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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吃风景”

时间:2022-01-19 理论教育 版权反馈
【摘要】:美国的阿瑞桑那、尼哇达和新墨西哥三州是以风景著名的。一次中午从波尔德镇动身时,热得满头大汗,足有九十度,下午到了“大峡谷”,却遇着大雪,冷如严冬。原来这种风景区,同时也就是白人给划定的所谓印第安人“禁区”。经过多少年来美国白人的屠杀与压迫,印第安人各族现存的不过几万人,主要就都被圈住在这样的穷荒地带。像“大峡谷公园”这样地方,夜间经常有娱乐游人的印第安人跳舞表演。解放后任北京市副市长。

美国的阿瑞桑那、尼哇达和新墨西哥三州是以风景著名的。许多的画报和杂志,如《阿瑞桑那公路》、《阿瑞桑那画报》之类,专门从事风景宣传,招引有钱有闲的人前去游览。

出名的“大峡谷”,“卡尔斯伯石钟乳洞”,“玫化木林”,等等国立公园都在这一带。

这都是些穷荒不毛的沙漠地区,除了风景,什么出产也没有。因此,这几州的财政收入,主要就靠风景卖钱。

那些风景究竟怎样一个瑰奇法呢?我不妨从日记中摘几句文绉绉的话,作为介绍:

好土不见,满目沙堆,直路通天,了无屈曲。

高丘四望,一段沙地作金红色,一段作深紫色;右首白沙似雪,聚积如山;左方怪石大如桌面,如矮屋,如宝塔,作米黄及死灰色。

平沙万里中峰峦突起,如鼓,如球,如生姜,如芋头,如马铃薯,如箬笠覆地,如英文签名,如老翁三五坐谈,如巨人牵手涉水,如一群秃头和尚入定,如女子春朝晏起随手将被窝胡乱推向一边。渐入丛山之中,重重叠叠,尽是沙砾,如煤渣,如石灰,如骡粪马屎。石皆风化酥解,有破折如碎瓷者,有倾斜零乱如将千层蛋糕翻落地上打个稀烂者。又有一段怪石焦黑,如方由熔炉中舁出扪之必灼手起泡者。所经无鸟兽,无草木,无一点生意。触目灰黄黯褚。真是死之谷,使人口渴心慌,疑在噩梦中。

沙漠中的植物只有仙人掌一类。有的作球状,有的作鞭状,有的像桑树,有的高达十多丈。都是满身刺,长得呆头傻脑。

除了变幻的云霞而外,还有大风卷起的沙柱,从地面顶着天,缓缓地移动。气候也奇怪。一次中午从波尔德镇动身时,热得满头大汗,足有九十度,下午到了“大峡谷”,却遇着大雪,冷如严冬。

这样地区有没有居民呢?有的,就是哥仑布发现美洲大陆时早就住在那儿的印第安红人。原来这种风景区,同时也就是白人给划定的所谓印第安人“禁区”。经过多少年来美国白人的屠杀与压迫,印第安人各族现存的不过几万人,主要就都被圈住在这样的穷荒地带。

而现在的美国人就老实不客气,把这些印第安人也一并当作风景来出卖,来欣赏。

在煤渣马粪似的沙丘上,在奇形怪状的断崖上,游览者常常可以看到那些无精打采的红人低头坐着,像在沉思,像在作梦,像在打瞌睡。照片画报,日落黄昏的“彩绘沙漠”之类背景里,常常摄一个孤零零坐着或蹲着的红人,作为边荒悲凉之美的点缀。此外还有红人的各种照片,或是一个满面打皱的汉子,瞪着白多黑少的眼睛,撕开牙关在咬一条蟒蛇;或是一个披头散发的老妇人,抿着没牙的皱瘪嘴巴,作出哭悲悲的怪相,手里抱着一头野兔或小毛驴;或是几个男女蹲在简陋土屋的门口在编织,在做陶器。公路不断地出现广告牌,上面写着:“看看印第安人的家庭”,“看看印第安人在工作”。这些牌子就和展览野狼和蟒蛇等小规模动物园的广告牌并立着。

