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记叙三个人

时间:2022-01-12 理论教育 版权反馈
【摘要】:仔细想起来,老真还真是我见的最多也最熟悉的乡人,虽然不在一个村庄,不是一个姓,感觉上总是有点亲切。我离开村庄的时候,老真已经有了四个孩子。当时老真扛着一袋面粉,低着脑袋,脚步趔趄,没有看见我。每天开饭时候,老真准时出现。我没说话,一边的妻子说:“老真这人真有意思。”“假皇帝”这个人,按照辈分,我应该叫他爷爷。爷爷说,据风水先生讲咱村要出个做皇帝的,假皇帝爷爷一演皇帝,这皇帝就成了假皇帝。

老 真

回家快半月了,一直窝在家里,不是坐在门前听母亲说旧事,就是跟着父亲到地里锄草。抽了一天时间到村里转了一圈儿,村子还是老样子,青石房屋,分散人家,青烟从屋侧缭绕,梧桐树在院子里织出阴凉。我的一个突出感觉是,又有好多熟人都不见了,陌生的脸倒是一张接着一张。毕竟,十多年了,再强大的记忆也无济于事。仔细想起来,老真还真是我见的最多也最熟悉的乡人,虽然不在一个村庄,不是一个姓,感觉上总是有点亲切。

早在中学时候,我就熟悉老真。他家在离我们家两里左右的砾岩村。我读中学三年级的时候,他已经有了两个孩子,媳妇是花村的一个半傻子女人。村人说,要不是他那个当乡长的姐夫,他连这样的女人都讨不上。

我离开村庄的时候,老真已经有了四个孩子。别人牢骚说:“乡长的小舅子可以生四个,俺生两个都不让,啥东西!”语气和表情里面尽是不满。乡长夫人听到了,站在马路边儿祖宗十八代地骂,私下说,那事情谁能管住,有了就要生,总不能掐死吧!又听说老真的媳妇和同村的一个光棍私通,老真抓住了,没吵也没闹,而且还谈好了价格,说是晚上不能,他还要用,白天可以,一次10 块,一分不少,如果瞒报,一经发现,原数加倍。

而今,老真已经很老了,皱纹满脸,一道一道,里面全是泥垢,头发蓬乱,蒿草一样。我回来的第二天,在去大姨家的路上,碰见一次。当时老真扛着一袋面粉,低着脑袋,脚步趔趄,没有看见我。一边的弟弟说,这是老真,老去咱家蹭饭,记得不?

之后的一天,阳光很好,虽是冬日,在院子时间久了,身上也逐渐温热起来。我和妻子一块儿烧火做饭,说说笑笑,感觉挺好。喊父亲吃饭的时候,一边的弟弟说,老真又来了,我们就往路口看。一边的山岭上,冬天的杨槐树和几棵梨树满身枯枝,金黄色的枯草匍匐着,小路掩映其间,黄土的路面,被人踩来踩去,石头一样坚硬。远看,像一根白色的棍子,插在山岭中间,连接着我们家与砾岩村。

我们看见,老真已经转过了山岭,旧军装的上衣,裤脚下面露着半截棉裤,几块黑黑的棉絮随着两腿甩打着。老真一边走着,一边大声咳嗽,还不停地往嘴巴里面塞烟,然后吐出,烟雾很淡,还没出口,就被风吹散了。我们说:“来得真巧。”每天开饭时候,老真准时出现。我和妻子没回老家的时候,就是这样。弟弟和母亲多次说过,一次两次可以,时间久了,谁都会腻歪。弟弟也曾说过几次,当着老真的面。老真不吭声,只是埋头吃母亲盛给他的饭。弟弟说得多了,自己也觉得没有意思,老真依然故我,好像没听见一样。

我说:“来就来吧,一顿饭,吃不穷,咱能管起。”母亲说:“他也是有家有口的人,来这多了,老往咱家跑,不是好事。”我没说话,一边的妻子说:“老真这人真有意思。”正说着,老真就到了院子里,看到我说:“献平回来了!”声音大得连冬眠的蛇都惊醒了。说完,就坐在了门前的石礅上,我拿出香烟,给他一支。老真仰头看了一下我的脸,说:“抽你一根好烟。”我笑笑,打着火机,给他点着。

