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僵卧孤村终不甘

时间:2022-01-20 理论教育 版权反馈
【摘要】:陆游一生中首先遭遇的不幸就是他的婚姻。绍兴二十五年的一个春日,时年31岁的陆游与唐琬在绍兴城东南的沈园邂逅相遇,当时唐琬正偕夫游园。惆怅不已的唐氏,在征得丈夫同意后,遣婢女置酒肴款待陆游,聊表抚慰之情。这部爱情悲剧并没有因唐琬去世而戛然落幕,晚走的陆游依然执著地谱写着它的续集。看到生前自己特别熟悉和最为钟爱的古园,有今日的盛况,安眠了近八百年的陆游,应该含笑九泉了。

僵卧孤村终不甘——南宋爱国诗人陆游

从大唐建朝到北宋亡国,时间跨越了整六百年,这是一个中国文学史上的黄金时代。大河上下,扬子两岸,先后走出了十余位登峰造极、前无古人的“超级”诗人、词人和文学家,他们和成百上千位烘云托月般的各路文人一起,汇聚成满天星斗,把中华文坛照耀得金碧辉煌。但偏偏就在群芳竞艳的盛唐时代,向为人文荟萃之地的绍兴,却是“运交华盖”,变得如此地苍白无力,推不出李、杜那样的诗仙,举不动韩、柳那样的文才,连时人以“郊寒岛瘦”相喻的孟郊和贾岛那样水平的人也难以寻觅。

其时绍兴也培育了几位诗人,名气最大的是贺知章,其余如朱庆余、严维、吴融等,都稍逊一筹,晚唐还出了位画家孙位。然而在如此璀璨的盛世星际诗会中,寥寥几位绍兴人,只能权作锦上添花的二三级亮度星辰。幸喜世称“元、白”中的元稹,在绍兴当了七年贬官,对稽山镜水不吝笔墨,着实炫耀、赞誉了一番。到了北宋,绍兴显得更窘迫了,只能目送高吟“大江东去”的苏东坡而望尘莫及,也只能聆听柳永的“杨柳岸,晓风残月”而感慨万端。据说北宋有位著名词人贺铸,自谓山阴人,贺知章的后裔,但生于河南,中年时虽有过举家迁乡的念头,却未曾如愿,因此徒有绍兴人的空名。倒是外来的范仲淹在绍兴做了不到两年的越州太守,不仅有若干政绩,还留下一些诗文。

然而绍兴毕竟是东南胜迹中的一片人文沃土,一时的空白并不等于永久的荒芜。宋宣和七年(1125年),一个男婴在书香世家陆宰家中呱呱落地,冷落了六百年的山阴(今绍兴),终于迎来了一位未来的伟大诗人。他就是陆游,字务观,号放翁。

陆游在古今百姓中的名声之大,甚至不亚于前辈李白。他除了毕生勤奋笔耕写下万首诗文并赢得了“小李白”美名,从而毫无争议地载入文学史册外,更由于一段缠绵悱恻的爱情经历以及此后成为千古绝唱的悲剧主题歌《钗头凤》,深情地牵动着一代代人的心弦。现在很多绍兴人、上海人和其他地方的人,正是从改编为越剧以及电影的《钗头凤》中认识陆游的。

陆游一生中首先遭遇的不幸就是他的婚姻。他在弱冠之年与同郡唐氏士族的大家闺秀唐琬幸福地结为伉俪,郎君英俊奇才,娘子美貌多情,真是天作之合、凤凰于飞。但是谁能料到“琴瑟甚和”的小夫妻竟无端地遭到娘亲的忌恨。据史载,陆母恐陆游儿女情长而惰于学,数次遣妇,陆游虽百般劝谏和哀求,但最终不得不被迫屈从,终于酿下了一杯喝不尽的苦酒。离异后,唐琬改嫁赵士程,陆游也另娶王氏为妻,彼此身作别凤、书音两绝。

绍兴二十五年(1155年)的一个春日,时年31岁的陆游与唐琬在绍兴城东南的沈园邂逅相遇,当时唐琬正偕夫游园。一对被无情棒打散的鸳鸯,久别重逢,悲喜交集。惆怅不已的唐氏,在征得丈夫同意后,遣婢女置酒肴款待陆游,聊表抚慰之情。陆游见人感事,情不由己,微醉之后,信手取笔,在沈园墙上题写了一首声情凄切、荡气回肠的《钗头凤》词:

红酥手,黄藤酒。满城春色宫墙柳。东风恶,欢情薄。一怀愁绪,几年离索。错,错,错!

