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软米的田野

时间:2022-01-22 理论教育 版权反馈
【摘要】:我想,海棠花开得茂盛,跟软米是分不开的。软米是一只漂亮又聪明的黄狗。软米最初对我不是很友好,他还很小的时候,有一次在歪脖老槐树下跟张麻花家的二黑打架。二黑很听话地跑了,软米却怒气冲冲地跑过来,咬了我的大腿一口。软米一直跟在我们身后。软米叫了几声就一阵风似的跑了。它迫降到一个麦秸垛的顶上,是软米窜上去把它叼下来的。软米蜷缩在炕头上打瞌睡,谁的大嗓门吵醒它了,他就抖抖身体,再伸个懒腰。

1988年4月18日 周一 多云

今天是星期一,一些人早早地守在六四班教室门口,等着抄作业。女同学的最受欢迎,胡小满和孙明光的也抢手。许红洲央求了很多人,也没人肯借给他,样子很着急。我主动把作业本递给他,说:“快一点吧,要不来不及了。”许红洲很不情愿地接过去,皱着眉翻了翻,慢吞吞地回到座位上去了。他真是不争气,这么久了还辨认不清我的字。

我发现今天教室的黑板变了模样,让人用喷香的墨汁涂刷一新。大家都很高兴,因为黑板上的粉笔字会更加醒目。是谁干的呢?开始大家猜来猜去,还有人猜是李格。其实我昨天写完作业就一直在家看小人书,足足看了三十本,一整天都没有出去。但是我想我大概知道是谁,应该是许红洲。周六下午放学的时候他在合作社买了一大瓶墨汁,而且他从不写毛笔字。

虽然我没说,但是同学们很快就都知道了。张文娟夸许红洲是小雷锋。他红着脸笑了笑,露出洁白好看的牙齿。他还用手挠那一头枯黄的头发,样子可爱极了。有时候张文娟的表扬就相当于牛老师的表扬,开始有人露出痛苦和仇恨的表情,看上去比挨了批评还难受。

可是,小组长检查作业的时候,许红洲居然一个字也没有。我的热心算是白费了。小组长生气地报告给了牛老师,牛老师生气地把他的名字写到了黑板上。

谁也没想到,牛老师会在崭新的黑板上最先写这三个字。这三个字格外醒目。

很多人嘲笑许红洲。他们看到这样的结局,仿佛比挨了表扬还受用。但是我没有,我把他当成最要好的朋友。因为他有一个梦想,有朝一日成为一个武林高手。他说军人、科学家、老师都不如武林高手好玩,而且他还说如果有人欺负我,他会第一个帮我。我非常感动,并且答应为他的梦想保密。梦想如果说出来,就不容易实现了。想到身边将有一个肯为你两肋插刀的霍元甲、李小龙、或者是东邪西毒南帝北丐中神通,那种温暖的感觉仿佛让黑夜也洒满了阳光。

那么,怎么样才能成为一名武林高手呢?

许红洲说,肯定有一本武功秘籍就藏在附近。只要找到,照着练就成了。我们做的新广播体操就是体育老师照着一本书学的。我猜想一定有过很多人认为他是神经病。我不知道会不会有这样一本书存在,但是,仅仅是可能存在就让我和他如此高兴,所以我宁愿相信是真的。刷黑板和找武功秘籍有什么关系呢?难道武功秘籍会藏在学校吗?万一武功秘籍上的武功并不适合他怎么办?少林金刚指、武当长拳、九阴白骨爪、蛤蟆功,总有个难易之分。再说,许红洲不认识我的字,有时他连自己的字也拿不准,秘籍上的字要是不认识怎么办?

别的我不知道答案。对于最后一点,我肯定会借给他字典。

我后来又想,武林高手很风光,他们能听懂软米说话吗?

