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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暗中的希望

时间:2022-12-29 理论教育 版权反馈
【摘要】:叫大姐并不是因为她年纪大,而是因为她是推拿店的老板。在推拿行业中,女人做老板的实在太少,叫老板似乎有点陌生,叫大姐就比较温馨。电视连续剧《推拿》中的推拿店还有前台与做饭的人,这里老板、前台、做饭全是大姐一人。大姐的吃苦耐劳和精明能干受到老板的青睐,两年后,老板投资新的大酒店,将这家店承包给了大姐。饭店满足了大姐的经营欲望,也淋漓尽致地发挥了她的管理能力,使这家饭店业绩远远超过以前。

电视连续剧《推拿》演绎了一个盲人群体如诉如泣的故事,以至于平时很少看电视的我,仅仅是无意中瞥了一眼就被吸引住了。电视剧的完美之处就在于通过艺术的加工演绎真实生活,展示一种尽臻尽善的人性美。虽然艺术是源于生活高于生活,只是有点太高了,高得正常人也有愿意损失器官加入盲人行列的冲动。其实真实的盲人生活并非如此完美。因为锻炼,需要放松筋骨舒展肌肉,我选择了盲人推拿。反正不是治病医患,选择盲人就算支持弱势群体,时间长了,对盲人的生活多少也有点了解。

大 姐

叫大姐并不是因为她年纪大,而是因为她是推拿店的老板。在推拿行业中,女人做老板的实在太少,叫老板似乎有点陌生,叫大姐就比较温馨。其实,除了北方个别地方不管年龄大小都叫大姐外,大多数地方姐和妹是按年龄大小来分的,大姐是辽宁人,不排除她喜欢“大姐”这个称呼。

那次我去推拿,正好碰上八周年店庆,大姐为准备晚餐忙得直叫累。电视连续剧《推拿》中的推拿店还有前台与做饭的人,这里老板、前台、做饭全是大姐一人。这个老板做得有点累,用她的话说,这些个残疾人个个不是省油的灯。话虽这样说,但丝毫没有诋毁的意思。她的意思是残疾人与正常人的思维方式不一样,你苦口婆心讲道理,他们几乎听不进去,而他们的想法又与正常人的思维距离太远,沟通起来特别困难。无论你说什么,他们首先从保护自己的角度来认识问题,而不太会去换位思考。如做饭,人家做一锅饭,大姐得做两锅,南方人吃大米饭,可老丁师傅是河南的,非馒头不吃,稍微蒸得慢一点,就会觉得委屈了。

每天既烧米饭又做馒头,就是专职做饭的也觉得麻烦,何况大姐是回族人,不吃猪肉,还得单独做饭。尽管每餐只是两三个大锅菜,也够烦人了。新来的盲人不认路,隔三差五找不到北,大姐就得街巷旮旯去把他找回来。盲人在外面碰碰磕磕是常事,又十有八九找不到肇事人,遇上这种事都得大姐送医院。好在大姐管得紧,出去必须由稍有点视力的陪伴,才不至于发生大事。用大姐的话说,盲人来到这里,她就是他们的爹妈,吃喝拉撒睡穿玩全得管,万一出个啥事,既无法与他们的家长交代,小店也难以承受损失。有次老丁师傅走错了方向,好在他记住大姐“只走人行道不进小巷,不认得路就站着别动,给我打电话”的嘱咐。问题是电话里也说不清在哪里,让大姐整整找了两个小时。

我问老丁迷路了害怕不?老丁呵呵地笑着,他一个大男人有什么好怕的,只是站在路边看到来往的人这么多,心里也挺着急的。看这不是紧张害怕吗?还嘴硬,这么长的等待时间,不要说盲人,就是正常人也会紧张的。他说他不是因为害怕而紧张,而是内急紧张,总不能随地大小便吧。老丁狡黠地笑着,虽然戴着墨镜看不出他的表情,但肯定是一肚子坏水。这家伙老爱开带荤的玩笑,难怪大姐对他们又好气又好笑。

大姐是辽宁本溪人,原本在一家钢铁厂工作,担任过团委书记。十多年前企业不景气,大姐下岗了。临近春节,城市像被埋在雪堆里,彻骨地冷。原来抱着有志者事竟成的信心,也被这厚厚的积雪冻得像个冰疙瘩。以前在工厂里干,虽然收入不高,但日子勉强还过得去。现在得自食其力,才知道赚钱不易,还不知道这年怎么过?大姐左眼几乎失明,右眼弱视,手机得放在离眼睛五六厘米近才能看清。不知道当时国企的下岗政策是怎么定的,差不多就是残疾人的大姐也得下岗,明显是把包袱推向社会

