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田野的意味

时间:2022-01-13 理论教育 版权反馈
【摘要】:从一个大的视野来看,所有的城市,无不被田野包围着,尤其是在绿浪翻滚的春夏两季,闪烁着金属光泽的城市,活像是漂浮在大海中的一座座岛屿。如果不是那些切开田野的高速公路和锈迹斑斑的铁轨,可怜的城市就沦落为了人间孤岛。相对于南方而言,北方和北方的田野,是辽阔的,雄浑的,壮美的。然而,这并不是田野的错。

我热切地盼望像一头初生牛犊一样,一头扎入一片郁郁苍苍的田野,安静地呼吸它朴素清新而疯野醉人的芬芳,低下头,用温暖的舌头把姹紫嫣红的春天从泥土里一寸寸地舔出来。

若是能像一株野草或者是一丛灌木融进那一片苍茫之中,就更好了。

这不是纸上谈兵,而是从未生起过的强烈愿望。

差不多一整个冬天,我都把自己关在一栋冰冷的公寓里,用一大堆振振有词的理由绑架了双脚。在此期间,我不曾踏足田野半步,仅仅是在车窗里打量过那个迥然有别于南方的田野。多么漫长的一个冬天啊!

蓬蓬勃勃的田野,距我是越来越远了,似乎远在遥不可及的地方——它们躲在城市的背面,泛着青灰色的光芒。

或者说,是我的一意孤行,终于失宠于它们,失信于它们,以至于迟迟不能安放那一颗在城市的水泥地上来回飘荡的灵魂。

我们的灵魂,跟草籽和树种一样,需要一片田野,至少是一团泥土,才能落脚,并慢慢生根发芽。但可以肯定的是,我们的灵魂之树,只有在浩浩荡荡的田野里,才能生长成苍天大树,也才能走向自由和开阔。

——这让我惶惑不安,内心犹若一头远离草泽的困兽。

河边的公园,马路边的绿化带,小区里的草坪和被分割成各种几何图形的种着观赏树的空地,都只能暂时缓解我们内心的焦虑,而不能根除。

它们,只是放大了的盆景。

于是,我的目光总是会小心翼翼地越过那些被人工修剪过的树木,越过气象森严、棱角尖锐的城市,去天空里寻找慰藉——我担心那些尖锐的棱角,会划破目光柔软的皮肤。

我知道,那一朵朵干净的云彩下面,就是一望无际的田野,就是鸡鸣狗吠的村庄。

我还知道,那一方蓝到我骨头里去了的天空,其实是田野的倒影。

那是一块会飞翔的田野。两年前,我在南方那个多雨的春季写下过这样的句子:“鸽子飞过的天空,在这个黄昏铺满了云朵,一块未经雕琢的大理石桌面,挤满了土豆的田野。”

我们一步步远离田野,乃至最终失去田野,是从我们满怀憧憬地踏进城市的那一刻就已注定了的。

灯红酒绿、熙熙攘攘而又相对开放的城市,实际上是最大的难以逾越的牢笼。它们用钢筋水泥筑起了一道无形的“高墙”和“铁丝网”,用一扇扇坚硬而冰冷的防盗门和防盗窗,囚禁了内心热爱自由的人们。

从一个大的视野来看,所有的城市,无不被田野包围着,尤其是在绿浪翻滚的春夏两季,闪烁着金属光泽的城市,活像是漂浮在大海中的一座座岛屿。如果不是那些切开田野的高速公路和锈迹斑斑的铁轨,可怜的城市就沦落为了人间孤岛。

虽然城市这头钢铁巨兽与田野在本质上是势不两立的——它时时刻刻准备着向田野伸出摩天长臂和巨齿利牙,偷袭霸占田野的地盘,可退让的田野仍是坦荡无私的,即使城市壁垒森严,路口岗哨林立,市民们防范有加,它鲜活的气息依然会从四面八方像潮水一样涌进大街小巷。

在南方生活的时候,几乎每个春天,无论是我身在城市的哪个角落:公寓,路上,或者办公室里,声势浩大的馥郁的金黄色的油菜花香都会从天而降——那阵势,就像是一桶窖藏了百年的美酒,忽然踢掉了那个用红布裹着的盖子——迷人的气息随之灌进我们的眼睛,耳朵,嘴巴,鼻孔,发丝……扩散至每一寸肺腑。

