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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人的江湖

时间:2022-12-29 理论教育 版权反馈
【摘要】:先是余沧海师父的儿子被人杀害。杀害他的人叫林平之,当时他还是一个不起眼的角色,可后来他却大大有名。在押送林平之的父母去点苍山的路上我们遭到了几次袭击,有一刀劈在了我的胳膊上,后来它形成了一道很深的疤痕。多年之后我才听说,我的师父余沧海抓林平之的父母根本不是想为儿子报仇,而是为了一本《辟邪剑谱》。

几年之前,我可能会以这样一副模样在你的面前出现:头上戴着一顶蓝色的瓜皮帽,背上背着一顶旧草帽,这两顶帽子会因为时间和天气的原因互换位置。譬如在下雨天或者是傍晚时分,在我的头上戴着的就会是草帽,而把瓜皮帽放在背后。我穿着一件蓝色的上衣,一条相当宽大的丝带绷在我的腰间,一柄长剑挂在我的屁股上,走起路来那柄剑时不时地敲打我的屁股,让我感觉,后面总是有谁在追赶。我总是把丝带系得很紧,这样的系法不仅让我呼吸困难而且样子难看,可我的裤子还是向下掉,我不得不走上几步就用两只手夹在腰间,向上提一提,因此只要我们一上路我的师兄师弟们就忍不住笑。这也不能怪他们。我的模样丑陋,而且滑稽。

当然,几年之前,我还可能会这样出现:背着一口硕大并且黝黑的铁锅,一只手里提着剑,另一只手中则是,抹布,长勺,或者是盐袋儿。如果你在路上遇见我,无论你是谁,肯定会忍不住看我几眼,他们说我极像戏台上扮演王八精的小丑,不仅是因为我的后背上背着一只大锅,而且,我走起路来看着相当费力,头从锅的里面伸出来,随着步子一探一探。在江湖中的那些年,我只有这一点让别人印象深刻。

几年之前,如果是在夜晚,我可能会站在点苍山青城武馆的门前,门外的灯笼照着门口的石狮子,我在石狮子的后面一边瞌睡一边发抖。每一次值更,我都要站在石狮子的后面,那里有一大片的阴影,我的身子尽量缩在阴影里,为此,我可没少挨师父的责骂,但我一过去就不自觉地走进了阴影。几年之前,你如果在福建的福威镖局门外,在华山脚下,在恒山,还有一些我现在也不知道具体是什么地方的地方,你还会看到我鼻青脸肿、面目全非的样子,看到我狼狈地趴在地上,手和脚伸着,一动都不能动。在衡山,我还被人点了穴道,然后用脚踢进许多的眼睛下面——那一次我摔得很惨,满身都充满了酸痛,并且在一段时间里成了师父他们眼里的钉子。师父很长时间都阴沉着脸,而大师兄则时不时地用他的两根或三根手指敲我的头——我理解他们。后来我在退出江湖之后,听到别人谈什么“屁股向后平沙落雁式”,我的脸就会马上烧起来,在我躲闪不及的时候你会看到我的脸色如同刚刚喝醉了酒。这一屈辱的事件让我只要一想起就感到无地自容。

是的,即使在几年之前你也不会认识我,即使在《笑傲江湖》和《江湖名鉴》中你都不可能找到我的名字,我是江湖中那一类最不起眼的角色,我的任务是站岗放哨,生火做饭,在敌人侵袭而情况不明的时候一边大声叫喊一边先冲过去。我是青城派的弟子,我的师父叫余沧海。在平时,我负责的是看门,扫扫院子,买点柴米油盐,给师兄弟们当一当陪练的靶子。我在刚进入江湖的那几年里,一直相当刻苦地练功,可我怎么练也不像他们的样子,一招“点苍迎客”的入门招式我一直练了三个月,可使出来,就像是一只蹲在树杈上的猴子。这个样子当然会让大师兄、二师兄和师父生气,他们把拳头、唾液、柳条一起招呼到我的脸上,三个月后我的脸肿得像将要腐烂的桃,而两颗门牙也不知什么时候丢了,它们再也没长出来。

如果有事外出,我就背上锅,背上米,拿着碗和刀叉、勺子。因为长时间的行走,我累了的时候腰就自然弯下去了,每走一步,我都会不自觉地向外探一探脖子。在江湖中的那些年里我最高兴的事就是看师父练剑,我在一边放开喉咙为他叫好。余沧海师父只有那时候才会给我一点好脸色,他向我的方向看一眼我就会悄悄地热泪盈眶。他说我的声音很亮,是练气的苗子。我最怕听的就是这话。一听这话我马上就泄气了,一边继续呐喊一边悄悄地逃跑。可往往这时,大师兄就会在我的面前出现:哪里去?