春如旧,人空瘦。泪痕红浥鲛绡透;桃花落,闲池阁,山盟虽在,锦书难托。莫,莫,莫!

当唐琬读到这首词后,痛苦眷恋的内心,又一次掀起了情感的波澜,于是和了一首情感哀怨、同样催人泪下的词:

世情薄,人情恶,雨送黄昏花易落。晚风干,泪痕残。欲笺心事,独倚斜栏。难,难,难!

人成各,今非昨,病魂常似秋千索;角声寒,夜阑珊,怕人寻问,咽泪装欢。瞒,瞒,瞒!

怀着巨大悲痛的唐琬,怎能经得住这一次肝肠寸断的相见?不久她便忧郁而亡。

两阕《钗头凤》,是两个断肠人蘸着长年在心中涓涓流淌的泪水写成的爱情诗篇,交织着无穷的爱和恨,延续了一生的痛和悔,动人心魄,令人心碎。就这样,陆游和唐琬以短短的120个字,合著了一部情天爱海、忠贞不渝的爱情悲剧,这部短剧与另一首1700字的爱情悲剧长诗《孔雀东南飞》,成为在历史的长空中并峙的双峰。

这部爱情悲剧并没有因唐琬去世而戛然落幕,晚走的陆游依然执著地谱写着它的续集。绍熙三年(1192年)68岁的陆游来到沈园,旧地重游,虽然园已易主,但当年题墨犹在。阅读旧作,能不凄然?何况时值深秋,人近黄昏,往事已成断梦残云,他也只能无奈地消除过去的妄念,向神龛寻求解脱。怀着怅然的心情,陆游写了一首七律《禹迹寺南有沈氏小园,四十年前尝题小阕壁间。偶复一到,而园已易主,刻小阕于石,读之怅然》:

枫叶初丹槲叶黄,河阳愁鬓怯新霜。

林亭感旧空回首,泉路凭谁说断肠。

坏壁醉题尘漠漠,断云幽梦事茫茫。

年来妄念消除尽,回向神龛一炷香。

庆元五年(1199年),75岁的陆游再游沈园。这时候唐琬已香消玉殒四十四年之久,但陆游的缱绻之意却反而随着岁月的流逝而加深。他努力追忆着深印在脑海中那惊鸿一瞥的一幕,在荷花池畔题下《沈园二绝》:

梦断香消四十年,沈园柳老不飞绵;

此身行作稽山土,犹吊遗踪一泫然。

城上斜阳画角哀,沈园无复旧池台;

伤心桥下春波绿,疑是惊鸿照影来。

愈是在黄昏日暮的天假之年,陆游愈是怀念旧日、思念伊人。开禧元年(1205年),陆游又一次赋下记咏沈园、追念唐氏的《十二月二日夜梦游沈园二绝》诗,当时他已届81岁高龄:

路近城南已怕行,沈家园里更伤情;

香穿客袖梅花在,绿蘸寺桥春水生。

城南小陌又逢春,只见梅花不见人;

玉骨久沉泉下土,墨痕犹锁壁间尘。

随着人生的路程愈来愈短,陆游深感来日虽无多,而怀念却无期。他一次次提起已显得沉重的羊毫笔,平静而坚定地表达了珍藏于心底的至死不衰的爱情:

城南亭榭所闲坊,孤鹤归飞只自伤。

尘渍苔侵数行墨,尔来谁为拂颓墙?

(《城南一首》)(82岁作)

沈家园里花如锦,半是当年识放翁。

也信美人终作土,不堪幽梦太匆匆。

(《春游四首》之三)(84岁作)

秦观的名篇《鹊桥仙》云:“柔情似水,佳期如梦,忍顾鹊桥归路!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陆游与唐琬的婚姻生活,虽然只是幽梦匆匆的短暂春秋,但是他们心心相印,如同高山流水,而他们的眷眷爱情更是天长地久。历史上也有过青史长歌的唐明皇与杨玉环的爱情悲剧,姑且忘掉他们帝王和贵妃的尊贵身份,作为造物主创造的生而平等的男人和女人,他们曾经一往情深地相爱,最终却情非得已地生离死别。他们的真挚爱情和悲惨结局,着实引起文人们的同情和怜惜,以至白居易在他的名诗《长恨歌》中,不无惋惜地嗟叹:“在天愿作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天长地久有时尽,此恨绵绵无绝期。”

