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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近代史学的双重危机

时间:2022-01-08 理论教育 版权反馈
【摘要】:当今流行的社会科学之中,为中国所固有的仅止“史学”一科。很不幸地,内、外危机交相煎迫恰是近代中国史学所面临的困局。其实在梁氏正式提出“新史学”的口号之前,他的史学观念已起了变化。《中国史叙论》发表于《新史学》前一年,梁氏开宗明义即阐释历史的主体应为“国民全部之经历及其相互之关系”,而非世间一二有权力者之兴亡隆替。职是之故,梁氏所倡导之史学虽名之为“新”,但与传统史学用心“经世致用”的目的并无歧出。

一、前  言

当今流行的社会科学之中,为中国所固有的仅止“史学”一科。以它作为焦点来观察西方强势文化入侵之后,传统知识的困境与因应之道,尤饶意味。总之,一种学问之产生危机状态,大致可归为内在与外在两类因素。所谓“内在危机”指的是知识本身或其发展所致的后果,“外在危机”则是无法有效地满足社会性的需求,导致该学科的价值遭受质疑。这些危机可以独自发生,亦可交相作用,愈演愈烈。

史学作为一门攸关人类经验的知识(empirical knowledge),迥异于概念性的知识(conceptual knowledge),其危机常源自不足以应付世变,以致学术地位江河日下,今不如昔。很不幸地,内、外危机交相煎迫恰是近代中国史学所面临的困局。

二、梁启超与“新史学”的诞生

中国传统史学素来标榜“经世致用”“鉴古知今”,[3]唯一旦遭逢清末“二千年未有之变局”,却也束手无策。梁启超(1873—1929)于1902年(光绪二十八年)发表《新史学》一文,即是感慨固有史学无补于时局,故拟予彻底地改造。而梁氏《新史学》一文正是催生近代中国史学的宣言,故本文必得对梁氏的史学多予着墨。

值得注意的,在康、梁的学术交涉之中,《新史学》已透露出梁氏与其业师——康有为(1858—1927)在学术上有了分歧。康氏的教学法素主张“廿四史宜全读”,学成后,则海涵地负,无所不能。[4]在当时老一辈学人,持这种看法十分寻常。[5]然而梁启超在《新史学》开宗明义即昌言:“二十四史非史也,二十四姓之家谱而已。”[6]师徒之见悬殊若此。

其实在梁氏正式提出“新史学”的口号之前,他的史学观念已起了变化。戊戌政变(1898)之后,梁氏避祸东瀛,得以大量接触日文史籍,居中且包括日译西史著作,令其感受深刻,思绪为之一新。[7]据氏所著《三十自述》(与《新史学》著于同年)中云:“一年以来,颇竭绵薄,欲草一《中国通史》以助爱国思想之发达。”[8]梁氏突发宏愿,拟撰述《中国通史》显然与早先泛览日文史籍攸关。

于《东籍月旦》这篇评介日文史籍的文章之中,梁氏即充分领会“国民教育之精神,莫急于本国历史[9],他并且抨击以往中国史著的缺点。他认为:

中国史至今讫无佳本,盖以中国人著中国史,常苦于学识之局而不达,以外国人著中国史,又苦于事实之略而不具。要之,此事终非可以望诸他山也。[10]

观此,梁氏日后以撰述中国史自任,诚可理解;不止于此,梁氏一度拟以“三年之功”,成一“泰西通史”以供国人所用。[11]可惜此二伟业,梁氏终其身竟未得完成。今天梁氏所遗留仅有《中国史叙论》一篇。

《中国史叙论》发表于《新史学》前一年(光绪二十七年),梁氏开宗明义即阐释历史的主体应为“国民全部之经历及其相互之关系”,而非世间一二有权力者之兴亡隆替。他甚至执此论断:

虽谓中国前者未尝有史,殆非为过![12]

值得注意的,他特意以“中国史”命名本国史,既与外人所习称“震旦”或“支那”史有别,复与传统以汉、唐盛世属名为分辨;而纪年则一律采用“孔子生年”。[13]凡此,均欲以提振民族自尊心,而这些主张在《新史学》一文复有所发挥。

梁氏察觉欧洲文明之臻于今日,民族主义厥功甚伟,而“史学之功居其半”。他认为史学乃“学问之最博大而最切要者”,且为“国民之明镜”“爱国心之源泉”。[14]所以他大声疾呼:

今日欲提倡民族主义,使我四万万同胞强立于此优胜劣败之世界乎,则本国史学一科,实为无老无幼无男无女无智无愚无贤无不肖所皆当从事。[15]

最后他下结论倘“史学革命不起,则吾国遂不可救”。[16]于此,“新史学”强烈淑世的企图表达得再清楚不过了。

职是之故,梁氏所倡导之史学虽名之为“新”,但与传统史学用心“经世致用”的目的并无歧出。可是在撰史取材方面,梁氏则有意与之划清界限。他剖述传统史学之弊病有四:“知有朝廷而不知有国家”“知有个人而不知有群体”“知有陈迹而不知有今务”“知有事实而不知有理想”;这四点表现在史法上则是“能铺叙而不能别裁”“能因袭而不能创作”。[17]要言之,传统史学仅以个人为主体,只知叙述事实,却无法解释事实之间的关系。相对的,“新史学”则要能“叙述人群进化之现象而求得其公理公例”。[18]梁氏的“新史学”正反映了当时中西所流行的“进化”观点与寻求“法则”的史观。这无疑印证了丁文江的看法:梁氏“新史学”里面的主张,多采西学新说。[19]

除了阐发新颖的史学概念,梁氏继之以偌多史学成著的实践,这令他自然成为“史学革命”最佳的代言者,对引进西方史学首居其功。晚年他所刊行的《中国历史研究法》(1922年)和《中国历史研究法补编》(1926年)于“新史学”作了更完整的陈述,不止风行一时,迄今尤为士子所传诵,对学术界的影响特为深远。

加上梁氏适处中国史学蜕变的转折点,这两本书的历史意义便得稍加剖析。倘以前后二书互较,则前书开启之功尤为重大。《中国历史研究法补编》为前书的续作,意在补充旧著的不足。梁氏自云,此书又可称为“各种专史研究法”,旨在阐发“专史如何下手”,对打破旧史(政治史、以帝都为中心的观点)的藩篱、拓展历史的视野,殊有用心。[20]唯此书发表之前(1926),几本讨论西洋史学的重要著作已陆续迻译成中文,例如美国史家鲁宾逊(James Harvey Robinson,1863—1936)的《新史学(The New History,1912)》、法国史家朗格卢瓦(Charles Victor Langlois,1863—1929)与塞尼奥博斯(Charles Seignobos,1854—1942)合著的《史学原论》(Introduction auxétudes historiques,1897)等均已付梓,所以相形之下,便新意锐减。[21]

诚然,即使在中国学术界里,梁氏的《中国历史研究法》亦非此一课题的首创之作。在他之前,至少已见姚永朴(1861—1939)、李守常(李大钊,1889—1927)的著作。唯姚著了无新义,尚难与旧史学有所区隔;李著则旨在论述西说,毫无指涉国史问题。因此,二书刊行虽较梁著为早,却无法与之匹敌。[22]

以影响力之广泛,梁著显然无人可及,致连当年视梁氏为学术劲敌的胡适(1891—1962)均称许本书为“任公的最佳作”,遑论其他。[23]一如前人所述,梁著所涵摄的史学原则实本诸西学史识,[24]那么梁氏独特的吸引力与贡献何在呢?当时日本的汉学家桑原隲$(1871—1931)曾撰有一评论,从中或可提供若干线索。

整体而言,桑原氏甚为肯定本书的学术价值,且相信此书对中国史学的革新定起作用。唯衡诸日本史学界,凡是熟读德人伯恩海姆(Ernst Bernheim,1850—1942)的《史学入门》或日人坪井博士《史学研究法》(刊于1902)等书的人,本书便无参考的必要。但他随下一转语,梁氏书中所旁征博引的中国史例,却是他书绝无仅有,因此凡是专攻中国史的学者均应多加重视。[25]桑原氏的评论必须加予复按,方能切中个中实情。

日本留心西洋史学较中国为早。1887年,德国兰克(Leopold von Ranke,1795—1886)学派的门徒里斯(Ludwig Riess,1861—1928)已开始在东京帝大传授日耳曼史学。随后,日籍留欧学生陆续返国,以东大为据点,教授严谨的史料批评。[26]当时西洋史家奉德国史学为圭臬,[27]日本史学在西化的过程中亦难免呈现同样的征象,桑原氏提及的坪井博士即为上述的代表人物。坪井氏的全名为坪井九马三(1858—1936),早年留欧,深受德国史学影响。返国后,长年任教东京帝国大学,传授史学方法与政治外交史。