我的腿就抖起来:哪……哪哪儿……也也不去……我我我我去做饭……

他偏不让走开:师弟,现在才什么时候啊,你不要走,离吃饭的时间还早呢。我领教一下你的气功

操,他哪里是领教啊,我说我我我我不行的可他却不干,我蹲下去把手和脚都努力地缩起来可大师兄还是抓住了我的手,然后运气。我的眼泪就下来了。我的身体里有几千只蚂蚁在爬,在咬,我说大大大大师兄我我我受不了了了,这时一股热热的尿就在我的裤子里喷洒而出。我大声喊叫起来。要是我刚才为师父喊好的时候声音足够洪亮师父就会制止住大师兄。好在,我为师父喊好的时候师父并不常称赞我,因此大师兄也就不必每次师父练完剑后就领教我的气功。

在几年之前,我还可能这样出现:推开你家的门,低着头,用很小的声音问你:请问这附近有没有旅店?你先慢走,我向你打听个人,你看没看见一个人,拿着一把长剑,他是那个那个样子的,他的胸口上还挂着一个酒壶……他叫令狐冲。没看见?那你看没看见另一个人……

我在江湖的那些年,江湖上可真是一个多事之秋(当然,我退出之后江湖仍然多事,只是我不知道了而已)。先是余沧海师父的儿子被人杀害。杀害他的人叫林平之,当时他还是一个不起眼的角色,可后来他却大大有名。余师父的儿子的尸体是在一个傍晚被运回的,那时正是夏天,被运到武馆门前时那具尸体早已面目全非,全身都已成黑色,并且流淌着黑灰色的水。那股黑水奇臭无比,以致招来了几乎全城的苍蝇,它们像一片乌云一样在距离尸体大约三米的上方飞动。有几只大胆些的苍蝇进行了俯冲,可到了一米远的地方它们就摔了下来,四师兄说,那是因为它们也受不了这样的臭味。可以想象它从福建被运回点苍山是何等艰难。我负责把这具恶臭的尸体装入棺材,然后埋藏。许多天后,我的大师兄一遇见我还是总要皱皱眉,你怎么这么臭。还不快去洗洗。于是我一天天在水里泡着,等他们都睡下之后我才拖着发麻的身子从水里出来,湿漉漉地跑到自己的床上。

师父余馆主一怒之下血洗了林平之的家,把林平之的父母抓了起来,然后一处处地砸了福建的全部福威镖局。除了杀人,大师兄还在福威镖局拿了不少的宝物,这我是知道的,在我为他打扫房间的时候我曾看过,后来有一件玉镯戴在了师姐的手腕上。在押送林平之的父母去点苍山的路上我们遭到了几次袭击,有一刀劈在了我的胳膊上,后来它形成了一道很深的疤痕。后来师父不得不把林平之的父母杀了。多年之后我才听说,我的师父余沧海抓林平之的父母根本不是想为儿子报仇,而是为了一本《辟邪剑谱》。

林平之的大大有名就和这本《辟邪剑谱》有关。凡是看过《笑傲江湖》的人都知道,那是一门极为厉害的武功,但练功的前提是:把自己阉了。我没见到林平之在我师父师兄弟们面前施展那套《辟邪剑谱》上的武功,我错过了这个机会。林平之一路追杀先后施展了四次“辟邪剑法”,前三次我因为受伤没在队伍当中,而最后一次他来的时候已是中午,当时我正在厨房里做菜,我听到外面有人在喊叫,我听到师父和师兄弟们的呐喊,也听到了一阵叮叮当当的声响和惨叫,我知道我的师父和师兄弟们在一个个地死去,可我不敢出去。我趴在一张桌子的下面,用锅盖住我的头,因为恐惧我头上的锅一直在不停地颤,它在发出类似于牙齿打颤时的声音。好在林平之并没有进入厨房,后来我才知道,林平之的眼睛在那场大战中瞎了,要不然他是不会放过任何一个青城弟子的。我听到外面静下来,一切声音都已走远了的时候才慢慢地从锅的下面钻出来,赶到那些尸体的面前:我的师父,大师兄,二师兄,四师兄,以及众多的师兄弟都已死去,他们横七竖八地躺着,死的状态各不相同,而相同的是,都是那么面色苍白,都流了那么多的血。我站在尸体的面前打着寒战,失禁的小便又装满了裤子,我觉得我就像一片树叶一样在抖。后来我又开始了庆幸,和尸体的比较让我欣喜若狂:我错过了被杀。我还活着。从那之后我就离开了江湖。

想当年,江湖上轰轰烈烈,打打杀杀的事多得就像牛毛,我们青城派的这些事件只是牛毛中的一小缕,如果我不是青城派的弟子很可能对这些事知之甚少,通过各种道听途说,我知道的多是一些他人的故事,它们如同木棍插在我的脑袋里。当年,因为我只是一个小角色,我对江湖的了解多是通过道听途说,很少有亲见的机会,也正因如此我的生命才会比我的师兄弟们长些。多年之后,当我成为一个赵家庄上的打铁匠,听庄上的年轻人谈论什么江湖的时候总是沉默不言。不过,在夜深之后,我有时会把插在我脑袋里的木棍一一拔出来,偷偷地想一想,看上两眼。