4月21日 周四 阴

许红洲一个人在他家的老院子睡。我非常乐意去跟他作伴,但是我妈妈身体不好,没办法实现。

二皮和孙明光一直陪他。其实他们两个很懒,钻进被窝之后谁也不乐意再出来。今年正月里的一天,天气非常冷。可是他们谁也不愿意出来给炉子添煤。半夜里许红洲觉得冻耳朵,就偷偷戴上了棉帽子。第二天起来一看,尿罐儿里都冻上冰了。

还好冬天已经过去,许红洲院子里的海棠花也开了。有的红有的粉,非常好看。软米围着海棠绕了几圈,然后抬起腿来撒了一泡尿。我想,海棠花开得茂盛,跟软米是分不开的。

软米是一只漂亮又聪明的黄狗。其实他应该叫ra mi,在城里许红洲的舅舅家出生。许红洲舅舅在城里当音乐老师,经常背着小提琴去演出。因为城里正闹打狗,杀红了眼的打狗队连猫都不放过,所以只好把它寄养到乡下。我不懂音乐,有一次在作文中冒失地写道:“我们村有一只小狗,它的名字叫瑞米。”结果王瑞气急败坏地堵我家门口骂街。我跟王瑞道了歉,觉得写成软米也很不错。

软米最初对我不是很友好,他还很小的时候,有一次在歪脖老槐树下跟张麻花家的二黑打架。我正好看见,觉得这样不好,就喊:“快住手,动物之间也要团结!”二黑很听话地跑了,软米却怒气冲冲地跑过来,咬了我的大腿一口。但是我没有怪他。他们之间的恩怨我不应该干涉,另外,我叫他们住手是不恰当的,应该说住口。后来软米也原谅了我,主动跟我摇尾巴,而且很高兴地跟我们一起玩耍。我们高喊一声:“软米!”然后撒腿就跑。我们跑得确实很快,房子和树都让我们落到脑后,只听见呼呼的风声。软米一直跟在我们身后。我们一个个筋疲力尽,倒在地上喘气,软米就低下头来舔我们脸上的汗水。

我们早就跑到了村外,身下的草地很软,头上的天空很蓝。我随手拔了一棵毛毛草衔在嘴里,品尝着草香,懒懒地不想起来。软米叫了几声就一阵风似的跑了。有时他捉回来一只田鼠,有时他叼回来一只蚂蚱。但是今天是一只鞋,正是许红洲跑丢的那一只!

软米聪明也勇敢。记得春天的时候我们来这里放风筝。有个有趣的玩法叫给风筝写信。把一张小纸片撕开一道缝,插进风筝线。风会把一张张小纸片沿着风筝线送到空中,再送到风筝下面。那天风筝收到的信实在太多了,它还没来得及看完风筝线就崩断了。我们一直追到南树村的村南才把它找到。它迫降到一个麦秸垛的顶上,是软米窜上去把它叼下来的。

从那次起,我也把软米当成了好朋友。

现在,他悠闲地眯着眼睛,露出粉红鲜嫩的舌头和洁白如玉的牙齿。一只小蠓虫从软米头上飞过,他警觉地睁开眼睛,猛地一口咬去。可惜这次咬了个空。

4月27日 周三 晴

我每天去许红洲家集合,然后一起去上学。如果时间来得及,也可以去屋里坐一坐。有时候可以看见两个人在下棋,围观支嘴儿的比下棋的还要激动和认真。许红洲不跟他们下棋很久了,没有哪个高手会跟臭棋篓子过招。就算他们遇到了难题,他也懒得去解决,架子大得很。

许红洲的房间非常脏乱。被子从来不叠,被头的油泥黑得发亮了。臭袜子满天飞,引来了成百只绿头苍蝇。软米蜷缩在炕头上打瞌睡,谁的大嗓门吵醒它了,他就抖抖身体,再伸个懒腰。金黄色的狗毛在阳光里飞舞。

东墙上有一组靠山镜,一大俩小。镜子里印着杨子荣打虎上山的英姿。我时常仔细看他那撩开虎皮大氅的动作,感觉他雄壮有力,一定是一位武林高手。房顶的檩子、椽子以及苇帘黄里发黑。我想,如果真有武功秘籍,那纸张一定是这个颜色。

此时许红洲正在望着窗外发呆。他穿一件深蓝色的单褂,第三颗扣子不见了踪迹。我想,如果他成为了武林高手之后,一定会换上那种又肥又大的练功服,双排蒜瓣扣儿。电视里霍元甲和独臂老人比武的时候,就穿的是这种衣服。确实很好看。