像“大峡谷公园”这样地方,夜间经常有娱乐游人的印第安人跳舞表演。都是由旅馆老板主持的。白人老板把口哨一吹,像马戏团的领班介绍他的狗熊舞刀耍枪似的大说一场,而后几个插羽毛穿花衣的红人走出来,弯腰跺脚地跳一阵。名目叫做“鹰之舞”或“野牛舞”。实则舞者个个疲软得如同泄气皮球,没有一点儿鹰或野牛的活力。除了公园旅馆,沿着公路,到处都是出售印第安人手工艺品的商店。古拙图案的编织物,各样美丽颜色的串珠等等。每种物品加上现代化装潢的包扎,当作古玩,卖奇贵的价钱。这种商店没一家是红人作老板的。

看见美国人对这些地区,有无穷兴趣。一位朋友说,在高度资本主义化了的美国,生活是非常单调干枯的,走到哪里都是同样建筑,同样马路,同样名字的几家工厂商店和汽油站,同样的服装,用品和语言;唯独这里却有丰富浓厚的地方色彩。吃饱了穿暖了,而感觉生活苦闷的美国男女,具有酷好“猎奇”“探胜”的浪漫情趣,是很自然的事。从纽约、芝加哥、洛杉矶那样的城市到这里来逃避一下现实,领略一下“异乡情调”,也是很可陶醉的。因此一位伴我们同游带着大小两架照相机的美国太太竟在汽车里发出这样的精彩议论:

“什么样的人物,必须摆在什么样的风景之中。你看印第安人和他们这样方式的生活摆在这样的自然环境里,是多么相称,多么调和啊!”随后她又赞叹地说:

“多么奇怪美丽的风景啊!这些印第安人住在这里该有多快乐多幸福啊!”

这样奇妙的议论最初使我吃惊。因为当时我相信她出于天真,我吃惊于她竟天真到如此地步。我好笑地说:“把你们白人圈到这里来住,让你们快乐幸福一下好不好呢?”

太太沉吟半晌,掉开话头说:

“这些印第安人真可怜。他们又落后,又肮脏。去年在洛杉矶,招待一家印第安人参加赛会,住在旅馆里。他们竟在浴间里养鸡养鸭,把房间弄得臭气冲天。”

她的意思好像又是说像印第安人这样劣种只配住在这些荒野里。

“你认为他们天性这样么?他们的落后不能改变吗?”

“哦,那当然。他们的种族在退化,一位遗传学专家有论证的。他们很难繁殖,死亡率可怕的高。你研究过遗传学么,吴?”

“我不懂你们的遗传学,但我有点常识。”

“常识不能解决很多问题的。你看他们都懒得很,坐着就打瞌睡,做事也没精神。哦,多可怜的人种!多可怕的自然法则!”

从这些前后矛盾的话里,我忽然闻到一股血腥气味。我瞪起眼睛问她:

“太太,你们白人创造文明要不要生活和生产的资料呢?你们白人要不要吃东西呢?从你们的遗传学上回答我吧,我请求你。”

“哦,当然的。但不是从遗传学。”她耸耸肩。

“好,那么,你们白人用屠杀把他们驱逐到这里,你们的国家用强制把他们圈住在这里,叫他们吃什么呢?吃这些奇怪而美丽的风景吗,你说?”

她愣着不回答。同车一位中国朋友摸了一下嘴巴,滑稽的说:

“呃,确实,风景是能吃的,丰富维他命,我好像看到一本美国遗传学上论证过。”

太太生气地看看我们,觉得我们对她不礼貌。

1950年

吴晗(1909—1969),

浙江义乌人。著名历史学家、教授。1931年入清华大学历史系学习,毕业后长期在高等学校任教。擅长明史研究。先后任清华、云南大学、西南联大教授。抗战后期与著名民主斗士闻一多一起为反对内战专制、争取自由和平而战斗。解放后任北京市副市长。主要著作有:《朱元璋传》、《历史的镜子》、《史事与人物》、《读史札记》、《灯下集》、《投枪集》、《学习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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