但是,对他们的爱情,无论做多么动人的描述或是多么深情的赞美,都无法洗刷其祸国殃民的深重罪孽。在这对天子与皇妃面前,陆游和唐琬的爱情显得何等高尚纯真、玉洁冰清,他们留给后人的才是真正的爱情诗篇。因此,日渐一日地残破颓败的沈园,尽管佳景不再,但却因一曲《钗头凤》而永久留存于后人记忆中。

有了陆游,特别是有了沈园,对于到越中寻山问水的文人来说,不管是走马观花的行旅,还是谪居于斯的贬官,或是土生土长的儒生,又多了一处游览观光的园林,更多了一个怀古咏叹的题目。他们怀着崇敬和惆怅的心情,在沈园的残壁前,默默地回味着陆游的千古名篇,低声倾诉着自己的感喟:

肠断春游沈氏园,一回登眺一凄然。

绿渡难驻惊鸿影,坏壁空留古麝烟。

(清·蒋士铨《沈氏园吊放翁》)

宛转徘徊无奈何,春光九十风雨多。

红酥不见黄藤酒,两地伤心痛逝波。

(清·邵纬《过沈氏园怀陆放翁旧事》)

近年来,经绍兴有关部门修复扩建,使沈园得以再现宋代园林风采。如今游人纷至沓来,政界要人、文坛耆宿也都先后访谒,沈园成为一处寻踪伟大诗人陆游的诗迹,咏怀他与唐氏生死爱情的越中胜地。看到生前自己特别熟悉和最为钟爱的古园,有今日的盛况,安眠了近八百年的陆游,应该含笑九泉了。

出身于书香门第和仕宦家族的陆游,自幼在受到浓厚文学空气熏陶的同时,又受到强烈爱国主义教育,从其高祖陆轸到父亲陆宰,四代先后步入仕途的文人,辛勤浇灌、培育了陆游这一株希望之苗。由于金兵南犯,北宋国都汴京沦陷,徽、钦二帝被掳北去,高宗赵构在临安建立南宋。兵荒马乱中诞生于“淮(水)之湄”的陆游,在襁褓中就随家流亡,经过一番辗转流离,9岁时才回到故乡山阴定居下来。“儿时万死避胡兵”,“少小遭丧乱,妄意忧元元”,对童年灾难的深刻记忆,影响了爱国诗人陆游的整整一生。

陆游的父亲陆宰是一位爱国文人,与其往来的也都是一些爱国志士。他们常常相聚陆家,“相与言及国事,或裂眦嚼齿,或流涕痛哭,人人自期以杀身翊戴王室”。耳濡目染这一切的少年陆游,从惊讶到感动,直至敬佩,谓“其英伟刚毅之气,使人兴起”。因此,陆游从少年时代起就胸怀大志、好学不倦。“上马击狂胡,下马草军书”,这就是20岁时陆游立下的报国壮志。为了实现这一抱负,他如自述“我生学语即耽书,万卷纵横眼欲枯”那样,一心希冀通过科举考试,求取功名。

但望子成龙的陆母,在陆游迈入人生旅途的起点,就事与愿违地给儿子制造了一场爱情悲剧。从此,笼罩在陆游头上的不祥阴云始终没有散去,可能就是绍兴百姓常言的“交镬盖(华盖)运”吧。

绍兴二十三年(1153年),29岁的陆游从古城绍兴的青石板路出发,迈出了实践自己英雄壮志的第一步。他来到京都临安(今杭州)参加进士考试,与祸国权臣秦桧之孙秦埙同时步入考场。秦桧为了使孙子夺冠,派人暗示主考官陈阜卿,要他笔下留情。但是这位公正刚直的陈公,在阅卷中发现陆游的文章纲举目张、满篇珠玑,而且字里行间仿佛飞奔着一股炽热的爱国激流,连他自己也受到强烈的震撼和感染,因此毅然决定取陆游为第一,秦埙步其后。飞扬跋扈的秦桧闻讯后大发雷霆,扬言要查办主考官。次年殿试时,这位曾以“莫须有”的罪名置民族英雄岳飞于死地的奸相,又以“喜论恢复”的“莫须有”之过错,加于年青的考生陆游头上,并公然勾掉了陆游的名字,把秦埙捧为第一。