桑原氏所提的另位学者伯恩海姆,则是德国史学方法的集大成者。1889年,他所发表的《历史方法论与历史哲学》(Lehrbuch der historischen Methode und der Geschichtsphilosophie)素被公认为兰克史学的结晶。在西洋史学的发展史上,占有举足轻重的地位。[28]桑原氏所说的《史学入门》,顾名思义应是该氏刊行于1905年的《历史学导论》(Einleitung in die Geschichtswissenschaft)一书。该书浅显易晓,曾有“岩波文库”日译本。桑原氏之评不啻意谓:梁氏一书所表彰的史学原理不逾伯恩海姆的系统。

其次,潜心史学有年的杜维运教授(1928—2012)亦指出,梁氏一书的历史概念,颇有借鉴《史学原论》之处。[29]按,该书作者朗格卢瓦与塞尼奥博斯咸为法国日耳曼史学的再传弟子,在法国史学界,《史学原论》享有与伯恩海姆著作同等的地位。[30]由于道出同源,它们均可视为兰克史学在方法论上最终的陈述。是故,毋论梁氏史学确切源出何处,恐与当时的西方史学脱不了关系。

附带必须一提的,以伯恩海姆与朗格卢瓦为代表的兰克史学,正是中国第一代“新史学”的催生剂。它的影响不止只及于梁氏一人而已,例如:何炳松(1890—1946)另据三氏之学著有《历史研究法》(1927)、《通史新义》(1930)等书;稍后(1934)留德归来的姚从吾(1894—1970),亦循伯恩海姆史学执教北大。[31]辗转受他们影响尤不胜枚举。[32]

然而仅凭传播西学,尚不足以解释梁著成功的理由,否则西学造诣尤佳的何炳松、杨鸿烈(1903—1977)诸人的史著,理应略胜一筹,事实上反倒隐没无闻。这时桑原隲$对梁氏国史造诣的推崇,就有些启发性。梁氏文史涵养博洽融通,高人一等,能令中外学问水乳交融,毫未见窒碍之处。这项移植工作看似平常,实则绝难;以致后来的学者固然在理论层面能够推陈出新,唯在事理圆融一方,犹瞠乎其后。换言之,《中国历史研究法》之普受瞩目,历久未衰,便是能将西方史学与国史知识熔铸一炉,这项成就迄今仍罕与伦比。

梁著由于有了上述的优点,使得该书引进西方史学格外地便捷。接着,我们就得进入本文的主题,剖析梁氏亟欲阐发的西学概念,以观察传统史学的转化以及新史学的诞生,其实这是此生彼灭的同步过程。

三、传统史学的转化

质言之,《中国历史研究法》(1922)所蕴藏的西方史学概念,乃林林总总、丰富异常。为了论点的清晰,我们必须先将概念之间的主从轻重加以拣择。首先,梁氏极可能受了兰克史学的启示,改变了“史以致用”的观点。20年前,此一观点仍在他的《新史学》(1902)中流连徘徊。但在《中国历史研究法》之中,梁氏却明白揭示:“吾侪今日所渴求者,在得一近于客观性质的历史。”[33]他且批评道:但这一段话并非意谓梁氏全然扬弃了“史以致用”的观点。依梁氏之见,在传统社会里,统治阶级是史家著史的对象,史书因而沦为统治者的工具。唯今日则迥异于往昔,史家著史端在促进“个性圆满发达之民”,以“自进而为种族上、地域上、职业上之团结互助”,以求生存于世界而有所贡献。换言之,史学即以养成人类此种性习为职志。[34]由此可以充分显现兰克史学与社会进化论的交相作用;前者令梁氏鄙弃个人之间锱铢必较的效用,后者却将历史的效用提升至“人群”的层面。[35]

我国人无论治何种学问,皆含有主观的作用……搀以他项目的,而绝不愿为纯客观的研究。……从不肯为历史而治历史,而必侈悬一更高更美之目的——如“明道”“经世”等。……其结果必至强史就我,而史家之信用乃坠地。此恶习起自孔子,而二千年之史,无不播其毒。[36]

其次,梁氏不愧为现代中国史学的先觉者。该时(1922)他便极力推许统计研究法,允为开拓史学新局的利器。[37]时隔多年,此一说法却依然屹立不摇。

终其一生,梁氏的史学虽时有变化,唯总缘西学而发。例如,稍迟他因接触里克特(Heinrich Rickert,1863—1936)的哲学,开始质疑“历史里头是否有因果律”,反而相信历史判断得自“直觉”,而非归纳、演绎的方法。[38]但在民国初期“科学主义”(scientism)思潮的席卷之下,这点理念宛若灵光一闪,倏忽熄灭了。[39]

时过境迁,今日我们得以立于一个较有利的时间向度,去评估何者方算梁氏所缔造的新史学传统,且至今仍深深地影响着我们的历史思考。细究之,则有二:其一系作为历史素材的史料观念,另一则为厘清史学与其他学科的关系。这两组观念丛结,彻底转化了传统史学的预设和性质,以致今日的中国得以步入近代史学的行列,而与之休戚与共。[40]

首先,梁氏在《中国历史研究法》费了绝大篇幅,反复阐释“史料”这个概念。他认为,史学之有别于玄学或神学,在于史学的立论不可端赖穷思冥想,却必得立在具体的证据——史料之上。根据他的界义,“史料”便是“过去人类思想行事所留之痕迹,有证据传留至今日者”。[41]由于世变无常,史料留存甚具偶然;纵使幸获存留,亦不免真伪难辨。因此,史家立论较诸自然科学与社会科学家远为艰难,故史学成就独晚。[42]

梁氏对“史料”的认定,无疑大大地扩充了史料的范围。依据传统史学的成见,充其数仅算是珍奇赏玩的金石器物;唯在梁氏新观点之下,金石器物,甚至包括新近出土的敦煌简牍、殷墟甲骨、地下考古,都变成靡足珍贵的史料。若以实例示之,宋人著录的金石文字,往昔止视作书法珍品,至今皆成为绝佳的研究佐证。它如殷墟书契之发现,不独在文字源流上别开生面,影响所及且可涵盖全体中国古代史。因此梁氏归结“金石证史”的价值“最高”。[43]梁氏获致上述的评价,显然与他的史料分类的概念攸关。

梁氏受西方史学的影响,依照资料形成之早晚先后,区别资料为“直接史料”与“间接史料”两大类别。[44]“直接史料”意指史迹发生时或其稍后即已成立的资料。[45]在史学论证过程,“直接史料”最具分量,不得已方退而求诸“间接史料”。要之,“直接史料”(或言“原始资料”)与“间接史料”(或言“二手资料”)的分辨,正是奠定西方近代史学的基石。这种分辨在中西传统史学均相当地模糊,但在西方17世纪以下则获得前所未有的厘清,最终变成现代史学研究的基本预设。[46]

梁氏接受了若是的史料概念,可预料地必对传统史学起了莫大的颠覆作用。首当其冲的,便是动摇传统史学经典的权威形象。譬如:帝制时代尊为“正史”的“二十四史”,在梁氏新观点的审视之下,只是卷帙浩繁的“史料”而已;于个别论点其印证价值反不如金石铭刻、地方志、文集笔记来得直接、来得可靠。究其故,只不过“二十四史”相形之下仅属“间接材料”,在史料评估位阶较低。这便是“金石证史”价值最高的原由。同理,对个别二十四史的评价,亦因资料蕴藏富与否,与传统看法略有出入;譬如:《新唐书》《新五代史》因体例精简,胜过《旧唐书》《旧五代史》的繁冗芜杂,原本评价较高。但以“史料”观点衡之,则恰得其反。

值得一提的,20年前于《中国史叙论》《新史学》,梁氏即执民族史观疵议“二十四正史”徒知登载帝王将相的故事;此番却援形式的史学概念加以裁度,用心之处显有歧异。非但如此,连素为传统史学奉作“记言”“记事”圭臬的《尚书》与《春秋》,[47]亦因新材料与新观点的两相夹击,威信备受质疑。连带地,原为上古史不刊之典的《史记》《汉书》亦遭波及,例如许多新出土的史料(甲骨文、竹简)则不为司马迁、班固所见。往昔,这些上古史册笼罩着近乎神圣的迷彩,其记载的真实性不容置疑;以致过去的学者仅能疏释补注,却不敢妄思加以重铸。迄今,则大鸣大放、百无禁忌。毋怪民国初期,中国上古史的研究首先脱颖而出,大放异彩,而先秦、秦汉史的成著亦如雨后春笋般迸出。[48]这不可不谓新史料概念的解放效果。