阳光愈发暖了,我们家的房子又处在向阳的坡面上,即使隆冬,也要比其他人家的温度高。村人都说,我们家找了一个好地方,冬暖夏凉,位置好,风水也好。村人嫉妒,总有一些人反反复复找事儿,说我们家占了村里的产粮地,妨碍了他们行路……盛了饭,老真就吃了起来,一海碗大米和菜,不到4分钟,就见了底儿。母亲大声说,我给你舀。老真用手掌摸了嘴巴,嘿嘿笑了,把碗递给母亲,朝我和弟弟看了一眼,又看了我妻子,嘴边掀起一道笑容,说,老大媳妇就是好看。说完,他用舌头舔了一下上唇的胡须。妻子有点厌恶,夹了菜,离开了桌子,到屋里去了。我瞪了老真一眼,心里迅速有了疙瘩,闷闷的,挺难受。老真的表情依旧,接了米饭,握了筷子,又把头埋了下去。

老真吃饭声音很响,哧溜哧溜的,嘴巴吧唧吧唧。这是一种夸张了的,对吃高度崇拜的声音,我很是讨厌。我总是觉得,一个人,如若过分注重吃和吃的滋味,遭遇鄙夷,可以毫不同情。毕竟,吃只是一种活着的功能,而不是生命的全部。吃完了饭,老真掏了火柴梗,伸到嘴巴里面扣。我看见那只手背和指甲里面的泥垢。老真起劲儿地掏着,不吐,复又咀嚼着咽了下去。我喉头哽动,一阵恶心,转身回到屋里。

父亲说:“老真爱抽烟,知道你回来带了好烟,就来蹭。”说着,老真又跟了进来,坐在凳子上,望着我说:“献平再给一根烟抽抽。”我给了,又觉得不大妥当,烟毕竟是一个坏东西。而老真接了,脸上一阵高兴,手指摸索了烟支,又用舌头舔了一下烟头,放在鼻子下面嗅了嗅,说:“好烟味道就是不一样唻。”抽完了一支烟,老真起身要走,说是要去后山打柴。我们谁也没拦,心里早就盼着他走了。正想着,老真就扔掉最后一根烟头,出了我们家的门槛,从院子里面一晃一晃走远了。

假皇帝

“假皇帝”这个人,按照辈分,我应该叫他爷爷。我没有离开的时候,他就死了。死的那天,整个村庄都出动了。因为没有儿子,嫁到西沟村的闺女给他操办的丧事。听到他死的消息,眼盲的祖父坐在门前的石凳上,叹息出声,胸脯大幅度起伏。我在一边看见了,知道爷爷心里悲伤,没有说话。只是从他手中接了旱烟袋,替他装了一锅,点着,把烟嘴送到他唇间。

我知道爷爷的悲伤因由,一个村庄的人,辈分相同,多年以来一起劳作和生活,突然从身边消失了,进入到生冷的泥土当中,这种由此及彼的悲伤,不光爷爷,就连一直住在村后老房子里的寡妇奶奶也拄着拐杖,躬着将近九十度的腰,站在路边放声号哭了一场。

在我的印象中,假皇帝爷爷是我们村里最健康和漂亮的老一代男人,身材魁伟,眼睛圆而明亮,常年的劳作,日照雨淋并没有使他脸上的皮肤变得粗糙和黝黑,一年四季白净着,如果不是那些皱纹,真看不出来他已是60多岁人了。

少小时候,和爷爷睡在同一面土炕上,经常听他说起以前的事情。村里原先有个戏班,假皇帝爷爷一直是戏班的台柱子,别的角色不演,只演皇帝。爷爷说,假皇帝爷爷演的皇帝跟真的一样,龙行虎步,气度轩昂,一举一动都透着皇帝的气势和威严,唱腔响彻行云,在石盆南街村唱,相隔十里的石窝铺村都听得清清楚楚。

爷爷说,据风水先生讲咱村要出个做皇帝的,假皇帝爷爷一演皇帝,这皇帝就成了假皇帝。一次,在砾岩村中央的龙王庙祈雨,假皇帝爷爷正在唱着,突然喑哑了,嘴巴使劲张了几张,一点声音都没有发出来。还有在武安县贺家村演出,晴彻万里的天空突然狂风大作,连戏台外面的幕布都被卷得不知去向。有人说,假皇帝的外号冲撞了神灵。戏班头儿信以为然,便不再让假皇帝爷爷演皇帝了。

