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寅恪先生及其著作

我上大学在北大，陈先生在清华，以致未能亲聆教诲。但对于陈先生之学识，之才华，之为人（包括品格和献身于学术的精神），正如对于同在清华国学研究院的王国维先生，只能仿比丘、比丘尼之对于佛，五体投地。崇敬，也就重视他的著作，读，保存。大革命以前，有几种，记得其中的《秦妇吟校笺》还是签名盖章的线装本。章，长条，匠刻，蘸紫墨水，使我想到其老兄陈师曾（名衡恪），刻印名家，真是各有所专了。经过大革命，人活过来，书损失过半。幸而八十年代初，上海古籍出版社有弘扬学术的大志，印了《陈寅恪文集》，其中包括七种：一、《寒柳堂集》，二、《金明馆丛稿初编》，三、《金明馆丛稿二编》，四、《隋唐制度渊源略论稿》，五、《唐代政治史述论稿》，六、《元白诗笺证稿》，七、《柳如是别传》。《寒柳堂集》后附《寅恪先生诗存》，为蒋天枢抄存之稿，不久前清华大学出版社印了《陈寅恪诗集》，承季羡林先生赠一册。又北京大学出版社印了《纪念陈寅恪先生诞辰百年学术论文集》，承邓广铭学兄赠一册。读陈先生著作，一种共同的感觉是，博闻强记，材料多而思路细，常能见人之所未见；所得呢，我个人觉得，不只是开眼界，增知识，而且是领悟治学方法。说到博闻强记，还要提一下《柳如是别传》，八十万言，是失明之后写的，自己闭目起草，助手抄录，居然成书，其毅力，其才力学力，简直是难于想象的。

柳如是之前，陈先生还写过著《再生缘》弹词的陈端生。又是个女的！也许背后会有什么微词吧？陈先生并不躲闪，他在赠吴宓的诗里曾说：“著书唯剩颂红妆。”这红妆指希有的才女，语云，佳人薄命，颂也是应该的，即《庄子·天道》篇所谓“嘉孺子而哀妇人”是也。退一步，不是哀而是爱，今代已不是程朱陆王的天下，也未尝不可以看作至性的表露。说起这至性，更常常地表现于诗中。很多人都知道，他父亲散原老人（名三立）是同光体的著名诗人，他却不“无改于父之道”，词句与意境都上追唐贤，如“南渡自应思往事，北归端恐待来生”，“入山浮海俱无谓，悔恨平生识一丁”之类，凡排行第九而在所谓大时代中无路可走的，都禁不住要洒几滴同情之泪吧？

说至性，已经转到为人。如果想深入了解，就最好读读《陈寅恪先生编年事辑》。著者蒋天枢是陈先生弟子，从学多年，研究先生的学术，记录先生的经历，可能是最用力的。陈先生于1969年10月7日在广州中山大学归道山后，蒋氏就想编此书，人人都可以想见是为什么，直到将近十年之后（姑且推定为1977年或1978年）才着手。大约用一两年时间完成，著者谦逊，说“不敢名曰年谱”，所以称为“编年事辑”。其实，不管呼之为酒还是般若汤，喝到肚子里还是一样。书分三卷，事详赡而条理清晰，读之，至少我以为，更大的作用是可以明人心，见世态。

明人心，我是指可以让后来人看看，前人还有这样的，也许就可以唤起希圣希贤的勇气吧。《孟子·尽心下》篇说：“故闻伯夷之风者，顽夫廉，懦夫有立志，闻柳下惠之风者，薄夫敦，鄙夫宽，奋乎百世之上，百世之下，闻者莫不兴起也。”孔孟是相信人性善的理想主义者，但他们也是人，有理想，则理想就不都是无中生有。若然，我们就无妨折而中之，改“莫不兴起”为“有些人会兴起”。能这样也好，因为总比人人眼望发，连所谓学者、作家也扑通一声，跳下海，去捞钱，好得多。返回来说陈先生自己之风，这是学业方面成就过高，并献身于学术，路如何坎坷而不变。学业方面成就高，一半靠他的天资和机遇，不是人人能学的，但我们可以学他的献身于学术。著作等身，本本精湛，篇篇精湛，价值就一定不如款爷的阿堵物吗？至少是也亲书本而迷于发的，总该想想了。

再说见世态，是指事辑的一部分所记，抄一点点如下：

自本年（1966年）十一月至阳历一月，由师母（案为唐筼）代写检查交代六次。在多次交代之后，辄又责令作“补充交代”。（一六七页）

运动起来以后，先生因被列为特号对象，不但工资冻结，即少量存款亦被冻结。经济生活至艰困。因而有“申请书”。（申请书第一条）因心脏病需吃流质，恳求允许每日能得牛奶四支以维持生命，不胜感激之至。（一七零——一七一页）

本年（1969年）五月五日下午六点三刻，又被迫作“口头交代”，直至不能讲话才罢休。（一七一页，案其后的十月即逝世）

我读这类记事，不胜感“慨”之至。感慨什么？不好说，勉强说，世间竟有“人为的”这类事，我们自称为人，甚且自负为人，总应该平心静气想想。想之后，也许不扬眉吐气了吧，这就更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