梁氏另一个影响后世深远的史学概念,便是重新界定历史与其他学科的关系。早在《新史学》一文,梁氏便批评中国史学“徒知有史学,而不知史学与他学之关系”。[49]他认为与史学有“直接关系”的学科,相当于今日的社会科学;有“间接关系”的就是哲学与自然科学。史学所求于二者便是“诸学之公理、公例”。[50]

本来于中国旧学问当中,便有“崇经黜史”的倾向,史学并非全然自主;梁氏的老师康有为便曾说“史学大半在证经,亦经学也”,就是典型的例证,[51]加上传统史学带有浓厚的鉴戒性质,因此以表彰政治伦理的《春秋经》自然成为史学的最高指导原则。借诸章学诚(1738—1801)的文字以论述,就是“史之大原本乎《春秋》,《春秋》之义昭乎笔削”。[52]唯清朝以降,经学不敌强势西学,其解释典范日趋式微。史学在无所凭依的状况之下,只得汲汲寻求外援。梁氏之热衷引介进化史观,便是极佳的先例。这个过程恰恰重蹈了西方近代史学的轨迹:从中古神学的桎梏解脱出来,19世纪的史学便勇往直前地拥抱进化史观;[53]接着挟“辅助科学”(auxiliary sciences)之助改良了研究技巧,终至借重“社会科学”(social sciences)的解释架构而后止。在中国,梁启超便是承继了这一长串的发展结果。

有了以上的比较背景,方可理解原来在《新史学》一文中所洋溢的兴奋改造之情,至《中国历史研究法》却显得进退失据。原来梁氏随着自己对西方史学了解的深化,困窘不已,本来开创新局的激情大为减退。他为史学这个庞大的古老帝国,土崩瓦解,无复故余,至感叹再三。甚至有人倡言“史学无独立成一科学之资格”,梁却答道“论虽过当,不为无见也”,[54]其尴尬之情表露无遗。于此,梁氏的史学论述则全然取资西学脉络,中学无复能规矩。

近代学术发展趋势,愈发达则分科愈精密。前此为史学附庸,今则蔚然成一独立学科。例如:天文、律算、音乐、语言比比皆是。梁氏有鉴于此,遂倡议重新厘定史学范围,以“收缩为扩充”。[55]他认为,今之史学虽获致新领土,而此所谓“新领土”,实乃在旧领土上而行使新主权。他期许今后史家,一面宜将其领土一一划归各专门科学,使为自治的发展,勿侵其权限;一面则以总神经系——总政府自居,凡各活动悉摄取而论列之。[56]所以他便将史学一分为二,包括“普遍史”与“专门史”。前者即一般文化史,由史家总司其成;后者则如法制史、文学史、哲学史、美术史等等。治专门史者,不唯需有史学造诣,更需有各该专门学的修养,梁氏遂将“专门史”移付各该专门学者,而毋复寄托史家本身。[57]这便是梁氏以“收缩为扩充”的真谛。

归言之,梁氏头一个期许毋宁是事实的认可;次一个期许——拟以史学为总政府自居,至今仍然落空。必须点出的是,梁氏虽时时以改造中国传统史学自任,此处所反映的则尽是西方史学的窘况。德国史家伯恩海姆对该时西方史学的困境有极切身的感受,倘取之烘托梁氏的论述,则梁氏的思虑将愈形显豁。对当下史学与社会科学的关系,伯恩海姆有如下的观察:

史家本身对于史学之基本概念,既少所从事,其对外之观瞻,乃模糊不明,其他科学于是纷纷侵越史学之界限,视史学为语言学者有之,视之为自然科学者亦有之,欲将史学视为政治学之工具者有之,视之为社会学之旁枝者亦有之。[58]

伯恩海姆更指出,由于各个学科羽毛丰满,除了进行专门史之研究,且将其方法、目标推及于全史,甚至视史学为多余之物,可附丽于其他科学,适用其方法。[59]这种尴尬的情结稍前已证诸梁氏之行文。在中国,于梁氏之前,严复(1854—1921)缘译作之启发,已先拨弹“历史非专门之学”的论调,唯尚属空谷足音,无有回响。[60]

史学地位骤降如此,在中、西学术史均是前所未有的。诚然,在西学入侵之前,史学一度臣服于经学或理学,但这只就义理评断而言,并不违碍史学成为专门之学。所以传统上,史学即名正言顺列为“四部”之一。尤其18世纪,章学诚提出“六经皆史”说,更使史学为之一振,颇有凌驾经学之姿。[61]

尤有甚者,在19世纪的西方,史学睥睨一切的人文知识,因为历史思考弥漫了各个领域,成为其他学科的重要泉源。英国史家阿克顿(Lord Acton,1834—1902)就曾自信满满地宣称:

历史不仅是一门特殊的学问,并且是其他学问的一种独特的求知模式与方法。[62]

就他而言,“历史思考”远比具体的“历史知识”更具普遍性的意义。[63]所以后世的史家缅怀这个世纪便称为“历史主义的时代”(age of historicism)或“历史的时代”(historical age)。[64]但迈入20世纪之后,学风丕变,史学饱受各种新兴人文与社会科学的攻击,大有四面楚歌的险状。

返观梁氏的世界,中国世变日亟,传统学问处处捉襟见肘,令得梁氏只好舍旧学,就新学。其中一个很好的例子便是:梁氏将章学诚的“六经皆史”的观点,疏通成“六经皆史料”,以方便衔接西方史学。如此一来,梁氏的目的固然达到了,但章学诚的高亢之志亦消失得无影无踪。

此外,梁氏迫不得已承认“史学,若严格的分类,应是社会科学的一种”。[65]乍听之下仿若城下之盟,但未尝不可解作梁氏决心将中国史学带离“四部”之学,正式加盟西学阵营。的确,在转化中国史学的过程中,梁氏兼有启蒙者与开拓者的双重功劳,特别是藉着《中国历史研究法》,他适时且贴切地将西洋史学引进中国园地,从而带领中国史学步上近代史学的正轨。

可是当我们在推许梁氏的贡献时,切莫以为梁氏是唯一的推动者。事实上,中国新史学的建立是梁氏那个世代的集体成果。《中国历史研究法》固然是梁氏个人精心的杰作,但里面所呈现的理念,却是当时以革新史学为务的学者所获致的共识。例如:他们同肯定地下考古资料的价值;在这方面,王国维(1877—1927)结合甲骨文字与古代文献已取得丰硕的成果,并示范“二重证据法”以纸上与地下资料互证。[66]

又如讲究研究过程里史料甄辨的优先性。胡适(1891—1962)在他的成名作《中国哲学史大纲》上卷(1919)即曾强调:

审定史料乃是史学家第一步根本工夫。西洋近百年来史学大进步,大半都由于审定史料的方法更严密了。[67]

反过来他批评:

中国人作史,最不讲究史料。神话、官书都可作史料,全不问这些材料是否可靠。却不知道史料若不可靠,所作的历史,便无信史的价值。[68]

值得点出的,在《中国哲学史大纲》上卷参考书目当中,攸关“史料审定及整理之法”,胡适建议阅读正是朗格卢瓦与塞尼奥博斯合著的《史学原论》英译本。[69]

留德、又曾受业于胡适的傅斯年(1896—1950)更直截了当地宣称:“史学便是史料学。”[70]他主张:

凡能直接研究材料,便进步。凡间接的研究前人所研究或前人所创造之系统,而不繁丰细密的参照所包含的事实,便退步。[71]

傅氏且倚此分辨“科学研究”与过去“学院学究的研究”的差异。

傅氏反对“著史”,因为著史每多多少少带点古世、中世的意味,且每取伦理手段,作文章家的本事。[72]他反对“疏通”,认为只要把材料整理好,则事实自然显明了。[73]在他的授课讲义《史学方法导论》里,傅氏犹一再提示直接史料与间接史料的不同价值,以致民初学人之间,他格外推崇王国维和陈寅恪(1890—1969),其故皆因二位懂得运用中、外直接史料,创造出辉煌的成果。[74]

