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广将军巧计退兵

3.李将军列传（节选）^［1］

司马迁^［2］

广居右北平^［3］，匈奴闻之，号曰“汉之飞将军，”避之数岁，不敢入右北平。

广出猎，见草中石，以为虎而射之，中石没镞^［4］，视之石也。因复更射之，终不能复入石矣。广所居郡，闻有虎，尝自射之。及居右北平，射虎，虎腾伤广，广亦竟射杀之。

广廉，得赏赐，辄分其麾下^［5］，饮食与士共之。终广之身，为二千石四十余年^［6］，家无余财，终不言家产事。广为人长，猨臂^［7］，其善射亦天性也。虽其子孙他人学者，莫能及广。广讷^［8］口少言，与人居则画地为军陈，射阔狭以饮^［9］。专以射为戏，竟死^［10］。广之将兵乏绝之处，见水，士卒不尽饮，广不近水；士卒不尽食，广不尝食。宽缓不苛，士以此爱乐为用。其射，见敌急，非在数十步之内，度不中不发，发即应弦而倒。用此，其将兵数困辱，其射猛兽亦为所伤云^［11］。

居顷之，石建卒，于是上召广代建为郎中令。元朔六年，广复为后将军，从大将军军，出定襄击匈奴。诸将多中首虏率^［12］，以功为侯者，而广军无功。后二岁，广以郎中令将四千骑出右北平，博望侯张骞将万骑与广俱，异道。行可数百里，匈奴左贤王将四万骑围广。广军士皆恐，广乃使其子敢往驰之。敢独与数十骑驰，直贯胡骑，出其左右而还，告广曰：“胡虏易与^［13］耳！”军士乃安。广为圜陈外向^［14］，胡急击之，矢下如雨。汉兵死者过半，汉矢且尽。广乃令士持满毋发^［15］，而广身自以大黄^［16］射其裨将。杀数人，胡虏益解^［17］。会日暮，吏士皆无人色，而广意气自如，益治军。军中自是服其勇也。明日，复力战，而博望侯军亦至，匈奴军乃解去。汉军罢^［18］，弗能追。是时广军几没，罢归。汉法：博望侯留迟后期，当死，赎为庶人；广军功自如^［19］，无赏。

初，广之从弟李蔡与广俱事孝文帝。景帝时，蔡积功劳至二千石。孝武帝时，至代相。以元朔五年为轻车将军，从大将军击右贤王，有功，中率，封为乐安侯。元狩二年中，代公孙弘为丞相。蔡为人在下中^［20］，名声出广下甚远。然广不得爵邑，官不过九卿，而蔡为列侯，位至三公。诸广之军吏及士卒，或取封侯。广尝与望气王朔燕语^［21］曰：“自汉击匈奴，而广未尝不在其中，而诸部校尉以下，才能不及中人，然以击胡军功取侯者数十人。而广不为后人，然无尺寸之功以得封邑者，何也？岂吾相不当侯邪？且固命也？^［22］”朔曰：“将军自念，岂尝有所恨^［23］乎？”广曰：“吾尝为陇西守，羌尝反，吾诱而降，降者八百余人，吾诈而同日杀之。至今大恨独此耳！”朔曰：“祸莫大于杀已降，此乃将军所以不得侯者也。”

