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子湖畔的礼物
我的案头放着一座盆景。它是一座小而秀丽的山，峰峦陡峭，山势起伏，山脚铺着绿茵茵的藓苔，山腰生有几丛稀疏的兰草，山缝里长着一株叫不上名字的长绿树，一颗红玛瑙似的果子挂在树枝上。
小山半浸在盛满清水的宜兴紫砂盘中，水影山光，常把我带进无尽的遐思中去……
它是我游览西子湖的纪念，我把它看作是西湖的精灵，我喜欢在绵绵细雨声中和它相对而坐，每当这时，我仿佛又漫步到了湛清碧绿的西子湖畔，听到了小瀛洲上雨打残荷的声响，看到了花绸雨伞像蘑菇似的撑满游船，望到了烟云的缝隙中露出的保俶塔的塔尖……
去年深秋，我来到思慕已久的西子湖畔，那是个细雨溟氵蒙的日子，当是游湖的最佳天气了。先不说眼前这云蒸雾绕雨潇潇的西湖烟雨有多美，吟诵几句描写西湖雨景的古诗就足以使人心旷神怡了。
“拂波云色重，洒叶雨声繁。水鹭双飞起，风荷一向翻。……”唐代大诗人白居易以生动传神的笔触，这样描写西湖雨景。
“黑云翻墨未遮山，白雨跳珠乱入船。卷地风来忽吹散，望湖楼下水如天。”北宋文豪苏东坡寥寥几笔，画出了一幅气韵飞扬的西湖雨晴图。
明代诗人陈文水登高远眺西湖残雨，写下了这样的诗句，“杰阁凭虚起，登临好是闲。凉秋半城树，残雨一湖山。……”
这些诗句固然美得令人陶醉，但更美的还是眼前这“古今难画亦难诗”的真实的西湖雨景:
蚕丝一般的雨扬扬洒洒飘落下来。紧贴着湖面，一层淡淡的雾霭合着桂花的幽香在悠闲地飘荡。那罩着透明纱帐似的孤山，在或急或缓的雨雾中若沉若浮、忽明忽暗，使人联想起在晨雾中缓缓行驶的帆船。湖心亭、阮公墩、三潭印月在时浓时稀的烟雾中时而露出小亭的攒顶，时而露出楼阁的一角，显得缥缈而朦胧。白堤苏堤上，老柳拂风，碧桃凝烟，一会儿清晰得可数堤上游人，一会绰约得像是一位丹青妙手在宣纸上信笔抹上了淡淡的两道，空灵自然而又饶有趣味。
极目远眺:群山为彤云所遮，湖水被苍天所吞，整个西湖显得坦坦荡荡、辽阔混茫，秀丽中又增添了雄浑的色彩。
细雨乍住，风摧云开，湖岸的群山露出了如黛的身姿，峰峦塔影倒映湖中，西湖显得更加静谧秀丽了。
呵，美丽的西湖，你有着多么巨大的魅力啊!我对美的感受向来迟钝，但在你的面前我却一反常态，眷恋的情思潮水般冲击着心扉，那种微妙复杂的感情真是难以诉说!“未能抛得杭州去，一半勾留是此湖。”白乐天的诗句，不正是我此时心情的写照么。
但是我毕竟要离去了。望着如烟如云的湖面，很想得到一个西湖为什么这样美的答案。答案还没想出来，心中却升起一丝怅惘:难道就这样离开了吗?由于烟雨空氵蒙，连纪念照都没拍下一张!
我沿着湿漉漉的石板路朝三潭印月的码头走去，准备在那里乘游船回旅馆。突然，我的视线被摆在路旁的两篮水灵灵的盆景吸住，不由得停住步子，在篮子前蹲下来。这些盆景都是形状各异的小山:有的似虬龙绕柱，有的似灵仪欲飞，有的像卧牛回首，有的像捧书凝思的学子……
我凝视着这些各具神韵的小山，猜测着创造这些艺术品的作者……
“买吗?”
脆生生的问话打断了我的沉思。我这才注意到卖盆景的是一个十一二岁的小女孩，她忽闪着一双大眼睛，睫毛很长，红扑扑的脸儿上有一对深深的酒窝;她头戴一顶大竹笠，乍一看，很像雨地里一株大蘑菇。
“这盆景是谁做的?”
“是我在湖边拣的石头，姐姐帮我粘的。”
这孩子的杭州普遍话说得很有趣，她把“是”说成“系”，把“湖”说成“伏”。
“多少钱一个?”
“五角””
太便宜了，在北京五块钱也买不到的。我很想买，可怎么带呢，背着几块石头游江南吗?
“你买吧，这盆景是比着湖边的山做的，带回家作纪念多好啊!”
可不是，我手托的那座盆景，真像湖边烟云缭绕的宝石山呢。
大凡艺术品都有能引人联想的功能，面对这座缩小了的宝石山，我想:如果没有小艺术家颇具匠心的劳动，这座盆景不过是几片石头而已，正是因为有了人的创造性的劳动，才使得这几片天然的石头有了美的价值。想到这里，我似乎找到了西湖为什么如此迷人的答案:西湖的美就在于天开人作，不能想象西湖没有白堤苏堤，没有平湖秋月、断桥残雪、曲院风荷等人造的胜景。如果没有这些景致，岂不等于美丽的西施少了明眸?
从这个角度来说，美是劳动创造的，是心血和汗水的结晶。
我决定买一座，不，买三座!带回北京送朋友，让他们和我一起分享畅游西湖的快乐，一起体味蕴藏在美中的哲理和教益。
抱着三座小山回到旅馆，我的房间立时就成了一个盆景展览室。观赏者络绎而来，有几位即将登程的旅客羡慕我的收获，竟冒雨到湖畔寻那位卖盆景的女孩去了。
为了把我的盆景装扮得更美，第二天我专程去了趟位于湖中的孤山;在山阴背后采了些野生的兰草和绿丝绒似的苔藓，拿回来种在盆景上。我觉得西湖的盆景只能用西湖的植物来装饰，这样才能珠联璧合，达到美的统一。
南游归来，这盆景就和我朝夕相伴，它不但常常使我忆起西湖烟雨的佳绝。还常常使我想起那些为了美化我们的生活而默默劳动的人们。我觉得:谁要是只顾享受美而忘了创造美的劳动人民，那就是一种背叛!
我每每自省:自己的工作、自己的心灵，经得住这盆景的检验吗?
呵，你这来自西子湖畔的精灵，你不但是美的化身，你还是一面映照我内心世界的镜子呢!
1980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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