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广将军巧计退兵

李将军广者，陇西成纪人也①。其先曰李信，秦时为将，逐得燕太子丹者也。故槐里②，徙成纪。广家世世受射③。孝文帝十四年，匈奴大入萧关，而广以良家子从军击胡④，用善骑射⑤，杀首虏多，为汉中郎。广从弟李蔡亦为郎⑥，皆为武骑常侍⑦，秩八百石。尝从行⑧，有所冲陷折关及格猛兽⑨，而文帝曰:“惜乎，子不遇时!如令子当高帝时，万户侯岂足道哉⑩!”

及孝景初立，广为陇西都尉⑪，徙为骑郎将⑫。吴楚军时⑬，广为骁(xiāo)骑都尉⑭，从太尉亚夫击吴楚军⑮，取旗，显功名昌邑下⑯。以梁王授广将军印⑰，还，尝从行⑱。徙为上谷太守⑲，匈奴日以合战。典属国公孙昆(hún)邪(yé)为上泣曰: “李广才气，天下无双，自负其能，数与虏敌战，恐亡之。”于是乃徙为上郡太守。后广转为边郡太守，徙上郡⑳。尝为陇西、北地、雁门、代郡、云中太守，皆以力战为名。

注释～～～①陇西:秦设郡名，治所在今甘肃临洮县。②槐里:县名，在今陕西兴平县东南。③受:学习。④良家子:家世清白人家的子弟。汉朝军队的来源有两种，一种即所谓“良家子”，另一种是罪犯和贫民等。⑤用:由于，因为。⑥从弟:堂弟。⑦武骑常待:武官名，皇帝侍从。⑧尝:通“常”。从行:随皇帝出行。⑨冲陷:冲锋陷阵。折关:抵御、拦阻。指抵挡敌人。⑩万户侯:有万户封邑的侯爵。⑪都尉:郡守副职，掌管郡中武备军卒。⑫徙:调任。骑郎将:亦称郎中骑将，统领骑郎的将领。骑郎，郎中令属官，掌出入骑从。⑬吴楚军时:指景帝三年吴楚等七国起兵叛乱。⑭骁骑都尉:武官名，禁卫军将领。⑮太尉:秦官名，掌管全国军事。与丞相、御史大夫并称“三公”。亚夫:即周亚夫，汉代名将，绛侯周勃之子。景帝时，任太尉，孝景三年平定吴楚等七国之乱，迁丞相。⑯昌邑:秦县名，为梁国要邑，在今山东巨野县西北。⑰梁王:梁孝王刘武，文帝之子，景帝之弟，被封于梁。⑱“以梁王”至“尝从行”:李广作战立功之地在梁国境内，所以梁王封他为将军并授给将军印。这种做法违反汉朝廷的法令，因而李广还朝后，朝廷认为他功不抵过，不予封赏。⑲上谷:汉郡，郡治在今河北怀来县南。太守:官名，又称郡守，掌管一郡军政。⑳徙上郡:这里的“徙上郡”与上文“徙为上郡太守”重复，文字可能有误。对此，各家说法不同，不详述。

译文～～～将军李广，陇西郡成纪县人。他的先祖叫李信，秦朝时任将军，就是追获了燕太子丹的那位将军。他的家原来在槐里县，后来迁到成纪。李广家世代传习射箭之术。文帝十四年，匈奴人大举侵入萧关，李广以良家子弟的身份参军抗击匈奴，因为他善于骑射，斩杀敌人首级很多，所以被任为汉朝廷的中郎。李广的堂弟李蔡，也被任为中郎。二人又都任武骑常侍，年俸八百石。李广曾随从皇帝出行，常常冲锋陷阵、抵御敌人，以及格杀猛兽的时候，文帝说:“可惜啊!你没遇到时机，如果让你正赶上高祖的时代，万户侯又何足挂齿呢!”

等到景帝即位后，李广任陇西都尉，又改任骑郎将。吴、楚七国叛乱时，李广任骁骑都尉，随从太尉周亚夫反击吴、楚叛军，在昌邑城下夺取了敌人的军旗，立功扬名。可是由于梁孝王私自把将军印授给李广，回朝后，朝廷没有对他进行封赏。调他任上谷太守，匈奴每天都来交战。典属国公孙昆邪对皇上哭着说:“李广的本领，天下无双，他自己仗恃有本领，屡次和敌人正面交战，恐怕会失去这员良将。”于是又调他任上郡太守。以后李广转任边境各郡太守，又调任上郡太守。他曾任陇西、北地、雁门、代郡、云中等太守，无论他到了哪里，都以英勇奋战而闻名。

匈奴大入上郡，天子使中贵人从广勒习兵击匈奴①。中贵人将骑数十纵②，见匈奴三人，与战。三人还射，伤中贵人，杀其骑且尽。中贵人走广。广曰:“是必射雕者也③。”广乃遂从百骑往驰三人。三人亡马步行④，行数十里。广令其骑张左右翼，而广身自射彼三人者，杀其二人，生得一人，果匈奴射雕者也。已缚之上马，望匈奴有数千骑，见广，以为诱骑⑤，皆惊，上山陈⑥。广之百骑皆大恐，欲驰还走。广曰:“吾去大军数十里，今如此以百骑走，匈奴追射我立尽。今我留，匈奴必以我为大军〔之〕诱(之)，必不敢击我。”广令诸骑曰:“前!”前未到匈奴陈二里所⑦，止，令曰:“皆下马解鞍!”其骑曰:“虏多且近，即有急，奈何?”广曰:“彼虏以我为走，今皆解鞍以示不走，用坚其意。”⑧于是胡骑遂不敢击。有白马将出护其兵⑨，李广上马与十余骑奔射杀胡白马将，而复还至其骑中，解鞍，令士皆纵马卧⑩。是时会暮⑪，胡兵终怪之，不敢击。夜半时，胡兵亦以为汉有伏军于旁，欲夜取之，胡皆引兵而去。平旦⑫，李广乃归其大军。大军不知广所之，故弗从。