喜欢看别人发呆的样子。其实我也常常发呆。世界上有很多很多难题,的确一时想不明白。比如,张麻花总是不由自主地摇头。人们就说他是猪尾巴吃多了。猪在吃食的时候总爱摇尾巴。但是,牛、马、狗甚至鱼,哪一个不喜欢摇尾巴呢?它们的尾巴应该也不能吃啊!难道是猪很小心眼,死后也恨吃它尾巴的人吗?还有,每当家里吃鱼的时候,妈妈总不让我吃鱼籽,说我如果吃了就不会数数了。我知道我数学成绩一直不好,而且偷吃过好几次鱼籽,不知道还有没有办法挽救。但是,我妹妹偷吃的比我多,为什么每次数学都是一百分呢?

还有,一些歌曲也让人莫名其妙。

昨天赶集的时候,大水牛叼着烟卷,很奇怪地唱:“提起那张老三,两口子卖大烟。”然后旁边几个人就开心地大笑。张老三是谁,卖大烟是可笑的职业吗?

上个月,一个城里打扮的女青年从公共汽车里钻出来,望着绿油油的麦田,很抒情地唱:“加拿大钾肥……”化肥也可以编出歌来唱,太不可思议了。我的祖国仍然落后,连化肥都不如加拿大的好,还要用中国话来演唱。

去年冬天,我路过东树村的一家小卖部,录音机的音量很大。那首歌的歌词大概是这样的:啊吧啦咕,哦,啊吧啦咕,土坷垃气死妹夫!我很礼貌地请教小卖部主人歌词的意思,到底是什么原因让妹夫生那么大气。但是他不愿意搭理我,高傲地扭过头去。我想,连歌词的意思都不明白,干嘛还要唱得那么卖命!

此时,许红洲细长的眼睛眯成更长的线,轻声地打起了呼噜。看来,发呆确实很累人。

5月8日 周日 晴

五月的田野多么迷人啊!

我带着镰刀和笼筐去菜园子割苦菜,准备回来给芦花鸡拌食。但是我一下子就被这里的景色迷住了。

燕子飞过宽阔碧绿的麦田去南树村或者更远的地方串门了。没准武林高手也渴望一双翅膀。土色的小蚂蚱受惊后窜到土堆的另一边,这样的轻功非常难得。向日葵和韭菜隔着一道宽宽的垄沟,但是微风里摇摆的方向和节奏一模一样,莫非是同门师兄弟?

正好许红洲和软米也在,他们是来摘豆角的。突然软米怒吼起来,原来是发现了一只刺猬。刺猬团成一个刺球,软米拿它毫无办法。原来金钟罩铁布衫这么厉害。黄药师到底很聪明,发明了软猬甲送给他女儿。

但是许红洲也有办法。你看他脱了裤子,把刺猬包裹起来。不过他的三角裤太小了,于是又把小褂脱下来系在腰间。

他们带着战利品回家了。我却一点也不担心刺猬的命运。这个时间回去,我妈妈应该在他们家串门。我妈妈一直认为刺猬是不可冒犯的动物,一定会劝说他放生的。

我还要在田野里呆一会。苦菜被割下来之后,会冒出一点点白浆,我舔过,有点苦。割满了一笼筐苦菜,我的脑门有了汗水。不知道武功秘籍里有没有刀法或者剑法,能让我一镰刀下去就万事大吉。

但是,不会剑法也没有什么不好。厉害的剑客们大概不会总是割苦菜,那样他们一定觉得生活太无聊。他们要去江湖打打杀杀或者谈情说爱。所以他们家的芦花鸡就没有苦菜吃,就不爱下蛋。他们的妈妈就会不开心,身体就会更加不好。

那么,到底有没有带着妈妈去闯江湖的剑客呢?