大姐打算开家小饭馆,苦于没有启动资金。那天,南方人吃汤圆的电视镜头吸引了大姐,谁都知道北方的主食是饺子和面条。面馆、饺子店竞争激烈不说,这可是家家户户都会做的东西,你做得最好,也卖不出好的价格。何不来个南北交换,将南方的汤圆拿到北方卖,说不定歪打正着。反正用不着多少资金,就算卖得不好,寒冷的冬季就是天然的冰箱。说干就干,大姐从南方进了汤圆到市场里卖,没想到生意出奇地好,没两天进来的货全都卖光了。生意不错,但利润很薄。原来大姐怕资金积压,就低价销售。思路是正确的,因为汤圆的销售旺季只有春节前后这段时间,虽然没挣多少钱,但大姐忖度出赚钱的奥秘。大姐没有再进汤圆,而是进汤圆原料,拿回家自己包汤圆。本来就是小本薄利,能赚的不赚,不就是傻吗?这汤圆比包饺子还简单,几乎没啥技术含量,家里几个人发动起来,两三个小时就足够一天卖了。

自己做汤圆利润虽然高了不少,只是旺季时间太短,靠卖汤圆赚大钱没这个可能。但因为汤圆,下岗后第一个年过得甭说多开心了,花自己赚来的钱舒坦。汤圆消除了失去工作的恐惧感,只要做个有心人,哪里都可以赚钱养活自己。卖汤圆赚的当然不能算大姐掘到的第一桶金,但可以算是第一杯金吧,有了这杯金,大姐如愿在自己家里开了个小饭馆。饭店小到只能放下三张方桌,顾客不多,来的多是邻里熟人。东北冬季漫长,男人弄点小酒,搞两个菜就能吹上一个晚上。大姐是个直爽人,喜欢说说笑笑、热热闹闹,人家到这里喝酒图的是温馨和厚道,这生意虽说不能赚大钱,但可以天天守着丈夫、女儿和公婆,心里挺乐呵。如果不是丈夫变心,还以为一家人可以这样天长地久。

大姐只身来到大连的一家饭店当了服务员。大姐的吃苦耐劳和精明能干受到老板的青睐,两年后,老板投资新的大酒店,将这家店承包给了大姐。饭店满足了大姐的经营欲望,也淋漓尽致地发挥了她的管理能力,使这家饭店业绩远远超过以前。可惜2003年“非典”来了,饭店生意一落千丈,不仅赔光了两年的利润,还掏尽了仅有的一点积蓄。天不容我,大姐只身离开这个既给她欢心又给她伤心的地方,漫无目标地登上南下的火车,坐了一整天,才想起差不多该下车了。

这是一个江南的县城,小桥流水,白墙黑瓦,古典精致,全然是鲁迅笔下描写的风情。只是大姐没心情欣赏,在火车站买了张报纸,寻找招聘信息。她有一口纯正的北方普通话和甜甜的声音,被一家企业录用为讲解员,一个企业的产品能用得着多少时间讲解。大姐过了两个月的悠闲生活,只是不安分的心老是涌动着创业的激情。她选择了一则转让信息,说是选择,其实跟寺庙里抽签一样,纯粹是碰运气。大姐的运气就是口袋里还有1万多元钱。俗话说“有多少粮吃多少饭”,大姐在报纸上找到的是一家推拿店转让的信息,转让费是3万。谈了三次,最后以8千元成交。不是大姐对推拿情有独钟,而是在大连承包饭店时,有这个服务项目,大姐还学过呢,一般的活儿难不住她。推拿店一干就是8年多,从20多个平方米的店面,到现在300多平方米可算是质的飞跃。说起这些,大姐总有道不尽的苦水,虽苦,但还是打心眼里开心,毕竟是过去的事情,难怪有人说,今天的大事到明天就是小事;今年的大事到明年就是故事;现在的大事到以后就是历史

为了这个店,大姐投入了全身精力。大姐的推拿店与别的推拿店有所不同的是,只要顾客有要求,就一定满足。晚上歇工时间是23点,但工作到凌晨两三点钟也是常有的事,睡觉只能在推拿床上应付一下。虽说后来在店旁边买了一套公寓房,但因为忙几乎没去住过一天。以至于小偷认定为无主房,三顾其门,好在也没啥值钱的东西,只是每次被偷后得换门锁和整理物品比较烦人。偶尔有事去公寓,得叫个人陪同,哪怕是个盲人,也能壮胆,算是心理安慰吧。这盲人又不是武林高手,不要说紧急关头指望他,说不定还得你帮他呢。这不,最近一次去公寓,就瞧见门锁有点异样,因为眼神不行,还未凑上去看仔细,就被从房里冲出的人撞倒,屁股骨痛得要死,却连小偷的模样也没瞧见。警察的眼神有点异样,大白天两个人还看不清一个小偷。天晓得,能看清楚就不叫瞎子了。