四十六年后,陆游料理故书,又见到陈公当年的手帖,追思往事,写下了“自怜衰钝辜真赏,犹窃虚名海内闻”的诗句。他在感激知遇之恩的同时,又认为自己功业未就,有负陈公赏识,然而今日已名闻海内,也算对得起陈公了。抚今追昔,陆游抒发了充满自负和不平的愤激心情。

陆游的第一次仕途攀登虽然受挫,却并没有使他变得意气消沉,倒给了他一次机会,看到了小人得志、奸佞当道的南宋王朝,已经黑暗到何等地步。返回故里以后,陆游在勤奋写作的同时,努力研读兵书,学习剑法。秦桧死后,已逾而立之年的陆游总算有了出头之日,进入官场。但是,展现在这位忧国忧民的天真儒生面前的仕途之路,竟是难以想象地坎坷、蜿蜒和朦胧;而这位刚正不阿的不屈斗士,又是以怎样的勇气和毅力,在山重水复、扑朔迷离的宦海中步履蹒跚地行走过来的?34岁的陆游自一个主簿小吏开始从政,几十年起伏浮沉,动荡不宁,多次被贬迁徙,几度罢归故里。即使在位,也无非是小吏卑职,糊口而已。因此,陆游是沉重而艰难但又坚定而顽强地走完他的一生的,而他莫大的“罪责”和“过错”,就是爱国和力主复国。

报国无门,爱国有罪,生活在这种历史怪圈中的陆游,如同两岸峭壁夹峙中的江水,只能循着既定的轨迹,顺从地流淌,流完自己一生的精力和生命。然而,陆游不是一川平静的春水,而是一江汹涌的怒潮。他不忍看中国的半壁江山被金兵的铁骑蹂躏、亡国之民受尽欺凌;他又怒视首都临安居然一派歌舞升平,帝王权臣们依然过着纸醉金迷的腐朽生活,恰如时人所作《题临安邸》一诗讽喻的那样:

山外青山楼外楼,西湖歌舞几时休!

暖风熏得游人醉,直把杭州作汴州。

于是,长江的惊涛向两岸顽石发起了猛烈的冲击,黄河的激浪汇合成震天动地的咆哮。作为一个诗人,陆游拍案而起,向以南宋皇帝为首的整个妥协投降的统治集团发起挑战,并以他高昂、愤激的诗文呼吁人民奋起抗战。他的诗文,不啻是剑、是枪,其尖锐和无情几乎前无古人。在陆游去世六百七十年后,绍兴出了一位不屈不挠的文化革命主将鲁迅,他的精辟杂文,被誉为刺向统治集团的匕首和投枪。这也许就是与“报仇雪耻之乡”一脉相承的性格和精神吧。请看以下当年陆游的一些战斗诗文:

战马死槽枥,公卿守和约。

穷边指淮淝,异域视京洛。

——这是他对主和派大臣卖国求和的痛斥

公卿有党排宗泽,帷幄无人用岳飞。

遗老不应知此恨,亦逢汉节解沾衣。

——这是他对统治集团打击、陷害抗战将领的愤怒控诉

庙谋尚出王导下,顾用金陵为北门。

——这是他对妥协退让基本国策的尖锐嘲笑

诸公可叹善谋身,误国当时岂一秦。

——这是他对整个妥协派卑鄙自私目的的无情揭露

在他沉痛感人的名篇《关山月》中,陆游对文恬武嬉、不图恢复、及时行乐、歌舞升平的朝廷高官大员,做了集中而有力的鞭挞:

和戎诏下十五年,将军不战空临边。朱门沉沉按歌舞,厩马肥死弓断弦!

戍楼刁斗催落月,三十从军今白发。笛里谁知壮士心?沙头空照征人骨。

中原干戈古亦闻,岂有逆胡传子孙?遗民忍死望恢复,几处今宵垂泪痕!

如此一位与整个统治集团妥协求和的立场截然对立、态度泾渭分明的爱国诗人,怎能见容于最高统治者南宋皇帝?祸起“恢复”,事出有因,陆游纵然是豪情满怀、才华横溢,也只能得到个“虎落平阳”的不幸结果。

从1158年至1189年,在三十余年的官宦生涯中,陆游还能有安生的日子过吗?其间遭贬被罢之频,在历代文人中也是鲜见的。三十年间,他先后被罢免五次,在山阴家乡闲居长达十年之久:初出茅庐,向宋高宗提出许多勤政爱民的政治主张,反遭厌恶而被罢职还乡;第二次被投降派以“交结台谏,鼓唱是非,力说张浚用兵”之罪罢黜回家;第三次因被主和派加上“不拘礼法,恃酒颓放”的罪名而被免去官职;第四次则是受权奸诬告“擅权”被罢职归里;最后一次又被加上“嘲咏风月”的罪名,再度被免去官职。