道听途说的故事之一:衡山派的刘正风在准备退出江湖的时候全家惨遭杀害。我师父常用这一事例告诫我们人在江湖,身不由己,在江湖上你必须习惯和安于过那种打打杀杀、提心吊胆的日子,而一旦进入,绝无后路可退。因为是道听途说的缘故,关于刘正风全家被杀的原因众说纷纭,一说是他结交了魔教人物曲洋,一说是他极力反对五岳剑派合为一派,一说是他曾用毒计害死了嵩山派的三名弟子,引来嵩山派的报复,还有一说,是刘正风得了一本古时的剑谱,一直在偷偷练习,想练成后称霸武林,所以众人在他羽翼未丰之前先除掉了他。在一本叫作《笑傲江湖》的小说中,则说他所拥有的是一本《笑傲江湖》的曲谱。因为一本什么曲谱被杀当然并不可信,可人毕竟是死了。其实无论是死了还是活着,某个人的故事一经道听途说便会面目全非,无论你用什么东西来擦都不会恢复其原来的样子。

道听途说的故事之二:华山派的大弟子令狐冲(当时华山派的掌门岳不群已经通知武林,令狐冲已不再是华山的弟子)率领一大群在江湖上有着种种劣迹,名声显赫或不太显赫的人物前去攻打少林寺。据说他是为了一个叫任盈盈的魔教的女人,他们俩一起干了许多混乱不堪的事。据说他们在攻打少林寺的时候还打出了旗子,敲着锣,打着鼓。大师兄听到这件事的时候正在吃饭,他把吃到嘴里的面条全部喷了出来,而且有一根面条走错了路,从他的鼻孔里慢慢地下滑,像一条浑浊的鼻涕。我们也都哄堂大笑起来,面红耳赤的大师兄猛地站起来,他用他的手指一一猛敲我们的头,为了不放过任何一个,他甚至施展了轻功。我们也全然不信这会是真的,即使你不在江湖也会知道少林寺的武功天下第一,绝不能惹,你不去打这些和尚他们绝不会找你,而去和少林打架肯定是鸡蛋碰石头,令狐冲怎么会去碰呢?……然而这是真的。我师兄对于令狐冲此举的猜测是:一、令狐冲已经被华山派逐出了师门,反正也已臭名昭著,索性就大大地开一场,在江湖上扬名是每一个江湖中人梦中都想的事。二、令狐冲坠入了情网,为了一个任盈盈什么也不顾了,这叫作欲令智昏。凡是坠入情网的江湖儿女都没有好下场,令狐冲也绝不会例外。江湖,在本质上是排除儿女情长的。三、令狐冲根本有恃无恐,以他这样的小人物想必少林寺也不会与他为难,杀了令狐冲只会对少林寺的名声有损而不会有利;况且令狐冲打的旗号是救魔教的任盈盈,他结交了那么多的鸡鸣狗盗之徒,所谓明枪易躲,暗箭难防。至今,我也不清楚令狐冲是怎样想的,他怎么想到去闯少林寺。我又不是他。在江湖中的那些年里我想我要是大师多好,后来我想我是东方不败多好,是岳不群多好,即使是向问天也行。可我不是。有一次我把自己当成了令狐冲,把剑一挥,一招“独孤九剑”使出来一下子刺瞎了九个蒙面高手的眼睛——我在挥剑的瞬间只听见噼噼啪啪一阵乱响,我的面前一片狼藉:我用做饭的长勺,把放在桌子上的碗和杯子全部扫到了地上,在地上,那些破碎的瓷还一跳一跳,闪着惨白的光。我的汗水从脖子上面一直流到裤子里,等待我的是一场极为严厉的处罚。我是我。在江湖中我谁也不是。

道听途说的故事之三:华山派的掌门人,号称“君子剑”的岳不群,得到了《辟邪剑谱》之后武功大进,在嵩山的一次论剑大会上用梅花针刺瞎了嵩山派掌门人的双眼。我的师父余沧海就在那次论剑大会上,他亲眼目睹了二人比剑的全过程,可我对此只能是道听途说,因为当时我在一家旅店里养伤,我的腿被一个莫名其妙的人莫名其妙地刺了一剑。之所以说是莫名其妙,是因为我根本不知道那个人是谁,甚至我都没能看清他的脸。那天师父叫我去一家药店买些疗伤用的草药,一进门的时候就遇见了那个人,他看了我两眼,然后抓住我上衣上的一个扣子:你是青城派的?我本想说老子是又怎么样,可在我嘴里说出来的时候只剩下一个字:是。我的语气简直是在求饶,我为我的嘴感到特别羞耻。——那你会不会屁股向后平沙落雁啊?他哈哈哈地大声笑起来,整个药店里除了药的气味之外就是他的口臭的气味,药店里突然哧哧哧哧地笑声一片,店员、老板和一些前来买药的人都跟着笑了起来,让我简直无地自容。我想我必须拿出一点气魄来,要不然,师父知道了也会把我打死的,于是我挺了挺胸,控制住自己的恐慌:你你你简直,简直是,放屁,那个人笑了。他冲我笑了笑然后从背后抽出一把锋利的剑,这把剑毫无知觉地就插入了我的大腿,在我感到疼痛之前,他拍着手,大声地笑着,走出了店门。那个人走了很久之后我才缓过神来,我冲着那个人离去的方向用力地吐了口唾沫,然后就是呼喊——我的妈呀—— 一口唾沫牵动了我的伤口,它是那么的疼。

