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残忍的猜测

时间:2022-01-14 理论教育 版权反馈
【摘要】:而男孩,就是在这时候,伸出了他的手。男孩的身体还在抖。那是纯真的天性遭遇突来的威胁时所流露出的恐惧。男孩的眼神,无助,近乎绝望。教训了男孩一通后,他把男孩揪出商场。只凭男孩一双无辜的眼睛,就想当然地作出判断,其结果,反而是自己受到了欺骗。第二天,我再一次将摊子翻了个底儿朝天,试图能找出那件衣服,推翻我残忍的猜测。说这些时,男孩眉飞色舞,兴奋异常,与昨天的他,判若两人。领唱的妹妹,需要一件白色衬衫。

残忍的猜测

品德,应该高尚些;处世,应该坦率些;举止,应该礼貌些。

——孟德斯鸠

其实我早注意到那个男孩。他穿着长及膝盖的外套,一双露了脚趾的解放鞋沾满褐色的泥巴。男孩在我的摊位前怯怯生生地转,眼的余光偷瞟着我,当与我的目光碰触,那余光,便慌乱地闪开。

我的摊位在一个大型服装商场的二楼,很小的一个摊子。正是上午,不断有顾客挤上前来,一边挑挑拣拣着,一边跟我砍价。而男孩,就是在这时候,伸出了他的手。

男孩并没有看我,也没有看那件衣服。他瞅着楼梯口,一只手摸着自己的鼻子,另一只手准确且迅速地抓起那件衣服,然后向楼梯口的方向走去。好像怕引起别人的注意,男孩走得很慢,努力制造着一种虚假的从容。

那是一件尺码很小的低档白色衬衫,土得掉渣。两年前的存货,一直没有卖掉。

我想追上去,商场保安却抢先一步,抓住了男孩的胳膊。

小小年纪不学好!保安把他揪到我的摊子前,这个小家伙,是不是偷了你的衣服?

男孩瞪着惊恐的眼睛,身体剧烈地颤抖。好象他想跟保安解释什么,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凭直觉,我认为这个男孩,不可能是个惯偷。——他是那样紧张和恐惧。

是你的衣服吗?保安揪着男孩的衣领问我。男孩挣扎着,几乎要被他提起来。

是的。我说,他可能忘了付钱……

忘了付钱?保安吃惊地望着我,你真这样看?

男孩的身体还在抖。他看着那个高大的保安,仿佛到了世界末日。他的眼睛很黑很亮,那本该是一双天真无邪的眼睛,此时却只剩下恐惧。那是纯真的天性遭遇突来的威胁时所流露出的恐惧。男孩的眼神,无助,近乎绝望。

男孩让我心生怜悯。

放了他吧,我说,反正衣服也没有丢……他还是个小孩子。

放了他?保安打量着我,像打量着一个怪物,包庇他对你有什么好处?

不是包庇,我说,他忘了付钱……这小孩刚才问过价的……他可能,忘了付钱。

保安想了想,极不情愿地说,好吧,这次就饶了你。教训了男孩一通后,他把男孩揪出商场。他粗暴地冲着男孩吼,再敢来的话,小心我打断你的腿!

原以为,事情到这里就结束了。想不到,下午的时候,男孩再一次出现在我的面前。

我想……能不能……给你打工。男孩仰着脸,急切地追寻着我的眼睛,当碰上我的目光,却又急急地躲开。我不要钱,他说,我只要这件衣服。男孩指指那件差劲的白色衬衫。

可是,我这里不需要人的。我说,你再不走,保安又来了。

男孩遭到我的拒绝和恐吓,极不情愿地转身离开。走出几步,又停下来,几秒钟后,男孩转过身,回到我的摊前。

你答应我吧,行不行?他几乎是在哀求了,我给你干一个月……我不要钱……我什么也不要。

实在没办法,只好答应了他,尽管心不情愿。我没有问他理由。我想,这么小的一个孩子,这么低声下气地哀求,肯定有他的原由。

其实我并没有留下他的意思。不仅因为我这里真的不需要人,还因为他是一个孩子。他能做什么呢?浑身脏兮兮的,穿得破破烂烂,看人时,都不敢正视。这样的一个孩子,能做什么呢?