算了,不去想了。

五月的田野是刺猬和苦菜的田野,它非常迷人。

5月14日 周六 晴

有一条街,最南边是合作社西门口,最北边是北树村石头桥。许红洲非常喜欢这条街。他可以从合作社里买一包江米条,一边吃一边去北树村的石桥上看人钓鱼。当然,半路上还要路过老影剧院。

每个周六下午,老影剧院都演电影。这天下午我们只上两节课,路过这里的话总能听见枪炮声打杀声惨叫声和类似鬼子进村时瘆人的音乐。我看过露天电影,黑咕隆咚的影剧院我觉得害怕。但是许红洲很喜欢这里,尤其是一听说有武打的,急得就像热锅上的蚂蚁。今天下午他骗牛老师说身体不舒服要回家,其实肯定是来看电影了。

电影还没有散场,打杀声此起彼伏,我猜英雄正在和坏蛋决斗,就坐下来等最后的结果。鲁子占脖子上挂着书包,屁股坐在自行车后架上从我身边经过。他白了我一眼,鼻子里使劲哼了一声。我和他曾经都是写作小组的,关系还不错。可是到了六年级之后他就变得非常不友好,有一次还抓着我胸口的衣服不放,说不服咱俩试试。我当时有些害怕,小声说:“要是我没有不服,那就不用试了吧。再说我也没时间试,作业还没写完呢。”他哈哈大笑着走了。我很奇怪,他为什么总是怀疑别人不服他呢?要是有人心里明明不服,嘴上却骗他说服,这难道是一件令他开心的事吗?

电影里的坏蛋大概很厉害,好一阵打杀声和惨叫声之后,才听到了充满喜悦的凯歌。很快,许红洲就第一个冲出了影剧院。

他兴奋地蹿到我跟前,大声说:“嘿,我学了好几招呢!”说着就把我当成了电影里的坏蛋,左一拳右一脚地比划起来,嘴里发出响亮的“屁屁”声,为他高超的武功配音。突然,他捂着胸口露出痛苦的表情,摇摇晃晃险些跌倒。我正要上前去扶他,谁知他跳起来大叫一声,双手推到我胸口,我一屁股摔在地上。

我知道这是电影里大侠重伤之后绝地反击的情节,并没有怪他。我拍了拍身上的土好奇地问他:“为什么你嘴里总是屁呀屁的屁个不停?”

许红洲说:“武林高手一出手都是这样的。电影里的那个老和尚才厉害呢,他就这么轻轻一挥手指,屁——”

我顾不得擦他喷在我脸上的唾沫星子,使劲朝空气里打出几拳。可是,一点声音也弄不出来。

许红洲撇撇嘴说:“算了吧,你连只蚊子都打不死!”

我们正说话,鲁子占骑着自行车追上来,他瞪着眼问许红洲:“喂,服吗?不服咱俩试试!”

许红洲说:“呸,没空搭理你个死胖子!”

鲁子占说:“胆小鬼,信不信我把你逃课的事儿告诉老师?”

于是许红洲就和鲁子占打起来了。

许红洲还没来得及喊屁,就被鲁子占推了一个跟头。他坚强地站起来大喊一声,可是没喊完就又被推到。然后鲁子占就骑在他身上拼命捶打。

我望着腾起的灰尘,心脏紧张地快要跳出来。我本来想喊许红洲加油,谁知道喊出来的却是:“牛老师来啦!”

鲁子占落荒而逃。我扶许红洲起来,见他鼻子流血了,就从书包里撕了一张作业纸搓成捻子塞进他的鼻孔里。我突然觉得愧疚,正要道歉。只听许红洲说:“我不用你帮忙,两个打一个不算本事。”

是啊,如果许红洲是武林高手,他只要手指轻轻一挥,屁!鲁子占只能满地找牙了。

“要不,咱找二皮帮忙吧。”我说。

许红洲微微一笑说:“不用。君子报仇,十年不晚。”

今天的这件事是我和许红洲的秘密。如果牛老师要检查日记本,我肯定会把这几页撕下来。好在牛老师从来不知道我写日记。

但是,十年之后,我们已经二十二岁,已经够结婚年龄了。这个仇也许早就忘了吧。

5月29日 周日 雨转晴

下雨,晴天。清晨,日暮。

又一场雨之后,夏天终于来了。

终于到了星期天,我们终于可以大喊一声软米,然后用最快的速度最大的力气奔跑。当耳边呼呼的风声由强变弱,由弱变无,我们又筋疲力尽地倒在地上喘粗气,任软米舔我们脸上的汗水。

许红洲今天的心情格外好,他把胳膊伸直了,指着身后一望无际的田野,然后用力画了一个大圈说:“软米,现在这一大片全是你的,去吧!”

