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入仕途时期（—）

即从被烈祖李昪赏识，举荐为校书郎至保大七年（949）四五月间被贬泰州之前，这一时期诗坛宗白诗风呈现出进一步汇集、融合与新变的新局面。由吴入南唐的名臣李建勋高举白体旗帜，成为南唐诗坛的奠基者，二冯、二徐、韩熙载、江文蔚、乔匡舜诸人，都是诗坛宗白骨干。烈祖、元宗身边网罗众多饱学之士，又雅好诗文，作为近侍词臣的徐铉自然留下不少侍宴应制之作。另外，徐铉此一时期仕途平顺，先后出任校书郎、祠部员外郎、知制诰、中书舍人等清闲之职，交友唱和表现日常生活闲情雅趣的诗作有不少，这些深得白体闲适之趣，现分以下几类来考察：

（一）侍宴应制的台阁闲情

作为南唐帝王身边的侍臣，又以诗文称世，徐铉自然有很多侍宴应制之作。这其中尤以保大五年（947）元日，君臣应制唱和为盛。次年元日，中主李璟会宴群臣，登楼赋诗，雅兴之致。赴宴者有太弟李景遂、进士李建勋、中书舍人徐铉、勤政殿学士张义方等，至夜深乃散，徐铉为之作序，太弟使名士作画，中主、李建勋、张义方、徐铉都有诗留存至今。

对此次侍宴应制，王士禛《五代诗话》记载颇为详细，录于下：

保大五年元日大雪，上诏太弟以下登楼展宴，咸命赋诗，令中使就私第赐李建勋。建勋方会中书舍人徐铉、勤政殿学士张义方于溪亭，实时和进。元宗乃召建勋、铉、义方同入，夜艾方散，侍臣皆有兴咏。……御诗云：“珠帘高卷莫轻遮，往往相逢隔岁华。春气昨朝飘律管，东风今日散梅花。素姿好把芳姿比，落势还同舞势斜。座有宾朋樽有酒，可怜清味属侬家。”建勋诗云：“纷纷忽降当元会，著物轻明似月华。狂洒玉墀初放絮，密粘宫树未妨花。迥封双阙千寻峭，冷压南山万仞斜。宁意晚来中使出，御题宣赐老僧家。”铉诗曰：“一宿东林正气加，便随仙仗放春华。散飘白兽惟分影，轻缀青旗始见花。落砌更依宫舞转，入楼偏向御衣斜。严徐幸待金门诏，愿布尧言贺万家。”义方诗曰：“恰当岁月纷纷落，天赞瑶华助物华。自古最先标瑞牒，有谁轻拟比杨花。密飘粉署光同冷，静压庭枝势欲斜。岂但小臣添兴咏，狂歌醉舞一家家。”^[50]

元宗李璟饮酒观雪，雅兴十足，首唱《元日大雪登楼》。前两句点题，高楼雅会，即逢瑞雪，高卷珠帘，以览这元日之雪；中间两联对仗工整，昨宵一夜春气，今朝东风送雪。虽然严寒尚在，但春天已至，有一丝喜悦之情。接着写素雪含蓄而优雅的飞舞之姿。尾联回到宾客之宴上来，有俊彦之臣与溢香之酒相伴，这是何等的清闲与快意，全诗洋溢着清平之气。徐铉和作，开头写天降瑞雪，但写的典雅精致。中间两联写飞雪之姿，白兽门前大雪飘散，试与宫女并舞，又拟偏向御衣，竭尽飞舞之态。应制之作，结尾难免过渡到对君主皇恩浩荡的感激与臣子竭力事君的表白，此诗亦是如此，有幸待诏金门，定要宣圣主之德，行臣子之义。全诗典雅含蓄，颂美之义甚浓。

此外，保大七年正月天降瑞雪，元宗李璟与太弟李景遂、齐王李景达及太傅李建勋、知制诰徐铉、勤政殿学士张义方等众大臣宴集唱和，还将21首唱和诗作编集成册，徐铉作有《御制春雪诗序》记载此事。此次应制，徐铉存有《春雪应制》《进雪诗》等：

繁阴连曙景，瑞雪洒芳辰。势密犹疑腊，风和始觉春。萦林开玉蕊，飘座裛香尘。欲识宸心悦，云谣慰兆人。^[51]

欲使新正识有年，故飘轻絮伴春还。近看琼树笼银阙，远想瑶池带玉关。润逐麳麰铺绿野，暖随杯酒上朱颜。朝来花萼楼中宴，数曲赓歌雅颂间。^[52]