(我的这些事与江湖上的道听途说没有关系,我的事没人在意,接下来我得继续说那些有关的事。)从论剑大会上归来的师父脸色极为阴郁,现在想起来,他的那张脸几乎就是我手中提着的抹布。他叫我们收拾东西,快点返回点苍山。他说快点,快点。他站在我的身侧,可一直没有看我,在师兄弟们离开之后他甩过来一个冷冷的声音:还能走么?我强忍着坐起来,对着他的背影:师师父,还行。就是疼,它,它还一直流血。这时师父转过了身来,拿出了一瓶金疮药给我涂在伤口上:我们得走了,起来,你给师父办件事。

师父让我办的事是把一只死去的狗埋起来,并要在它的坟上竖一块“义犬之墓”的石碑。他说这只狗救了他。因为有人在他的饭里下毒,他已经有几天没吃我做的饭了,现在他对他人都不再信任。但这件事他不想让任何人知道,因此只有我去办这件事合适。他说他们在逸来茶馆那里等我,我一定能找得到。

后来我才明白,我师父之所以匆匆离去是因为他见到了岳不群的辟邪剑法,这让他称雄武林的信心大打折扣,并且他还得知,林平之也已学得了这路剑法,正准备找我师父报灭门之仇。而据江湖上传言,我师父匆匆离去的原因还有一个,就是他从一个僧人身上盗得了一本少林秘笈,那秘笈上记载的武功不低于少林的至高绝学《易筋经》。我认为我师父根本没有得到什么秘笈,若不然,他就不会被林平之一路追杀而毫无还手之力。他下令凡是青城派的弟子必须同仇敌忾,奋力杀敌,凡是在阵前逃跑者不仅事后本人要遭种种酷刑,而且要诛灭满门。我们都绝望了。所以我们走得很慢,一路上缓缓走着,三三两两,无精打采,我们一点也不像大难临头的样子,倒像是一队游山玩水的旅人。

我从来也没有想到我会有一天退出江湖,尽管我在一个月的苦练之后就已明白我根本成不了什么大侠,我绝无可能在江湖中建立起什么,江湖是他人的。如果将江湖比喻成一棵梨树或者是柿子树再或是什么树,无论是什么树都行,反正我只是树上面摇动的叶子。还有一个阶段,我更愿意把自己比喻成沙漠里的一沙子,河流中的水,等等等等。我一边洗菜一边想着这些比喻,我想这些比喻的时候往往会愣一会儿神,水会在我愣神的时候把一些洗好的或者没有洗好的菜偷偷冲走。我还会把自己比喻成那些被水冲走的菜叶。

多年之后,我的梦中时常会出现我背着米背着锅跟在一群人后面奔走的情景,那把剑一下一下地敲着我的屁股。我在离开江湖的那年我就把剑丢在了路上,可一到了梦中,它就又重回到我的身上。背着米,背着锅,头向外面一探一探,这样的情景在我的梦中反复出现,然后我的脚趾就开始酸痛。当我完成了手上的活,端着一杯水坐在树下乘凉,那些无所事事又不甘心种田的年轻人就开始争论江湖。我用手上的毛巾擦着脸上的汗,那时我的脸藏在毛巾的后面,他们看不见我脸上的表情。有一天,一个年轻人拿来一把生锈的剑,他用剑上的锈迹指着我:打铁的,听说你以前也是江湖中人,能不能和我比一比?我说不能。我的左眼瞎了,腿也瘸了,即使我不瞎不瘸的时候也不会跟你比的,我什么都不会。他当然不信。他们当然都不信。于是我又遭受了一次暴打,以致我在床上躺了七天,有十几天不能打铁。那些年轻人有些信了,于是他们不再和我比试什么武功,而是一边取笑我一边缠着我谈对于江湖的印象。我说累,太累了,我对江湖主要的印象是,你无论愿不愿意,都得不停地走。

操,瞎说,江湖怎么会是这个样子?我的回答自然无法让他们满意,可我说的是真的,我对江湖最大的印象就是,奔波。

我时常会在半夜时分被大师兄的手指叫醒,他的两根或三根手指重重地砸在我的头上,于是我常常一边穿好衣服背起铁锅而一边泪流满面。说实话,我多次设想大师兄在外面遇上令狐冲遇上岳不群、任我行、东方不败,被人家打得体无完肤,横尸街头,至少是断去他的那只总敲我的头的手,让我也出出心里的恶气,可他一直不死(后来他还是死了。他死了之后我觉得就不应该恨他了,可有时还是恨)。

我时常紧追不舍地追赶我们的队伍,我追上的时候往往他们都已休息多时,而我,还得带着那副气喘吁吁狼狈不堪的样子给他们生火做饭。我的脚上有层出不穷的血泡,一停下来,它们就开始咬我的肉,咬我的骨头,咬我的心,所以我在做饭的时候往往显得愁眉苦脸。我的师姐有一次叫我“苦脸”,后来这个名字就叫开了,只是他们在苦脸的后面又加了两个字:“王八”。无论是谁一叫“苦脸”,“苦脸王八”,或者就是“王八”,我就应上一声,然后走过去,低着头,问他要我做什么。