软米兴奋地去用撒尿法圈它的地盘了。这一片田野足有几十亩,够软米尿一会的了。

许红洲突然郑重其事地拍拍我的头顶说:“知道这里是什么吗?”

“脑袋瓜子。”

“准确点。”

“李格的脑袋瓜子。”

许红洲摇了摇头,看上去很失望。

我想了想说:“李格半个月没洗的又大又蠢的脑袋瓜子。”

许红洲说:“不,这里叫百会。”

他的手指点了点我的脑门偏上,问:“知道这里叫什么吗?”

我说:“李格的,不,百会前边,脑门子和头发的交界。”

“不,这里叫神庭。”

“嘿嘿,好玩好玩!”我指着自己的胸口开始一路向下问。许红洲对答如流:“膳中。巨阙。气海。中极……”

他看见我指着自己尿尿的地方时,明显地停顿了一下,然后说:“狗鸡。”

我从来没想到他有这么多我不知道的见识。这些见识好玩又刺激,又好像在哪里听说过。“对了,这叫点穴!常听人说,谁要是被点了穴,就只能一动不动,除非对方肯给你解开。去年我还看过一场电影,一个武林高手会点穴,见一个点一个,把一帮人点成了不会说话不会动的木头人。末后一只老母鸡飞过来,武林高手的手砰地一下子戳过去。你猜怎么了?老母鸡落在地上岔开腿和翅膀,一动不动了。可笑死我了!”

许红洲听我说完,非常严肃地说:“电影里纯粹是胡说八道。鸡和人的穴位不一样,根本没听说过谁点鸡。再说了,被点穴的人可不是不会动那么简单。如果点到了死穴,那是要死人的!”

我小心地问:“死穴不能解吗?”

许红洲想了一会儿,严肃地摇了摇头。

那天许红洲跟我说了很多我听不太懂的话。什么时辰啦、气血啦,什么歌诀啦、猿猴来身可避风啦。但是许红洲的中心思想很明确:打两拳踢三脚的比武没什么意思。隔空点穴,不战而屈人之兵,才是武术的最高境界。

天气真好。麦田享受着阳光浴,终于涂上了它喜欢的浅黄色。一只螳螂举着双刀站在麦芒上傲视群雄。燕子在电线上开会,谈论着闯荡江湖的秘闻。向日葵和韭菜似乎也悟出了功夫的奥秘,每次南风发动突然袭击,它们总能够柔柔地摇动叶子和枝干,巧妙地化解了一招又一式。可是这场比武实在太持久,没准在我出生之前就开始了呢。

许红洲还在调息。他说气息跟血液一样,在身体里静静地流淌。如果可以控制,那就天下无敌了。我也学着他的样子,盘腿而坐,双手放在双膝上,然后闭上眼睛,什么都可以想,什么也都可以不想。不多久,一种奇怪的感觉从手到胳膊到肩膀,不,从合谷到曲池到肩井,再到人中,痒酥酥的。难道是我感觉到气息了?忍不住睁眼一看,原来是一只黑色的大蚂蚁爬到了我的脸上。我把它捉住,用舌尖碰了碰它的屁股。

天啊,真酸!我的舌头被点穴了。

许红洲微笑着从怀里拿出一本书。

《点穴与解穴》,封面上一个红色的老和尚在练功,江南大学出版社1984年第一版,定价七角四分。

这就是许红洲的武功秘籍。

许红洲说这本书不错,通俗易懂,实线箭头代表右手右脚,虚线箭头代表左手左脚。一个蹬三轮收破烂儿的人匆忙丢下的,许红洲的妈妈喊他都不停。除了这本之外还有几本《大众电影》,许红洲的妈妈准备剪鞋样用,嫌这本太小就打算烧大灶当引柴。多亏许红洲及时发现。谁说武功秘籍一定装在盒子里埋在地下,谁说武功秘籍不可以写定价呢?