湿漉漉的春风,这个长相英俊的邮差,把它们从郊外的田野里捎来了。

我总是和那些在冬季被修剪一新的香樟树一样,忍不住举头张望,隐隐见到一股股芳香四溢的气流在城市上空翻滚,起伏,奔跑……

那是油菜花的灵魂,在翻滚,起伏,奔跑;那是田野黄金般的颂词,在翻滚,起伏,奔跑。

一连半个月,天天如此。

我总感觉是一大群隐形的彩云或者是雁阵,在城市上空飞翔,鸣叫。

我能明确地辨别出它们的方向。它们来自城市的西北角。那儿荡漾着一大片一大片金黄的花海。

我知道,那是田野怜悯城里人,才不计前嫌地将那一桶桶美酒一罐罐蜜源源不断地快寄到城市,灌醉每一个与之相逢的人。

春天的气流可以冲决一切阴霾。

冬季的乌云早已不知去向。

风信子擦拭一新的天空,犹如南方少女的脸,干净,明亮,羞涩。

不得不承认,田野有上帝的胸怀。

我亦是被怜悯者。它温暖而馥郁的气息,一度唤醒了我。在南方的那几年,我会经常沿着一条宽阔的马路徒步至郊外,去看早春的油菜花,去田埂上挖野生的荠菜,去农家的菜地里拔根茎上还带着一团湿软泥巴的青菜,或者仅仅为了去色彩斑斓的田野里走一走,嗅一嗅田野的气息,吹一吹清野的风,在迢迢的山水间,目送那轮红彤彤的落日

再枯燥乏味的日子,因没有斩断与田野的联系,因了那一份亲近,倒也流露出几分生气。

更是因为这个缘由,我觉得就在那座日渐有“国际范儿”的城市娶妻生子安家落户也并不过于悲观,哪里料得到鬼使神差的命运,最终把我发配到了北方呢?

相对于南方而言,北方和北方的田野,是辽阔的,雄浑的,壮美的。但老实说,我不是特别喜欢这片田野——它似乎永远被一层令人窒息的薄烟笼罩着,总也望不到尽头。雨天的薄烟,该是云雾。晴天的呢,一定是驱之不散令人厌恶的雾霾了。难怪人人都恨不得成天戴一个口罩呢。

然而,这并不是田野的错。因为利欲熏心和毫无节制,异化扭曲的我们,亲手把自己连同我们的子孙后代推向了一个个深不见底的深渊,推向了一片片摆脱不掉的沼泽地,推向了一个个看不见黎明的黑夜,并殃及池鱼,祸及田野。

可心宽体胖的田野,是真正的辽阔,雄浑,壮美。它用一丛丛杨树把地平线推向了远方;它依然是生机勃勃的,它用一抹抹“草色遥看近却无”的麦苗,给我们灰蒙蒙的心情镀上了一层光亮。

——我们可以将那些尚驻足在泥灰色襁褓中的生命,称之为缓缓燃烧的火焰。

尽管一场洁白的大雪,会掩盖住人世间所有的假象与罪恶,但有一点,是辩驳不倒的真理:田野会将那片绿色之火越烧越旺。

大雪越猛,火焰也就越旺。

田野里的生命,无一不具备耐寒性。

这正是田野生生不息的缘由。

“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褒扬的也是田野的生命力。

记忆尤为深刻的是,每当车厢内气味浓重的汽车载着我穿过街区向郊外驶去之时,俄国作家伊凡·阿历克谢耶维奇·蒲宁在其散文名篇《秋》里写下的一段话,总会从我的脑海里浮现出来:

道旁架电报线的高耸的电线木杆接二连三地在夜色中闪过,最后连电线木杆也消失了,它们在半路上拐到一边,就此不见影踪。城里的天空虽说是黑沉沉的,但在那里毕竟还是可以把天空和灯光昏暗的街道区别开来,可是在这里,天地已浑然连成一体,周遭无处不是萧瑟的秋风和茫茫的黑暗。我回头望去,城市的灯火也消失了,仿佛沉入了漆黑的海洋之中,而在前方,闪烁着一星昏黄如豆的灯火,显得那么孤独,那么遥远,似乎是在天涯之外。其实这是摩尔达维亚人在大路旁开了多年的一家酒店的灯光,劲风打大路那边刮来,在干枯了的玉米秆中乱窜,慌慌张张地发出簌簌的声响?