因为总是奔波的缘故我的脚一直特别臭,休息的时候只要我一脱鞋马上就会骂声四起,然后是鞋子、皮带、剑柄、核桃等等的硬东西一起向我扑来。我只好在门外放一盆水,无论是冬天夏天,我的脚都要在水里泡上至少半个时辰才能进屋,鞋则要放在门外。如果是夏天还好,而在冬天,尽管我讨厌没完没了的奔走然而我恐惧停下来休息。我把脚伸向带着冰的水就像把脚递给了刀子,而我在第二日穿鞋的时候,仿佛是再递上去一次。

我退出了江湖可脚上的臭味却再也无法退去,穿着鞋子还好一些,不过在打铁时即使穿着鞋子,臭味还是可以坚韧地钻出来,所有要我打把镰刀打个马掌的农夫都会站在距离我三米以外的地方,一面捂着鼻子一面向我喊叫。

背着米,背着锅,那副狼狈的行走的样子总是在我的梦里出现,在梦里,有几次我对自己说你都梦了上百遍了烦不烦啊,可是没人理会,我还得向前走下去。有一次我梦见我追赶的队伍已经无影无踪,于是我只得一边大喊一边在原地转圈,我不知道自己应该走向什么地方。是的,在江湖中的那些年我只知道跟在后面奔走而不知道我们是去向哪里,去做什么,我只要跟着就是了。即使问也没用,没人会告诉我我们是去做什么的,如果不想遭到斥责和大师兄手指的敲打,那时我最好是一个哑巴。

真得好好想想在江湖中的那些年我都做了些什么。除了赶路,我还为师父师兄打洗脸洗脚的水,打扫院子,给师兄师弟们当练功的靶子;做饭,买米、买菜、买药,向陌生人打听有关令狐冲、岳不群、林平之以及大师兄和师姐的消息;掩埋师兄弟们的尸体还有一具狗的尸体,做出种种怪样让师兄弟们开心,站岗放哨,屁股向后平沙落雁式;挨打,挨骂,端出笑脸,然后是被人打瞎了一只眼睛,并且变成了瘸子。

几年的时间,我只做过一些微不足道的小事;几年的时间,我就变成了这样一副悲惨的样子。

道听途说的故事之四:令狐冲被华山派逐出师门之后,几经周折,成为了恒山派那些尼姑的掌门人。对于令狐冲,我听过两种以上不同的评价,这些不同评价之间实在相差甚远。一说令狐冲风流成性,四处留情,武功高强,属于和号称万里独行的田伯光是一种人物,几乎是武林中的最大败类;而另一说则是,令狐冲行侠仗义,为人极好,只是不拘小节,喜欢率性而为。

道听途说的故事之五:令狐冲盗走了华山派的武功秘笈《紫霞神功》,后来又盗走了林平之家的《辟邪剑谱》。如果不是他过去的师父、师娘率领华山派的弟子赶到,令狐冲肯定会杀了他的师妹岳灵珊和师弟林平之以灭口。可后来,在嵩山的论剑大会上却是岳不群、林平之用上了《辟邪剑谱》上的剑法。想不通的事最好别再去想它,在江湖上,让人想不通的事多着呢,即使你有三个脑袋也会把它们想破。

道听途说的故事之六:魔教的前任教主,好像叫什么任我行,近日突然重出江湖。在去往黑木崖的路上到处都可以看到面色苍白、惨不忍睹的尸体,据说都是这个任教主干的。据说这位任教主会一种叫作“吸星大法”的武功,专吸别人的内力,只要你和他交手就会被他把你的内力全部吸走,而你就会失去力气,成为一摊烂泥。

道听途说的故事之七:魔教的前任教主再次成为了教主,好像是他把东方不败给杀了。东方不败既然号称不败肯定武功非凡,两个人之间肯定会有场恶斗,但我至今没有听过有关二人争斗的细节。据说,任教主重新成为教主之后就想称霸武林,他已经灭掉了沙云派、江阴派、四川唐家等一些门派,整个武林都充满了鲜血的腥气。练成了“辟邪剑法”的岳不群竖起了大旗,要和魔教决一死战,然而在即将开战之际他却被恒山派的人给杀了。敢和任教主挑战说明岳不群的武功肯定非凡,要不然,我师父也不至于在目睹岳不群使用了“辟邪剑法”之后,和他一招没过,会突然就丧失了称霸武林的信心。可他却被恒山派的人给杀了。有人猜测是恒山派的人先下了毒;有人猜测令狐冲确实曾经练过《辟邪剑谱》上的武功,并知道应当如何克制;也是人猜测,恒山派使用的是“美尼计”,她们用小尼姑的身体去勾引岳不群,在岳不群激情澎湃、放松戒备的时刻出其不意地杀死了他。我是在一家小酒馆里听到这种传闻的,一个人刚刚说出第三种猜测,马上就遭到了反对:不对,练“辟邪剑法”必须先把自己阉了,一个阉人怎么上小尼姑?他的剑法再高怕也练不成上人的本事了。——谁说练“辟邪剑法”必须是阉人?你他妈的练了?脱下裤子来让大伙儿瞧瞧!