6月4日 周六 晴

“你甭不信。那家伙,都是一脸横丝肉的大汉,戴着厚实的手套口罩,拿着尖刀、木棍,还有带绳子的套杆。他们日本鬼子似的冲进院子,只要看见狗,就用套杆勒住狗脖子,再用木棍梆梆打昏,最后照狗的卡巴裆捅一刀!死狗装上车,他们瞪着眼跟你伸手,要打狗费……”

这是胡小满上午放学的时候说的。他的声音有些颤抖,眼睛瞪得像灯泡。许红洲很紧张。他双手痛苦地搓了搓脑袋,几绺头发翘起来,像翻了毛的软米。我知道,如果软米死了,他当上武林高手也不会开心。换句话说,如果软米平安无事,他宁可不当什么武林高手。

“为什么要打狗呢,狗不一直是人类忠诚的朋友吗?胡小满说怕有狂犬病。可以打防疫针嘛。人要是得了瘟疫,是不是要成立打人队呢?”

中午,村里来了一个陌生人,骑着大水管自行车,后面驮着一个脏乎乎的铁笼子,大声吆喝:“有狗的卖。”狗字说的咬牙切齿,似乎有杀父之仇。这个人又高又瘦,眼睛里射出两道寒光,一边吆喝一边左顾右盼。他专门在许红洲家的老房子前停下来,抽了一支烟。软米就在院子里怒吼不停。

我觉得这个人杀气很重,有点像打狗队的探子。可是许红洲的妈妈偏偏上前跟他连说带比划。那个人隔着大门看了看,伸出两个手指。许红洲的妈妈连连摇头。那个人伸出三个手指。许红洲的妈妈还是摇头。那个人伸出三个半手指,许红洲的妈妈就向大门里面做了个手势。那个人戴上手套,从铁笼子里拿出一根绳子,就准备动手了。

大门“咣当”一声开了。许红洲握着一柄菜窖里取白菜用的扎枪,威风凛凛地站在门口。他大声地骂着脏话,软米在后面呐喊助威。场景很像二郎神带着哮天犬前来捉拿妖猴。只不过这个二郎神只有两只眼睛,而且眼睛里充满了泪水。

那个人惊呆了,随后灰溜溜地走了,但是嘴里仍然咬牙切齿地喊:“有狗的卖!”许红洲扔了扎枪,蹲下身抱着软米呜呜痛哭起来。

我也很生气,三块五就想买走又聪明又漂亮的软米,真是个奸商!

这天下午,软米就“失踪”了。我知道是许红洲把他藏起来了。但我真的不想知道软米的藏身之地,但愿这个秘密永远只埋在许红洲一个人的心底。

今天晚上格外的安静,好像听不到狗叫。我反而睡不着,在院子里撒尿时,天上的星星焦虑不安地眨眼。我制造的哗哗水声震耳欲聋。没有狗叫的夜晚,根本就不是西树村的夜晚。

7月2日 周六 多云

今天,是结束的日子。

我参加了小学毕业考试,交卷的时候,随着一阵刺耳的电铃声,我的小学时代结束了。

牛老师站在办公室门口。我礼貌地敬了个礼,说老师再见。牛老师平静地点点头,然后平静地走进办公室。她是老教师,见过的离别多了,大概只是认为又一个学期的工作结束了。

老代表轰散那些扎堆哭哭啼啼的女生,等最后一个人离开,吱呀吱呀地关上沉重的铁门,他一天的工作结束了。

老影剧院门前,许红洲和鲁子占的比武也结束了,原来没有拖延到十年那么久。许红洲双手的食指中指砰砰地戳在鲁子占的肋骨两边,准确的说是大包穴。许红洲的动作快准狠,鲁子占又疼又痒,缩成一团,鼻涕眼泪都下来了。之前许红洲和我试过几次,点其他的地方我全没什么感觉,只有戳到这里实在难受,更何况这次他用了全力,还连戳两下。许红洲得手之后,大叫一声,一阵风似的跑远了。鲁子占在大家的哄笑声中,推着自行车垂头丧气地回家了。

我知道许红洲刚才喊的是软米,他奔跑的速度也是跟软米练出来的,常人根本追不上。即便追上了,许红洲还会砰砰再来两下。

不过,如果我没猜错,许红洲跑的时候一定泪流满面。因为他喊了软米的名字。

本来许红洲以为天衣无缝,但是他妈妈还是轻而易举地就找到了软米的藏身之地。许红洲犯了一个致命的错误。他太小瞧大人了,他还不知道其实随便一个大人,哪怕是傻乎乎醉醺醺的,也远比我们狡猾得多。

