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代寓言（三则）

现代寓言（三则）

◎郑云云

江雪

白雪盈盈处，一条瘦水，隔夜的渔夫独坐舟尾。钓雪？钓鱼？还是钓一份心情？无人知。

渔夫写完诗，才见有一只鸟，正穿过如剑的千山飞来。白雪青鸟，恰似寒流中的一条青鱼，以如此优雅的姿态游弋，惊呆了渔夫。那样一只翠鸟，落在渔夫的舟尾，抖抖身上的雪，用晶亮的眼睛望了望另一双眼和渔夫手中的钓竿。是人吗？人也是孤独的吗？瘦水寒江，早就无鱼，人在寻找什么？青鸟只是在寻觅传说中女娲的补天之石。它不自量力，想要衔石补天。然而寻觅之途遥遥无期，已耗去了它一生的美丽光阴，也许它最终将在雪中坠落，但它依旧喜欢白雪中的飞翔。孤单而高傲，清洁无尘的飞翔啊，你可知天的悲悯和雪的滋润？你可知为了希望的飞翔是多么温馨美丽？

江雪中，渔夫与鸟对望良久，终于，青鸟展翅而去，没入雪空。

柳宗元没有用诗记下这一次美丽的遭遇。他甚至没能改动他的诗。不错，是“千山鸟飞绝”的时候，而那不是一只鸟啊，是雪天里孤独的精灵。它以惊人之美震落了诗人手中的笔。柳翁或许从此便知写诗与钓鱼，即使在雪天，亦不过是红尘俗事。

但世人只道有寒江钓雪的柳翁，无人知那只青鸟的下落。纸上的墨雨，染乌了江中的白雪。大雪纷纷扬扬下了千年，青鸟早已成为人间的诱饵，却再也不会飞临此地。

除非，我们能够找到并进入那个神秘的山谷，发现女娲遗落的补天之石，依旧在流水中五彩斑斓。当我们飞扬手臂击石如钟，让钟声向雪花飞扬的天空清亮地敞开，远远地，可会有青鸟驮着太阳和月亮飞来？

桃林

天蒙了，雨停了，田里的青蛙不叫了。

昨夜里我无路可逃。在这小岛中央孤独的客舍，头枕你的诗，我从梦中一遍遍醒来。

太阳就要升起。依窗可眺的湖水边却没有幽兰和菖蒲。便是有，我还能采它佩在衣间，擎在手中，以风为乐，面水而歌，于天地间为你舞为你唱吗？清水红尘，本是陌路，即使相逢，怕也是以月为灯，相对无言，还能有踏天摩刀的心绪吗？

羲和的金轮轰隆隆地驶过来了。天亮之前，再也听不见吴刚砍砍伐桂之声。说出这则神话的祖先是多么聪明智慧一语中的啊。中国的桂树能摇落多少桂花，从古至今就有多少沉闷的伐桂之声绵绵不断。老兔寒蟾泣天色，可月宫里寂寞的女子毕竟是为自己而怜而舞。吴刚何苦来着？学仙不成，这终生的苦役，甩了斧子岂不是更好？百无一用是书生啊。从许仙到吴刚，中国的书生只会和泪掸着青衫长袖，一脸无奈地听凭命运的播弄，将一纸神话弄得黯然失色。

昨夜梦里植下的梧桐细如烟柳，耳听弄玉吹箫，凤凰只是盘旋，如此柔弱的青枝，如何落得下？迷雾沉沉，玉女的竹笙也喑哑了。一梦千年，岁月如走马，凤的翅羽早已被雾水打湿，褪下的毛羽落在湖边，一汪湖水润泽它们长成一片桃林。那是和夸父的桃林相守相望吗？夸父的桃林该是长在北方的一条大河岸上，莽莽苍苍，覆盖了半边山岭。不像这江南的水边，纤细袅娜的枝条，结不下红红的果。可夸父死了。死在他英雄的梦中。

今日我才知我是如此爱着死去的夸父。在梦中我跋山涉水任日晒雨淋日复一日地寻找追日者的遗骨。剩下的时日已经不多，让我来说一则神话吧：当细如烟柳的梧桐终于撑破梦里的青天，红红的太阳就永远挂住在树梢上了，失去了羽衣的弄玉会小心地爬上树，代你捉住它。那时我将在这湖边葬诗为山，以日为碑，垒石屋，着素裙，从此荷锄为生，为我从未晤面的恋人在湖边种遍瑶草。来年立春时分，请你看桃之夭夭，还有瑶草如茵。那是我的桃源，那是我的桃林。

护生符

今夜，我只想你，只想美丽的戈壁。雨儿如鸟，纷纷落下，我何时成了，久旱后盛开的那朵无语的蔷薇？

二十年不吱一声的我，终于心情宁静地，松开埋葬自己的十指。泥土中我为谁拾起那枚蓝色的石头？像一滴晶莹的泪珠，像一粒被秋天丢弃的火苗。从此我们相依为命，互为日月，你成了我朝夕相伴的戒指。我孤独的十指张开如鸟的羽翅，乌云已经消散，天空又要晴朗，我为什么还不远行？朝着我不敢梦见的地方？

我说，我要还家，陪伴故乡的花朵和诗歌。然后，在山坡上长眠不醒，让头发长成树叶，让两臂长成树干。我还记得故乡的山坡上只有柿子和枫，山下是江南独特的绿杉，树的顶端，齐齐地抽出并列的青枝。

那时我穿戴得像一位新娘，戴着雏菊和草叶编成的美丽花冠。在这上路的时刻，在又苦又香的秋天时分，不会有油壁车，不会有西陵柏下的柔情等待。不可违的宿命啊，我只能迎接即将到来的尘土和泥泞，戴着我唯一的戒指，衣衫褴褛走过沿途的村庄。那么，我何不能最后一回美丽自己？为了你，为了我梦中的诗歌？

在空无一人的山峦上，太阳远远地燃烧，故乡的灯火就要亮了。我将我的护生符，那枚指间的小小蓝石头贴在心间祈祷：在今后年年的春雨中，我能梦见在稻田的尽头，在小溪拐弯的山坡上，拥有一间黏土和石头垒就的小屋吗？暮霭降临，我用我唯一的戒指点亮灯火，让小屋开满蓝色的灯花，让潮湿的木头冒出呛人的烟，然后推开小木窗，倾听茫茫夜色中，土地里释放出的无尽忧伤。

既然我无力偿还，土地的情义和你的纸债，我就忍住我的痛苦，不发一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