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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少滴残红蜡泪,几时干

时间:2022-01-09 理论教育 版权反馈
【摘要】:年少时,容若曾师从禹尚基和经岩叔,那两位是画坛的丹青妙手。肩若削成,腰如约素。传说里,河北第一美人甄宓同时为曹操、曹丕和曹植父子三人所钟情。容若把这幅画送给了新婚妻子。曹植和甄宓,一个是才子,一个是佳人,天造地设的一双璧人,偏生有缘无分。他痛不欲生,甚至拒绝将妻子的遗体葬入祖坟。

月朦胧,鸟朦胧。在极静的夜里爆开一盏灯花,万籁俱静里唯一一丝光。容若从浑浑噩噩的梦中醒来,似乎还承受不住这微光,闭目,长吁,手惯性地滑向枕畔,是一片清冷。那一瞬,胸口突如其来地游过一线极细的疼,一如闪电,劈开半空的夜色。这样阑珊的夜里,他想要说点什么,已无人温柔侧身,安静聆听。

枕边依稀萦绕着她的气息,是一抹淡如牛乳的甜香,令人心安。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目光旁落在一方铜镜上。恍恍惚惚,又仿佛回到了昔日。古来闺房情趣,也常为时人吟咏。洞房昨夜停红烛,待晓堂前拜舅姑。妆罢低声问夫婿,画眉深浅入时无?这首唐时朱庆馀的小诗他很喜欢,旧时女儿家,今朝做新妇,还留着小女儿的娇俏可爱,回头娇声问一问夫君,眉毛画得好不好?读起来便觉得天真缱绻。

他亦喜欢为她画眉。

新婚里,也曾执笔细作,调脂弄粉。古人说,山是眉峰聚,水是眼波横。每次望见铜镜中她的容颜时,他总是莫名地想起这一句。眉眼盈盈,极尽娇妍。而那时,他却羞于停留太久,总是匆匆一瞥,将惊艳的容颜绽放作莲花一朵,静静地明媚于心田。

墨色般漆黑的深夜里,他闭上双眼,任由记忆如潮水一般涨落。隐约里,他仿佛又闻到了她的气息,淡淡的甜。她还穿着旧时最爱的家常衣裳,窸窣而温柔地坐在床沿,伸指落在他的眉心,冰冷地亲吻在他的额间。就像她从来未曾离去过。但他知道,这不过是个太过逼真的梦,这个梦里,甚至有残烛落泪的声音,细碎地迸裂一世伤。

欲话心情梦已阑,镜中依约见春山。方悔从前真草草,等闲看。

环佩只应归月下,钗钿何意寄人间。多少滴残红蜡泪,几时干。

——纳兰容若《山花子》

这首《山花子》也是纳兰容若悼亡词中的一首,格外别致的一首。说它别致,是因为它带着若有若无的鬼气——仿佛在容若心里,卢氏并不属于人间,她来自九幽方外,冰凉的,柔软的。也不免令人在心底默默念起李贺的《苏小小墓》:幽兰露,如啼眼。无物结同心,烟花不堪剪。草如茵,松如盖。风为裳,水为珮。油壁车,夕相待。冷翠烛,劳光彩。西陵下,风吹雨。

如出一辙的幽怨伤心。渗出一缕来自遥远幽冥的冷,呵气如兰,足尖如浮,所掠之处鲜花青草都随之委顿无力。但不同的是,李贺之于苏小小,是怀念,是凭吊,是怜惜;纳兰容若之于卢氏,是深爱,是缠绵,是今生缘尽亦想要约定来生的虔诚。魂魄又如何,生死又如何?死生契阔,生生世世,都要约好一起走过尘世风霜,携手至白头。回忆一笔笔,如浓墨重彩的局,煊赫分明地布在眼前。似真似幻的迷梦,仿佛将他带回到定情的最初。

年少时,容若曾师从禹尚基和经岩叔,那两位是画坛的丹青妙手。拜在他们门下,容若一手画技虽然称不上炉火纯青,却也妙手能绘风月。年纪见长,朋友里不乏能诗会画的人,张纯修、严绳孙等都精通绘画,耳濡目染之下,容若的画技更上一层楼。

犹记新婚时节,他钟爱画洛神。其实这种钟爱,是从文字移情于水墨。曹植的《洛神赋》,始终被他铭记在心里:

其形也,翩若惊鸿,婉若游龙,荣曜秋菊,华茂春松。髣髴兮若轻云之蔽月,飘飖兮若流风之回雪。远而望之,皎若太阳升朝霞。迫而察之,灼若芙蕖出渌波。秾纤得衷,修短合度。肩若削成,腰如约素。延颈秀项,皓质呈露,芳泽无加,铅华弗御。云髻峨峨,修眉联娟,丹唇外朗,皓齿内鲜。明眸善睐,靥辅承权,瓌姿艳逸,仪静体闲。柔情绰态,媚于语言。奇服旷世,骨象应图。披罗衣之璀粲兮,珥瑶碧之华琚。戴金翠之首饰,缀明珠以耀躯。践远游之文履,曳雾绡之轻裾。微幽兰之芳蔼兮,步踟蹰于山隅。于是忽焉纵体,以遨以嬉。左倚采旄,右荫桂旗。攘皓腕于神浒兮,采湍濑之玄芝。

——曹植《洛神赋》

仿佛世界上所有美好的语言,都已被当时那位占尽天下七分才的年轻人加诸其上。他眼中的洛神比皎洁的明月更美,也比轻柔的山风更婀娜。这种美,只存在于九玄天宫里,或者是恋慕至深的情人眼里。