其实只要稍加对照兰克的论点,傅氏的史学源头就豁然开朗。兰克的《一四九四年至一五一四年拉丁与日耳曼民族史(Histories of the Latin and Germanic Nations,1494—1514)》,向来被公认为西方近代史学的里程碑,它的序言尤脍炙人口。兰克说道:

历史曾经被赋与判断过去,指导现在,以为未来谋福的职责。本书不希望有如许的期待,它仅是陈述事实的真况而已。[75]

兰克的呼吁历史仅是“陈述事实的真况”(wie es eigentlich gewesen),初闻之下语调似极谦卑,实则不然。这句话正是近代史学的精神标帜,它象征历史的独立宣言,史学从此毋复是神学、哲学的奴婢,亦非文学、艺术的附庸。

对兰克而言,平铺直叙地呈现史实,纵使感到抑制与无趣,仍然是史学的最高法则。所以舞文弄墨并非史家分内之事。兰克自许己身的著作咸得自辛勤爬梳的原始资料,果非万不得已绝不假手间接史料。能够符合如此严苛的史料纪律,他感到万分的自豪。[76]

这种对原始资料的要求,后来成为西方史学的普遍原则。例如:塞尼奥博斯的业师,同时是法国科学史学的代言人库朗热(N.D.Fustel de Coulanges,1830—1889)便有句名言:“经年累月的分析,只为了一时的综述。”[77]他所谓的“分析”(analysis),是取自化学的比喻,认为史源的分析、考订、解读乃是获致原始资料的不二法门,因此是史家无可怠忽的职责。要之,库朗热本身固然文采甚高,却自斥为雕虫小技,微不足道。他对原始资料有近似洁癖的要求,因为他相信可靠的史料自会忠实地反映历史的真况。对“史实自明”的信心,令他在某个场合面对喝彩的学生,发下如许的豪语:

请勿为我鼓掌!在这里讲演的并非我自己,而是历史通过我在讲话。[78]

对库朗热而言,史家旨在“透露”(reveal)历史,而非“解释”(interpret)历史。[79]而“史实自明”同为傅斯年反对“疏通”的理据。傅氏坚信:

史学的对象是史料,不是文词,不是伦理,不是神学,并且不是社会学。史学的工作是整理史料,不是作艺术的建设,不是做疏通的事业,不是去扶持或推倒这个运动,或那个主义。[80]

若稍加推敲这些学科排名顺序的底蕴,并不难察觉傅氏思路所反映的竟是西方史学演变的缩影。他避而不提传统旧学中压制史学的“经学”,反倒凸显西方文化独特的产物:“神学”与“社会学”,就是最好的线索。[81]这些学科均曾在历史的园地留下喧宾夺主的记录,所以傅氏重申史料方是历史的主体,只要整理好史料,事实就显豁了。[82]

至于对材料的态度,傅氏主张“存而不补”;对处置材料的手段,则是“证而不疏”。他认为史家应在材料之内发见无遗,材料之外一点也不越过去说。[83]他执着:

史的观念之进步,在于由主观的哲学及伦理价值论变做客观的史料学。[84]

依他之见,西方近代史学得以突破,乃缘史料编辑学的跃进。这种史学,实超希腊、罗马以上,其编纂不仅在于记述,而且有特别鉴定之功夫。他对西方,尤其是德国的史料编纂工作印象尤为深刻。因此他格外推崇兰克与莫姆森(Theodor Mommsen,1817—1903)的史学成就;相对的,在中国史学,他则看重司马光(1019—1086)以至钱大昕(1728—1804)之治史方法,[85]其故即在迎合西方史学所要求的史料考订水准。

以上所述,恰好解开中国近代史学的一个谜团:如果新史学的倡导者摒弃固有史学,何以又对传统的考史功夫赞赏有加?此一情结不止见诸傅氏一人,梁启超、胡适之辈亦复如此。譬如:他们虽蔑视《资治通鉴》所蕴涵的史观,却独对司马光的史考交相称许。而代表考史工作的极致——清代考据学,更受到一致的推崇。唯一不同的是,受到西方史学的冲击,考证工作必得重新对焦,传统经典已不复是最后诉求的权威,史料与事实的关联方构成新史学关怀的焦点。这也就是傅斯年所坚持的,“如果抱着‘载籍极博犹考信于文艺’的观念,至多可以做到一个崔述,断断乎做不到一个近代史学者”的正解。[86]

清代朴学之受重视,另一方面与清末民初科学主义中的方法论运动,有极密切的关系。梁启超早在1902年总结有清一代朴学,即认定考据学者“以实事求是为学鹄,颇饶有科学的精神”。[87]他相信凡欲一种学术之发达,“其第一要件,在先有精良之研究法”。民国以后,他愈发推衍此说,进而赞扬清代学者“刻意将三千年遗产,用科学的方法大加整理”,取得丰硕的成果,甚值后人发扬光大。[88]他鼓吹用科学方法去研究国学中的文献学问,而《中国历史研究法》正是他所谓科学方法的实践。梁氏亟思以新史学扩充、检验资料的态度,打破传统经学的束缚,以树立一派“新考证学”。[89]

这种“方法”意识稍后愈演愈烈。胡适在民初主张“整理国故”,但怎么整理呢?他说:

新思潮对于旧文化的态度,在消极一方面是反对盲从,是反对调和;在积极一方面,是用科学的方法来做整理的工夫。[90]

他又说:

科学的方法,说来其实很简单,只不过“尊重事实,尊重证据”。在应用上,科学的方法只不过“大胆的假设,小心的求证”。在历史上,西洋这三百年的自然科学都是这种方法的成绩;中国这三百年的朴学也都是这种方法的结果。[91]

他更称誉:“中国旧有的学术,只有清代的‘朴学’确有‘科学’的精神。”[92]他径言,有清代学者的科学方法出现,是中国学术史的一大转机。[93]

梁启超、胡适等对“科学”本身了解的正确与否,并不是本文关心的要点;重要的是他们都把“科学方法”当作获得正确文史知识的保证。[94]清代考据学则恰好符合“史料考订”与“科学方法”的双重用途,以致成为接引西学的方便桥梁,但“桥梁”本身究竟不是西学“净土”的终点站。

梁启超便曾说:“以经学考证之法,移以治史;只能谓之考证学,殆不可谓之史学。”[95]胡适也批评清代学者徒然有好方法,却囿于故纸堆里,所以无法如近代西方学者运用科学方法开创出自然科学。即使在文献学问,瑞典学者卡尔格伦(旧译高本汉,Bernhard Karlgren,1889—1979)广泛运用方言材料,其成绩便可以“推倒顾炎武以来三百年的中国学者的纸上工夫”。[96]有趣的是,这种论断又可见诸别人对胡适作品的评价。蔡元培(1868—1940)于分析《中国哲学史大纲·上卷》的独到之处时,除了指出胡适的汉学修养有助于材料处理之外,特别强调胡适“治过西洋哲学史”,这点为他人所不及。[97]

同样地,傅斯年在评估清代学术时,承认:“清代学问在中国历朝的各派学问中,竟是比较的最可信最有条理的。”[98]可是他最后的结论却急转直下:

但是若直用朴学家的方法,不问西洋人的研究学问法,仍然是一无是处,仍不能得结果。所以现在的学者,断不容有丝毫“抱残守缺”的意味了。[99]

从上可以获悉梁氏以降之所以看重清代考据学,只不过将其定位为解读资料的“辅助科学”,犹非史学的主体。

尔后,傅氏会在《历史语言研究所工作之旨趣》这篇开山之作里,提出“现代的历史学研究,已经成了一个各种科学的方法之汇集”的观点,[100]便毋足为奇了。傅氏以为中国地下考古资料之发掘,加上近代西洋史学方法之运用与社会科学工具之完备,今后史学界定有长足的进展。[101]但是傅氏却未曾意识到“社会科学”与“史学”潜在的紧张性,他似乎仍以“辅助科学”的模式去理解“社会科学”;不仅从未觉察出后者存有鲸吞蚕食的野心,而且无缘目睹1960年代“行为科学”(behavioral sciences)对史学入主出奴的态势。[102]

简之,从积极引进西方史学,到意识及史学本身的不足,傅氏的论点适透露中国史学危机的深化。这种对史学缺乏自主性的认识,在当时中国史学界已相当普遍。

前此,留美归国的何炳松便鼓吹史学与社会科学联盟不遗余力。他的译作《新史学》(The New History),原书在美国广为流行;1924年中文译本发行以来,在中国史学界亦颇有声势。[103]何氏一生的治史信念,可以从该书的译文求得答案。

《新史学》有一小段话可作为代表,他是这样翻译的:

历史能否进步、能否有用,完全看历史能否用他种科学联合,不去仇视他们。[104]

这类观点不只为具有留洋背景的学者所接受,且连从未踏出国门的吕思勉(1884—1957)亦表同感。吕氏比较章学诚与现今史家的异同时,他如是评道:

他(章学诚)的意见,和现代的史学家,只差得一步。倘使再进一步,就和现在的史学家相同了。但这一步,在章学诚是无法再进的。这是为什么呢?那是由于现代的史学家,有别种科学做他的助力,而章学诚时代则无有。[105]

换言之,依吕氏之见,章学诚的史学与现在史学原无甚异同。现代史学的进步实拜别种科学之赐。[106]而在诸多科学之中,社会科学尤为“史学的根基”。[107]

这种觉醒不止限于个别史家,在教育制度亦有所变革。在教学上,1920年起,北京大学史学系即明订“社会科学,为史学基本知识,列于必修科”。[108]负责改制的朱希祖(1879—1944)于追述这项革新,有段发人深省的谈话。他言道:

由今(1929)观之,实为寻常,在当时(1920)则视异常也。凡此设施,皆思以文学的史学,改为科学的史学。[109]

要之,朱希祖早先受德国史家兰普雷希特(Karl Lamprecht,1856—1915)的影响,遂倡导社会科学为历史研究的基本科学。[110]于短短不到10年之间,从朱氏所谓的“异常”衍为“寻常”,正是欧风美雨推波助澜的结果。而后,中国史学在追求现代化的过程中,已势必倚重社会科学不可了。

四、结  论

自从梁启超提出“新史学”这个口号,中国史家求新求变的决心从未动摇;这股义无反顾的精神,令他们勇于承受接踵而来的西方史学思潮。其底层的原因,即是传统史学已不敷应付世变日亟的时局。

唯“穷于应世”只是启动改革中国史学的原始驱力,就学术内部视之,“新史学”一经梁氏登高一呼,即有风吹草偃之势,无从遏止。自此西学推陈出新,源源而入。不容讳言,当时犹有极少数保守的学者负隅顽抗,[111]但为时势所趋,终不起作用。民初国学大师章太炎(1868—1936)一度怀疑甲骨文是骗子造假的假古董,晚年亦禁不住试读相关的著作。[112]连成见极深的章氏均如此,可以想象“新史学”多么成功地征服那一世代的学子人心。

以梁氏为代表的第一代“新史学”,藉着阐发崭新的史料观念及界定历史与其他学科的关系,让中国史家搭上这班升火待发的“西方史学列车”。满以为从此可以安心地迈向康庄大道,无奈前程依旧是满途荆棘、波折曲生。

他们所未曾料到的是,当时的西方史学已身陷重围,不止穷于应付虎视眈眈的新兴科学,且其精神支柱——历史主义亦逐渐消融之中。19世纪的末叶,西方经济学者首先发难质疑历史研究法的有效性;[113]接着20世纪初期,“历史主义危机”的呼声便此起彼落,最后这个忧患意识由专家学者蔓延到社会群众,致构成“历史无用论”的流行论调。[114]以譬喻的语言说来,西方史学在学术战场节节败退,溃不成军之际,而由游兵散勇组成的中国志愿军却前来摇旗呐喊,大呼万岁。

析言之,中国第一代的新史家因援“原始资料”的观念,动摇了传统史学的权威性。其次,在他们引介其他学科进入史学的过程中,渐次暴露了史学无法自主的弱点。自此中国史学始洞门大开,外敌得以长驱直入,扰攘永无宁日。第一代的“新史学”与社会科学的联盟,便如清兵入关,不可收拾。史学终落得是名副其实的史料学。关于这点,傅斯年必将大出意外,原来傅氏所谓“史学便是史料学”实基于史实不证自明的信念,而今日的史料学却是将历史的诠释权拱手送给其他学科,自己却沦为资料的提供者。

第一代新史学移植的成功,无形中鼓舞了中国史学和西学与时俱进。自此,西学若有风吹草动,中国史学必将随之起舞。始自世纪之初,凡是志在打倒固有史学、开辟新格局的史学活动,均资“新史学”为名号,以合法化揭竿起义的事为;这种文化现象,在中、外均层出不穷,殊值留意。是故,“新史学”的“新”字,除了标示时间的序列,本身即是价值所在,而至于内容为何已无关紧要。[115]

是故,中国史学为了迎合“苟日新、日日新”的潮流,便栖栖遑遑,无所安顿。由1920年代社会科学的引进,到历史唯物论(大陆)、行为科学(台湾)的盛行,两岸史家(尤其大陆)几乎是言必称马克思(Karl Marx,1818—1883)、韦伯(Max Weber,1864—1920)的地步。值得警惕的,当1960年代,西方史家正热烈拥抱社会学时,社会学界却对本门学科产生危机感;[116]这种危机意识像瘟疫般地蔓延到其他学科,[117]令得满怀虚心、登门求教的史家,茫然不知所措。

总而言之,20世纪中“史学”与“社会科学”的关系,大概只能用“夸父追日”这句成语,方足以道尽其中原委。晚近此一趋势不止不见稍息,反愈形严重。新起的“新新”史学更以铲除以往的史学为快,例如:德国加达默尔(Hans Georg Gada mer,1900—2002)的“诠释学”(hermeneutics),其理论涵蕴足以解消方法论的效度(validity),造成历史判准的困扰;[118]法国福柯(Michel Foucault,1926—1984)的“知识考古学”(the archaeology of knowledge)更直接质疑以往史学所预设的“连续性”(continuity),[119]德里达(Jacques Derrida,1930—2004)、巴特(Roland Barthes,1915—1980)提出“文本”(text)的观点以解除作者的诠释权,而任凭读者师心自用,推衍极致则可泯灭“原始资料”与“间接资料”的区别;[120]此外,美国怀特(Hayden White,b.1928)更提出“文史不分”的说法,导致虚构与史实最终竟无甚差别。[121]其他,“女性史学”、泛意识形态的分析、后殖民的论述都在在挑战以往史学的客观性。[122]怀特甚至明言:

毋论“历史”(history)仅是被视为“过去”(the past)、或攸关过去的文献记载、或者经由专业史家所考订攸关过去的信史;并不存在一种所谓特别的“历史”方法去研究“历史”。[123]

这种观点是曾经宣称“历史是其他学问的一种独特的求知方法”的阿克顿,完全无法理解的,两者仿佛置身于全然相异的智识世界。是故,倘若专业史家仍没有良好的因应之策,那么这些后现代思潮恐将有朝一日变成所有“新史学”的终结者了。

面对五光十色的西学,今日史家该何去何从呢?[124]特别是美、俄强势文化削弱之后,西方文化更趋多元发展,而其变迁之速往往令人调适不及;即使有心接纳者亦不免目眩神摇,难以执一而终。

针对上述的问题,绝无简单的答案。倘若中国史学并无意一味绍述固有传统,又不愿陷入西学的轮回之中,大概只得做出“别有特色”的史学。此处我们之所以避免使用“本土史学”这个字眼,只因为后者掺杂太多情绪的防卫色彩,容易将问题混淆不清。

我们只晓得,要建立别有特色的史学必须“学有所本”。这个“本”即是历史自家的园地;必得勤于耕耘,方有所获。反之,光凭西学理论究竟只能糊口度日,并不足以成就大事。再多、再高明、再先进的西学,充其数只能将中国历史降为普遍的事例而已,实质上并无法彰显中国独特的历史经验;况且不意之中,也将解消了中国历史对世界史学可能的贡献。

是故,浮光掠影的“泡沫史学”,固然可以喧腾一时,[125]终非可久可大的春秋志业。所以,我们必须重新省视中国历史的素材,从中创发量材适身的研究途径,以求真正地提升中国历史的理解。不容讳言,以今日中国史学的境地,距离建立别有特色的史学仍有一段相当遥远而艰辛的路程;理性上,当然我们可以借用顾炎武(1613—1682)的诗句——“远路不须愁日暮”来互相砥砺,可是在内心深处,我真实的感觉却是“长夜漫漫路迢迢”。[126]

【注释】

[1]拙文必须感谢余英时教授、王德威、王汎森、于志嘉、陈熙远诸位先生的赐教;杜正胜所长的鞭策,是促成撰写本文的缘起,特此致谢。20年来,由于兴趣的转向,竟成“史学方法”研究的逃兵,常思有愧于大学师长的期望;希望能以这篇短文献给杜维运教授,感谢他的厚爱之情于万一。