许红洲把他中午没舍得吃的菜包子塞进了帆布书包,悄悄出了门,一直走到村西头的田野里。但是他不知道有人在盯梢。这个并不高明的手段就点了许红洲的死穴。

软米和其他许多大小不一毛色各异的狗一起装进了货车的笼子里,然后一路怪叫,冒着黑烟一直向东逃跑了。我永远忘不了那一幕:许红洲一边拼命地追一边拼命地喊。车上的狗也绝望地哀嚎。他的速度可以拿运动会第一,这是长时间跟软米训练的结果。但是,货车还是越来越远,最后消失不见。等我追上来的时候,他脸上早就分不清汗水泪水,像个虾米一样蜷缩在地上不住地干呕,四肢触电似的抽搐。

我说:“我刚才看见货车门子上写着:唐山市大城山汽车三队。听说大城山有个动物园,司机说不定就是送到那儿。还有,软米很聪明,他老家就是城里的。要不,我们进城找找吧。”

这天晚上,我做了三个关于软米的梦。怕第二天忘了,我马上拿出手电筒和油笔,把这些结局记录下来。

结局一

软米和许多狗一起关进了大城山动物园的铁笼子里,成为了狮子老虎的点心。百兽之王吃点心时,看台上坐满了叫好的观众。和那些血盆大口相比,软米就是软软的糯米团,眨眼就进了嗓子眼。看台上突然有人唱:“啊吧啦咕,哦,啊吧啦咕,土坷垃气死妹夫……”那个人穿铁灰色风衣,抱着吉他,一边唱一边流泪。仔细一看,原来是许红洲的舅舅!

结局二

许多许多年过去,许红洲早已变成了满脸皱纹满头白发的老头,他每天拄着拐棍,颤巍巍地走到西树村村口的青石凳旁,缓缓坐下,望着当年卡车逃跑的方向发呆。

“软——米——”

这苍老低沉的声音听得路人阵阵心酸。

结局三

我匆匆地跑进许红洲家,焦急地对他说:“时候不早了,我们赶快进城吧。”许红洲全神贯注地看那本《点穴与解穴》,好半天才回答我说:“进城干啥?”我说:“去找软米呀!”许红洲哈哈大笑说:“你做梦呢吧!”然后一声口哨,软米就飞一般从院子里跑进来,兴奋地吐着舌头,屁股后面尾巴摇得像风车……

这些梦一个比一个可怕。但是,软米的故事结束了吗?

7月3日 周日 晴

城里需要乡下的粮食和蔬菜,但是并不太欢迎粮食和蔬菜的生产者。

6路公共汽车的女售票员不如合作社的五卯好看,脾气也很坏。她凶恶地瞪着我。因为我兜里一分钱也没有,一上车就和许红洲挤散了。我学着别人的样子,捡了一张车票叼在嘴里,但是一下子就被她识破了。她上下打量我的白背心、蓝裤子、用线缝过的塑料凉鞋,从牙缝里说:“真傻假傻呀?”我不说话,只看着窗外发呆。汗水却忍不住从额头往下淌。好半天许红洲才挤了过来,汗水远比我多,递过来一张车票给我。我扯掉嘴上的那张,叼上这只新的。车票上的口水干了,扯得又太用力,我不怕疼,我只是不喜欢嘴里又咸又腥的味道。

下车后看到的是密密麻麻的人,我们像是穿行在茂密的玉米地里,一丝风都没有。一个南方口音的人问我百货大楼在哪里,我记得是右转南行五百米左右,但是嘴里却说:“我不是这儿的。”

还好大城山是一座山,很醒目,高楼也挡不住。我们朝着它愉快地步行。太阳把满地的灰尘哄起来,空气里混合了汽油和香水的味道,陌生又奇怪。没有蚂蚱和天牛,甚至都没有知了。杨树也整齐地排好队,就像有领导视察时我们在火神庙小学的操场上做操。汽车飞快地开过来开过去,没有猫,没有狗,也没有软米。