官宦生涯中有两个片段,曾给陆游带来了极度的振奋和美好的憧憬。第一次是1162年宋孝宗即位时,慕“小李白”之名,亲自接见陆游,长谈后特赐他进士出身;第二次是1172年,陆游应川陕宣抚使王炎之邀,在幕中襄理军务,诗人换上戎装,热情地投入了铁马秋风、豪雄飞纵的军营生活,他的雪中刺虎壮举,一时成为军中美谈。但这两个片段像两个瞬间即逝的彩梦,连回味都来不及,就已经无影无踪了。

最后一次遭罢斥后,陆游就在山阴故乡长住下来了。从64岁到86岁,除做过一年修史官外,整整闲居了二十年之多。时代的寒冬,人生的秋色,难酬的壮志,孤寂的水村,使陆游难以平息心中的愤激。他面对长天发出深沉的浩叹,吟下了一曲悲壮沉郁的《诉衷情》:

当年万里觅封侯,匹马戍梁州。关河梦断何处,尘暗旧貂裘。

胡未灭,鬓先秋,泪空流。此身谁料,心在天山,身老沧州。

几十年的痛苦遭逢,要是落在其他文人头上,大多早已变得灰心丧气,或是顾影自怜,或是落荒而逃了。写过振聋发聩的《讨武曌檄》雄文的唐初“四杰”之一骆宾王,从狱中出来后,激昂的呐喊变成了忧伤的咏叹:“霜重飞难进,风多响亦沉。无人信高洁,谁为表余心。”其后的诗人陈子昂,怀才不遇,报国无门,发出了更凄楚的慨叹:“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比陆游早生一百多年的林逋,倒有先见之明,索性逃逸于世,像鲁迅说的那样:“躲进小楼成一统,管他冬夏与春秋”,做了个神秘的隐士,还留下了梅妻鹤子的佳话。

然而,这不是陆游,对这位“亘古男儿一放翁”来说,风雨雷电不可能吹熄和浇灭他整个身躯与灵魂都燃烧着的爱国热情。他的爱国精神之强烈,恢复信念之坚定,令人想起了在汨罗江边悲声吟《离骚》、厉言问青天的楚国大臣屈原,以及在流亡颠沛的战乱生活中为国为民忧虑和歌唱了一生的唐朝诗圣杜甫。

历史理所当然把陆游推上了古越贤人的主席台。古越绍兴曾经造就夏禹、培育勾践、促成了王羲之。如今,天降重任于斯人也,稽山镜水捧出了新一代传人陆游。历代大贤开创伟业者,夏禹用斧、勾践用剑、王羲之用字,轮到陆游了,他用的是诗。陆游为后人留下了九千三百多首优秀诗作,而且还远不是他作品的全部,这是古越文化和中华文明史上一笔不可多得的宝贵遗产。无怪乎人们以“小李白”称呼陆游,把他的诗誉为一代“史诗”。

陆游12岁就开始写诗,20岁之前,已写出一些文情并茂的好诗。青年时代,陆游幸运地在家乡得遇曾几,并向他学诗。曾几是北宋南宋之交驰名诗坛的爱国诗人,曾客居绍兴,使陆游有机会求教诗法并接受爱国思想,正如陆游自己所说:“无三日不进见,必闻忧国之言。”

家庭的影响,师长的教育,家乡环境的熏陶,像春风化雨般地促进青年陆游才华的发展、思想的成熟。当陆游在年届而立被奸相秦桧斥逐于官场之外后,怏怏地回到了家乡,在稽山镜水间踽踽独行,俯首低吟,诗文如同潺潺的若耶溪水,幽幽地诉说着心中的不平:

孤灯耿霜夕,穷山读兵书。平生万里心,执戈王前驱。

战死士所有,耻复守妻孥。成功亦邂逅,逆料政自疏。

陂泽号饥鸿,岁月欺贫儒。叹息镜中面,安得长肤腴?