[2]初载于《中国文化研究所学报》(香港中大),新第6期(1997),第263—285页;后收入《圣贤与圣徒:历史与宗教论文集》(台北允晨文化公司2001年版),第9—47页;《后现代主义与史学研究:一个批判性的探讨》(台北三民书局2006、2009年版;三联书店2008年版),三民版第229—267页,三联版第217—255页。

[3]传统史学以“经世致用”为标的,例如被奉为圭臬的《春秋》即如孟子所云:“世衰道微,邪说暴行有作,臣弑其君者有之,子弑其父者有之。孔子惧,作《春秋》。”又云:“孔子成《春秋》而乱臣贼子惧。”语出《孟子·滕文公下》。参见朱熹:《孟子集注》(收入氏著:《四书章句集注》;中华书局1983年版),第六卷,“滕文公章句下”,第272—273页。司马迁亦云:“拨乱世反之正,莫近于《春秋》。”见司马迁:《史记》(北京:中华书局1982年版),第一百三十卷“太史公自序”,第3297页。司马光的巨著《资治通鉴》由宋神宗所赐名,尤反映传统史学“鉴古知今”的目的。

[4]康有为:《桂学答问》(始刊于光绪二十年(1894),梁氏遵嘱作《学要十五则》附于后),收入《康有为学术著作选》(中华书局1988年版),第35页。

[5]章太炎亦曾云:“一部二十四史,三千二百三十九卷,日读两卷,一日不脱,四年可了,有志之士,正须以此自勉。”转引自吕思勉:《论学集林》(上海教育出版社1987年版),第135页。

[6]梁启超:《新史学》,载“文集之九”(《饮冰室文集》第2册;台湾中华书局1960年版),第3页。

[7]梁启超:《论学日本文之益》、《东籍月旦》等文,均在“文集之四”(《饮冰室文集》第1册),第80—82、82—102页。两文均发表于光绪二十五年(1899年)。

[8]梁启超:《三十自述》,载“文集之十一”(《饮冰室文集》第2册),第19页。

[9]梁启超:《东籍月旦》,载“文集之四”(《饮冰室文集》第1册),第101页。

[10]梁启超:《东籍月旦》,第99页。

[11]梁启超:《东籍月旦》,第97页。

[12]梁启超:《中国史叙论》,载“文集之六”(《饮冰室文集》第2册),第1页。光绪二十七年(1901)发表。

[13]梁启超:《中国史叙论》,第3、8页。

[14]梁启超:《新史学》,第1页。

[15]梁启超:《新史学》,第7页。

[16]梁启超:《新史学》,第7页。

[17]梁启超:《新史学》,第3—6页。

[18]梁启超:《新史学》,第10页。

[19]丁文江:《梁任公先生年谱长编初稿》(台北:世界书局1962年版),第十一卷“光绪二十八年壬寅(西历1902)先生30岁”,第173页。

[20]梁启超:《中国历史研究法补编》,载“专集之九十九”(《饮冰室合集·专集》第23册;中华书局1936年版),“绪论”,第1页。本书陆续发表于民国15年—16年(1926—1927),由周传儒、姚名达笔记。

[21]鲁宾逊的《新史学》为何炳松所译,上海商务印书馆1924年版。朗格卢瓦与塞尼奥博斯合著的《史学原论》,李思纯译,1923年出版。

[22]梁氏之前,姚永朴已著有《史学研究法》,门人张玮序于1914年。见姚永朴:《史学研究法》[收入《民国丛书》第1编第73册;上海书店1989年影印版(据商务印书馆1938年版)]。另外,李守常亦著有《史学要论》一书。见李守常:《史学要论》[收入《民国丛书》第2编第70册;上海书店1990年影印版(据商务印书馆1924年版)]。姚、李二氏之著作刊行较梁著为早,见梁氏弟子杨鸿烈所记。杨鸿烈:《史学通论》[收入《民国丛书》第2编第70册;上海书店1990年影印版(据商务印书馆1939年版)],第20—21页。

[23]胡适:《胡适的日记(手稿本)》(台北远流出版公司1989年版),第2册,〈1922年2月4日〉一条。

[24]丁文渊:“前言”,见《梁任公先生年谱长编初稿》,第7页。丁文渊说:“二哥(丁文江)当时(梁氏游欧)还曾设法协助任公如何学习英文,并且介绍了好几部研究史学的英文书籍,任公根据此类新读的材料,写成《中国历史研究法》一书。以后许多历史学术的著作,也就陆续出版,成为民国史学上的一位大师。”

[25]桑原隲藏:《梁启超氏の“中国历史研究法”を读む》,《支那学》第2卷第12号(1922年8月),第2—3页。

[26]Jiro Numata,“Shigeno Yasutsugu and the Modern Tokyo Tradition of Historical Writing,”in W.G.Beasley and E.G.Pulleyblank eds.,Historians of China and Japan(London:Oxford University Press,1961),pp.278—279.

[27]G.P.Gooch,History and Historians in the Nineteenth Century(Boston:Beacon Press,1968),pp.72—97.

[28]当时兰克史学的敌对者兰普雷希特(Karl Gotthard Lamprecht,1856—1915)即说:“史学发展的重要里程碑即是伏尔泰(Voltaire)、伯恩海姆与我自己。”由此可见一斑。参见James Westfall Thomp son,A History of Historical Writing(New York:The Macmillan Co.,1942),vol.2,p.427。

[29]杜维运:《梁著〈中国历史研究法〉探原》,《中央研究院历史语言研究所集刊》,第51本第2分(1980年6月),第315—323页。

[30]Harry Elmer Barnes,A History of Historical Writing(New York:Dover Publication,1962),p.260.

[31]何炳松据伯恩海姆及朗格卢瓦、塞尼奥博斯的著作,撰有《历史研究法》[收入《民国丛书》第1编73册;上海书店1989年影印版(据商务印书馆1927年初版)]、《通史新义》[收入《民国丛书》第3编第61册;上海书店1991年影印版(据商务印书馆1930年初版)]。留德回北大任教的姚从吾亦以伯恩海姆史学教授历史方法论。见姚从吾:《历史方法论》(收入《姚从吾先生全集》第1册;台北正中书局1971年版)。

[32]以梁氏影响之广,连日后左派史家亦不例外,兹举一例:翦伯赞(1898—1968)的《史料与史学》无非重述《中国历史研究法》里的史料观念。参较翦伯赞:《史料与史学》[收入《民国丛书》第1编第72册;上海书店1989年影印版(据上海国际文化服务社1946年版)]。

[33]梁启超:《中国历史研究法》,载“专集之七十三”(《饮冰室合集·专集》第16册),第3章“史之改造”,第31页。

[34]梁启超:《中国历史研究法》,第3章“史之改造”,第28—29页。

[35]梁启超与社会进化论的关系,请参阅拙著:《梁启超的终极关怀》,载《优入圣域:权力、信仰与正当性》(台北允晨文化公司1994年版),第444—445页。

[36]梁启超:《中国历史研究法》,第3章“史之改造”,第31页。

[37]例如:梁氏就把简单的统计概念应用到历史上石画的分析,甚有见地。梁启超:《中国历史研究法》,第4章“说史料”,第57—58页。同年(1922),梁氏复发表《历史统计学》一文,以阐发统计法应用到史学研究的长处,在“文集之三十九”(《饮冰室文集》第7册),第69—81页。

[38]梁启超:《研究文化史的几个重要问题》,在“文集之四十”(《饮冰室文集》第7册),第1—7页。此文发表于1923年。里克特为德国新康德主义者,致力分辨人文科学与自然科学之区别,以强调人文科学的自主性。

[39]“科学主义”盛行于民国初期,可参阅D.W.Y.Kwok,Scientism in Chinese Thought,1900—1950(New Haven:Yale University Press,1965)。

[40]梁氏的进化史观不久即为左(唯物史观)、右(民族史观)意识形态所取代。在“新史学”中,属于变动不居的部分。以体例而言,“纪事本末体”、“通史”均可在传统史学找到接榫点,若袁枢与章学诚的著述。是故以体例形式而言,传统史学转化为新体例,远较其他方面圆缓,亦少调适之苦。

[41]梁启超:《中国历史研究法》,第4章“说史料”,第36页。

[42]梁启超:《中国历史研究法》,第4章“说史料”,第37—45页。

[43]梁启超:《中国历史研究法》,第4章“说史料”,第59—60页。

[44]梁启超:《中国历史研究法》,第4章“说史料”及第5章“史料之搜集与鉴别”,第36—38、75—81页。

[45]梁启超:《中国历史研究法》,第5章“史料之搜集与鉴别”,第80—82页。

[46]Arnaldo Momigliano,“Ancient History and the Antiquarian,”in his Studies in Historiography(New York:Harper&Row,1966),pp.1—39.