说完后两个人就拔出了剑,然后是一片剑光,剑和剑相交的声音,尖叫,杯子、碟子破碎的声音,他们二人的武功都不坏。我在两个人打起来的时刻溜出了酒馆,可就在我正溜出门外时,一块尖锐的瓷片插在了我的后脑上,我大叫了一声向前摔去。如果我不在摔出的时候转身就好了,可我的脑袋还是转了回来,这时另一块瓷片飞快地飞过来,插进了我的左眼。我的右眼和左眼一起看见了暗红的血,后来就只有右眼能看见了。

道听途说的故事之八:……

道听途说的故事之九:……

人在江湖身不由己:对于这句话,我的理解是,一旦进入了江湖你就得把一切交给它,不管累还是不累厌恶还是不厌恶你都得跟着,水来你就跟到水中,火来你也就跟到火中。人在江湖,意味着师兄可以在三点钟的时候敲你的头叫你起床,意味着你得背着锅背着米,意味着你在不愉快的时候端出的是一张笑脸,意味着师父一声令下无论你是不是人家的对手都得挥剑扑上去。人在江湖,意味着叫你买菜就去买菜,叫你倒水你就倒水,叫你把你的臭脚泡在冰水中你就得泡在冰水里。人在江湖,有些人你无论认识还是不认识,他是一个好人还是坏人,无论他是男人还是女人,只要师父叫你去杀,你就得举起剑,或是绕到他的背后偷偷地拔出刀子。

江湖险恶:对于这句话,我的理解是,你随时得准备受伤甚至去死,你随时得防备,一个看上去和和善善,不懂武功,或者是疾病缠身的人,会突然地对你刺上一剑。你随时得防备那些树枝上的树叶,阴影中的阴影,一只猫的叫声,一片瓦的破碎。说不定,哪棵树上会藏着一双诡秘的眼,某个刺客像猫一样正蹲在屋顶,或者一片树叶突然就变成了非常尖锐的暗器。还有另一种险恶就是你必须注意你同门的师兄师弟,他们会抓住你的某个过错向你进行要挟,或者向师父告密;你不仅要准备随时赴死,而且得准备在身受重伤之后遭到抛弃。江湖险恶,为此我做好一顿饭后得先用银勺把菜盛到自己的碗里,再在众人的注视下把它们吃到肚子里。我总是暗暗取笑这种防备,可我们的饭菜有一次真的被人下了毒,而我一时疏忽没有注意到银勺的颜色,只顾把面前的饭菜吃下去。很快。我就感觉一阵剧痛从我的腹部开始蔓延,它把我一下子就摔倒了,我的头顶在地上,而屁股高高地翘起,我的嘴上、脸上尽是我吐出的东西,它们黏黏地和泥土混在了一起。我翻滚了几次之后就进入了昏迷,后来二师兄告诉我,他们拖起我的两条腿把我甩到了一个小水池的旁边,我一动不动地趴着,看上去真的就像一条死狗。

那次中毒我竟然接着活了下来。这个结果连我师父也没有想到。三天后我又开始背起米,背起锅,只是我的头在走路的时候一探一探的动作更明显了,而且落下了这样的一个毛病:我的鼻子一遇到凉便会流血,流那种黑灰色的,和鼻涕混在一起的血。我的鼻子只要一流血就不再工作,那时候我不得不用嘴呼吸。

师父还给我们讲过江湖上其他险恶,当时我坐在一个偏僻的角落里,一边听一边不自觉地打着瞌睡,所以没有把它们记下来。为此我遭受的惩罚是,趴在一块被太阳晒得发软的石头上,让每个师兄弟用竹枝打我的屁股。我非常固执地把我所遭受的惩罚也当成江湖的险恶之一,尽管我知道这不应当算是。我把师父讲的其他险恶忘得一干二净却记下了它。

江湖义气,这是我在江湖中听得最多的一个词,我的二师兄只要一喝醉酒之后就面红耳赤地和我们大谈江湖义气,说实话,这也是我一直弄不明白的一个词。如果二师兄不反复解释我也许能明白一些的。

多年之前,我可能戴着草帽,让它遮住我的大半张脸,余下的部分让黄昏的黄遮起来。我在你的面前出现,是想向你打听一个叫令狐冲的人,或者是林平之,要不就是一个领一个孩子的驼子。我在你的面前出现,我的那副样子你可用许多的词来形容:卑微,倦惫,愁眉苦脸,无精打采,等等。这许多的词可以在一瞬间一起出现,无论你是不是读过很多书。

我的打探时常毫无用处,很多的时候我都会一无所获。即使我得到了一些道听途说的江湖故事,当我禀报给师父时它们早已成为了旧闻。我的师兄师弟们用一副极为认真的模样听我讲那些旧闻,他们甚至关闭了呼吸——然后一起大笑起来。在他们前仰后合的笑声中我一下子小了下去,我的手和脚一下子多余了起来,我不知道它们应当放在何处,才能掩饰我所面临的尴尬。

