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好”先生传

我早就有两件事想写，其中《“三一干部”考》一题，已于今年二月三十一日在天津《今晚报》刊出，另一题就是本文。古代东晋时（一千几百年以前了）陶渊明写过《五柳先生传》，是标持他自己的隐逸清高的，文章很美，有些内容也不错。好几十年前，一位先生写过《差不多先生传》（我记得是胡适写的，问过几个六十几岁的人都说是，可就是至今未查出原文，所以这里不作肯定），也是杂文，影响颇大，这恐怕不能一股脑都作为“糟粕”抛弃的吧！那篇文章概括性很强，是批评我国人办事马虎不讲认真的，结果这位“差不多先生”就大大吃了“差不多”的亏。我这里的“五好先生传”，没有闲心去效颦他们，我讲的也是有关民族前途的大事。

材料是在火车硬座上听来的。这类地方很妙，可以听到东南西北很多在大小庙堂上听不到的真实东西——当然，胡说八道的、一些很有害的小道新闻大概要占绝大多数。有一回，一群出差的人在扯乱谈，烟雾缭绕，很不文明。一个乘客说：“你不要以为只有小学生、解放军才会讲三好五好，我们那里的首长也有专讲‘三好’、‘五好’的哩！哪三好？烟好、茶好、酒好！哪五好？再加上洋房好、汽车好，这不是‘五好’吗？”说得大家笑个不止。

我听了感到很不是味道。一方面觉得他们讲得太夸张了，指责的面也太扩大了。但这是民间的口头讽刺文学，你有什么办法呢？另一方面又感到这种情况难道是根本没有的吗？身为国家高级公职人员而不干事，不负责，不上进，一味追求上面这种“三好”、“五好”享受的高干、中干以至于低干难道没有吗？这种类型的大小“首长”，远非稀有金属，是不难找到的，或者就是你的上司也说不定。人民确是眼明心亮的，谁是这种所谓“三好”、“五好”首长，当面不敢讲，背后却像小学老师评卷子一样，优、良、差、劣，一清二楚。

我看人民盼望多出现真正的三好、五好干部和首长的心情，不知比盼望多出几千几万个五好学生、五好战士要强烈多少倍。据我观察，这几年广大人民（包括全部一般干部在内）对于我们的负责干部的“五好”希望，首先是以下这些：

全心全意为人民服务好；

爱惜人才，重用人才好；

公正严明，不图私利好；

全力推进四化，锐意改革好；

保护国家利益，维护民族尊严，不侵蚀、不瓜分国家财产好。

……这样的“好”，多多益善，何限于“五”？

《红楼梦》上疯道人送给贾瑞一面“风月宝鉴”，叫他只看到对他的病有帮助的一面，不要去看会加重他的病的那一面。我以为凡有资格被人称为“首长”的人，都可以从这里取得一点教训：你是天天两眼盯着那个被人嘲笑辱骂的所谓“五好”的那一面呢，还是天天盯着并实行上面举出的真五好的这一面。走生活奢侈的“五好”的路，最终只能使你身败名裂，有的人还会锒铛入狱；走政治上真五好的路，你就是党和人民的好儿子。人民会纪念你、感谢你，你的后代也会因为你的楷模而走上正路，嘉惠人民，嘉惠子孙后代，为什么不走真五好的道路呢？

《七品芝麻官》戏里那个正直的知县老爷说，“当官不为民做主，不如回家卖红薯”，字字千金，是任何公职人员或任何大小官员的简明教科书。我仿效他也说两句：“当官不为民服务，不如一块揩桌布。”因为揩桌布既不消耗民脂民膏，又还有点用处呢！

1985年

王元化（1920—2008），

湖北江陵人。早年在上海参加编辑《奔流》、《奔流新辑》、《时代日报》副刊《热风》等。建国后，曾任复旦大学教授、上海文艺出版社副社长。主要著作有《抗战论文集》、《文艺漫谈》、《向着真实》、《文心雕龙创作论》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