假皇帝爷爷就住在我们老房子的上面,和杨和林的父母亲同在一个院子。每次挑水,都要路过。我13岁的时候,跟着奶奶下地干活,总见到他和老婆在院子里面摆弄一些东西,或是把成熟的玉茭挂在树上,或是在修理农具。他家的石头台阶下面,长着两棵梨树,不知道什么品种,但是村里唯一的,秋天时候,我很想吃,只是不敢摘。和爷爷说,爷爷给我出主意,叫我帮他们挑几桶水,不用自己开口,他们肯定给。

因为没有儿子,在村里多少有点抬不起头,村人骂人很恶毒,把没有儿子的人家叫“绝户头”。为此,假皇帝爷爷和假皇帝奶奶一直很悲伤。实际上,在我不知道的时候,他们收养了一个逃荒来的河南人,也就是我的同聚叔。他家就在我们家前面的那一道山沟里。不知道怎么回事,假皇帝爷爷和同聚叔关系一直不好,还曾打过几次架。同聚叔说不赡养他们,两家人行同陌路,看起来仇人一样。我亲眼看见同聚叔和自己老婆在院子里跳脚咒骂,食指指着假皇帝爷爷两口子的鼻子叫骂。

每年冬天,我都要给他们挑水,差不多一天一次,直到假皇帝爷爷死。那天,我从市里放学回来,母亲说,你假皇帝爷爷快不行了,去看看吧。拉了爷爷,沿着村子中间的青石台阶,到了他们家。他女儿在,也很老了,满脸的雀斑,我叫了姑姑。假皇帝爷爷躺在炕上,瘦成了一堆骨头,深陷的眼睛黯淡无光,高耸的鼻子下面胡子灰白。我叫了爷爷,他没有答应,站在地上的女儿大声说,爹,献平来看你了。他吃力地侧了脑袋,嘴巴里含糊了一声。我没听清。

我说:“爷爷,你没事儿的,过一阵就好了。”这是假话,但村人喜欢听。实际的情形是,这一个人,已经没有了多少在人间的时光。看着他的样子,我突然感到了悲伤,鼻子酸酸的,眼泪流了下来。他女儿在一边说:“献平是个好孩子。”一边的爷爷没有说话,抽着旱烟,烟雾飘起来,在低矮且烟垢厚重的屋梁上缭绕。

没过几天,他就死了。假皇帝爷爷生前,在我们房子一边的山岭上,修了好几片坡地。死后的前几年,一直由女儿种着,后来嫌远,就给了同聚叔。虽然同聚叔没有给她父亲母亲养老送终,按照村里的风俗,没有舅舅就没有后代,死了没娘家人来吊丧,多少是件不光彩的事情。假皇帝爷爷的女儿就以那几片坡地和遗留的房子作为筹码,送给了同聚叔,条件只有一个,就是要同聚叔允许她自己的儿子叫他舅舅,她和丈夫百年之后,同聚叔的儿子以侄儿的身份去吊丧。

这多少有点形式主义。假皇帝爷爷生前坚持不认同聚叔,而她女儿认了。以乡俗,女儿有这个权利。前几天去看爷爷、奶奶坟地的时候,还看见了假皇帝爷爷他们两口子的坟头,一棵柳树已然长成,只是在冬天,显得微小和落寞,经年的蒿草覆盖了坟身,风一吹,发出嗦嗦的响声。

老民棍子

站在自家的院子里,就看见了那棵核桃树,在对面的马路边儿,粗疏的枝叶不发一声。我长时间看着,似乎听到了那些已经消失了的声音,在某个枝丫间,已然深入到了纹理,成了树的一部分。

那声音一半是我的,另一半属于老民棍子—我16岁以前最要好的朋友、叔伯兄弟、同学、“战友”,多重的身份。具体的事情和人,在过去了的时光当中,亲切而又迷蒙。每天放学,尤其是夏天,我和老民棍子结伴来到那棵树下,攀上去,坐在枝丫间,说些少年的事情。那时,树的年龄和我们相差无几,也可以称之为兄弟和朋友。多少年以来,它已经变大变粗,四处张扬的枝子看起来很是壮硕,而我也在时间当中不断丢失着自己。

老民棍子长我两个月,在家排行老七,上面有六个哥哥,其中老五早年夭亡,两个姐姐已经出嫁,并有了和老民棍子年岁相差不多的儿女。听见有人叫他舅舅,我心里有点嫉妒,但事实无法改变。他的外甥虽然也叫过我舅舅,但总觉得中间隔了一层什么。这些,老民棍子当然不在意,常常以此作为炫耀的资本。