注释～～～①中贵人:宫中受宠的人，指宦官。勒:受约束。②将:率领。骑:骑兵。纵:放马驰骋。③射雕者:射雕的能手。雕，猛禽，飞翔力极强而且迅猛，能射雕的人必有很高的射箭本领。④亡:同“无”。⑤诱骑:诱敌的骑兵。⑥陈:同“阵”。摆开阵势。⑦所:表示大约的数目。“二里所”即二里左右。⑧用坚其意:以此使敌人坚信自己的判断(即以为李广等是诱骑)。⑨护:监护。⑩纵马卧:把马放开，随意躺下。⑪会:适逢。⑫平旦:清晨，天刚亮。

译文～～～李广做上郡太守的时候，正赶上匈奴大举入侵上郡，天子派来一名受宠信的宦官跟随李广学习军事，抗击匈奴。这位宦官带领几十名骑兵，纵马驰骋，遇到三个匈奴人，就与他们交战，三个匈奴人回身放箭，射伤了宦官，几乎杀光了他的那些骑兵。宦官逃回到李广那里，李广说:“这一定是匈奴的射雕能手。”李广于是就带上一百名骑兵前去追赶那三个匈奴人。那三个人没有马，徒步前行。走了几十里，李广命令他的骑兵左右散开，两路包抄。他亲自去射杀那三个人，射死了两个，活捉了一个，果然是匈奴的射雕高手。把他捆绑上马之后，远远望见几千名匈奴骑兵。他们看到李广，以为是诱敌的骑兵，都很吃惊，跑上山去摆好了阵势。李广的百名骑兵也都大为惊恐，想回马飞奔逃跑。李广说:“我们离开大军几十里，照现在这样的情况，我们这一百名骑兵只要一跑，匈奴就要来追击射杀，我们会立刻被杀光的。现在我们停留不走，匈奴一定以为我们是为大军来诱敌的，必定不敢攻击我们。”李广向骑兵下令:“前进!”骑兵向前进发，到了离匈奴阵地还有大约二里的地方，停下来，下令说:“全体下马解下马鞍!”骑兵们说:“敌人那么多，并且又离得近，万一有了紧急情况，怎么办?”李广说:“那些敌人原以为我们会逃跑，现在我们都解下马鞍表示不逃，这样就能使他们更坚定地相信我们是诱敌之兵。”于是匈奴骑兵终究不敢来攻击。有一名骑白马的匈奴将领出阵来监护他的士兵，李广立即上马和十几名骑兵一起奔驰，射死了那个骑白马的匈奴将领，之后又回到自己的骑兵队里，解下马鞍，让士兵们都放开马，随便躺卧。这时正值日幕黄昏，匈奴军队始终觉得奇怪，不敢进攻。到了半夜，匈奴兵又以为汉朝有伏兵在附近，想趁夜偷袭他们，因而匈奴就领兵撤离了。第二天早晨，李广才回到他的大军营中，大军不知道李广的去向，所以无法随后支援。

居久之，孝景崩，武帝立①，左右以为广名将也，于是广以上郡太守为未央卫尉②，而程不识亦为长乐卫尉③。程不识故与李广俱以边太守将军屯④，及出击胡，而广行无部伍行陈⑤，就善水草屯⑥，舍止⑦，人人自便，不击刁斗以自卫⑧，莫府省约文书籍事⑨，然亦远斥候⑩，未尝遇害。程不识正部曲行伍营陈⑪，击刁斗，士吏治军簿至明⑫，军不得休息，然亦未尝遇害。不识曰:“李广军极简易，然虏卒犯之⑬，无以禁也;而其士卒亦佚乐⑭，咸乐为之死。我军虽烦扰，然虏亦不得犯我。”是时汉边郡李广、程不识皆为名将，然匈奴畏李广之略⑮，士卒亦多乐从李广而苦程不识。程不识孝景时以数直谏为太中大夫⑯。为人廉，谨于文法⑰。

注释～～～①武帝:刘彻，景帝之子。②未央:即未央宫，西汉宫殿名，当时为皇帝所居。③长乐:即长乐宫，西汉宫殿名，当时为太后所居。④将军屯:掌管军队的驻防。⑤部伍:指军队的编制。行陈:行列、阵势。陈，同“阵”。⑥善水草:水源足牧草多的地方。⑦舍止:停宿处。⑧刁斗:铜制的军用锅，白天用它做饭，夜里敲它巡更。⑨莫府:即“幕府”。莫，通“幕”。古代军队出征驻屯时，将帅的办公机构设在大帐幕中，称为“幕府”。省约:简化。籍:考勤或记载功过之类的簿册。⑩斥候:侦察瞭望的士兵。“远斥候”，远远地布置侦察哨。一说到远离侦察瞭望所及的地方。⑪部曲:古代军队编制，将军率领的军队，下有部，部下有曲，曲下有屯。行伍:古代军的基层编制，五人为伍，二十五人为行。营陈:即“营阵”，营地和军队的阵势。⑫治:办理，处理。至明:直到天明。也可解为非常明白，毫不含糊。⑬卒:通“猝”，突然。⑭佚:通“逸”，安逸，安闲。⑮数:屡次。⑯太中大夫:文散官名，掌议论。⑰文法:朝廷制定的条文法令。

