赢得生前身后名

赢得生前身后名——悼浦熙修

离京的头一天傍晚，好不容易和浦熙修的女儿袁冬林、儿子袁士杰取得电话联系，冬林主编一个高科技方面的学报，她的长女在一家大医院当主任医师。士杰任理工大学教授，他爱人彭钢新近升任女将军，还当选中纪委委员。士杰执意要马上来看我，我说天色已晚，立刻要到朋友家践约，回住处早不了，明晨要赶往机场飞返上海，没有时间见面了。士杰充满感情地说：“谢叔叔，你难得来一次北京，见不上面太遗憾了！”这是去年年末的事，虽然有负士杰的愿望深感歉疚，但能获悉亡友子女两家的这般情况，我是满心欢喜的。熙修同志倘若泉壤有知，定当含笑。

话虽如此，不过是生者为求得心理平衡说的，北望都门，心绪纷乱。死是人生大限，谁也逃避不了，只是她在“文革”际遇坎坷，身患绝症得不到应有治疗（她持有北京医院就诊证却被降到市级医院），在病痛折磨中、呼号中而逝，不免感到迷惘凄怆。自从1957年7月1日《人民日报》发表《文汇报资产阶级方向应当批判》极富权威性的社论点了她的名开始，一直背了14年大“右派”的恶名，十年“文革”带给她的忧患惊恐自然在常理之中。她病倒以后，到医院探望她最勤的是费孝通，同“病”相怜，相濡以沫啊！

熙修善良谦和，爱憎分明。在旧政协召开期间，她任职重庆《新民报》采访主任，遍访全体代表，对国民党人员张历生等代表坚持顽固立场敢于嘲弄，对中共周恩来等代表则极尽歌颂之能事。又如孔祥熙夫人用飞机载狗事件，她巧妙地避开新闻检查官的扼杀予以曝光，激起山城人民对蒋孔腐朽政权的鄙夷和忿怒，也得到党和正直人士的赞佩与支持。

八路军办事处同志亲昵地叫她浦二姨，《新华日报》的同志叫她浦二姐（浦氏三姐妹，老大洁修、熙修行二、彭总夫人安修行三）。后来，随着政局更迭，从南京到北京，浦二姐的昵称在新闻文化界众口流传，平辈、长者莫不如此。

浦熙修质朴单纯，执著地要求进步，她拥护共产党，党对她爱护有加。几年前我到京看望陆老定一，谈起熙修，陆老说：“她是我党可靠的朋友，在重庆曾家岩50号中共办事处，当时在《新民报》的浦熙修、《大公报》的高集，整不多每天都上门采访或是聊天，我对他两人说，这里附近住的都是特务，时时刻刻监视共产党人的行动，我是国民参政会参政员，特务还不敢怎么样，你们是新闻记者，写的新闻报道对国民党不利，特务会对你们下毒手的，你们可得小心警惕。”

国府还都，重庆谈判协议变成一纸空文，上海各界组成代表团到南京向国民政府请愿，车抵下关，特务暴徒就用棍棒拳脚迎接和平请愿的代表，制造了震惊全国的“下关事件”。当时在现场采访的浦熙修、高集被特务殴打时说：“我们是新闻记者。”特务说：“什么记者，你们是共产党。”前几年，我到北京和当年代表之一的雷洁琼先生谈起往事，她说：“特务围上来打我时，浦熙修趴在我身上保护我，特务就狠打她，打得鼻青脸肿，还扯掉她不少头发。”

写到这里，联想起陆老定一在重庆的“警告”，熙修在“下关事件”中的遭遇并非偶然。南京解放前夕，特务机关进一步把她投进监狱，更是必然结果。1949年9月召开的第一届全国政协600多名委员中，浦熙修荣膺一席，会上，周恩来把她介绍给毛泽东，毛主席说：“你就是坐班房的记者。”

1957年“反右”风暴中，她失掉了委员席位，中央还是给了她特邀代表的名义，直至“文革”爆发，她才不再拥有任何政治生活空间。

十一届三中全会的春风吹到熙修门前，在全国政协为她举行的追悼会上，康克清致悼词，宣读中央把她错划“右派”予以改正的决定，对她的一生作出高度评价。

熙修生前，无愧于新闻战线上女战士的称号，身后的哀荣，在女记者中尚无前例，我为她骄傲，在此，谨借辛稼轩的“赢得生前身后名”词句，纪念一代名记者浦熙修同志逝世24周年。

1994年5月5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