若时间又恰好是晚上,那么,我所目睹的情形,与蒲宁先生描写的,简直是如出一辙了。

只不过,蒲宁先生是同心仪多时的情人乘坐马车去寒风料峭的大海边,而我,是走向那片黑黝黝的漫无边际的,偶尔会在黑暗中闪现一两点像是被晚风吹拂而摇曳不定的灯火的田野。

然而,田野与大海,何其相似。在某种意义上,它们是可以等同的。

大海,是一片起伏着玛瑙色浪花的田野;而田野,是一座表情更丰富内心更复杂的大海。

在前不久遭遇的一件事,也让我忍不住再三咀嚼蕴藉其中的意味。

那是一个隆冬的清晨,五点多,天刚麻麻亮,我匆匆忙忙地起床,在胡乱地抹了一把脸之后,拎着行李咚咚咚地跑下楼,冒着刺骨的寒风穿过漫长的小区过道,打车去搭乘一辆提前约好的到南京禄口机场的汽车。我要赶一趟中午一点半起飞的航班。而那段时间,因为逼近婚期,几乎夜夜失眠。由于一宿未睡沉实,又加之起得太早,上车后一直昏昏欲睡,眼皮直打架。可当汽车驶出路灯昏暗的街区时,就像是一阵寒风冷不丁地灌进了车厢,身子骨不由得打了一个激灵,头脑霎时清醒起来。

一方被浅绿涂抹的冬日的田野,在我眼前由近而远地徐徐铺开,犹如长卷的中国画。

杨树与麦苗依然是中心意象。间或出现的村落,是点缀。灰色的天空,是留白。

落光了叶子的杨树,枝是枝,蔓是蔓,鼻子是鼻子,眼睛是眼睛,干净爽朗,这里一丛,那儿一行,像一首首诗站在那里。

而浮动在田野尽头的一点意犹未尽的韵味,不禁叫人浮想联翩,不知道那儿会冒出来什么奇迹。

可就在一个转身扭头的工夫,奇迹出现了——在那天地浑为一体的地方,忽然露出了指头大一点像极了蛋黄的红,毫无血色的红——那样子,就像是一只刚刚啄破蛋壳的小鸡,从那破壳处探出了半个毛茸茸的脑袋,随时都有可能因为风吹草动而缩回去的样子——继而是拳头大,接着是巴掌大,最后是一整个,圆圆的一个红盘子,镶嵌在深灰色的云层里。

奇怪的是,天空并没有因为太阳的出现而变亮,太阳周围也不曾出现一片彩云,连一道金色的镶边也没有,气氛依然冷峻,仿佛它们并不欢迎这个剪纸画一般的新生儿。

可这个新生儿并不恼。它当真跟个孩子似的,在灰扑扑的地平线上蹦蹦跳跳,然后顺着一座房子的斜坡爬了起来,当然,你也可以说,它是在攀爬那棵孤零零地矗立在地平线上的小树。

经过将近半个小时的努力,它终于爬到了那个剪影似的屋顶上,爬到了那棵小树最高最细的枝头上。

我在车窗里望出去,那个形象,就像是那棵小树用颤颤巍巍的手奋力地擎着一个红色鸟巢,而且因为体力不支,那个鸟巢随时面临着坠落于苍茫之海的危险。

这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全程目睹了田野分娩太阳的过程。我坐在汽车里,感觉到了田野发出的痉挛,我也跟着颤抖,拳头握出了一把湿湿的汗。

这是一轮没有血色的太阳。尽管它顺利地爬到了半空,却仍是一盘蛋黄似的红,叫人想起发育不良的面色苍白的孩子。它发不出一点光芒,哪怕是一丝极其微弱的光芒。

那时的它,就像是一个被软禁起来的皇帝,颁发不出一道诏令,也像是一个哑巴,吐不出一个完整的音节。它甚至连嘴巴也懒得翕动一下。

它把所有的金币都揣在口袋里,紧紧地捂着,并不想掏出来示人。

那样子真是急人——但那又是多么平和的一路呀!许多人都目睹了这一幕,但没有人站起来远远地喊它一声,也没有人替它着急,只有我这个从泥巴地里走出来的孩子,暗暗地捏了一把汗。

那样子,就像是一盘生锈的月亮。

它的脾气好到了极点。

更像是块点心呢!