据说,曹植的《洛神赋》所精心赞美的那个女子,是他的嫂子,曹丕的妻子甄宓。传说里,河北第一美人甄宓同时为曹操、曹丕和曹植父子三人所钟情。花影摇曳,光风霁月,她独独只爱才华横溢温和俊秀的曹植,这原本是一段美好的姻缘。只可惜阴差阳错,甄宓最终嫁给了曹丕,成了他的皇后。而她爱过的年轻人在长兄的政治压迫下,不得不远走天涯。他们再也没有相见,最后她在猜忌和冷眼中死去,他在心灰意冷间黯然老去。天地悠悠,只留下一段怆然的爱情传说,还有一篇千古传诵的《洛神赋》。

在曹植的梦里,深爱的女子化作洛水的神祇,同他相爱相会。这段情,时光无法斑驳,尘埃无法寥落,落在容若心间,是一只越过岁月悠长的梁间燕,温存呢喃,纷飞的最终,模糊了他的双眼。

他画了许多洛神,却都觉得不够好。尽管朋友们都说已经足够了,但只有他自己晓得,他还没画出自己心中的洛神。直至新婚之夜,他在满室红烛光里,掀开妻子的盖头,那一张欲语还休的美丽的脸孔,仿佛和千年前那个含恨而终的女子重合起来,真真假假,变作如今他身边温柔娇娆的解语花。

未久,他终于画成了《洛神图》。当他挥毫作画时,笔墨流畅柔滑,不复往昔艰涩断续。像是心里有一双手,轻轻地握着笔,无须思考和凝重,自然而然便成了他所画过的最美丽的洛神。他凝视着画中衣袂飘飞的女子,透过纸背,他好像看见了很远很远的地方,塞上牛羊,漠北胡杨,自由凛冽的风里传来亘古的歌谣——他牵着她的手,走了很久很久,走到罕见人迹的地方,只有彼此和彼此,相依相偎,相互珍重。

容若把这幅画送给了新婚妻子。她抬起眼眸,流水一样的眼波从他的脸庞落到画上,低声浅笑:“你画的是洛神呢。”果然,她是懂他的,容若亦是微微一笑:“没错,就是洛神图,送给你。”

那时,还不时兴送九百九十九朵香槟玫瑰,也不时兴送一枚永流传的钻戒。坚贞爱情的见证极其简单,一句盟约,一首情歌,一卷画,足够代替一切表白。

在容若眼中,卢氏就是曹植笔下姿艳仪清的洛神,她的一颦一笑,一举一动,一言一语,都是那样绰约多姿,柔婉多情。一生一世的誓言虽然没有说出口,但是他知道,她懂。

那时的容若,他想,自己是多么幸运啊。曹植和甄宓,一个是才子,一个是佳人,天造地设的一双璧人,偏生有缘无分。而自己虽然失去了雪梅,上苍却还是厚待于自己的,将这样好的妻子送到自己身边。自己苦苦追寻了多年的洛神,此刻就是自己的枕边人,呼吸与共,生将同寝,死将同穴。他应该是知福惜福的人,必然珍重这场缘分。

缘分却不容他来珍惜。三年后,他的洛神渺然无踪。他痛不欲生,甚至拒绝将妻子的遗体葬入祖坟。死亡是距离他多么遥远的事情,怎么可能发生在他所深爱的人身上呢?那一定是一场可笑的骗局,她会醒过来的,一定会醒过来的。怀着那样悲伤绝望的念头,容若将卢氏的灵柩安放于双禅林寺里。仿佛让灵柩中的女子朝听晨钟暮听佛颂,就能换来她再一次的回眸。

这一放,就是一年。在这一年里,容若时常出城来寺中,为早逝的妻子念经诵佛。他像是一位最虔诚的僧客,青衣简装,跪在佛前,肃穆沉静。久而久之,双禅林寺中的僧人也都知道,有这样一位年轻的贵公子,常常静坐在佛前,静思,冥想。一坐,便是一个日落。

他们见惯了尘世的悲欢离合,有人求佛,是为了阖家安康;有人虔诚,是为了仕途坦荡;但他们没有看穿,这个年轻人求的是什么。他很安静,仿佛无欲无求,然而他的眉间,总是萦绕着一缕淡淡的忧伤,佛也无法缓解这缕沉重的忧伤。

有小沙弥告诉他:施主,凡所有相,皆是虚妄。

他合掌,不语。若世间的一切都是镜花水月的虚妄,那么为何人要走到着世上,走这一遭,经历痛苦,经历爱恨,经历俗世的一切黑暗与残破。佛说虚妄,他宁愿执着于渺茫的虚妄,也好过,在无底的深渊里,永无止境地坠落。

卢氏的棺柩终究在一年后,被葬入纳兰氏族于京郊皂荚屯的祖坟。他用一年的时间,才貌若安然地走出爱妻死亡的阴影。他像是已参透生死的真谛,走出了执念,等待着新一轮的重逢。

帘卷落花如雪,烟月。谁在小红亭?玉钗敲竹乍闻声,风影略分明。

化作彩云飞去,何处?不隔枕函边,一声将息晓寒天,肠断又今年。

——纳兰容若《荷叶杯》

化作彩云飞去,何处?何处寻旧影,已是碧落天涯。其实,生生世世,他从未忘记过。这份思念,已溶入他的血液,溶入骨髓,随着灵魂生息流转,牵动每一寸呼吸和心绪。纵使千年过,这份情依旧不曾褪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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