[47]班固:《汉书》(中华书局1962年版),第三十卷,第1715页。班固的《汉书·艺文志》代表传统的看法,今人则有不同的意见,请参较金毓黻:《中国史学史》(国史研究室1972年印),第7—18页;钱穆:《中国史学名著》(三民书局1985年版),第1册,第51页。

[48]胡适:《古史讨论的读后感》(1924年2月8日),载《胡适文存》(台北远东图书公司1953年版),第2集,第一卷,第98—99页。

[49]梁启超:《新史学》,第10页。

[50]梁启超:《新史学》,第10—11页。

[51]康有为:《桂学答问》,第49页。

[52]章学诚:《文史通义》(台北:世界书局1962年版),内篇“答客问上”,第106页:“章子曰:‘史之大原,本乎《春秋》,《春秋》之义,昭乎笔削;笔削之义,不仅事具始末,文成规矩已也。’”

[53][法]施亨利(Henri Eugene Sée,1864—1936)著,黎东方译:《历史之科学与哲学(Science et philoso phie de l'histoire)》(商务印书馆1930年版),第7章。

[54]梁启超:《中国历史研究法》,第3章“史之改造”,第30页。

[55]梁启超:《中国历史研究法》,第3章“史之改造”,第29—30页。

[56]梁启超:《中国历史研究法》,第3章“史之改造”,第31页。

[57]梁启超:《中国历史研究法》,第3章“史之改造”,第35—36页。

[58][德]伯伦汉(Ernst Bernheim,今译伯恩海姆)著,陈韬译:《史学方法论》(台湾商务印书馆1968年版),第1章第4节“史学与其他科学之关系”,第62页。

[59]同上书,第62—63页。

[60]严复:《〈国计学甲部〉(残稿)按语》,载王栻主编:《严复集》(中华书局1986年版)第4册“按语卷”,第847页:“所不举历史为科者,盖历史不自成科。一是群学,乃(及)一是格物之学,皆有历史。历史者,所以纪录事实,随所见于时界而历数之,于以资推籀因果揭立公例者之所讲求也,非专门之学也。”

[61]章学诚:《文史通义》,内篇“易教上”,第1页:“六经皆史也。古人不著书;古人未尝离事而言理,六经皆先王之政典也。”

[62]Herbert Butterfield,Man on His Past:The Study of the History of Historical Scholarship(Cam bridge: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1955),p.1 and p.97.

[63]Ibid.,p.97.

[64]Geoffrey Barraclough,History in a Changing World(Norman:University of Oklahoma Press,1957),p.2.有关“历史主义”的中文著作,或可参阅拙著:《历史主义:一个史学传统及其观念的形成》,载黄进兴:《历史主义与历史理论》(允晨文化公司1992年版),第17—116页。

[65]梁启超:《中国历史研究法补编》,分论3第4章“文化专史及其做法”,第151页。

[66]王国维:《古史新证》(来薰阁1935年影印手稿本)。

[67]胡适:《中国哲学史大纲》上卷(台北里仁书局1982年版),第一篇“导言”,第19页,“审定史料之法”。

[68]胡适:《中国哲学史大纲》上卷,第一篇“导言”,第15页,“史料的审定”。

[69]胡适:《中国哲学史大纲》上卷,第一篇“导言”,第33页,“参考书举要:……论史料审定及整理之法,看C.V.Langlois and Seignobos's Introduction to the Study of History”。

[70]傅斯年:《史学方法导论》,收入《傅斯年全集》(台北联经出版事业公司1980年版),第2册,第6页。

[71]傅斯年:《历史语言研究所工作之旨趣》,收入《傅斯年全集》,第4册,第256页。

[72]傅斯年:《历史语言研究所工作之旨趣》,第253页。

[73]傅斯年:《历史语言研究所工作之旨趣》,第262页。

[74]傅斯年:《史学方法导论》,第7—23页。

[75]Leopold von Ranke,The Theory and Practice of History(Indianapolis:Bobbs Merrill,1973),ed.by Georg G.Iggers and Konrad von Moltke,p.137.

[76]Ibid.,pp.137—138.

[77]N.D.Fustel de Coulanges,“Introduction to The History of the Political Institutions of Ancient France,”in Fritz Stern ed.,The Varieties of History:From Voltaire to the Present(Cleveland:Meridian Books,1956),p.190.

[78]Quoted by Emery Edward Neff,in his The Poetry of History:The Contribution of Literature and Literary Scholarship to the Writing of History since Voltaire(New York:Columbia University Press,1947),p.192.

[79]James Weatfall Thompson,A History of Historical Writing,vol.2,p.456.

[80]傅斯年:《史学方法导论》,第5页。

[81]“神学”主导西洋中古史学。“文词”“伦理”向来是西方上古史学至18世纪启蒙史学所牵涉的面相。“社会学”则是因19世纪法国孔德(Auguste Comte,1798—1857)建立之后,将史学附属其下。Au guste Comte,Auguste Comte and Positivism:The Essential Writings,edited by Gertrud Lenzer(New York:Harper&Row,1975),pp.66,91—92,247—261.

[82]但傅斯年终究不是中国的“库朗热”,因为库朗热坚持:“历史是门科学,爱国是项德性;两者绝不可以相混。”参阅James Westfall Thompson,A History of Historical Writin g,vol.2,p.372。民族主义对傅斯年治史则颇有渗透力,傅著《东北史纲》尤有争议。傅斯年治史与民族意识的牵连,请参阅王汎森:《读傅斯年档案札记》,《当代》第116期(1955年12月),第30—53页。

[83]傅斯年:《历史语言研究所工作之旨趣》,第262页。

[84]傅斯年:《史学方法导论》,第5页。

[85]傅斯年:《“史料与史学”发刊词》,载《傅斯年全集》第4册,第356页;傅氏著:《中西史学观点之变迁》,《当代》第116期(1995年12月),第69页。有关兰克与莫姆森的史学可参阅G.P.Gooch,His tory&Historians in the Nineteenth Century,chapters VI&XXIV。

[86]傅斯年:《中国古代文学史讲义》,收入《傅斯年全集》第1册,第57页。

[87]梁启超:《论中国学术思想变迁之大势》,载“文集之七”(《饮冰室文集》第2册),第87页。此文发表于光绪二十八年(1902)。

[88]梁启超:《清代学术概论》,载“专集之三十四”(《饮冰室合集·专集》第10册),第九节,第22页;第三十二节,第76页。

[89]梁启超:《治国学的两条大路》,载“文集之三十九”(《饮冰室文集》第7册),第110—113页。此文发表于民国12年(1923)。

[90]胡适:《新思潮的意义》(1919年11月1日),收入《胡适文存》第1集,第四卷,第736页。

[91]胡适:《治学的方法与材料》(1928年9月),载《胡适文存》第3集,第二卷,第109—110页。

[92]胡适:《清代学者的治学方法》(1921年11月3日),载《胡适文存》,第1集,第二卷,第391页。

[93]同上文,第390—391页。胡适在晚年追述:“我治中国思想与中国历史的各种著作,都是围绕着‘方法’这一观念打转的。‘方法’实在主宰了我四十多年来所有的著述。”见胡适口述,唐德刚译注:《胡适口述自传》(台北传记文学出版社1981年版),第5章“哥伦比亚大学和杜威”,第94页。

[94]请参考拙著:《论“方法”及“方法论”:以近代中国史学意识为系络》,载《历史主义与历史理论》,第261—285页。

[95]梁启超:《清代学术概论》,第十四节,第40页。

[96]胡适:《治学的方法与材料》,第120—121页。

[97]蔡元培:《中国哲学史大纲序》,在胡适:《中国哲学史大纲》上卷(商务印书馆1926年版),第1页。

[98]傅斯年:《清代学问的门径书几种》,收入《傅斯年全集》第4册,第411页。原刊于《新潮》第1卷第4号(1919年4月1日)。

[99]傅斯年:《清代学问的门径书几种》,第415页。

[100]傅斯年:《历史语言研究所工作之旨趣》,第259页。此文原刊于1928年10月“中央研究院”《历史语言研究所集刊》创刊词,直可视为兰克史学在中国最有系统的宣言。诚然傅氏对兰克史学是持着己身切用的选择态度,因此兰克史学的观念论色彩则无由得见。这点可参考兰克史学在美国的状况。cf.Gerog G.Iggers,“The Image of Ranke in American and German Historical Thought,”His tory and Theory,vol.2,no.1(1962),pp.17—40.

