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惠言《张惠言论词》

19.张惠言《张惠言论词》

【作者小传】

张惠言(1761—1802)，字皋文，号茗柯。江苏武进人。嘉庆四年(1799)进士，授翰林院编修。张惠言为清中期“今经文派”大师，以治易名家，且专研汉虞氏易，而上溯孟喜，以求七十子之微言。梁启超曾云:“可以代表清儒《易》学者不过三家，曰惠定宇，曰张皋文，曰焦里堂。”^[98]其文初学司马相如、扬雄，后学韩愈、欧阳修，与恽敬一起创“阳湖文派”，与桐城派相抗^[99]，有《茗柯文》五卷。张惠言又创常州词派，“词之有常州，以救浙派俳巧之弊，犹之文之有湘乡，以矫桐城懦缓之失也”^[100]。常州词派，“茗柯导其先路，止庵扬其清芬，趋盛轨于唐音，订中声于宋调。意内言外，洨长之雅故;文微义著，春秋之通例。淫哇既屏，厥体遂尊”^[101]。其《茗柯词》一卷47首，大雅遒逸，具东坡风味，对清中期词坛有起衰之功。生平见恽敬《张编修惠言墓志铭》(《碑传集》卷五十一)、阮元《张惠言传》(《碑传集》卷一三五)、陆谦祉《张茗柯年谱》(戈载《七家词选》附)、《清史稿》卷四八一等。

【成书时间】

嘉庆二年(1797)，张惠言坐馆安徽歙县金榜家，与弟张琦编《词选》一书，选录唐五代宋词44家116首。其中唐词3家20首，五代词8家26首，宋词33家70首。后附录同邑友人黄景仁、左辅、恽敬、钱季重、李兆洛、丁履恒、陆继辂7家词。其后郑抡元又增补入张氏兄弟及其弟子金应蠨、金式玉和郑氏本人之词。张惠言对部分词作加以评说，所评有温庭筠12首、韦庄4首、冯延巳1首、晏殊1首、范仲淹1首、欧阳修1首、苏轼1首、辛弃疾4首、姜夔2首、王沂孙3首、无名氏1首。唐圭璋先生增补《词话丛编》时，汇录张惠言《词选》评语，并附以张惠言自序、张琦重刻《词选》原序、金应皀《词选》后序、端木埰《词选》批注和《续词选》批注及汪蠳《旅谭》，合命名为《张惠言论词》，收入新版《词话丛编》中。

【内容述略】

张惠言《词选序》云:“放者为之，或跌荡靡丽，杂以猖狂俳优。”“跌荡靡丽”谓浙西，“猖狂俳优”云阳羡。盖浙派末流以姜、张为止境，流为佻染，自是格调日弱，萎靡不振;阳羡末流则流为粗疏，任才逞气。张惠言遂溯源《花间》，标举飞卿，附风骚而托比兴，以探源自诩，以持正召人，以经生治经之法治词，常州词派遂兴。其论词大略有如下数端:一以东汉孟喜《周易章句·系辞上传》中“意内而言外谓之词”一语为据，谓词“非苟为雕琢曼辞而已”，而应“缘情造端，兴于微言，以相感动。极命风谣里巷男女哀乐，以道贤人君子幽约怨悱不能自言之情，低徊要眇以喻其致”。二主比兴手法，认为“《诗》之比兴，变风之义，骚人之歌”应是词的典范。其评词亦以比兴为主，如评温庭筠《菩萨蛮》为“此感士不遇也”，谓冯延巳《蝶恋花》“三词忠爱缠绵，宛然骚辨之义”等。三乃推举“温庭筠最高”，认为“其言深美闳约”。

张惠言论词使词体大尊，谭献云:

倚声之学，由二张而始尊耳……茗柯《词选》出，倚声之学，日趋正鹄。^[102]

郑文焯云:

独皋文能张词之幽隐，所谓“不敢以诗赋之流，同类而风诵之”，其道日昌，其体日尊。^[103]

张尔田《瞗村遗书序》亦云万树《词律》出而后倚声者人知守律，戈载《词林正韵》出而后倚声者人知审音，张惠言《词选》出而后倚声者人知尊体。

《词选》刊行后，家弦户诵，影响及于大江南北，海内填词家，鲜有不为常州词风所笼罩者，“《词选》出，常州词格为之一变，故嘉庆以后，与雍乾间判若两途也”^[104]。张氏论词不但影响范围广，影响时间亦堪称久远，陈匪石《声执》卷下云:

比兴之义，上通风骚，此为前所未有者，张氏实创之。词体既因之而尊，开后人之门径亦复不少。常州派之善于浙西派者以此。其说相承至今，而莫之能易亦以此。学者入门，由此取径，绝不至误入歧途。

其影响直至近今词坛。

张惠言《词选》亦颇受人非议，一是去取太严。陈廷焯《白雨斋词话》卷五对《词选》编选之严就颇有微辞:

篇幅狭隘，不足以见诸贤之面目。

二是抉择不精，潘德舆《与叶生名沣书》论张惠言《词选》云:

仆究其所录，则宏音雅调，多被排摒，纤猥之作，时一采之……窃谓词滥觞于唐，畅于五代，而意格之闳深曲挚，则莫盛于北宋。词之有北宋，犹诗之有盛唐，至南宋则稍衰矣。张氏于北宋知名之篇削之不顾，南宋尚何问焉……夫欲求复古，而以温、张之雕研示人，其何能复古也?^[105]