(《夜读兵书》)

中年进入川陕后,高山、大漠、军威和民气使陆游的怀抱不禁为之舒展,兴味盎然、才思勃发。他以喜悦的情趣,构思了一幅幅《剑门道中遇微雨》那样诗情荡漾的境界:

衣上征尘杂酒痕,远游无处不销魂。

此身合是诗人未?细雨骑驴入剑门。

在巴山蜀水间频繁迁徙的陆游,写下了一篇接一篇的诗作,宛如一泻千里的扬子江水,倾吐着壮怀激烈、为报国雪耻而只争朝夕的强烈愿望。从此,他不再俯首低吟了,而开始了大声疾呼,为多难的中华和沦陷区的人民呼号,一直呼喊到他生命的最后一刻。他在这里写出了一系列黄钟大吕般震撼人心的诗篇——《金错刀行》、《关山月》、《胡无人》、《出塞曲》……在每一首诗篇中,都裸裎着、跳动着他一颗拳拳的爱国之心。此时此刻,让我们再听一听八百多年前那奋激的鼓点,依然禁不住热血沸腾:

逆胡未灭心未平,孤剑床头铿有声。

(《三月十七日夜醉中作》)

呜呼,楚虽三户能亡秦,岂有堂堂中国空无人。

(《金错刀行》)

位卑未敢忘忧国,事定犹须待阖棺。

(《病起书怀》)

报国计安出?灭胡心未休。

(《枕上》)

作为一个文人、一个微臣,面对沧海横流,陆游当然无法力挽狂澜。但是,他的大量优秀爱国诗篇,却像雪山青松,遍植大地;又像疾风劲草,布满人间。陆游的诗篇被广为传播,他的诗“言恢复者十之五六”,那雪耻救亡的吼声在社会上产生了广泛影响,因此,他必然成为投降派的眼中钉,从而一次又一次地遭到排斥和打击。这些小人的卑劣行径,连当时著名理学家朱熹都看不下去了,他愤愤地为之不平:“恐不合作此好诗,罚令不得作好官也。”

对四川很有感情的陆游,终因不断的飞短流长而待不下去了,宋孝宗一纸东归临安的诏文下达,他就匆匆离成都顺长江东下。文人的旅途照例是分外辛苦的,像陆游那样勤奋的文人自然更累。陆游在归途中,风尘仆仆地赶了一路,郁郁不乐地看了一路,也洋洋洒洒地写了一路。在忠州(今四川忠县),他凭吊了杜甫的寓居;在归州(今湖北秭归),他又瞻仰了屈平庙。屈原和杜甫是他心目中的楷模,当他怀着肃然起敬的心情走近这两位伟大诗人时,想到“扈跸老臣身万里,天寒来此听江声”的杜甫,感念“恨公无寿如金石,不见秦婴系颈时”的屈原,一种异代同心之感油然而生,不禁潸然泪下。

东归之后,等着陆游的是“十年走万里,何适不艰难”东奔西波的仕宦生活,以及随后“行遍天涯千万里,却从邻父学春耕”的艰窘清贫的闲居生活。但是,陆游是不懂得彷徨的,更没有退缩的考虑,他想到的是更响亮的呐喊、更勇猛地奋进。他夜以继日地奋笔疾书,辛勤创作,直到84岁高龄还是“无诗三日却堪忧”。从巴蜀归来的陆游,胸中已不是昔日的百里镜水,而是代之以万里长江。急流飞奔的诗篇源源不断地涌出他的笔端,许多著名的作品,如《书愤》、《书志》、《夜泊水村》、《感愤》、《追感往事》、《陇头水》、《北望》、《客从城中来》等,都在这段艰辛岁月中问世,像一声声嘹亮的号角,激昂的声调伴和着悲怆的音弦,穿云裂石,响遏行云:

三万里河东入海,万千仞岳上摩天。

遗民泪尽胡尘里,南望王师又一年!

(《秋夜将晓,出篱门迎凉有感》)

僵卧孤村不自哀,尚思为国戍轮台。

夜阑卧听风吹雨,铁马冰河入梦来。

(《十一月四日风雨大作二首》其二)

早岁那知世事艰,中原北望气如山。

楼船夜雪瓜州渡,铁马秋风大散关。

塞上长城空自许,镜中衰鬓已先斑。

《出师》一表真名世,千载谁堪伯仲间。

(《书愤》)

“春蚕到死丝方尽,蜡炬成灰泪始干。”唐朝诗人李商隐这两句千年传诵的爱情诗句,似乎在三百五十年后的陆游身上得到了应验。一方面陆游对唐琬的爱是坚贞的、永恒的,够得上李商隐的标准;而另一方面陆游对祖国的爱,更是赤诚的、无限的,甚至超越诗句的意境。