译文～～～过了好几年，汉景帝去世，汉武帝即位。左右近臣都认为李广是名将，于是李广由上郡太守调任未央宫的禁卫军长官，程不识也来任长乐宫的禁卫军长官。程不识和李广从前都任边郡太守并兼管军队驻防。到出兵攻打匈奴的时候，李广行军没有严格的队列和阵势，靠近水丰草茂的地方驻扎军队，停宿的地方人人都感到便利。晚上也不打更自卫，幕府虽然简化各种文书簿册，却也能行军到离汉军哨兵站很远的地方，从没有遭到过危险。程不识对队伍的编制、行军队列、驻营阵势等要求很严格，夜里打更。文书军吏处理考绩等公文簿册要到天明，军队得不到休息，但也不曾遇到危险。程不识说:“李广治兵简便易行，然而敌人如果突然进犯他，他就无法阻挡了。而他的士卒倒也安逸快乐，都甘心为他拼死。我的军队虽然军务纷繁忙乱，但是敌人也不敢侵犯我。”那时汉朝边郡的李广、程不识都是名将，但是匈奴人害怕李广的谋略，士兵也大多愿意跟随李广，而嫌跟随程不识太严厉。程不识在景帝时，由于屡次直言进谏，被封为太中大夫。他为人清廉，谨守朝廷文书法令。

后汉以马邑城诱单于①，使大军伏马邑旁谷，而广为骁(xiāo)骑将军，领属护军将军②。是时，单于觉之，去，汉军皆无功③。其后四岁，广以卫尉为将军，出雁门击匈奴④。匈奴兵多，破败广军，生得广。单于素闻广贤，令曰:“得李广必生致之⑤。”胡骑得广，广时伤病，置广两马间，络而盛卧广⑥。行十余里，广详死⑦，睨其旁有一胡儿骑善马⑧，广暂腾而上胡儿马⑨，因推堕儿，取其弓，鞭马南驰数十里，复得其余军，因引而入塞。匈奴捕者骑数百追之，广行取胡儿弓，射杀追骑，以故得脱。于是至汉，汉下广吏⑩。吏当(dàng)广所失亡多⑪，为虏所生得，当斩，赎为庶人⑫。

顷之，家居数岁。广家与故颖阴侯孙屏(bǐng)野居蓝田南山中射猎⑬。尝夜从一骑出，从人田间饮。还至霸陵亭⑭，霸陵尉醉，呵止广⑮。广骑曰:“故李将军。”尉曰:“今将军尚不得夜行，何乃故也!”止广宿亭下。居无何⑯，匈奴入杀辽西太守⑰，败韩将军，后韩将军徙右北平⑱。于是天子乃召拜广为右北平太守。广即请霸陵尉与俱，至军而斩之。

注释～～～①马邑城:今山西朔县。②领属:受统领节制。护军将军:即韩安国。③韩安国率军埋伏在马邑附近，设计诱骗单于，但被单于发觉，匈奴兵退去，所以汉军无功。其事详见《史记》卷一百八《韩长孺列传》。④雁门:关名，在今山西代县西北。⑤致:送。⑥络:用绳子编结的网兜。盛:放，装。⑦详:通“佯”。假装。⑧睨:斜视。⑨暂:骤然。⑩下:交付。吏:指执法的官吏。⑪当:判处，判决。⑫ 赎:古代罪犯交纳财物可减免型罚，称为“赎罪”或“赎刑”。庶人:平民。⑬颍阴侯孙:指颍阴侯灌婴之孙灌强。屏野:退隐田野。屏，隐居。⑭霸陵亭:霸陵附近的驿亭，亭长由霸陵尉兼任。霸陵，西汉文帝刘恒墓，在今陕西西安东北。⑮呵:大声喝斥。⑯居无何:过了不久。⑰辽西:郡名，郡治阳乐县，在今辽宁义县西。⑱有的版本此句下有“死”字。

译文～～～后来，汉朝用马邑城引诱单于，派大军在马邑两旁的山谷中埋伏。李广任骁骑将军，受护军将军韩安国统领节制。当时单于发觉了汉军的计谋，就逃跑了。汉军都没有战功。四年以后，李广由卫尉被任为将军，出雁门关进攻匈奴。匈奴兵多，打败了李广的军队，并生擒了李广。单于平时就听说李广很有才能，下令说:“俘获李广一定要活捉送来。”匈奴骑兵俘虏了李广，当时李广受伤生病，就把李广放在两匹马中间，装在绳编的网兜里躺着。走了十多里，李广假装死了，斜眼看到他旁边的一个匈奴少年骑着一匹好马，李广突然一纵身跳上匈奴少年的马，趁势把少年推下去，夺了他的弓，打马向南飞驰数十里，重又遇到他的残部，于是带领他们进入关塞。匈奴出动追捕的骑兵几百名来追赶他，李广一边逃一边拿起匈奴少年的弓射杀追来的骑兵，因此才能逃脱。于是回到汉朝京城，朝廷把李广交给执法官吏。执法官判决李广损失伤亡多，他自己又被敌人活捉，应该斩首，李广用钱物赎了死罪，被削职为民。