现在我再重复一个旧闻,它已是三年之前的事了:令狐冲辞去了恒山派掌门之位,任盈盈也已离开了魔教,两个人一起在江湖中消失,三年以来谁也没有得到过有关他们二人的消息。我所重复的是一个旧得不能再旧的旧闻,可对我师父来说却并不一定陈旧,而这个消息,我的师兄师弟也不会比我知道得更早了:令狐冲和任盈盈消失的时候,我的师父和师兄弟们已死去了半年有余。青城派已经不存在了,这让我感觉世事真是一缕烟,尽管我对青城派的消亡没有太多的伤感。

我是只有一只眼的一个瞎子,我是走起路来一颠一颠的瘸子,我是落在点苍山青云岭赵家庄的一颗草籽,我现在,是一个靠打农具为生的铁匠。在我的铁匠铺里从来不打刀、枪或剑一类的兵器,我努力地忘记江湖。如果我在梦中醒来,如果我梦见我背米背锅,如果梦见刺我一剑的那个人,我就狠狠地打自己的嘴巴,或者用针扎我的手指。去他妈江湖,去他妈他人的江湖!

然而我的遗忘很难彻底。我的眼留在了江湖,腿留在了江湖,只要一想到我是个瞎子,是个瘸子,江湖也就跟着出现了。

在我的院子外面有一大片空地,空地往南则是几株高大的槐树,在这片空地和槐树的下面,时常挤满了庄子里无所事事的少年。他们像一群麻雀,张口江湖,闭口江湖,手里面提着刀、剑,时不时让寒光一闪,然后一起大笑起来。直到某一天一个少年失手砍掉了另一个少年的一只手,我院子外面的空地才显得真正空旷起来。砍掉别人的手的少年连夜离开了家,他给家里留了一张纸条,说他进入江湖,不会再回来。听到这个消息的那一刻我正在打一把镰刀,我愣了一下,手竟不自觉地伸向了那块已经火红的铁。我用震耳欲聋的叫声表示了我的惊讶。我费了很大的力气才找到这么一个偏僻的小村子,一直以为我会永远远离了江湖,可没想到,我距离江湖还这么近。

我过着每日打铁,吃饭,睡觉,和别人聊天,种种蔬菜浇浇花,没事的时候钓钓鱼的日子,平静得像死。我的身边没有一个女人,缺少了女人存在的平静生活也就缺少了气息,我在江湖的那些年里竟没感觉。我用积攒下来的三两银子找庄上的陈木匠给我领来了一个女人,远远看去,她有些过于肥胖,不过人的相貌还算可以,只是黑些。她带着一个大包裹,看得出来,她是准备留下来的,可在我出门去迎接的时候,她上上下下打量了我三眼,然后尖叫一声,就转身跑了。她的大包裹落在了地上,她也没去拾,她奔跑的样子就像我背着米背着锅追赶队伍时的样子。原来她还是个驼背。——看来,你只能找一个瞎子了,可我们周围的几个庄子里都没有瞎子。陈木匠冲着我努力地摇着头,他显出一脸遗憾异常的神情。我真想走过去,朝着他裸露的黄斑牙狠狠地来上一拳,可我没打。我说你就想法给我找个瞎子吧,陈木匠,这事全靠你了。

我的师姐在某一天突然在我的面前出现,她的出现再一次让我不自觉地把手伸向了烧热的铁。我以为她早就死了,我以为即使青城派还有弟子活着,也不可能在这么偏僻的地方找到我。再说我是一个无用的人,找我又干什么?

她说她来了就不准备走了,她要做我的妻子,青城派现在只剩下我们俩了,我们俩没有理由不亲近。青城派几百年的基业在一个月就灰飞烟灭让她感到异常厌倦,同时又觉得无依无靠,仿佛是一片落叶。说着她递上了她的嘴唇,说着她伸出手来,解开了我的裤子。那个时刻,我竟然不自觉地颤抖了起来,我的大脑中一片灰蒙蒙的黏黏的东西,它塞住了我的大脑,只让一个词反复地出现:江湖险恶。江湖险恶。我下身的东西快速地长大了可我想到的竟是这样一个和当前情景无关的词!

她俯在了我的耳边,师弟,听说师父在嵩山偷得了一本武功秘笈,他说交给了你,这些年你一直在练吧?

我说我我我没没没看到什么秘秘笈,师师父怎么会给给给我我呢,我的武武功怎怎怎么样,你你你又又不是不不不知道。

她说算了,她现在对任何秘笈都已不再感兴趣,你不说就算了,只是,她不能把自己交给一个什么都不和自己说的人,她无法过一种同床异梦的生活。

我说师师姐我我我真不骗骗你,我我我的的确确确没见过什什什么秘秘秘秘笈。

师姐突然冷笑了起来,骗人也不会!你就是怎么练也练不成的,还是把秘笈交出来吧!