可就在我以为太阳神所乘坐的火轮在这一天都会处于这种要死不活的状态时,窗玻璃哗的一下就亮起来了,就像是有一道雪亮的车灯从地平线上遥遥地平射了过来,我不得不将眼睛眯缝起来,小心翼翼地打量那个顽皮的孩子。

这个披着一头金色卷发的孩子,将口袋里的金币,一枚一枚地掏了出来,像扔骰子一样地扔在盘子里,于是金属坠地时清脆悦耳的响声,不断在我耳畔响起;他还嫌不够,拿起口袋,咣当咣当哗啦哗啦地往盘子里倾倒起来,金币堆成了山;无数个金币掉落在了远方静止的河流上,激起了一大块一大块金色的涟漪。

我已经不敢直视他了,额前一片晕眩;仿佛多看一秒钟,我就将陷入永恒的黑暗。只是刚刚那个发生在瞬息之间的过程,让我回味不已。

我更相信那夺目的光芒,来自一只刚刚破蛹而出的蝴蝶振动的翅膀。

因为,那些光芒,是新鲜的,毛边的,是第一手的。

那是飞翔的光芒,生命的光芒,自由的光芒。

当然,那也是玉米的光芒,麦子的光芒,稻谷的光芒,果实的光芒。

毫无疑问,这个奇迹是由那一方苍茫无尽的田野孕育的。

那些璀璨的光芒也是。

那些比喻也是。

那些想象也是。

一个活着的田野,不仅自身孕育万千奇迹,而且不知给我们人类带来了多少伟大的启示。我因此将之誉为灵感之源,估计不会有人投反对票吧。

神秘的象形文字,就来自于我们的祖先对田野万物的理解和模仿。

美术与音乐,其灵感无非也是源自田野。“青山不墨千年画,流水无弦万古琴”,说的就是这个道理。

哲学与宗教的母亲,同样是田野。哲学思想和宗教精神,与田野精神或者说自然精神,是高度一致的。

哲学所要达到或者说所要体现的最高境界,不过也就是自然之境。

苏格拉底说,田野与树木没有给他一点教益。

我觉得是不可信的。

谁不愿意走进一片田野呢?谁会拒绝走进一片田野呢?

美国作家欧内斯特·海明威在其散文《不散的筵席》中描写过他和妻子租住于巴黎雷蒙红衣主教大街74号的旅馆时,计划到勒萨旺山下的农舍去小住时日的事情:

巴黎恶劣的天气现在已经来临,我想与妻子一起短暂离开巴黎到外地去。那里不是下雨而是下雪,雪花穿过松林,铺满道路和高高的山坡,每当夜晚信步回家,我们可以听到它的吱吱声,在勒萨旺山下有一家租金便宜的农舍,在那里我们可以一起读书,夜间一块躺在温暖的床上,打开窗户眺望明亮的星星。这就是我们能去的地方。坐三等车旅行并不昂贵。房租比巴黎贵不了多少。

他还详细地记述了与妻子在谈论这个计划时的对话:

“我认为它妙极了。”我的妻子说道。她有一副美丽的模特儿面孔,她的眼睛和微笑照亮了我即将做出的决断,如同一份厚礼。“我们什么时候离开?”

“你想什么时候离开,就什么时候离开。”

“呵,我想马上走,你不知道吗?”

“我们回来时天气可能晴了,晴朗而寒冷,那多么好。”

“我相信它会这样,”她说道,“你不是也正想走吗?”