大姐经常将运气不好挂在嘴上,倒不是斤斤计较,而是习惯成自然了。用她的话说,买了套公寓成了贼巢;菜场买菜老收到假币;几个大男人养着却没一个能帮得上忙。我并不这样认为,她的运气很好,买了套公寓恰恰是学区房,买时50万现在值80万;孤身一人到江南,很顺利就成了老板;带着这帮盲人使他们能过上稳定的生活,胜造七级浮屠。惹得大姐哈哈大笑。忙一点苦一点只是生活的次要部分,而阳光的心态才是生活主旋律,不能抱了芝麻丢了西瓜。

盲人生活简单得很,平时几乎不出门,其实出不出门也无所谓,这个城市对他们来说只闻其声不见其形。要出门就得集体行动,一般大的节假日大姐都会领着他们去饭店吃饭,那场面可有点壮观,你见过七八个盲人一起在饭店吃饭吗?不过他们几乎不会影响到饭店的其他顾客。因为说是吃饭,其实是宵夜,得等推拿的顾客全走了才能轻轻松松去搓上一顿。那天不知道是啥节日,大姐领着他们去饭店吃饭,刷卡付饭钱,不巧碰上银行系统升级。银行升级一般安排在后半夜,谁能想到后半夜还有一批人在吃宵夜。如果是正常人,大家掏掏口袋凑点钱没问题吧,可盲人身上不带钱,他们的工资全由大姐替他们存着,到年底寄给他们父母。平时要用钱得找大姐要,其实所谓的用钱不过就是夏天买个冰激凌、冬季买个烤蕃薯之类。没法子大姐只能去找自动取款机,这一找足足找了个把小时。

有一次我去推拿,破天荒地没听到她的声音,推拿师亮亮告诉我大姐睡着了。原来昨天晚上顾客多,大姐一直忙到凌晨3点,今天又特忙。推拿可是个体力活,一般青壮年也经不住这种高强度的工作,何况还是一个女人。这人,要钱不要命了。尽管我叫亮亮小声点,别吵着大姐,可他接电话的声音还是将大姐吵醒了。这孩子,一点没感到不对,只顾对着手机吼着。通过这事,我才稍稍体会到大姐经常说的盲人难管的含义。大姐是这样理解的,一般人认为盲人是弱势群体,在她这里盲人却是强势群体,他们觉得自己是盲人,正常人理应为他们服务。对大姐来说为他们做点事没啥,既然他们选择了在这里工作,也是对大姐的信任,只是他们的思维与正常人不一样,老是防着别人,由着自己,很难沟通。毕竟是残疾人,身体的残缺肯定会使心灵受到创伤,再加上接受教育的限制,在身心健康素质提高方面存在点不足也是正常的,作为正常人应该会理解、包容,至少我们轻易能得到的享受却是他们很难实现的。当然正常人也有苦恼,但至少是阴晴圆缺、充满希望,而他们永远生活在黑暗的世界里。

亮 亮

亮亮是8个推拿师中年纪最小的一位。和所有年轻人一样他最喜欢的是手机上网。第一次去推拿,大姐叫亮亮上钟。等了好一会儿,他才磨磨蹭蹭进来,而将手机从眼睛上拿开,已是走到推拿床旁边了。他不像在看手机,更像在吻手机,这么近距离接触手机的光线,对正常人的视力影响相当厉害,更不要说几乎是瞎子的他了。我把这个担心告诉他,他倒也实在,觉得不上网生活就没意思。他说一个盲人,这个世界本来就不属于他,趁现在还有一丁点儿视力可以在网上窥视世界,就放纵一下自己,要是全瞎了,这一辈子就没有这个机会了。他还挺认真地说他以后会注意的,相信我的提醒是对的。

没想到他出口成章,还彬彬有礼,倒使我来了兴致。本来觉得这么瘦弱、矮小的个子,凭直觉难以胜任推拿这门手艺,上手以后才知道劲道还不错、动作挺规范,只是手法稍嫌单一,点压频率过短。其实对不同部位变换不同手法是常识,既使患者受到不同的治疗方法,也使自己避免长时间的机械动作造成肌肉疲劳。尤其是用力按下去、马上松手,对推拿师来讲无疑是一种体力浪费。对患者来说,指压的力度与时间成正比,同样的力度,稍微延长点时间效果更佳,作用更好。可惜不是患者是体会不到这种感受的,我可是花了不菲的推拿费才得到这点体会。当然现在跟他说这些话他不一定能听得懂,毕竟我仅仅是接受治疗的患者,他是推拿师。