陆游闲居家乡多年,一直盼待东山再起。东山位于今绍兴上虞境内、以地处古代会稽郡东而得名,因曾隐居于此的东晋名相谢安而名气大振。陆游数登东山,缅怀先贤,屡有感叹。在其70多岁的古稀之年,一次病愈之后再上东山,又写下了一首题为《登东山》的诗:

老惯人间岁月催,强扶衰病上崔嵬。

生为柱国细事尔,死画云台何有哉。

熟计提军出青海,未如唤客倒金垒。

明朝日出春风动,更看晴天万里开。

宁宗嘉定二年(1210年)的十二月,86岁的陆游步履维艰地走到了人生的尽头。他没有对自己百无一酬、赍志而没的一生感到丝毫的悔恨,然而最终未能亲眼目睹中原的恢复和祖国的统一,却使他感到莫大的悲痛和难以瞑目的遗恨。临终之前,陆游费力地提起伴随他一生的羊毫笔,颤巍巍地写下了一首至为感人的绝笔诗《示儿》:

死去元知万事空,但悲不见九州同。

王师北定中原日,家祭无忘告乃翁。

令人难以置信的是,文思畅如大江、辛勤创作一生的小“诗仙”陆游,竟以短短二十八字的压卷之作,为自己爱国平生和诗人生涯画上了一个重重的惊叹号,作为他万首诗词的悲壮后记,也是留给陆家后嗣的沉重遗嘱。一字千金,一往情深,直到今天读来,仍使人感到浩气凛然、惊心动魄。

从而立之年的《夜读兵书》,到弥留之际的《示儿》,陆游的爱国诗词,给腐败委靡的南宋王朝带来了激越昂扬的战斗气息,感染和激励着一代代有志之士。陆游死后,南宋时代的耻辱史几度在神州重演。抗战期间,面临日军以洪水猛兽之势大举进犯中国,人们又痛心疾首地看到,在国民党当局内部,投降派秦桧之流的幽灵正在似曾相识燕归来。就在这民族存亡之秋,时任中共中央代表和南方局书记的周恩来,于1939年来到了“报仇雪耻之乡”绍兴。

素以绍兴人自居的周恩来,在游览快阁时,对陪同人员历数越中古今贤人,盛赞陆游的爱国诗篇:“宋诗陆游第一,而不是苏东坡。陆游的爱国性很突出,他不是为个人而忧伤,他忧的是国家、民族,他是个有骨气的文人。”这位不似文人但胜似文人的一代伟人周恩来,对桑梓先贤陆游作出如此高度的评价,实为一件非同小可的重大事情,但陆游的后人是否遵“家祭无忘告乃翁”之嘱,禀告过陆游,就不得而知了。

陆游的爱情绝唱,使天动容;而他的爱国诗篇,更是“可泣鬼神”。但是,这仍不是陆游的全部,在他的生命中,还有一部分爱是献给他的家乡的。当他还是孩提时,家乡山阴曾怀着慈母般的期待心情,在稽山镜水间养育和锤炼过他。在他出仕后几遭罢斥归里的困难时期,稽山镜水又以甘甜的湖水和清新的山风,洗刷去积在他身上的厚厚征尘。只有在家乡,他满布皱襞的心田才能舒展、得到慰藉。他在闲居终老的二十余年间,被宽广敦厚的稽山镜水所怀抱,为温柔清新的春风秋雨所陶然,暂时忘却了苦闷。他常以“船头一束书,船尾一壶酒”的家乡儒风酒俗,驱散仕宦生涯和爱情生活中的双重不幸。

无愧于家乡的深情和厚爱,陆游以他的一颗赤子之心,在为祖国歌唱一生的同时,也为家乡讴歌了一生。八十六个冬去春来,陆游的大半岁月是在山阴度过的。景色如画的鉴湖是陆游平生最喜爱的处所,他的晚年就闲居于此,并在这里荷锄学耕、饮酒赋诗。陆游写下许多描述鉴湖的诗文,在他的笔下,“山重水复”、“柳暗花明”的旖旎风光,“箫鼓追随”、“衣冠简朴”的古朴民俗,羡煞了多少文人,也招来了无数游客。值得庆幸的是,陆游的若干遗址古迹,历经沧桑,仍然保留了下来,为今日鉴湖锦上添花。