转眼间，李广在家已闲居数年。李广家和已故颖阴侯灌婴的孙子灌强一起隐居在兰田，他们常到南山中打猎。曾在一天夜里带着一名骑马的随从外出，和别人一起在田野间饮酒。回来时走到霸陵亭，霸陵尉喝醉了，大声喝斥，禁止李广通行。李广的随从说:“这是前任李将军。”亭尉说:“现任将军尚且不许通行，何况是前任呢!”便扣留了李广，让他停宿在霸陵亭下。没过多久，匈奴入侵杀死辽西太守，打败了韩将军(韩安国)，韩将军迁调右北平。于是天子就召见李广，任他为右北平太守。李广随即请求派霸陵尉一起赴任，到了军中就把他杀了。

广居右北平，匈奴闻之，号曰“汉之飞将军”，避之数岁，不敢入右北平。

广出猎，见草中石，以为虎而射之，中石没镞(zú)①，视之石也。因复更射之，终不能复入石矣。广所居郡闻有虎，尝自射之。及居右北平射虎，虎腾伤广，广亦竟射杀之。

广廉，得赏赐辄分其麾下②，饮食与士共之。终广之身，为二千石四十余年③，家无余财，终不言家产事。广为人长，猿臂④，其善射亦天性也，虽其子孙他人学者，莫能及广。广讷口少言⑤，与人居则画地为军陈，射阔狭以饮⑥。专以射为戏，竟死⑦。广之将兵，乏绝之处⑧，见水，士卒不尽饮，广不近水，士卒不尽食，广不尝食。宽缓不苛，士以此爱乐为用。其射⑨，见敌急⑩，非在数十步之内，度不中不发，发即应弦而倒。用此⑪，其将兵数困辱，其射猛兽亦为所伤云。

注释～～～①镞:箭头。②辄:总是，就。麾下:部下。③为二千石:做年俸二千石这一级的官。汉代的郡守、郎中令等都属于这个等级。④猿臂:传说有一种通臂猿，左右两臂在肩部相通，可自由伸缩。这里是形容李广的两臂像猿那样长而且灵活。⑤讷口:说话迟钝，口拙。⑥阔狭:指上句所说在地上画的军阵图中，有的行列宽，有的行列窄。这句的意思是，比赛射军阵图，射中窄的行列为胜，射中宽的行列及不中都为负，负者罚酒。⑦竟死:直到死(都是这样)。⑧乏绝:指缺水断粮。⑨其射:他射箭的方法。⑩急:逼近。⑪用此:因此。

译文～～～李广驻守右北平，匈奴听说后，称他为“汉朝的飞将军”，躲避他好几年，不敢入侵右北平。

李广外出打猎，看见草里的一块石头，以为是老虎就向它射去，射中了石头，箭头都射进去了，过去一看，原来是石头。接着重新再射，始终不能再射进石头了。李广从前驻守的各郡，听说有老虎，常常亲自去射杀。到驻守右北平时，一次射虎，老虎跳起来伤了李广，李广也终于射死了老虎。

李广为官清廉，得到赏赐就分给他的部下，总与士兵在一起吃喝。李广一生，做二千石俸禄的官共四十多年，家中没有多余的财物，始终也不谈及家产方面的事。李广身材高大，两臂如猿，他善于射箭，也是天赋。即便是他的子孙或外人向他学习，也没人能赶上他。李广语言迟钝，说话不多，与别人在一起就在地上画军阵，然后比射箭，按射中较密集的行列还是较宽疏的行列来定罚谁喝酒。他专门以射箭为消遣，一直到死。李广带兵，遇到缺粮断水的地方，见到水，士兵还没有完全喝到水，李广不去靠近水;士兵还没有完全吃上饭，李广一口饭也不尝。李广对士兵宽厚和缓不苛刻，士兵因此爱戴他，乐于为他所用。李广射箭的方法是，看见敌人逼近，如果不在数十步之内，估计射不中，就不发射。只要一发射，敌人立即随弓弦之声倒地。因此他领兵有几次被困受辱，射猛兽也曾被猛兽所伤。

居顷之，石建卒①，于是上召广代建为郎中令②。元朔六年③，广复为后将军④，从大将军军出定襄⑤，击匈奴。诸将多中首虏率⑥，以功为侯者，而广军无功。后二岁，广以郎中令将四千骑出右北平，博望侯张骞(qiān)将万骑与广俱⑦，异道⑧。行可数百里，匈奴左贤王将四万骑围广⑨，广军士皆恐，广乃使其子敢往驰之。敢独与数十骑驰，直贯胡骑，出其左右而还，告广曰:“胡虏易与耳⑩。”军士乃安。广为圜陈外向⑪，胡急击之，矢下如雨。汉兵死者过半，汉矢且尽。广乃令士持满毋发⑫，而广身自以大黄射其裨(pí)将⑬，杀数人，胡虏益解(xiè)⑭。会日暮，吏士皆无人色，而广意气自如，益治军。军中自是服其勇也。明日，复力战，而博望侯军亦至，匈奴军乃解去。汉军罢⑮，弗能追。是时广军几没，罢(pí)归。汉法，博望侯留迟后期⑯，当死，赎为庶人。广军功自如⑰，无赏。