《词选》编选既严，鱼目混珠处亦复不少，如朱敦儒《渔父》五章，多浅漏之辞;苏轼《洞仙歌》亦只就孟昶原词敷衍成章，绝非东坡佳构;此外如王蚞《眼儿媚》、欧阳修之《临江仙》、李知几之《临江仙》，亦多属纤猥之作，张惠言《词选》皆为入选，而吴文英词宏辞大雅，张氏又皆摈而不录。盖其以经学家而非词学家手眼选词，时时有一“寄托”横亘胸中，弊故不免生矣。

三是其以比兴说词失之穿凿附会，谢章铤《赌棋山庄词话》续编卷一即云:

皋文《词选》，诚足救此三蔽。其大旨在于有寄托，能蕴藉，是固倚声家之金针也。虽然，词本于诗，当知比兴，固已。究之尊前花外，岂无即境之篇，必欲深求，殆将穿凿……即如东坡之《乳燕飞》，稼轩之《祝英台近》，皆有本事，见于宋人之纪载。今竟一概抹杀之，而谓我能以意逆志，是为刺时，是为叹世，是何异读诗者尽去小序，独创新说，而自谓能得古人之心，恐古人可起，未必任受也。前人之纪载不可信，而我之悬揣，遂足信乎。故皋文之说不可弃，亦不可泥也。

并分析原因盖“乾嘉以来，考据盛行，无事不敷以古训，填词者遂窃取说文，以高其声价。殊不知许叔重之时，安得有减偷之学，而预立此一字为晏秦姜史作导师乎。郢书燕说，众口一词，何为也”^[106]。

张惠言以比兴说词与其《七十家赋钞》以比兴说赋相通，其附会之失亦同。

四乃论词不重音律。刘毓盘云:“张惠言论词，以立意为本，协律为末。”^[107]此亦影响其创作，前人评其词即云:“皋文疏节阔调，犹有曲子律缚不住者。”^[108]

张惠言后来对《词选》中有些评语有过修正，如他在评《绿意》(碧圆自洁)时因尚不知为张炎之作而当无名氏词，并评曰:

此伤君子负枉而死，盖似李纲、赵鼎之流。“回首当年汉舞”云者，言其自结主知，不肯远引。结语，喜其已死而心得白也。

后来他评张炎《山中白云词》时始知乃张炎词，故云:

《绿意》此首，自寓其意，遗簪不展，当年心苦，可知浣纱人即前“卧横紫笛”之辈，恐其罗而致之，不得终其志也。“回首当年汉舞”者，庚辰入都也，彼时惟恐失身，故曰“谩皱留仙裙摺”，幸而青衫未脱，尚带故香，况今老矣，何所求乎。玉田庚寅之归，西风吹折时也。自此得长留湖山，故曰“喜静看、匹练秋光”也。刻《词选》时未见此集，从《词综》作无名氏，所解未当也。^[109]

【版本考略】

《词选》问世后，曾多次重刊，计有嘉庆二年(1797)金应皀刊本(收词二卷44家116首、张惠言《词选序》、金应皀《词选后序》)、道光十年(1830)宛邻书屋刻本(附郑善长《词选附录》一卷12家63首)、道光十年刻《张皋文笺易诠全集》本(《词选》二卷、郑善长《词选附录》一卷、董毅《续词选》二卷)、道光十六年(1836)长沙张百(影刊本(有张百(《重刻词选序》)、同治六年(1867)刻本(有章钰跋及翁同騄题识)、同治十一年(1872)会稽章氏刻鲍份评点本、光绪四年(1878)鄂渚刻本(有南亥老人跋)、1931年成都继新印刷局排印《词选评注》二卷本、1933年上海北新书局姜亮夫笺注《词选笺注》二卷附录一卷本、1936年中国科学公司排印李次九《词选续词选》校读本(收有词序多篇)、《四部备要》本、《续修四库全书》本(据宛邻书屋刻本影印)、许白凤校点本、1957年中华书局聚珍本、1984年江西人民出版社《百花洲文库》本之《茗柯词选》等。^[110]

【其他词论】

《词选》外，张惠言曾批校张炎《山中白云词》^[111]，评校精确，如张炎《风入松》有句“莫教迟了□青”，缺第五字，四印斋及《历代诗余》俱作“梅”字，张惠言校云“当是踏青踏字，盖以入作平”。后明代词籍《天机余锦》出，果作“踏青”。另于他人著作中偶亦可见其论词片语，如陆继辂在《词家三味》中曾云:“皋文云:‘词以结兴为上，风神次之。北宋人惟淮海无遗憾。’”蒋学沂小松曾师事惠言，其《藕湖词自序》亦载张氏论词之语曰:“词者诗之余也，词学始于唐季六朝，至南北宋为极盛……为苏、辛者易粗，学秦、柳者伤雅。今之词人皆市侩酗酒、搽旦登场也。夫以清庙明堂之奏，而杂以俳优谐荡之音，间以灌夫叫啸之气，其可乎哉?夫有句无章，其弊也鄙。甚或美人芳草，明月斜阳，识二三百字，便成词家，宜才子之多也。古之人，境遇之抑塞，忧思所郁纡，用笔命意，归之至约;而出之幽恻，怨而不乱，哀而不伤，庶几诗人忠厚之旨乎。”^[112]类此片言只语，亦自珍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