后二岁，大将军、骠骑将军大出击匈奴。广数自请行，天子以为老，弗许。良久，乃许之。以为前将军。——是岁，元狩四年也。广既从大将军青击匈奴，既出塞，青捕虏，知单于所居，乃自以精兵走^［24］之。而令广并于右将军军，出东道。东道少回远^［25］，而大军行，水草少，其势不屯行^［26］。广自请曰：“臣部为前将军，今大将军乃徙令臣出东道。且臣结发^［27］而与匈奴战，今乃一得当单于^［28］，臣愿居前，先死单于^［29］。”大将军青亦阴受上诫^［30］，以为李广老，数奇^［31］，毋令当单于，恐不得所欲。而是时公孙敖新失侯^［32］，为中将军从大将军，大将军亦欲使敖与俱当单于，故徙前将军广。广时知之，固自辞于大将军。大将军不听。令长史封书与广之莫府，曰：“急诣部如书。”广不谢大将军而起行，意甚愠怒而就部，引兵与右将军食其合军出东道。军亡导^［33］，或失道，后大将军。大将军与单于接战，单于遁走，弗能得而还。南绝幕^［34］，遇前将军、右将军。广已见大将军，还入军。大将军使长史持醪^［35］遗广，因问广、食其失道状。青欲上书报天子军曲折^［36］。广未对。大将军使长史急责广之幕府对簿^［37］。广曰：“诸校尉无罪，乃我自失道，吾今自上簿^［38］至莫府。”广谓其麾下曰：“广结发与匈奴大小七十余战，今幸从大将军出接单于兵，而大将军又徙广部，行回远，而又迷失道，岂非天哉！且广年六十余矣！终不能复对刀笔之吏^［39］。”遂引刀自刭。广军士大夫一军皆哭。百姓闻之，知与不知，无老壮，皆为垂涕。而右将军独下吏，当死，赎为庶人。

【注释】

［1］李将军，名李广（？—前119），西汉名将，匈奴畏服之，称之为飞将军，然时运多舛。王维《老将行》曾感慨“卫青不败由天幸，李广无功缘数奇”。

［2］司马迁（约前145—？），字子长，夏阳人（今陕西韩南）人。西汉伟大的史学家、文学家。青年时博学多识，继承父志，编著《史记》。后因得罪汉武帝，被处宫刑。他含垢忍辱，发愤著书，终于在征和二年（前91）左右基本写成《史记》，不久即去世。《史记》是我国第一部纪传体通史，记述了上自传说中的皇帝、下至汉武帝初年间共三千多年的历史。全书一百三十篇，凡“本纪”十二篇，“表”十篇，“书”八篇，“世家”三十篇，“列传”七十篇。原书有缺佚，今本系汉元帝时褚少孙补全。《史记》是一部伟大的历史著作，也是一部伟大的传记文学作品。在史学和文学两个方面，它都对后世产生了深远的影响。

［3］右北平：郡名，今辽宁省凌源市一带。

［4］中石没镞：“镞”，音zú，箭头。

［5］麾：音huī。“麾下”，将旗之下，引申为部下。

［6］终广之身，为二千石四十余年：终李广的一生，做俸禄为二千石的官四十多年。

［7］猨臂：手臂长。猨即猿。

［8］讷：音nè。“讷口”，语言迟钝。

［9］与人居则画地为军陈，射阔狭以饮：平常闲居，与别人在地上画军队阵势，做比射箭的游戏，输家罚饮酒。

［10］竟死：言李广总爱与人比赛射箭，直到他去世。

［11］用此，……所伤云：因为这样（指上句所说的箭不多发），与敌人交战，多次吃亏，射虎也被虎扑伤。

［12］中首虏率：所获敌人首级符合规定。

［13］易与：容易对付。

［14］圜陈外向：列成圆阵，士兵面朝外面。

［15］持满毋发：注矢于弩弓，引满之，不发矢。所谓“引而不发”。

［16］大黄：是一种强力的角弩，色黄体大，射程亦远。古诗“挽弓当挽强”，就是指这种强力弩。

［17］益解：渐渐松懈。

［18］罢：音“疲”，义亦同。

［19］自如：言功过相当。广军失亡多，而杀虏亦相当，故曰“自如”。

［20］蔡为人在下中：“下中”，即《汉书古今人物表》之第八等，下等之中。南宋爱国词人辛弃疾《卜算子》词云：“千古李将军，夺得胡儿马，李蔡为人在下中，却是封侯者。”又《鹧鸪天》词云：“若将玉骨冰姿比，李蔡为人在下中。”皆用此故事，而为李广鸣不平。