注释～～～①石建:当时任郎中令。②郎中令:官名，九卿之一，掌管顾问、参议、宿卫侍从及传达招待。③元朔:汉武帝的第三个年号，共六年(前128－前123)。④后将军:官名。战国已有。秦因之。汉不常置。金印紫绶，位次于上卿。职掌为典京师兵卫，或屯兵边境。⑤定襄:郡名，治所成乐县，在今内蒙古和林格尔西北。⑥首虏率:斩杀敌人首级和俘获敌人的数量规定。汉朝制度，凡达到规定数量的即可封侯。⑦博望:县名，在今河南方城县西南。张骞:汉中人，武帝初年，应朝廷之募，出使西域诸国，因功封博望侯。⑧异道:走不同的路。⑨左贤王:匈奴官名，位仅次于单于，与右贤王共同辅助单于。驻地在匈奴东部，右贤王驻地在西部。⑩易与:容易对付。与，打交道。⑪圜陈:圆形的兵阵。圜，通“圆”。⑫持满:把弓拉满。⑬大黄:弩弓名，用兽角制成，色黄，体大，是当时射程最远的武器。裨将:副将。⑭益:逐渐。解:同“懈”，散开。⑮罢:通“疲”，疲惫。⑯留迟后期:行军迟缓，未按约定会合日期到达。⑰军功自如:指功过相当。

译文～～～没过多久，郎中令石建死了，于是皇上召见李广，让他接替石建任郎中令。元朔六年李广又被任为后将军，跟随大将军卫青的军队从定襄出塞，征伐匈奴。许多将领因斩杀敌人首级符合规定数额，以战功被封侯，而李广的军队却没有战功。过了两年，李广以郎中令官职率领四千骑兵从右北平出塞，博望侯张骞率领一万骑兵与李广一同出征，分行两条路。行军约几百里，匈奴左贤王率领四万骑兵包围了李广，李广的士兵都很害怕，李广就派他的儿子李敢骑马往匈奴军中奔驰。李敢独自和几十名骑兵飞奔，直穿匈奴骑兵阵，又从其左右两翼突击。回来向李广报告说:“匈奴敌兵很容易对付啊!”士兵们这才安心。李广布成圆形兵阵，面向外，匈奴猛攻，箭如雨下。汉兵死了一半多，箭也快用光了。李广就命令士兵拉满弓，不要放箭，而李广亲自用大黄弩弓射匈奴的副将，杀死了好几个，匈奴军才渐渐散开。这时天色已晚，军吏士兵都面无人色，可是李广却神态自然，更加注意整顿军队。军中从此都很佩服他的勇敢。第二天，他又去奋力作战，博望侯的军队也赶到了，匈奴军才解围退去。汉军非常疲惫，所以也不能去追击。当时李广军几乎全军覆没，只好收兵回朝。按汉朝法律，博望侯行军迟缓，延误期限，应处死刑，用钱赎罪，降为平民。李广功过相抵，没有封赏。

初，广之从弟李蔡与广俱事孝文帝。景帝时，蔡积功劳至二千石。孝武帝时，至代相。以元朔五年为轻车将军①，从大将军击右贤王②，有功中率③，封为乐安侯④。元狩二年中⑤，代公孙弘为丞相⑥。蔡为人在下中⑦，名声出广下甚远，然广不得爵邑，官不过九卿⑧，而蔡为列侯⑨，位至三公⑩。诸广之军吏及士卒或取封侯。广尝与望气王朔燕语⑪，曰:“自汉击匈奴而广未尝不在其中，而诸部校尉以下，才能不及中人，然以击胡军功取侯者数十人，而广不为后人，然无尺寸之功以得封邑者，何也?岂吾相不当侯邪?且固命也?”朔曰:“将军自念，岂尝有所恨乎⑫?”广曰:“吾尝为陇西守，羌尝反⑬，吾诱而降，降者八百余人，吾诈而同日杀之。至今大恨独此耳。”朔曰:“祸莫大于杀已降，此乃将军所以不得侯者也。”

注释～～～①元朔五年:公元前124年。②大将军:指卫青。③率:即上文的“首虏率”，见前注。④乐安:县名，在今山东博兴县北。⑤元狩:汉武帝的第四个年号，共六年(公元前122－公元前127)。⑥公孙弘:字季，薛(今山东滕县南)人，汉武帝时任丞相，封平津侯。⑦下中:汉时以九品论人，上中下之中又分上中下，下中即下等里的中等，属第八等。⑧九卿:高级官职。汉以太常、光禄勋、卫尉、太仆、廷尉、大鸿胪、宗正、大司农、少府谓之九寺大卿，即中央各机关的总称。⑨列侯:爵名，又称彻侯、通侯。⑩三公:官名，天子的最高辅佐官，秦汉以丞相、御史大夫、太尉为三公。⑪望气:古代通过观察星象或气象来占卜吉凶的迷信活动。燕语:闲谈。⑫恨:悔恨。⑬羌:古代西部的少数民族之一。

