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个“思想者”吧

当个“思想者”吧

我给学生讲《西方史学史》时，学生问我：西方的历史学家怎么会那么幸运？布鲁尼、道比涅、普罗科匹厄斯、奎昔亚狄尼，都是当官著述两不误；爱德华·吉本、兰克、蒙森、汤因比、布罗代尔，因为研究历史、写历史书而获得至高荣誉和地位。相比之下，中国的历史学家多么悲惨，大历史学家几乎都没有好下场。司马迁、班固、范晔、王国维、剪伯赞、邓拓、吴晗，哪一个是正常死亡？

对于这样的问题，我也不知道如何回答才让学生满意。我只是纠正他们问题中不准确的信息：司马迁的受刑，班固、范晔的死亡，不是由于写历史书，不属于“文祸”，或者说，受刑和死亡纯粹是政治事故，与研究历史关系不大。王国维沉湖自杀与他研究金石学也没有直接关联。剪伯赞成了政治运动的牺牲品，不是由于写的历史书触及政治神经，而是由于北大副校长和学术权威的身份。因写历史而带来灾祸的只有邓拓、吴晗。历史是必须研究的，历史书是必须撰写的，史学家是值得尊敬的。

真正的史学家是值得尊敬的，但必须承认，史学与政治之间“并不亲密”。司马迁由于李陵案触怒君主；颇以才智自负的班固被一个小吏杀了。才华出众的范晔卷入政治斗争，稀里糊涂地送了性命。王国维沉湖自尽，剪伯赞服药自杀，吴晗、邓拓被迫害致死，他们的不幸遭遇，的确是与“政治”脱不开干系。其实，历史学和政治权术本身有冲突。历史学家追求的是“真实”，政治家追求的是“有用”。真实的未必有用，有用的往往未必真实。政治家为达目的可以不择手段；历史学家总是犯傻似地“较真”，和政治家过不去。政治家也会说，他们很无奈，“作假、使计”往往迫于形势，或不得已。政治家处理的是现实问题，现实中充满着复杂的矛盾，不想点“歪办法”可能不行。对政治家而言，只要把现实中的难题解决了，运用权谋，仅是手段问题，未必表明政治家的品德败坏。换个角度想，倘若按历史学家的思路指导社会生活，恐怕什么社会问题也解决不了，社会可能发展得很正常，也可能一团糟。

那么，历史需不需要研究呢？还是需要研究，至少某些史事要考证，某些问题要辩明。但一个国家并不需要太多人去研究历史，至少中国社会目前百万大军研究历史，连搞文学的、搞新闻传媒的都加入，不是好现象。当今社会那些标榜为史家的，无非是编书的速度快，发表的文章数量多，手里掌握的课题经费多而已。

不说历史学家了，说文学家吧。文学家也值得推崇，文学家的命运要好一些。

文学似乎不承担大的社会责任，文学作品也不自诩为“资治通鉴”。文学的主要价值是供人精神享受，使人愉悦。文学自觉地把自己摆在较低的位置，不强调文学的社会功能有多高，但文学的真正价值有时超出历史。正因为文学不以“求真”相标榜，文学家笔下的记录往往是艺术化的社会生活百态，或是人类精神生活史、观念史、思想史。文学作品凝结的是文化精英的创造性成果。这一点上也超出历史学，因为历史的记录只需识文断字者就可以做到，越是秉笔直书，越不需要多少文才。可是，没有文才的人能成为文学家吗？给司马迁“盖棺论定”，他是史学家、文学家、思想家，因为《史记》也是文学作品。流传久远的往往是好的文学作品。问题是，文学对个人素质的要求太高，一般人达不到。

再说哲学。“哲学”希腊文原意是“爱好智慧之学”。哲学是启人心智、催人思考的一门学问。一旦思考停止、思想僵化，哲学便死亡了。倘若不能开启智慧，任何知识和说教就算不上哲学。比如，以某一种哲学思想来指导其他的哲学，现实的操作中就等于取消了哲学。中国自引入西方的这个主义那个学说以来，哲学逐渐变味。中国大学里开的哲学课，实际上只能叫“读哲学经典”或“念哲学”。哲学系的教授们，只是靠这门课混饭而已。

既然做史学家“有风险”，而且史学队伍庞大，不好混饭，就不奢望成为史学家了。既然文学的社会功能不大，而成就文学家需要很高的天赋，那就不要去做文学家的梦了。既然目前我国没有真正的哲学，当哲学家需要超常的智慧和悟性，那就放弃向哲学家的方向努力。

这些都不成，那怎么办？

还是成为“思想家”吧！

思想家不是职业，没有一门学问叫“思想”，只有叫“思想史”的，讲述历史上思想家的生平和基本思想。“思想家”是一种不断思考的人，就是脑子不停地想那些别人不去想的事儿。成为“思想家”有多种途径，“思想家”也有多种类型，“思想家”的命运悬殊。不过要注意：为个人的生存问题不停地转脑筋的，不是思想家；为求升官发财而不断地想办法的人，也不是思想家。只有思考那些大问题、大事件，关注民族命运、国家存亡，思考所有人的生死问题，思考环境恶化后人类怎么办的问题，才是“思想家”。

当个“思想家”也太难了！

那就当个“思想者”吧！

“思想者”就是愿意想什么就想什么。宇宙生成，地球运转，环境变迁，人的生死，社会的公正，国家与个人的关系，人自身的健康，下一代的培养，如何实现幸福，如何搞好人际关系，如何发财，计划找怎样的女朋友等等，都可以思考。不断思考而没有答案不要紧，不能自圆其说不要紧，提不出整套观点不要紧，有没有听众也不要紧。好，就当个“思想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