接下来几天里,我的师姐运用了她所有可以利用的手段,譬如她把一块冰放在我鼻子上让它不停流血,而把她的一个乳房填入我的嘴里;譬如一边做出种种媚态一边长时间地抚摸我,譬如她在我腿上用刀子划出一道深深的口子,然后往伤口里倒水,撒盐,放碎铁屑。后来她还是带着失望离开了:奇怪,师父临死前说,秘笈交给了本派一个最笨的人,那人不是你又能是谁?

道听途说的故事之十:华山派近年来再次崛起,他们的掌门人是一个只有一只眼睛的人。江湖上说他的功夫主要来自武当,但比武当山的武功霸道得多,他曾以一战连杀四大门派的掌门人而闻名江湖。他的武功以及其他的一切都与岳不群、令狐冲所呆过的华山派无一点的关系,可以认定,他只是占用了华山而已,过去的那个华山派已如同烟一样消散。

道听途说的故事之十一:就在几个月前,嵩山派还是武林的霸主,他们靠一套变幻莫测的“千手剑法”纵横江湖。有人说,那套剑法根本不是嵩山派的武功,他们是如何得来的则不得而知了。几个月前,嵩山突然爆发了一场大瘟疫。那场瘟疫来得极为迅猛,并且毫无征兆,几乎是一夜之间发生,瘟疫风一样流行的时候多数人还在梦乡。在七天的时间里,那场瘟疫使嵩山南峰三万条生命消失得无影无踪,只剩下一具具尸体。嵩山一下子进入了荒凉中。嵩山派的人没有谁躲过那场瘟疫,一个也没有,在瘟疫的面前再高的武功也没用。据一个大胆的、冒死前去偷盗嵩山派秘笈的人回来说,那里的情况极为恐怖。走在路上,你一不小心就会踩在一具尸体的肚子上;你推开每一扇门,里面都有腐烂着的流着黑水的尸体,一阵阵恶臭让你根本不敢呼吸。那个人在嵩山上转了半圈然后飞快地逃下了山,他一边飞快地奔跑一边呕吐,后来他都吐出了自己的肠子。他没有去找什么嵩山派的秘笈。那个人说,在江湖上谁没见过死人啊,杀人和被杀他都不怕,可他没办法面对嵩山上这么多的死尸。那个人说,从嵩山上下来他就突然地厌倦了江湖。那个人后来真的当了和尚,而且不是在少林寺,至于是一个什么地方则不得而知了,他去的肯定是一个小得不能再小的寺庙。还有两种另外的说法,都是针对那个人的:一是他下山不久便突然地死去了,瘟疫在他推开嵩山的那些大门的时候就已落在了他的身上,进入了他的身体。另一说则是,他在一家旅店着了人家的道儿,被人在饭里下了毒。可下毒的人没有在他的身上找到任何的剑谱秘笈,只找到了三两银子一张银票三粒药丸和一块绣着荷花的手帕。

道听途说的故事之……

我是在我的铁匠铺里听到这些故事的,说它是道听途说其实并不确切。我一边听人讲这些故事一边用力地打铁,我想用打铁的声音和我的对打铁的专注来抵抗,可讲述者的声音还是坚韧地钻入了我耳朵。讲述者是一个缺少了一只手一条腿的年轻人,他说他原是衡山派的一名弟子,因为受伤的缘故,不得不退出了江湖。他和我不同。听他的语气,他对江湖还是极为留恋的,他着迷那种打打杀杀的生活,若不是受伤过早地找到了他,他可能会在江湖中度过自己的一生。

他坐在一把椅子上,一条腿垂着,另一条裤腿垂着,那种缺少实在太明显了,可他似乎浑然不觉。 讲到兴奋处,他就挥动那条失去了手的胳膊,仿佛他的手还在,仿佛他的手上有一把剑。可他的手毕竟失去了,我感觉他非常可笑,我感觉,他就像一只被人弄掉了腿的螃蟹,而和腿在接的部位还一动一动……

我听他一遍又一遍谈到秘笈。突然,我几乎要大声地叫起来了:我师父可能真的得到了一本秘笈!他藏在了狗的肚子里,让我埋了起来!他叫我去埋,是因为我这样的人不会多想,对于师父的吩咐我从不多想,即使我得了秘笈,也练不成上乘武功,所以他才对我这样放心。我的手臂挥动得更猛了,我的眼泪从那只好眼中流了下来,我的心跳像在我手上的大锤。——我怎么没想到呢?

这个秘密几乎要把我炸开了。在我脑袋里的血液也在跳。我真想冲着外面空地上的人们大喊,我知道一本秘笈,上面有上乘的武功!你们想不想要?一次一次,话到嘴边我又硬硬地咽下去。我咬破了自己的舌头,咬破了自己的嘴唇。

我想,明天我就把铁匠铺给关了,我要去嵩山,我要找到那本秘笈。这么多年,不知它怎么样了,会不会让别人得去,会不会被死去的狗给消化了。我想,去他妈的吧江湖是别人的你要秘笈也练不成秘笈有他妈的屁用。我想,我想,我想。

我本想是准备打一把镰刀的,可在我用力并且不知不觉的击打下,那块烧红的铁已经变成了一块毫无用处的,薄薄的铁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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