译文～～～当初，李广的堂弟李蔡和李广一起侍奉文帝。到景帝时，李蔡累积功劳已得到年俸二千石的官位。武帝时，做到代国的国相。元朔五年被任为轻车将军，跟随大将军卫青攻打匈奴右贤王有功，符合斩杀敌人首级的律令，被封为乐安侯。元狩二年间，代公孙弘任丞相。李蔡的才干在九品中属于下品中的中等。声名比李广差得很远，然而李广得不到封爵和封地，官位没超过九卿。可是李蔡却被封为列侯，官位达到三公。李广手下的军官和士兵们，也有人得到了侯爵的封赏。李广曾和星象家王朔私下闲谈说:“自从汉朝攻打匈奴以来，我没有一次不参加。可是各部队校尉以下的军官，才能还不如中等人，但是由于攻打匈奴有军功被封侯的有几十人。我李广不算比别人差，但是没有一点功劳用来得到封地，这是什么原因呢?难道是我的骨相就不该封侯吗?还是本来就命该如此呢?”王朔说:“将军自己回想一下，难道曾经有过值得悔恨的事吗?”李广说:“我曾当过陇西太守，羌人有一次反叛，我诱骗他们投降，投降的有八百多人，我用欺诈手段在同一天把他们都杀了。直到今天我最大的悔恨只有这件事。”王朔说:“能使人受祸的事，没有比杀死已投降的人更大的了，这也就是将军不能封侯的原因。”

后二岁，大将军、骠骑将军大出击匈奴①，广数自请行。天子以为老，弗许。良久乃许之，以为前将军。是岁，元狩四年也。

广既从大将军青击匈奴，既出塞，青捕虏知单于所居，乃自以精兵走之②，而令广并于右将军军③，出东道。东道少回远④，而大军行水草少，其势不屯行⑤。广自请曰:“臣部为前将军，今大将军乃徙令臣出东道，且臣结发而与匈奴战⑥，今乃一得当单于⑦，臣愿居前，先死单于。⑧”大将军青亦阴受上诫，以为李广老，数奇(jī)⑨，毋令当单于，恐不得所欲。而是时公孙敖新失侯⑩，为中将军从大将军，大将军亦欲使敖与俱当单于，故徙前将军广。广时知之，固自辞于大将军。大将军不听，令长史封书与广之莫府⑪，曰:“急诣部⑫，如书。”广不谢大将军而起行⑬，意甚愠怒而就部⑭，引兵与右将军食(yì)其(jī)合军出东道⑮。军亡导⑯，或失道，后大将军。大将军与单于接战，单于遁走，弗能得而还。南绝幕(mò)⑰，遇前将军、右将军。广已见大将军，还入军。大将军使长史持糒(bèi)醪遗广⑱，因问广、食其失道状，青欲上书报天子军曲折⑲。广未对，大将军使长史急责广之幕府对簿⑳。广曰:“诸校尉无罪，乃我自失道。吾今自上簿㉑。”

注释～～～①骠骑将军:即霍去病。②走:追逐。③右将军:名赵食(yì)其(jī)。④少:稍。回:迂回。⑤屯行:并队行进。屯:聚集。⑥结发:即束发。古代男子到十五岁即可束发。这里的意思是指少年或年轻之时。⑦当:面对，对敌。⑧死:死战。⑨数奇:命运不好。数，命运;奇，单数。古代占卜以得偶为吉，奇为不吉。⑩公孙敖:原为合骑侯，后因罪当斩，赎为庶人，所以说“新失侯”。他曾救过卫青的性命，所以卫青想给他立功的机会而排挤李广。⑪长史:官名，这里指大将军的秘书。封书:写好公文加封。⑫诣:到……去。⑬谢:辞别。⑭愠:怨恨。⑮食其:即赵食其。⑯导:向导。⑰绝:渡过，横穿。幕:通“漠”，沙漠。⑱糒:干饭。醪:浊酒。⑲曲折:委曲详细的情况。⑳对簿:按簿册上的记载对质，即受审。㉑上簿:去听审受责。

译文～～～又过了两年，大将军卫青、骠骑将军霍去病率军大举出征匈奴，李广几次亲自请求随行。武帝认为他已年老，没有答应。过了很久才准许他出征，让他任前将军。这一年是元狩四年。

李广不久随大将军卫青出征匈奴，出边塞以后，卫青捉到敌兵，知道了单于住的地方，就自己带领精兵去追逐单于。而命令李广和右将军的队伍合并，从东路出击。东路有些迂回绕远，而且大军走在水草缺少的地方，势必不能并队行进。李广就亲自请求说:“我的职务是前将军，如今大将军却命令我改从东路出兵。况且我从少年时就与匈奴作战，到今天，才得到一次与单于对敌的机会，我愿做前锋，先和单于决一死战。”大将军卫青曾暗中受到皇上的警告，认为李广年老，命运不好，不要让他与单于对敌，因为这样子恐怕不能实现俘获单于的愿望。那时公孙敖刚刚丢掉了侯爵，任中将军，随从大将军出征，大将军也想让公孙敖跟自己一起与单于对敌，故意把前将军李广调开。李广当时也知道内情，所以坚决要求大将军收回调令。大将军不答应他的请求，命令长史写文书发到李广的幕府，并对他说:“赶快到右将军部队中去，照文书上写的办。”李广不向大将军告辞就启程了，心中非常恼怒地前往军部。领兵与右将军赵食其合兵后从东路出发。他们的军队没有向导，所以迷失了道路，耽误了和大将军约定的军旗。大将军与单于交战，单于逃跑了，卫青没有战果只好回兵。大将军向南行渡过沙漠，遇到了前将军和右将军。李广谒见大将军之后，回到自己军中。大将军派长史带着干粮和酒送给李广，顺便向李广和赵食其询问迷失道路的情况，卫青要给天子上书报告详细的军情。李广没有回答。大将军派长史急切责令李广幕府的人员前去受审对质。李广说:“校尉们没有罪，是我自己迷失道路，我现在亲自到大将军幕府去受审对质。”