大城山公园的门口冷冷清清,像没有电影可看的火神庙老影剧院,颜色也很像。我伸手抠了抠墙上的水刷石,发现水泥和小石子也一模一样。门卫的老头也听收音机,但是比鲁子占的二大爷精明,要我们每人两毛钱门票,要是进去的时间不长一毛也行。许红洲打听到这里根本不收钱,就冲我使了个眼色。我也发现了,这里的铁栅栏不但太矮,而且铁筋有几处被弄弯,大象都能轻松进出。

可是,大城山里没有大象,没有狮子老虎。只有一个铁笼子里有羽毛和鸟类的粪便,其它笼子里空空如也,除了荒草,只有成堆的苍蝇进进出出。

“软——米——”

许红洲喊了一声。一群麻雀从地上的沙子里连滚带爬地惊散。别的,什么都没有发生。

后来许红洲拿出两毛钱去找看门的老头。老头的头像拨浪鼓:“什么动物园什么汽车队什么软米硬米,没有没有没有!”

我们在一条条陌生的大街上一遍遍呼喊熟悉的名字。可是,城里实在是太大了,比一千个西树村还要大,每一条街都连着许多我们不知道的地方。我们就像蚊子飞进了一望无际的玉米地。这里的人全都不知道软米,忙碌的他们顾不上一只狗的死活。为什么城里可以盖那么多高楼住那么多人,偏偏容不下一只狗?那是世界上最聪明最漂亮的狗,他的名字叫软米!

我们喊累了,准备休息一下。红砖墙的公共厕所旁边正好那边有个水龙头,洗洗手洗洗脸,再润润嘶哑的喉咙。城里的水实在不好喝,有股药味。

“哪儿来的野小子,敢喝我们家的水!”

我们回头一看,六七个大孩子站在那儿。那架势就是找茬,仗着人多欺负人。

许红洲问:“你们也是来要钱的吗?”

为首的个子比大水牛高,但是瘦弱多了,像一颗大号的豆芽菜。他嘴唇上有一抹淡淡的汗毛,手里攥着一个瓶子。瓶子里是黑乎乎的汽水。

“你们身上能有几毛钱!我要水,赶紧给我吐出来!”

许红洲说:“吐不出来,我给你尿出来吧。”说完就拉着我进了厕所。

那帮人就在外面大声骂街。西树村骂街一般是牵连到母亲和祖先,城里的用词很特别,怪兽。我通过这个词汇推想到他们不喜欢动物的原因,动物和人相比,永远是奇怪的。

噼里啪啦。那帮人把很多大粒砂扔进来。一些玉米大小的砂粒砸在我们的脑袋上,梆梆作响。但是我们还是平静地尿完尿,再平静地走出去。

许红洲走到豆芽菜面前,在对方扬起瓶子之前,快准狠地连戳他大包穴两下。豆芽菜比鲁子占脆弱多了,一屁股蹲坐在地上,手里的瓶子啪地摔碎了。黑乎乎的汽水冒起酱黄色的气泡,空气里有一种奇怪的药香。

“软——米——”

许红洲大喊一声,撒腿就跑。我紧随其后。房子和树都让我们落到脑后,只听见呼呼的风声。原来城里的柏油路比软绵绵的草地更适合奔跑,一种样子很奇怪的连着电线的公共汽车都追不上我们。

我一边跑一边想,那个人喝的到底是什么牌子的汽水?也许那根本就是药水,能把豆芽菜变成大水牛。要是不动手该多好,我们完全可以坐下来好好交流一下。

回到西树村之后,我们去了村西头的那片田野。

天气真好。玉米地享受着阳光浴,终于涂上了它喜欢的嫩绿色。一只螳螂举着双刀站在玉米叶上傲视群雄。燕子又在电线上开会,继续谈论着闯荡江湖的秘闻。向日葵和韭菜武功精进,每次南风发动突然袭击,它们总能够柔柔地摇动叶子和枝干,化解的招式越发好看。

许红洲在一片喇叭花旁为软米堆了一座坟,坟头上插了一把毛毛草。毛毛草在风中轻摆,多像软米可爱的尾巴。坟里埋着一根锁链,以及软米的毛发,软米的气味,软米的一切的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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