［21］广尝与望气王朔燕语：“望气”，谓望云气。古人根据云气的形态和色相以决吉凶。“王朔”是西汉著名占卜气象的阴阳家。燕语，私下交谈。

［22］且固命也：这或者是命吗？

［23］恨：懊悔。

［24］走：音zòu，疾行以趋。

［25］东道少回远：“少”，稍稍。谓东道稍稍迂回而道远。从这一句起至下文“引兵与右将军食其合军出东道”，叙述了卫青要调李广的前军与右军合并的复杂原因（一是遵循汉武帝私下的旨意，二是要照顾自己的少年好友公孙敖）、李广不肯并入右将军而不得已遵命的经过。

［26］其势不屯行：“屯”，同顿，谓止息宿营。其势不利于宿营和行军。

［27］结发：即束发，是成童的标志。结发和“冠”有区别。冠是成年的标志。李广年十五、六时，即从军与匈奴战，所以说是结发。

［28］今乃一得当单于：李广自少年即束发与匈奴战，但一直未和单于相遭遇，今年已六十余，始侦知单于所在，可以一较长短。“当”，指和单于对阵的机会。

［29］臣愿居前，先死单于：谓愿作前锋，拼一死以与单于战。

［30］阴受上诫：暗中接受汉武帝的吩咐。

［31］数奇：“奇”，音jī，古代占卜，以偶为吉，以奇为凶。“数”谓命数。

［32］公孙敖新失侯：公孙敖义渠人，是卫青少年时的朋友。元朔五年，以校尉从大将军有功，封为合骑侯。元狩二年，以将军出北地后骠骑期，当斩，赎为庶人。“新失侯”指此。

［33］亡导：没有向导。

［34］绝幕：渡过沙漠。“幕”，沙漠。

［35］：音bèi，干饭。“醪”，音láo，浊酒。

［36］青欲上书报天子军曲折：卫青想把东路军迷路的原委报告汉武帝。

［37］大将军使长史急责广之幕府对簿：卫青派长史传唤李广的幕府人员前去听审。

［38］自上簿：李广自己前去卫青帐下听审。

［39］终不能复对刀笔之吏：到底不能再受刀笔吏的侮辱了。刀笔之吏指掌管文书法令的官吏。古代的文书用笔书写在简牍上，如果有错误，则用刀削去。刀笔吏也贬指那种善于用文字刻薄罗织罪名置人于死地的文法之吏。

【助读】

《李将军列传》是《史记》中久享盛誉的名作。作者以赞颂的激情、错综变化的笔法，多层次地描绘了李广传奇、悲剧的一生，塑造出古代英雄的高大形象，卓立千古，彪炳万世。《太史公自序》云：“勇于当敌，仁爱士卒，号令不烦，师徒向之，作《李将军列传》。”本篇列传围绕着精于骑射，勇敢作战；热爱士卒，不贪钱财；为人简易，号令不繁三个特点，刻画了李广这样一个作者理想中的一代名将的英雄形象，而对李广的坎坷一生，尤其是对他以及他整个家庭的悲剧结局，表现了无限的惋惜与同情，对汉代皇帝的用人制度进行了有力的批判。同时，作者在对李广坎坷悲惨的一生际遇的描写中，也寄寓了自己的满腔悲愤与辛酸。

《李将军列传》对汉以后文学作品有深刻的影响，人们曾用许多种文学体裁表现李广的事迹。在唐诗中，人们常常以李广的事迹为题材来歌咏，表达诗人对李广的怀念、对战争的反思及体认。如陈子昂、王昌龄、王维、高适、李白、杜甫、卢纶、李商隐等，都有涉及李广事迹的诗作。“莫嫌旧日云中守，犹堪一战取功勋”（王维《老将行》）；“君不见沙场争战苦，至今犹忆李将军”（高适《燕歌行》）。时至今日，我们还经常吟咏唐代诗人王昌龄的《出塞》中怀念李广的名句：“但使龙城飞将在，不教胡马度阴山。”

【思考与练习】

1.3—5人为一组，根据所选内容，仔细讨论李广生平事迹，合作写一篇《李广简介》。

2.王维《老将行》谈到“卫青不败乃天幸，李广无封缘数奇”，你认同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