至莫府①，广谓其麾下曰:“广结发与匈奴大小七十余战，今幸从大将军出接单于兵，而大将军又徙广部行回远，而又迷失道，岂非天哉!且广年六十余矣，终不能复对刀笔之吏。②”遂引刀自刭③。广军士大夫一军皆哭④。百姓闻之，知与不知，无老壮皆为垂涕。而右将军独下吏，当死，赎为庶人。

注释～～～①莫府:指卫青的幕府。②刀笔之吏:掌管文书的官吏。③引刀:拔刀。自刭:自刎。④士大夫:这里指军中的将士。

译文～～～到了大将军幕府，李广对他的部下说:“我从少年起与匈奴打过大小七十多仗，如今有幸跟随大将军出征同单于军队交战，可是大将军又调我的部队去走迂回绕远的路，偏又迷失道路，难道不是天意吗!况且我已六十多岁了，毕竟不能再受那些刀笔吏的侮辱。”于是就拔刀自刎了。李广军中的所有将士都为之痛哭。百姓听到这个消息，不论认识的不认识的，也不论老的少的都为李广落泪。右将军赵食其单独被交给执法官吏，应判为死罪，用财物赎罪，降为平民。

广子三人，曰当户、椒、敢，为郎①。天子与韩嫣(yān)戏②，嫣少不逊③，当户击嫣，嫣走。于是天子以为勇。当户早死，拜椒为代郡太守，皆先广死。当户有遗腹子名陵。广死军时，敢从骠骑将军。广死明年，李蔡以丞相坐侵孝景园壖(ruán)地④，当下吏治，蔡亦自杀，不对狱⑤，国除⑥。李敢以校尉从骠骑将军击胡左贤王，力战，夺左贤王鼓旗，斩首多，赐爵关内侯⑦，食邑二百户，代广为郎中令。顷之，怨大将军青之恨其父⑧，乃击伤大将军⑨，大将军匿讳之⑩。居无何，敢从上雍，至甘泉宫猎⑪。骠骑将军去病与青有亲⑫，射杀敢。去病时方贵幸，上讳云鹿触杀之。居岁余，去病死。而敢有女为太子中人⑬，爱幸，敢男禹有宠于太子，然好利，李氏陵迟衰微矣⑭。

注释～～～①郎:帝王侍从官的通称，职责为宿卫宫殿，出入侍从左右。②韩嫣:汉武帝的弄臣。③不逊:不礼貌，放肆。④坐:犯……罪。孝景园:景帝的陵园。壖地:陵前神道(直通陵墓的大道)外边的空地。⑤对狱:和狱吏对质，即受审。⑥国:封地。⑦关内侯:爵名，没有封邑。位次于列侯。⑧恨其父:使其父饮恨自杀。有人认为“恨”通“很”，违拗、不听从的意思。⑨击伤大将军:李敢怨恨卫青没听李广的意见，以致李广因失道后期而自杀，于是打伤卫青。⑩匿讳:隐瞒。⑪甘泉宫:离宫名，在今陕西淳化县甘泉山上。⑫有亲:指霍去病是卫青的外甥。⑬太子:武帝长子刘据。中人:指侍妾。⑭陵迟:衰落，败落。

译文～～～李广有三个儿子，名叫当户、椒、敢，都任郎官。一次天子和弄臣韩嫣戏耍，韩嫣有点放肆的举动。李当户去打韩嫣，韩嫣逃跑了，于是天子认为当户很勇敢。当户死得早，李椒被封为代郡太守，二人都比李广先死。当户有个遗腹子名叫李陵。李广死在军中的时候，李敢正跟随骠骑将军霍去病从军。李广死后第二年，李蔡以丞相之位侵占景帝陵园前大道两旁的空地，因而获罪。应送交法吏查办，李蔡不愿受审对质，也自杀了，他的封国被废除。李敢以校尉官职随从骠骑将军出击匈奴左贤王，奋力作战，夺得左贤王的战鼓和军旗，斩杀很多敌人首级，因而赐封了关内侯的爵位，封给食邑二百户，接替李广任郎中令。不久，李敢怨恨大将军卫青使他父亲饮恨而死，就打伤了大将军，大将军把这件事隐瞒下来，没有张扬。又过了不久，李敢随从皇上去雍县，到甘泉宫打猎。骠骑将军霍去病和卫青有亲戚关系，就把李敢射死了。霍去病当时正在显贵并且受宠，皇上就隐瞒了真相，说李敢是被鹿撞死的。又过一年多，霍去病死了。李敢有个女儿是太子的侍妾，很受宠爱，李敢的儿子李禹也受太子宠爱，但他贪财好利，李氏家族日渐败落衰微了。