和老民棍子的私人关系一开始并不怎么好。在崇尚人多势众的村庄,我们家算是一个孤门小户,在各种势力和利益争夺的夹缝中,显得格外柔弱。久而久之,这种习气必然影响到了我。但更直接的作用应该归功于上学路上和集体玩耍,在早期的乡村活动中,我遭遇到欺负的次数和强度要比其他孩子多上几十倍。它令我强烈意识到,在村庄,必须要团结一些人,即使形不成保护,也要有一种威慑。在众多的孩子王中间,我选择了老民棍子的哥哥老六,并紧密地团结在他们的周围,与二黄毛、大嘴岔和花大姐一伙儿截然对立。

我们的把戏好多人都用过了,也还津津有味。我和老民棍子经常偷了老师的粉笔,在路边的石板上书写攻击和谩骂。太多的晚上,两军对垒,在前岭上的坡地里,各自拿了荆条、棍子和土坷垃相互抽打和投掷,不断有叫声和哭声爆发出来,一旦有人挂了彩,“战斗”才会告一段落。

我们所谓的“敌人”主要是本村的,也就是二黄毛、大嘴岔和花大姐。外村的虽然也有,但怨隙不深。这里面牵涉到了大人和家庭利益等,和孩子们无关。在这一阵营里,老民棍子和我是其中最为坚定的成员,不像大锯子、黑猪军那样左右摇摆。

当这些逐渐成为往事时,我们也长大了。太多的家庭利益使我们这个集体很快就分崩离析,而我和老民棍子的友情一直粘连,不断加深,并更换了新的内容。到了中学时期,吃食和书本都成了两个人的共同财产。我还记得,老民棍子带的干粮总是香皂味很重,掰开也总可以看见长长短短的黑头发,但这些并不妨碍我们的感情。到了初二,学校突然流行起了恋爱,虽还是十四五的孩子,就我个人而言,对异性却有了异常的感觉,以致暗恋一位曹姓女同学。老民棍子充当了我的信使。每天放学,我们就坐在先前的那棵核桃树上,我说我的想法,他提自己的意见。一直到了初三各分东西,我的暗恋也黯然收场。

后来老民棍子辍学,我在市里中学读书,除了暑假可以见面外,其他时间也无暇想及对方。时间和空间的延长,疏远在所难免,先前的热情一天天蒸发。后来在市里遇到老民棍子,说是在太行街那边开了一个牛肉面馆,生意不错。说着,还拉我吃饭,开了啤酒。不知道什么在起作用,不一会儿,就有了一点以前的感觉。可惜时间太短了,至今有点遗憾。

一次回家,向大锯子问起老民棍子,他说:“那小子心狠手辣,不是好人。依据是他打死了武安牛头台村一户人家的牛,当时不见伤,牛死之后,发现头上一大片瘀血,不就吃了几口玉茭苗儿嘛!”直到1993年春天,我探家,去黑猪军家帮忙垒房子,老民棍子也去了,一边干活,一边说话,也很融洽。到下午,老民棍子说:“明天要去市里办点事情,你需要什么不。”我说:“我过几天就回去上班了,怎么也要路过。”

第二天下了些雨,村人趁机点种,收拾秧苗。原打算第三天就走,母亲说帮忙种了花生和红薯再走吧,趁天下了雨。到了晚上,将睡未睡的时候,听见外面有人喊我的名字,这时候差不多午夜12点了。母亲曾说,晚上有人叫自己名字,一定要等三声以后,若是声音一声比一声大,就答应,鬼叫人的声音是一声比一声小。我仔细听了,是新贵大爷。就应了一声,他在外面说:老民棍子回来了(死了),帮忙抬一下吧。

我穿衣出门,就往村里走。新贵大爷说,在后面沟子里呢。我一听,头皮发紧,结巴着问:“怎么了?”新贵大爷说:“老民棍子坐的车爆炸了……这孩子,才来个人边儿,就不见了。”说完,长长地唉了一声。我一阵惊悸,前天还和老民棍子一块儿,不到两天,就人鬼殊途了。人事变换,竟然如此草率和仓促。

十几个人抬了老民棍子的棺材,打着手电放置在他父亲坟头的一边,扬土埋了。回到村里,已是凌晨4点多了,吃了一碗面条。一个人往回走,内心怯怯的,身后好像有人跟着。走着走着,就又看见了那棵核桃树。想起和老民棍子一块儿骑坐在上面说话的情景,一时之间,竟然忘了悲伤。

(2006年10月3日于巴丹吉林沙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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