此类应制诗作内容无外乎歌颂吾皇，粉饰太平，表达忠君职守与台阁闲情，普遍缺乏真情实感。在形式上多用近体和依韵唱和的方式进行，由于受到和韵与时间的限制，这类诗歌需要娴熟的创作技巧与一定的才识学养，这也是受当时宗白之风、推崇诗歌酬唱的影响。

（二）交友酬唱的富贵逸情

除上述君臣应制唱和外，仕途平顺、生活清闲的徐铉更多的是与同僚或诗酒依韵、或咏物赠答，以诗歌为消遣之具，表达富贵闲适之情。诗歌中充斥着“闲游”“闲步”“闲立”“闲人”“闲吟”“闲歌”“闲思”之类的言辞，其闲淡随意的创作心态，深得白居易闲适之致。如《早春左省寓直》：

旭景鸾台上，微云象阙间。时清政事少，日永直官闲。远籁飞箫管，零冰响佩环。终军年二十，默坐叩玄关。^[53]

左省是对门下省的称呼，此诗作于他为官清要之时。这首律诗，首联旭日东升，祥云流溢，给人祥和之美。颔联、颈联对仗工整，语言直白流畅，“飞”字极富动态地写出了从远处传来的天籁般的箫管之声，诗人抒发的是“时清政事少，日永直官闲”的官场闲适之情。再如《和殷舍人萧员外春雪》：

万里春阴乍履端，广庭风起玉尘干。梅花岭上连天白，蕙草阶前特地寒。晴去便为经岁别，兴来何惜彻宵看。此时鸳侣皆闲暇，赠答诗成禁漏残。^[54]

此诗是和同僚殷舍人、萧员外（赞善）之作。春阴乍寒，风起雪落，连天皆白，好一幅撩人春雪图。然而，念起雪晴经年之别，不禁生出一丝感叹。全诗文字优美娴熟，有温文尔雅之美。再如《和萧郎中小雪日作》：

征西府里日西斜，独试新炉自煮茶。篱菊尽来低覆水，塞鸿飞去远连霞。寂寥小雪闲中过，斑驳轻霜鬓上加。算得流年无奈处，莫将诗句祝苍华。^[55]

此诗虽为和作，但写得跌宕起伏，舒缓不迫，深得摇曳之美。首联写日暮黄昏，天降小雪，生炉煮茶，独自品茗，一片闲雅安详，尤其一“独”字写尽了环境的超凡脱俗。接着，由近而远，写篱边隐菊，独自临水自赏，远逝的鸿雁，与天边的云霞相连，不禁使人想起“手挥五弦，目送归鸿。俯仰自得，心游太玄”的名士嵇康，充满自得闲逸。颈联流露淡淡忧愁，由闲适无事而顿生的寂寞，由时光流逝而催生的感叹。尾联又将这闲愁轻轻抹去，时光流逝，鬓发已斑，虽惊觉无奈，还是无须写诗感叹好，给人一种参透人生的冲淡之美。

中书李建勋设宴溪亭，赴宴者有萧俨、江文蔚、徐铉等当时名流，徐铉也依韵酬唱作《中书相公溪亭闲宴依韵》：“雨霁秋光晚，亭虚野兴回。沙鸥掠岸去，溪水上阶来。客傲风欺帻，筵香菊在杯。东山长许醉，何事忆天台。”^[56]

诗歌描绘初秋雨霁的傍晚，中书李建勋在溪亭中设宴待宾的情景。首联交代闲宴的时间地点，颔联则写亭上所见之景：远处洁白的沙鸥款款掠岸而飞，碧绿的溪水因下雨而漫过台阶，“掠岸去”与“上阶来”极其平易流畅。赴宴的宾客们则或临风孤傲而立，或怀菊持酒而饮，多么闲适潇洒，又何须时时许东山、忆天台呢？其他诸人的诗作内容也是抒发文人的闲情雅趣。诸如此类的富贵闲愁诗作还有：

幽人春望本多情，况是花繁月正明。竟夕无言亦无寐，绕阶芳草影随行。^[57]

——《春夜月》

垂杨界官道，茅屋倚高坡。月下春塘水，风中牧竖歌。折花闲立久，对酒远情多。今夜孤亭梦，悠扬奈尔何。^[58]

