尚贤坊，让郁达夫爱昏了头的地方

淮海中路358号尚贤坊，它让人联想到的是很规矩、本分的生活。

一百多年前，这块地皮上有一座教堂，叫基督教尚贤堂，主持是英国长老会教士李佳白，他不仅仅信奉基督教，还非常尊崇孔子，向中国人宣扬一种本分的做人态度。第一次世界大战的时候，李佳白因为反对中国参战，应英法公使的要求，被中国政府驱逐出境，1921年他又返回中国，并在尚贤堂原址建造起尚贤坊。

尚贤坊里有三条横向并排的支弄，将笔直的总弄“切”了三刀。弄堂里白相的小孩们，最艳羡总弄正前方的过街楼。大热天的时候，过街楼下的穿堂风很是清凉，各家主妇拎个板凳坐在那里一边剥菜一边讲闲话。即便下着毛毛细雨，女孩子也能在过街楼下踢毽子。

弄堂里74幢石库门建筑，比不上老洋房那么精致，但是很整齐，都有漆黑大门。门内是天井，客堂带落地木制长窗，绕到客堂后面是灶披间，灶披间后头是后门。二楼楼梯一上去是前后厢房，并带有卫生间，灶披间楼上的就是亭子间，一开窗朝下看去，恰好是后门。老早上海人家房子背面的后门到了晚上也不锁，给下夜班晚归的人留一扇小门，免得从正门进来时一推厚重的大门，“哐”的一声吵醒整栋房子的人。

曾经有个中学同学住在尚贤坊，她是医生的女儿。

她的爸爸为了救人性命，连春节都不回家吃饭，妈妈要照顾住在重庆路的爷爷奶奶。所以每次去这个同学家玩，从来见不到大人。他们家的铁皮饼干听，永远被大人塞满饼干，里面摸出的不是华夫夹心饼干，就是“万年青”，供她饿了自己吃。单门冰箱里还有鸡蛋，做完功课，我陪她到楼下灶披间，看她在煤气灶前炒蛋炒饭或者做鸡蛋羹，做完以后端上楼，两个人用调羹分着吃。偶尔隔壁邻居来敲门，送一碗荠菜大馄饨进来。

他们家很干净，草纸整齐叠放在一只长方形硬板纸盒里，那只盒子原来是装羊毛衫的，草纸取出用的时候须对折一撕二。同学受了家里影响，一直很节俭，一本硬抄本可以密密麻麻用来做三门功课的笔记。1995年，同学爸爸分配到一套大一点的房子，在斜土路，他们家把爷爷奶奶接过去一道住，从此搬离尚贤坊。

1927年1月，人到中年的郁达夫顶着凛冽寒风来到尚贤坊，拜访留日归来的老同学孙百刚。他迈进孙家五分钟之内，心思就被孙夫人身边一位妙龄女子勾了过去。那女子叫王映霞，乃杭州学者王二南先生的外孙女，寄居在孙家。郁达夫与她坐下聊天的时候，紧张得额头上直冒汗。

那一日晚上回家前，郁达夫对孙百刚说：“近来我寂寞得像是在沙漠中独行，只希望有一片绿洲会在眼前出现，老孙，你看有这个可能吗？”此后，已经有“小脚”老婆的郁达夫三天两头朝尚贤坊跑，他与王映霞之间的爱情势不可挡，最终如燎原之火熊熊燃烧。

就在郁达夫于尚贤坊里轰轰烈烈热恋的前后，他大概并不知道这条弄堂36号的亭子间里，住着一名叫周小红的小姑娘。她刚刚念小学，却包办了家里所有家务。养父养母不爱她，吸鸦片的养父只会打骂人，养母天天烧香，虔诚地跪呀拜呀，容不得小红打扰。

很多年以后，改名为周璇的小红已经是大歌星，她却不曾忘怀在尚贤坊里一边洗衣服一边唱歌的日子。

无论是我老同学，还是郁达夫或者周璇，他们在尚贤坊里都不曾意识到彼此的存在，只流延着自己生命的故事。想象一下，假如一切能像眼下的穿越剧那样时空无阻，那会怎么样呢？

小红会与医生的女儿一起，在放学之后去北万新馒头店买菜馒头，她终于可以唱歌给一个与自己一样无大人照顾的小女孩听。小红在窗口唱“我有一段情呀，唱把啦诸公听呀……”诗人郁达夫恰巧走进弄堂，经过窗下的时候听见歌声，他满脸发烫，感到自己已爱得没有退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