赴越受降记

文_［澳大利亚］蔡　成

吴家昌说：“是我先看到标语的。”

吴家昌，79岁，澳籍越南华人，祖籍广东潮州，1976年坐船逃离越南，辗转马来西亚等地后抵达澳洲。

“妈妈，快看！”吴家昌提醒妈妈。满大街贴满标语，都写着“抗战胜利！日寇投降！”。有汉字，也有越南文。妈妈惊得四处张望，好半晌，赶紧拽住吴家昌，压低嗓门警告：“不要吱声，不要看，快走！”

这天早上，妈妈送他去学校，学校是华人办的，用中文教材。吴家昌说：“我妈不相信啊，她以为那是假的，她怕。”确实不敢相信，头一天还见几个日本兵在街上欺负一个姑娘，刚过一宿，街头遍布日本投降的标语，谁信？

那年，吴家昌才9岁。说起当年日军投降，他忍不住激动，嗓门提高不少：“开始不敢信，但很快耳边就响起了鞭炮声，日本人也没从兵营里跑出来抓人，我们也就有点儿信了。等我一进校门，老师笑吟吟地说，日本人投降了，今天不上课，庆祝……”

过了好些年，吴家昌才知道，那些标语是一名偷听收音机广播得知日本宣布投降的华侨领袖，悄悄吆喝几名信得过的朋友连夜手抄，又趁天黑在全城张贴出来的。明明日本人已宣布接受《波茨坦公告》，决定向同盟国投降，为何越南人民还一无所知，即便得知了也不敢声张呢？这是日本侵略军的殖民暴政造成的。

日本于1940年和原先殖民越南的法国签了协议，没放一枪一弹就入侵了包括河内、海防等地在内的越南北部一些城乡，没过多久又单万面撕毁了“日法协议”，将法国殖民者晾在一边，靠武力侵占越南北部更多地区。最初，只要老百姓愿意做“良民”，日本人并没有对一般民众采取下三滥的手段。随着日军在太平洋战场上的节节败退，随着中国战场上侵华日军与中国军队转入相持阶段，继而日军在湖南战场上接连挨揍，侵越日军想出一个“妙招”：拿收音机出气。日军要求大家把收音机统统上缴，也不是彻底充公，就是把收音机的“短波功能”去掉再发还给民众。

吴家昌的家在越南海防市，是越南仅次于河内、西贡的第三大城市。当时海防人口约30万，华人华侨超过1/4。

得知日本投降后，又有更好的消息传来。吴家昌乐滋滋地说：“都说中国要派军队来越南接受日军投降，我们华人高兴啊，可劲儿放鞭炮，比过年过节还要兴奋。”

吴家昌嘴里的“中国军队”，是指1945年日本投降后，中国国民政府派去越南接受侵越日军投降的军队。

吴家昌并不清楚最先抵达海防市的队伍来自哪里，他和所有站在街头翘首盼望半天的华人一样，心里除了兴奋就是骄傲。

部队排队进城，令吴家昌纳闷的是，他竟然在队伍里看到有比自己高不了多少的士兵。“那些娃娃兵，”他用手在额前比画高矮，“就比我高半个头的样子，年纪最小的几个，我猜只有十三四岁，顶多十五六岁。”接着，他发现，远道而来的官兵们尽管抬头挺胸，却显得有些疲乏。不少士兵身上的军服虽然干净规整，但挺陈旧。吴家昌最不愿看到的是，官兵们都很瘦弱，没几个高大魁悟、孔武威严的。

官兵们当然不是有意穿身破衣裳的，他们实在是迫不得已。战争使军民受苦受难，也使国家千疮百孔，政府拿不出足够的资金按时给前线官兵更换新军服。再者，8年抗战，国民党军队死伤的将士有300多万人，而且基本都是精锐力量，这样一来，部队缺兵少员，紧急情况下就把尚未成年的孩子当“壮丁”抓来补充兵员。这就是吴家昌看到了不少娃娃兵的原因。

入越受降部队的先遣部队之所以急匆匆地连新的行头都等不及，就马不停蹄地奔赴越南，与法国有关。

越南原本是法国的殖民地，日本投降后，法国一再要求把受降权连同越南的管理权交给法国。然而，虽然法国是“同盟国”之一，但中、美、英才是在亚洲战场上做出最大牺牲的三个国家。接受日军投降，不仅仅是要日军放下武器，更拥有对投降者的武器以及其他军备物资的处置权。为了不让法国抢夺胜利果实的阴谋得逞，中国受降军队的“先遣队”才不顾“形象”，一路急行军抵达了越南。

后来进驻海防的官兵，就配备了新军服、新武器（美式装备），这些令人眼前一亮的军人，足以让每一个流落于越南的华人华侨内心充满自豪与骄傲。

入越受降的军人当时很受越南华人华侨尊重，不少年轻女子大胆地向他们表达爱慕之心，她们温柔的怀抱留住了他们回国的脚步。

根据吴家昌的回忆，中国军队在越南除了接受日军投降外，还做了几件让越南华人华侨倍感自豪的大事。

一、将一千余名罪大恶极的日本官兵确定为战犯，押送去广东受审。

二、抓捕汉奸，没收汉奸产业。

三、在越南发展中华文化。中国军队积极和当地的华人华侨合作，创办华人报纸、杂志、广播电台，还积极资助、鼓励当地华人兴建华文学校。

四、跟法国军队干了一仗。当日本人在战后乖乖将越南交给同盟国后，法国先与美、英商谈，在美、英点头后，便向中国索要越南北部的管理权。最可恨的是，中、法政府之间商谈的管理权交接时间还未到，法国人居然以武力逼迫中国人。当时驻越的中国军队忍无可忍，在法军舰队先开炮的情况下奋起还击，大败法军，俘虏包括舰队司令在内的法军两千余人。

中国受降军队撤走后，越南再没安宁过，越法战争、越南内战、越南战争，然后是中越战争……而与吴家昌这些华人华侨的命运相连最为紧密的，莫过于越南统一后，执政当局针对华人的一系列掠夺与屠杀行动。曾帮助越南打败法国殖民者、打败美国的越南华人，在一系列政治运动中，家破人亡，一贫如洗。

吴家昌是幸运者，他逃出生天，得以在澳大利亚安家落户。

吴家昌问我：“你清楚当年入越军队的去向吗？”

我只能说略知一二。日本投降后，中日间战火才熄，解放战争就打响了，紧急配备美式精良武器的国民党入越受降军队随即被分批运往东北大地。

国共之间在东北的几场战斗，起先是互有胜负，但最后是林彪带领的军队将国民党最精锐的部队逐个吃掉，国民党就此拉开了败走中国大陆的序幕。当年跨越国境在越南接受日本投降的国民党官兵们，在东北或死或降。但他们的故事仍没完，投降的国民党士兵在朝鲜战争爆发后，响应国家号召再次走上前线。这一回，他们中的绝大多数就此长眼在异国他乡。他们中有极少数被“联合国军”俘虏后，在战后相互遣还俘虏时根据自愿原则去了台湾，终老于孤岛。

吴家昌似乎有些恍惚，他忘了自己辗转奔波半生的凄苦命运，为当年亲眼见到的国民党士兵们的命运慨叹：“可怜啊，他们一个比一个命苦。”

他们仅仅是命苦吗？战争来了，他们的个人命运被时代洪流裹挟，轰轰烈烈，滚滚向前。他们真的谈不上拥有自己的命运，他们的身上统统盖着“国家命运”的沉重印章。战争年代，是很少有个人历史的时代，只有国家历史让一切一锤定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