——《寒食宿陈公塘上》

徐铉还以诗歌为信札，与同僚赠答咏物，或表达思友之情，或抒发一己闲情，感慨逸兴，形式多样。如《早春旬假独直寄江舍人》：“省署皆归沐，西垣公事稀。咏诗前砌立，听漏向申归。远思风醒酒，余寒雨湿衣。春光已堪探，芝盖共谁飞。”^[59]这是赠友之作，含蓄表达自己的寂寞思友之情。开头四句突出独自守职的寂寞与吏事清闲，只得饮酒咏诗听漏而归。后四句则含蓄地表达自己对友人的思念之情。“远思风醒酒，余寒雨湿衣”对仗句式都十分讲究，作者因冷风醒酒而思念远方的人，因寒雨沾湿衣服而觉寒意与孤独。野外春色已浓，芝盖与落花同飞，而现在又能与谁共飞呢！含蓄表达自己的孤独与对远方友人的思念。

在徐铉众多诗友中，有一个薛姓少卿，郎中（今安徽省青阳）人，由于性情相通，诗歌交往颇密，留有《附池州薛郎中书因寄歙州张员外》《奉使九华山中涂遇青阳薛郎中》《送薛少卿赴青阳》等诗作。这些诗作语言通俗平易，闲适之中不乏道义。如：

新安从事旧台郎，直气多才不可忘。一旦江山驰别梦，几年簪绂共周行。岐分出处何方是，情共穷通此义长。因附邻州寄消息，接舆今日信为狂。^[60]

——《附池州薛郎中书因寄歙州张员外》

故人相别动相思，此地相逢岂素期。九子峰前闲未得，五溪桥上坐多时。甘泉从幸余知忝，宣室征还子未迟。且饮一杯消别恨，野花风起渐离披。^[61]

——《奉使九华山中涂遇青阳薛郎中》

作者一生推崇靖节的清风高洁、冠卿的脱俗高雅，但自己无奈沉沦世事，只能有志难申了。继而，对居官如处隐的薛少卿极为称赞。其精髓与白居易的“大隐住朝市，小隐入丘樊。丘樊太冷落，朝市太嚣喧。不如作中隐，隐在留司官”的《中隐》是一致的。

总之，徐铉赠友酬唱之作多富贵逸情，“闲步”“闲立”“闲人”“闲吟”之类的言辞充斥诗作之中，其富贵闲雅的内容与闲淡随意的创作心态，深得白居易闲适诗的精髓。

（三）感叹时事的悲情

深受儒家思想影响的徐铉，身处战争不止、士风败坏的乱世，不可能一点感触都没有。此段时期徐铉也有感叹时事、不满现实的愤激之作，情感甚是悲愤。如《观人读春秋》：“日觉儒风薄，谁将霸道羞。乱臣无所惧，何用读春秋。”^[62]面对儒风日薄、霸道横行，乱臣贼子无所畏惧的社会现实表示出极度的痛苦与不满。此诗直抒胸臆，冲口而出，与温文尔雅、清新含蓄迥乎不同。再如《谢文静墓下作》：

越徼稽天讨，周京起战尘。苍生何可奈，江表更无人。岂惮寻荒垄，犹思认后身。春风白杨里，独步泪沾巾。^[63]

此诗是写于生前好友谢文静墓前，诗前有小序：“时闽岭用师，契丹陷梁宋。”此应是当时时事，南北战事连连，百姓生灵涂炭，惜江表无人能力挽狂澜、救民于水火之中。这是时事之悲。后四句回到题目上来，忧时的诗人在荒草垄原寻找友人的坟冢，感叹贤者离世，独自伤心流泪。全诗感情基调沉郁忧伤。

徐铉也作少量的咏史怀古之作，以感叹时事，不少作品还有讽刺戏谑的成分。如《景阳台怀古》：“后主亡家不悔，江南异代长春。今日景阳台上，闲人何用伤神。”^[64]讽刺陈后主亡国无悔。《赋得霍将军辞第》“汉将承恩久，图勋肯顾私。匈奴犹未灭，安用以家为？”^[65]对霍去病则深表敬意。

此外，这一时期徐铉还有一些登临游览、羁旅行役及题画之作，大多抒发淡淡的逸情闲愁，语言清丽，风格流畅。如《登甘露寺北望》：“京口潮来曲岸平，海门风起浪花生。人行沙上见日影，舟过江中闻橹声。芳草远迷扬子渡，宿烟深映广陵城。游人乡思应如橘，相望须含两地情。”^[66]全诗意境开阔，情景交融，含蓄而恬淡地抒发思乡之情。

概言之，徐铉此段时期仕途平顺，诗歌中虽偶有感慨时事但大量的还是应制酬唱与诗友唱和，抒发的多为富贵闲情，创作方式与创作心态近似白居易的闲适之作，也深得白体闲适之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