我不曾去过法兰西,并不知道勒萨旺山下的田野到底有多美(一定是美不可言的吧,不然海明威夫妇也不会如此迫不及待),但是我想,那个落满了雪花的,踩起来会发出“吱吱声”的田野,与我在车窗里望见的这片北方的田野,与洞庭湖平原上的田野,与鄂西大山里的田野,都是同一个田野。

由此延伸开去,海明威笔下的田野,与蒲宁笔下的田野,马尔克斯笔下的田野,川端康成笔下的田野,也都是同一个田野。

这个田野,“就是我们能去的地方。”而且这是一个“我们可以一起读书,夜间一块躺在温暖的床上,打开窗户眺望明亮的星星”的地方。

谁不想快点赶去住一阵子呢?

我现在就计划着,若是每年都能到鄂西老家住上一段日子就好。在我心里,我家院子外的那个田野,就是海明威夫妇心中的勒萨旺山下的田野。那儿既有绿荫蔽日的夏季,大雪封山的冬天,也有被花香笼罩的春季,层林尽染的秋天。

二十多年前一个春夏之交的日子,我曾不畏虎豹豺狼地独自深入山中,去寻找一种被我们称作“枪子弹”的果实,却与一片开得如火如荼的杜鹃花不期而遇。

它们盛开在高大的白杨树下,盛开在低矮的灌木丛中,盛开在灰褐色的岩石上,盛开在那条被野草虚掩被枯叶覆盖的小路上,满满的一山啊。

我走着走着,就放缓了脚步,并停了下来。仿佛有一个声音,命令我停下来。我不得不遵守。

那时脚下正踩着一枝鲜花,脆弱多汁的花枝,已被踩扁了,伤痕处变成了深绿色。我心里一颤,不自觉地把脚移开了。

寂静而深邃的山林里,只有鲜花怒放的声音,只有一个少年怦怦怦的心跳声。

鲜花一样的心跳,就要从我的胸口蹦出来了。

我愣愣地站在无边无际的花海中,不知所措,还羞红了脸。一定是有人偷窥到了我内心的窘迫。

那场景,一定像是一个童话故事中的穷小子,在山林中邂逅了一群身着彩云的仙女。

当一阵飒飒的山风从林子里拂过来的时候,在簌簌作响的密林里,我忽然意识到有一个潜在的危险,正在一步步逼近我,它就藏在那一片花海里,一丛杜鹃花的后面……就在那千钧一发之际,我果断做出了决定,急急地扔掉一束开得妖娆多姿的杜鹃花,捂着心跳,飞也似的逃出了那片远离村庄的森林。

如今看来,那个七八岁的孩子,是被那种随时可以爆炸的,或是可以像河流一样翻卷起浪花的美,吓破了魂儿。

二十多年后,这个孩子已经长大成人,他还会害怕田野里极致的美吗?

去年端午节期间,我回了一趟老家。当我还坐在风驰电掣的车里时,就被那一个烟气腾腾、生气勃勃、云遮雾绕的田野给迷住了,因为我在车窗里呼吸到了那一股子漫漶在山野间的混合着泥土和植物们的气息。

那绝对是一个疯野的田野!

树木发疯了,庄稼发疯了,野草发疯了,森林发疯了……它们一个劲儿地绿着,一个劲儿地浓着,一个劲儿地流泻着,一个劲儿地歌唱着。

整条河川里,唯绿色这门颜色一家独大,铺天盖地,澎湃起伏,声势浩荡。各种各样的绿,一齐上阵,染绿了天穹与云朵。它们把你堵在像蛇一样出没的马路上,把你堵在家门口,把你堵在前往田野的途中,甚至,它们还要把你仰望天空的目光也堵住……

那差不多是一种令人窒息的绿了!

花朵也疯了,有名有姓的花,在院子里怒放着,那些星星点点的无名小花,亦在无人理会的地方一个劲儿地白着,一个劲儿地蓝着,一个劲儿地紫着,一个劲儿地红着。

那么热烈,却又是那么安静!

那么郑重,却又是那么随意!

你不得不对着天日感叹:夏日渐肥,山色已深,人间已远!