我答应他,只因为那时我很忙。我不想被他缠住。我想等商场关门的时候,仔细问一问他的住址,然后,送他回家。

男孩见我点了头,非常高兴。他站在我的身后,不动,也不说话,像一团定格的沾着灰尘的瘦小影子。

傍晚我要去饭堂打饭。问他,你想吃什么?男孩摇摇头。我说,你帮我看着摊子,我一会儿就回。男孩点点头。我说,别再乱动衣服,小心保安抓你。男孩就慌起来,眼睛里再一次露出惊恐。突然我感觉有些不忍,忙夹了饭盒,去商场的饭堂打饭。

回来时,男孩却不见了。一起失踪的,还有那件白色衬衫。

我问了周围的人,他们说,好象没发现他偷拿衣服,只看见他跟着你,以为和你去吃饭了。我追出店门,见不到男孩的影子。我问商场保安,保安看着我,满脸嘲弄的神情。

我想我是太过弱智了。只凭男孩一双无辜的眼睛,就想当然地作出判断,其结果,反而是自己受到了欺骗。我的没有立场的善良和对陌生人随便建立起来的信任,恰恰充当了这个男孩欺骗我的武器。

最让我伤心的,不是他让我丢失一件衬衫,也不是因为我受到了欺骗和愚弄,而是因为他还是一个孩子。这么小的孩子,他怎么可以这样?

我猜测,他是惯偷无疑。他虚假但逼真的表演,成为他将这个职业延续下去的资本。

那天是五月三十一日,我记得很清楚。

第二天,我再一次将摊子翻了个底儿朝天,试图能找出那件衣服,推翻我残忍的猜测。可是我没有成功。那件衣服,和那个男孩,真的一起失踪了。

我想那男孩,永不会出现了。

可是傍晚,正当我要去饭堂吃饭,男孩却突然出现了。他仍然穿着昨天那件不合身的衣服,脚上仍然穿着露了脚趾的解放鞋。他站在我面前,气喘吁吁,满头大汗。显然,他已经走了很远的路。

他的手里,拿着那件白色的衬衫。

我愣住了。

他说,你的衣服,还给你。

我恼火地问,你去哪儿了?其实我本来想说,你良心发现了?

男孩没有回答我的话。他说妹妹今天可高兴啦!她在大礼堂的台上唱歌呢!说这些时,男孩眉飞色舞,兴奋异常,与昨天的他,判若两人。

男孩跟我说他的家。那地方距这里,足有四十里路。原来男孩很久就辍学了,他还有一个妹妹,正读小学三年级,功课好,歌唱得也好。前几天,他知道在六一节那天,妹妹要在市里的礼堂演节目。是合唱,妹妹是领唱。领唱的妹妹,需要一件白色衬衫。可是他们贫穷的家,根本没有也不可能给她买一件白色的衬衫。

我们没有爸爸妈妈,只有一个奶奶。男孩说。

我想象这个孩子偷拿着这件白色衬衫溜出商场,跑过城市的柏油路,穿过泥泞的土路和田野,然后把衬衫交给望眼欲穿的妹妹;我想象他的妹妹套上这件极不合身的衬衫在台上幸福地唱歌,唱完后又赶快脱下,交给一直在礼堂外面等候的男孩;我想象男孩再一次拿着这件衬衫,一路小跑穿过泥泞的土路和田野,踩过城市硬邦邦的柏油路,躲避着凶神恶煞般的商场保安,最后把这件衬衫,交还到我手里。两天的时间里,男孩做了两次贼;可是男孩所做的这一切,只为自己的妹妹,能穿着一件新的白色衬衫,站在礼堂的舞台上,唱一首歌。

那天是六一儿童节。那天,本该是男孩的节日。

说完这些,男孩再一次变得紧张和不安。他说我给你打工吧,我给你干一个月……我不要钱……我什么也不要……我已经用过你的衣服了……

他的目光飘忽不安。也许,他正担心那个保安突然闯过来,一把揪住他的衣领。

我想告诉他,你不必害怕的。你是一位好哥哥,你不是贼,不会有人把你当成贼。可是最终我没有说,因为我感到羞愧难当,我认为自己没有说这些话的权力。——当他失踪的时候,我对他的猜测,是那样恶毒和残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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