李陵既壮①，选为建章监②，监诸骑③。善射，爱士卒。天子以为李氏世将，而使将八百骑。尝深入匈奴二千余里，过居延视地形④，无所见虏而还。拜为骑都尉⑤，将丹阳楚人五千人⑥，教射酒泉、张掖以屯卫胡⑦。

数岁，天汉二年秋⑧，贰师将军李广利将三万骑击匈奴右贤王于祁连天山⑨，而使陵将其射士步兵五千人出居延北可千余里，欲以分匈奴兵，毋令专走贰师也⑩。陵既至期还，而单于以兵八万围击陵军。陵军五千人，兵矢既尽，士死者过半，而所杀伤匈奴亦万余人。且引且战⑪，连斗八日，还未到居延百余里，匈奴遮狭绝道⑫，陵食乏而救兵不到，虏急击招降陵。陵曰:“无面目报陛下。”遂降匈奴。其兵尽没，余亡散得归汉者四百余人。

单于既得陵，素闻其家声，及战又壮，乃以其女妻陵而贵之。汉闻，族陵母妻子⑬。自是之后，李氏名败，而陇西之士居门下者皆用为耻焉⑭。

太史公曰:《传》曰“其身正，不令而行;其身不正，虽令不从”⑮。其李将军，之谓也?余睹李将军，悛悛(xún)如鄙人⑯，口不能道辞。及死之日，天下知与不知，皆为尽哀。彼其忠实心诚信于士大夫也⑰!谚曰:“桃李不言，下自成蹊(xī)。⑱”此言虽小，可以谕大也。

注释～～～①从这句开始到“太史公曰”之前，古今学者多认为是后人所续，不是司马迁手笔。②选:量才授官。建章监:监督建章宫羽林军的长官。③诸骑:羽林军的骑郎们。建章:宫名，在未央宫西。④居延:即今居延海，在内蒙古额济纳旗北。⑤骑都尉:官名，掌管羽林军。⑥丹阳:郡名，郡治宛陵，在今安徽省宣城。⑦酒泉:郡名，郡治禄福县，在今甘肃省酒泉市。屯卫:驻军防卫。⑧天汉:汉武帝的第八个年号，共四年(前100－前97)。⑨祁连天山:即祁连山。⑩专走贰师:专门来对付贰师将军的军队。⑪引:退。⑫遮狭绝道:遮，拦挡;狭，指狭窄的山谷;绝，断绝，道:指李陵军队的归路。⑬族:灭门，诛灭全族。这里指杀其全家。⑭居门下者:在门下为宾客。⑮传:汉朝人称《诗》《书》《易》《礼》《春秋》为经，解说经书的著作都称为“传”。这里的传是指《论语》。因《论语》是孔子弟子及再传弟子所记，不是孔子亲笔著述，所以也称为传。⑯悛悛:同“恂恂”，老实厚道的样子。⑰信:取信。士大夫:指其部下将士。⑱蹊:小路。

译文～～～李陵到壮年以后，被选任为建章宫的监督官，监管所有骑兵。他善于射箭，爱护士兵。天子认为李家世代为将，因而让李陵率领八百骑兵。李陵曾深入匈奴境内两千多里，穿过居延海，观察地形，没有遇见敌人就回来了。后被封为骑都尉，统率丹阳的楚兵五千人，在酒泉、张掖教练射箭，屯驻在那里防备匈奴。

几年后，天汉二年秋天，贰师将军李广利率领三万骑兵在祁连山进攻匈奴右贤王。武帝又派李陵率领他的步兵射手五千人，出兵到居延海以北大约一千里的地方。想用此法分散敌人的兵力，不让他们专门去对付贰师将军。李陵已到预定期限就要回兵。在归途中遇到单于，单于用八万大军包围截击李陵的军队，攻打他们。李陵军队只有五千人，箭射光了，士兵死了大半，但他们杀伤匈奴也有一万多人。李陵军边退边战，接连战斗了八天。往回走到离居延海还有一百多里的地方，匈奴兵拦堵住狭窄的山谷，截断了他们的归路。李陵军队缺乏粮食，救兵也不到，敌人加紧进攻，并劝诱李陵投降。李陵说:“我没脸面去回报皇帝了!”于是就投降了匈奴。他的军队全军覆没，余下逃散能回到汉朝的只有四百多人。

单于得到李陵之后，因平素就听说过李陵家的名声，打仗时又很勇敢，于是就把自己的女儿嫁给李陵，使他有尊贵的地位。汉朝知道这件事情后，就杀了李陵的母亲、妻儿全家。从此以后，李家名声败落，陇西一带的人士，凡曾为李氏门下宾客的，都以此为耻辱。

太史公说:《论语》里说:“在上位的人自身行为端正，不下命令，别人也会跟着执行;自身行为不正，发下命令，也没人听从。”这就是说的李将军吧!我所看到的李将军，老实厚道像个乡下人，开口不善讲话，可在他死的那天，天下人不论认识他的还是不认识他的，都为他尽情哀痛。他那忠实的品格确实得到了将士们的信赖呀!谚语说:“桃树李树不会自我吹嘘，可是因为它们的花朵好看、果实好吃，自然而然人们就会来到这儿，日子久了，树下就自然地被人踩出一条小路。”此段话语虽然短小，倒也不妨用来比喻李广人格的伟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