面对汪洋恣肆的田野,我自然无法安静下来。

“这片绿色的田野都是你的,除了你,它还会属于谁呢?波动的稻田为你长得又肥又壮,小人儿,让我们假扮国王与王后。”这是我偶然看到的一句关于田野的名言(抑或诗?),据说作者是一九四五年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智利女诗人米斯特拉尔。虽然引用者没有注明出处,无以考证真伪,但确实让人喜欢。

“除了你,它还会属于谁呢?”

为此,我一次次深入到那个情欲浓烈的田野里,去拔一两棵长得虎头虎脑的青菜,去摘一棵枇杷树上将熟未熟的果实,去看一种躲在浓密树冠里会发出奇怪鸣声的鸟,去聆听埋伏在山野间的各种有意思极了的隐秘而又喧闹的声响,去寻找那些依然在记忆里闪烁着一抹微光的脚印。

如果那几天不是阴雨天气,那么,我不消打开窗子,也可以躺在床上眺望到繁密的硕大而明亮的星斗。

这样的夜晚,不禁让人念及白居易的两句诗:“独出前门望野田,月明荞麦花如雪。”

冬天呢,白雪皑皑的鄂西田野,更像是一则伟大的寓言,你可以从中获得各种有益的启示。

那一份沉郁的宁静,是可以从外部移植到内心的。

总的来说,夏天的田野,能够激发你身体里恣肆汪洋的生命激情,而冬季的田野,则教你沉思;春天的田野,让你感受日月美好,并对生活充满希望,而秋天的田野,则教你懂得感恩。

我现在不害怕田野的美了,只是对一切美好的事物,譬如说花朵,譬如说月亮,譬如说爱心,譬如说理想,都心存敬畏。

古人云,礼失求诸野。

我说,美失,则求诸野。

历史与田野,一直是纠葛不清的。

俄国作家车尔尼雪夫斯基就曾说:“历史的道路不是涅瓦大街上的人行道,它完全是在田野中前进的,有时穿过尘埃,有时穿过泥泞,有时横穿沼泽,有时行径丛林。”

我曾在位于江汉平原腹地的古城荆州生活多年。最让荆州人引以为傲的,莫过于这座城市与《三国演义》的渊源。据有关人士考证,在这部一百二十回的章回体历史演义小说中,就有七十多回与荆州之争有关,领众多古城之先,确实不可小觑。而“关羽大意失荆州”的故事,更是大人小孩都耳熟能详的。

毫无疑问,这是历史馈赠给荆州的一笔相当厚重的文化遗产。作为半个荆州人,我亦常常为这笔遗产引以为豪。但我在此想深入探讨的,却是另外一个话题:我们的记忆,在大多数时候都体现出功利性和现实性。

因为荆州古城尚留存于世,所以我们继承了这笔遗产,并熟知与这座古城相关的掌故,哪怕曹刘孙三分天下的三国时代早已若长江之水,滔滔远去。

当我们攀上古城墙凭吊历史之时,自脑海里浮现的,往往是三国故事,极少有人将目光投向城北约五公里处的一处故址。

这个故址,便是春秋战国时期楚国国都郢都所在地,是三闾大夫屈原在流放途中一直眺望与思念的地方。这也是荆州亦被人称为郢都的原因。

据《史记·楚世家》记载,自楚文王元年(前689)从丹阳迁都于此,至顷襄王二十一年(前278)止,楚国在此建都四百一十一年,前后共有二十位楚王在此即位。

然而始料未及的是,作为东周时期中国南方的第一大都城,郢都在公元前二七八年遭遇了灭顶之灾。

这一年,秦将白起率领铁蹄攻陷了这座经营了四百多年的城市。这个历史事件,也就是我们在历史教科书上得知的“秦将白起拔郢都”。一个“拔”字,还真如秦军的虎狼铁蹄,蕴藏千斤之力——一个人人心向往之的都城,就这样被白起从地图上从视野里从历史上,像拔一颗门牙一样给拔掉了。大诗人屈原为此怀石自杀。

也就是从白起拔郢都的那一天开始,这座被西晋学者杜预在《左传》的注释中始称“纪南城”的楚国国都,便变成了一片永久的废墟。

曾经璀璨的灯火,在一夜之间熄灭殆尽;曾经辚辚而行的车马,亦在一夜之间不知去向。当衣裳褴褛灰头土脸的幸存者在逃亡之途远远地眺望地平线上那一片尚且冒着遮天蔽日的青烟的废墟之时,一定不敢相信自己所经历的一切:昨日的繁华,仅仅是海市蜃楼吗?

