乎一把看穿了我的心事。我感觉脸被阳光晒得发红发烫，脑袋昏胀得直点头，把脚一蹬——马上上马！
“喝！”仰天一啸，我瞬间摇身一变，变为精射善骑的大漠儿女，在漫野的沙场上叱咤天边风云。无奈，小马却很不愿意配合我这个想象。它只是一味地踱步，径自往那群黑压压的毛团里钻去。
我拉拉缰绳，想让它回头；它却像得到指示，变成了小跑步，载着我一路狂奔到一只牦牛旁才肯停下。那只被打扰的大个儿，抬起披头散发的黑脸来，嘴里一边津津有味地嚼着野草槟榔，一边转动着两粒黑轮，不时挑衅地瞥我一眼：“你是想怎样？”
“不好意思！打扰您了。”如果可以，我真的很想恭敬地鞠个躬，向牦牛大哥表达我深深的歉意。
但是我不会说牦牛话，又被困在马背上，坐也不是，站也不是，只能和牦牛大哥眼对眼，干瞪眼，直到大总管出现。吁，感谢老天。他轻轻挥手一揽，把马缰一兜，马儿竟然就乖顺地跟着他往回走了。
“你骑得太快太远了。”大总管说这话时，口气有些责怪，但神情又有些赏识。
所以尽管我心里偷偷地松了口气，脸上却还想装得很神气。坐在马鞍上，喀哒喀哒，才刚想摆威风呢，谁料，我们竟双双中了埋伏！原先那位藏族男子，这会儿又冷不防从草堆里蹦跳出来，挡住我们的去路。他捧起一摞鲜艳的藏袍服饰，推到我眼前，堆出满脸的笑说，只要再加几块钱，再几块人民币，就能以最传统的藏族装扮，在草原上留下永恒的纪念。
就这样，我穿着一件蓝襟大花袖、镶绲白毛边的格格装，搭配一顶鹅蛋黄的珠帽，在一大群牦牛为背景的大草原上，留下了美丽的倩影。一、二、三，笑！没有人看出来我上扬的嘴角，因为这一连串的惊吓而微微颤抖着。只有大学士在一旁纳闷地自言自语：
“嗯，小格格的脸色实在太苍白了，往后要多晒晒太阳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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