出绍兴城西偏门,沿鉴湖步行或泛舟二里许,就到了当年周恩来特地访谒的快阁,相传这是陆游“小楼听雨”和读书赋诗的地方。登临快阁,远眺稽山,鸟瞰鉴湖,缅怀先贤,百感顿生。当年孙中山、柳亚子等都慕名到此一游,柳亚子还在此题写过七绝两首:

快阁登临兴无穷,森严门禁幸能通。

不嫌冒雨淋漓苦,为访诗人陆放翁。

放翁一去已千载,老屋还留香火缘。

小隐鉴湖原不恶,那堪挥泪望中原。

从快阁西行五里,就到了三山(行宫山、韩家山、石堰山)矗立的陆游三山故居。陆游42岁移居三山,一直住到86岁去世,他对襟山带湖、景色清幽的三山故居充满深厚的感情,不仅亲自设计和命名厅室,而且苦心经营和不断修缮。陆游的诗中,对三山居所有详尽描述并赞不绝口,也许正是这种乐观、豁达和自足的性情,使他得以健康长寿。请看陆游是怎样自我陶醉的:

满山胜处放翁家,槐柳阴中野径斜。

水满有时观下鹭,草深无处不鸣蛙。

箨龙已过头番笋,木笔犹开第一花。

叹息老来交旧尽,睡来谁共午瓯荼?

(《幽居初夏》)

陆游曾充满希望和不无自信地宣称:“数椽幸可传子孙,此地他年命陆村。”不幸的是,陆游七个儿子中六个宦游他乡,一个过继余姚早亡,陆姓者在三山荡然无存,陆游的“千年陆村”梦想当然没有实现。如今保存于故居的唯一见证是陆家的一口水池,人称“陆家池”。

三山故居附近还留存着陆游文中多次提到的几处古建筑物和古村落:杏卖桥、六姑庙、壶觞(湖桑埭)和三家村。杏卖桥是鉴湖湖面上一座单孔石桥,“杏卖”之名出自陆游《临安春雨初霁》诗中名句“小楼一夜听春雨,深巷明朝卖杏花”:

世味年来薄似纱,谁令骑马客京华。

小楼一夜听春雨,深巷明朝卖杏花。

矮纸斜行闲作草,晴窗细乳戏分茶。

素衣莫起风尘叹,犹及清明可到家。

诗明明写于临安,桥怎么会在鉴湖呢?显然是牵强附会,但以讹传讹,故事似乎变成了陆游在快阁听雨,而翌晨又见石桥卖杏,而且日久竟成了一景。

陆游在三山居地度过的最后岁月,似乎是与世隔绝的闲居生活,而其实正是他的创作灵感如泉喷涌的丰收金秋。他热爱三山、热爱乡民,这里的景和情为他提供了写作的基本条件与素材。读和写伴随了陆游的一生,愈是清醒地预感到夕阳西沉的时刻正日近一日地向自己走来,他就愈是勤奋地读书、不倦地写作,如他的书斋联曰:

万卷古今消永日,

一窗昏晓送流年。

同时他对家乡山阴、对鉴湖三山也愈是充满了依依不舍的情感。在临终前一年,他还满含情趣地写下了描绘三山夏夜的诗句:

溪涨清风拂面,月落繁星满天。

数只船横浦口,一声笛起山前。

第二年春天,这位伟大的老人在写完了最后一首《示儿》诗,唱完了最后一首心中之歌以后,在“何巍巍”的稽山之下,在“水汤汤”的镜水之滨,静静地闭上了那双“北望中原泪满襟”的眼睛。

陆游走了,离开了他最心爱的地方。生为小吏闲农,身居孤村僻壤,没有皇帝的追谥,也没有官吏的唁函,在鉴湖呜咽哭泣的水声中,在乡民默然肃立的哀悼中,古越千年一伟人走了。

此刻,仿佛夹杂在目送陆游背影远逝的乡民行列中,我忽然想起了宋末爱国诗人林景熙写在《陆游诗集》后面的诗《题陆放翁诗卷后》:

天宝诗人诗有史,杜鹃再拜泪如水。龟堂一老旗鼓雄,劲气往往摩其垒。

轻裘骏马成都花,冰瓯雪碗建溪茶。承平麾节半海宇,归来镜曲盟鸥沙。

诗墨淋漓不负酒,但恨未饮月氏首。床头孤剑空有声,坐看中原落人手!

青山一发愁蒙蒙,干戈已满天南东。来孙却见九州同,家祭如何告“乃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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