这无疑是一个巨大的遗憾。

然而,更大的遗憾在于,这片历史的废墟差不多一直处于被人遗忘的状态。虽然它从来不曾变成一块真正意义上的不毛之地——年年岁岁都有人在此种桑种麻。可是他们并不知道,在厚厚的泥土之下,竟然沉睡着一个曾经在中国历史的舞台上扮演过重要角色的国家的都城。他们的锄头,偶尔会触碰到历史老人敏感的神经末梢,他们或许也听见了自泥土里传来的悠远而沉郁的回声——那必定是金属与金属相互撞击时因为抑制不住内心的兴奋而发出的雪亮的尖叫。

这确实是一个一锄头就可以挖出一个国家的地方。在泥土之下,与视野里纵横交错的阡陌彼此呼应着的,是两千多年前经过严谨规划的街衢。

摆在眼前的事实就是如此。即使经过数次发掘,我们如今也只能在一片萋萋芳草中看见两块刻着“楚纪南故城”(郭沫若手书)的石碑。

两块苍凉而朴拙的石碑,是一个标记。

它们是一个曾经称雄于东周列国的国家贴在大地上的两根标签。

难以否认的是,我们在许多时候都处于失忆状态,对于过往之史和前车之鉴均毫不知情,以至于诸多史实,经过时间的侵蚀,竟然变成了一桩桩悬案。

还有一种失忆,是人为原因造成的。譬如说阿房宫是被项羽一把火烧掉的,圆明园是被英法联军一把火烧掉的,譬如说老北京城是被人一天天拆除掉的,梁思成故居是被人以“保护性拆除”的名义拆除的,西安兴教寺是以“申遗”的名目而要求拆除的,还譬如说不计其数的古迹是在“文革”期间被破坏掉的,许许多多珍贵的历史档案是在朝代更迭之时或战乱期间被败者一手毁掉的……人类的愚昧无知与狭隘自私,总是让历史失语。

还好,田野替我们保存着最关键的证据和言之确凿的证词。

如若不是大公无私的田野,我们的记忆和由我们书写的历史,便会留下大段大段的空白,其后果是不堪设想的。

举一个很简单的例子,如果田野会定期地将埋藏其中的种种事物进行格式化处理,那么,我们就休想发现甲骨文,汉简,彩绘漆器以及四羊方尊,后母戊鼎,秦始皇陵兵马俑等国之重器……就更别提那些从未在史书上留下只言片语的远古文明了。

一些灿极一时的人类文明之所以会从大地上无端消失,并不是因为孕育万物的田野重新洗了一次牌,而是包括田野自身在内,在某个瞬间或者是一段时间内受到了不可抗拒的外力因素的侵略。

但即便如此,田野依然给我们提供了诸多至关重要的线索,至少是给我们的想象提供了合理合法的依据。

就像规模宏大的郢都被白起拔掉而成为历史的废墟,但是年年岁岁都会迎来新生的田野,还为它保存着一份相对完整的历史档案。它用厚厚的泥土遮掩了都城庞大的轮廓和宫殿的台基,昔日的街衢,它用杂树和青草覆盖了古井、窑址等遗迹,它用一些恰到好处的空隙,稳妥地安置了精美的陶器与瓦当,还有汉简与漆器……即使还有一些用夯土筑成的城墙无以隐藏,那就让它们生满野树与藤蔓,看起来像是一座座小小的山丘吧。

田野费尽心思地掩盖真相,其实是为了保存真相。

其间意味,真的是绵远深长。

这又怎么不叫我们惭愧呢?

一眼望不到尽头的田野,是最完整的一部史书。

这部史书,规模宏大,卷帙浩繁,却又注重细节,用笔生动。

因为知道太多太多的秘密,它选择了沉默不语。只有在春夏时节,它才掏出遍地的青草,绽出遍地的花朵。

那是它的语言和文字。

此消彼长,却又绵绵不绝,不正是有关历史的隐喻吗?

定稿于2015年3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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