[101]傅斯年:《中西史学观点之变迁》,《当代》第116期(1995年12月),第68页。

[102]“辅助科学”与“社会科学”之基本差别,前者为史学之工具,帮助辨伪、考订与解读文献;后者则在提供解释的理论。但往昔为史学的辅助科学亦可由附庸蔚为大国,譬如从“语文学”(philology)演变为“语言学”(linguistics);80年代以德里达(Derrida)为代表的哲学语言学(philosophical linguistics),又对历史研究造成不小的冲击。“行为科学”为西方1960年代的显学,以史金纳(B.F.Skinner)的“行为心理学”为表率,造成另一次社会科学的变革。“行为科学”与“史学”的关系可参阅Robert F.Berkhofer,Jr.,A Behavioral Approach to Historical Analysis(New York:Free Press,1969)。此书作者将本书献给“我的历史女神”(To my Clio),别有开展另一页“新史学”的意味。

[103]何炳松受朱希祖之托,方将已授课之英文教本译为中文。鲁宾逊(James Harvey Robinson)的《新史学》发表于1912年,其在美国社会与学术意义可参阅Richard Hofstadter,The Progressive Histo rians:Turner,Beard,Parrington(New York:Knopf,1968)的相关章节。

[104]何炳松译:《新史学》,第76页。原文见James Harvey Robinson,The New History:Essays Illus trating the Modern Historical Outlook,with a new intro.by Harvey Wish(New York:Free Press,1965),p.73。

[105]吕思勉:《历史研究法》(据上海永祥印书馆1945年版影印),收入《民国丛书》,第24—25页。

[106]吕思勉:《历史研究法》(据上海永祥印书馆1945年版影印),收入《民国丛书》,第24—25页。

[107]吕思勉著有《社会科学是史学的根基》(1941)一文。见李永圻:《吕思勉先生编年事辑》(上海书店1992年版),第225页。

[108]朱希祖:《北京大学史学系过去之略史与将来之希望》,载《北京大学卅一周年纪念刊》(1929年国立北京大学卅一周年纪念会宣传股编印),第70—71页。又见其为何炳松所译,《新史学》,“新史学序”,第1—2页。

[109]朱希祖:《北京大学史学系过去之略史与将来之希望》,第71页。

[110]何炳松译:《新史学》,“新史学序”,第1页。有关欧美史学接受社会科学的个别情况请参阅拙文《历史相对论的回顾与检讨》,收入《历史主义与历史理论》,第165—166页,注6。

[111]先后任教北京大学与中央大学的陈汉章(1863—1938)就是其中的一位。参阅陈汉章:《史学通论》[收入《民国丛书》第2编第70册;上海书店1990年影印版(据国立中央大学版)],第125—132页。

[112]李济:《安阳的发现对谱写中国可考历史新的首章的重要性》,收入张光直、李光谟编:《李济考古学论文选集》(文物出版社1990年版),第790—791页。

[113]参阅Maurice Mandelbaum,“Historicism,”in The Encyclopedia of Philosophy,editer in chief,Paul Edwards(New York:Macmillan,1967),vol.IV(1968),p.22;Hermann Schumacher,“Eco nomics:The Historical School,”in Encyclopedia of the Social Sciences,Vol.V(1948),pp.371—377;F.A.Hayek,The Counter Revolution of Science:Studies on the Abuse of Reason(Glencoe,Ill.:Free Press,1952),p.215;and Georg G.Iggers,“Historicism:The History and Meaning of the Term,”Journal of the History of Ideas,vol.56 no.1(Jan.,1995),pp.132—137。

[114]Oscar Handlin,“A Discipline in Crisis,”in his Truth in History(Cambridge,Mass.:Belknap Press,1979),pp.3—24;Theodore S.Hamerow,“The Crisis in History,”in his Reflections on History and Historians(Madison,Wis.:University of Wisconsin Press,1987),pp.3—38;and Geoffrey Barraclough,History in a Changing World,pp.1—7.

[115]在台湾1990年代,即有一群“中央研究院”年轻历史同仁创办《新史学》,以求开风气之先。西方以《新史学》命名的书屡见不鲜,例如Theodore K.Rabb and Robert I.Rotberg eds.,The New History,the 1980's and Beyond:Studies in Interdisciplinary History(Princeton,N.J.:Princeton University Press,1982)。

[116]Alvin W.Gouldner,The Coming Crisis of Western Sociology(New York:Basic Books,1970).

[117]例如:心理学与人类学。cf.G.R.Elton,The Practice of History(London and Glasgow:Methuen,1967),pp.36—56;Gertrude Himmelfarb,The New History and the Old(Cambridge,Mass.:Belknap Press of Harvard University Press,1987),pp.33—46.斯通(Stone)亦挺身指出:当前经济学、社会学、心理学似乎濒临知识崩解的边缘,史家必得作出对自己最有利的选择。Lawrence Stone,The Past and the Present Revisited(New York:Routledge&Kegan Paul,1987),p.20.

[118]参阅Hans Georg Gadamer,Truth and Method(New York:Crossroad,1989)与Richard E.Palmer,Hermeneutics:Interpretation Theory in Schleiermacher,Dilthey,Heidegger,and Gadamer(Evanston,Ill.:Northwestern University Press,1969),chapter 4.

[119]Michel Foucault,Archaeology of Knowledge,trans.by A.M.Sheridan Smith(London:Tavistock Publications,1972).

[120]Jacques Derrida,“Structure,Sign and Play in the Discourse of the Human Sciences,”in David Lodge ed.,Modern Criticism and Theory:A Reader(London and New York:Longman,1988),pp.108—123;Roland Barthes,“The Death of the Author,”also in Modern Criticism and Theory:A Reader,pp.167—172.传统文本观念与现代文本观念的演变,请参阅Hugh J.Silverman,Textu alities:Between Hermeneutics and Deconstruction(New York and London:Routledge,1994)。反驳文本观念的新趋势见H.Aram Veeser ed.,The New Historicism(New York:Routledge,1989).新“文本”概念有陷入知识相对论与虚无主义之虞。

[121]Hayden White,Metahistory:The Historical Imagination in Nineteenth century Europe(Baltimore and London:Johns Hopkins University Press,1973).西方传统史家亦有呼吁由“分析式历史”(ana lytical history)返回“叙述式历史”(narrative history),但与怀特仍有区别。参阅Lawrence Stone,“The Revival of Narrative:Reflections on a New Old History,”in his The Past and the Present Re visited,chapter 3。

[122]参阅Ernst Breisach,Historiography:Ancient,Medieval,&Modern(Chicago and London:Uni versity of Chicago Press,1983),“epilogue;”and Peter Novick,That Noble Dream:The“Objec tivity Question”and the American Historical Profession(Cambridge: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1988),Part IV。

[123]Hayden White,“New Historicism:A Comment,”in H.Aram Veeser ed.,The New Historicism,p.295.

[124]二十年前的史家建议我们可以借用“马克思、韦伯、帕森斯(Parsons)的社会学,社会、文化、象征人类学,古典、凯恩斯(Keynes)、新马克思主义的经济学,弗洛伊德、埃里克森(Erikson)、容格(Jung)的心理学”。参阅Lawrence Stone,“History and the Social Sciences in the Twentieth Century,”in his The Past and the Present Revisited,p.20.今日史家则鼓励我们取资“格尔茨(Geertz)的文化人类学、福柯的论述理论、德里达或德曼(Paul de Man)的解构主义、索绪尔(Saussure)的符号学、拉康(Lacan)的心理分析理论、雅各布森(Jakobson)的诗学”。参阅Hayden White,“New Historicism:a Comment,”in H.Aram Veeser ed.,The New Historicism,p.295.暌隔未为久远,所列科目已全然相异。

[125]“泡沫史学”之命名取法自经济学上旳“泡沫经济”(bubble economy),表面上热闹异常,自我膨胀,其实内容乏善可陈。

[126]《长夜漫漫路迢迢》为奥尼尔(Eugene G.O'neill,1888—1953)的剧作Long Day's Journey into Night的中译。奥尼尔在1941年写就这出剧作,他逝世后才于1956年首演,1957年赢得普利策戏剧奖。奥尼尔是1936年诺贝尔文学奖得主,1920、1922、1928、1957年四度获得普利策戏剧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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