有人乐意听他说话,亮亮自然高兴,甚至有点兴奋。他大概认准我有点文化,老会问我一些稀奇古怪的问题,只要他开口叫“老大”,就知道开始提问题了,不会是把我当成词典了吧?店里的人都叫我老大,开始很难接受,老大是什么意思,家里老大就是大哥,单位老大就是领导,社会上老大就是大佬。我何德何能?后来才明白凡是来店里的男人都叫老大,可能是东北人的习惯吧。亮亮问人家老是说天上九头鸟,地下湖北佬,这九头鸟是什么意思,难道有九个头的鸟吗?

说对了,是九个头的鸟。传说中有九个头的怪鸟,那是战国时代楚国先祖所崇拜的半人半鸟的神鸟图腾,而湖北就是原来的楚国。九头鸟,是好战、不团结、精明的代名词,也包含一种头脑灵活、不肯服输的劲头。古代对鸟的崇拜是普遍性的,就像古越国崇拜的是与九头鸟读音差不多的鸠头鸟,很容易混绕。

亮亮听了有点沮丧,作为湖北人应该知道九头鸟的含义,但他希望能听到另一种对九头鸟的解释。谁不说俺家乡好呢,理解,但无能为力。

我去推拿的时候都是下班后这段时间,因为这段时间去推拿的人少,也正好是他们的吃饭时间,推拿的工作性质注定围在一起热乎热络地吃顿团圆饭是一件十分奢侈的事情,习惯是谁先歇着谁先吃。好在我也不常去,一般我都会耐心地等他吃好饭,不会耽误他多少时间。亮亮跟我说,饭后那点时间,如果没推拿的客人,可以去街上走走。对盲人来讲,虽然眼睛看不清,但耳朵的功能比普通人要好,他们希望到马路上去感受一下。这时候最忙的是亮亮,虽然他也只有那么一点点视力,但与盲人们比他就是天使。他会拉着他们的手带他们去溜达一圈。当然不会仅仅是听一听汽车声那么简单,顺便买个包子、买瓶可乐解解馋。有一次老丁师傅想吃包子,亮亮带他们去买,这场景有点夸张,人家的大人拉着小孩上街,他们是矮小的亮亮带着几个大男人,手牵着手走在街上。那天,附近常买的那家包子店正好卖完啦,亮亮把他们送回店后自己去寻找包子店,这一去差不多个把小时,包子是买回来了,可把大姐吓了个半死,就给亮亮规定了出去的范围和必须带手机的要求。面对大姐的责问,亮亮一个劲地检讨,丝毫没有因为自己是学雷锋做好事作辩解。他说他年轻,不太懂事,人家说他几句,都是为他好。说得我也有点感动。现在的年轻人大多自尊与自信指数比较高,很难听得进别人的劝说,更不用说批评了。不过想想也有点后怕,一个近似瞎子的人在晚高峰时独自来回穿过五个街口,仅仅是为了买几个包子。再仔细想想,对我们来说可能是一件可有可无的小事,对亮亮来说却是在完成一件天大的难事,买回来的不仅仅是几个包子那么简单,而是对自己能力的一次肯定。

亮亮最纠结的是如何赚钱,他对我说,现在只有22岁,还小,以后终归要成家,赚钱就是最大的事情。好在有这份手艺,只要自己肯吃苦,不愁赚不到钱。亮亮家在湖北靠近重庆的一个山村,家境很困难,亮亮小时候眼睛是正常的,后来一场病使他的视力越来越差,几乎接近于瞎。因为残疾,亮亮打小什么事都做不了。亮亮9岁时,父母在福建打工赚钱,哥哥在城里读书,好在有个在昆明打工的舅舅,正好住在盲人学校附近,就接他去昆明读书。来绍兴之前,亮亮已经在盲校里学了三年推拿,又去广州实习了一年多,算是这一行的科班生。去年亮亮来绍兴是因为他父母在一个离这儿200公里的县城打工。对自己独在异乡,亮亮并不感到委屈,反而觉得是新生活的开始。人生最大的认可就是能独立生存,何况还是一个男人。难怪亮亮这么开心,他找到了自己的价值。

有一次我问亮亮,他最想做的事情是什么。老丁师傅插嘴说是找对象,亮亮没吭声。只剩我俩时,亮亮告诉我多挣钱还贷款。原来父母在老家县城给他买了套总价30万的房子,首付30%,以后得亮亮自己赚钱去还按揭贷款。我不知道这道题怎么解?他推拿一个大概能得20元钱,就算每天能推6个人,一天的收入也就是120元钱,一年按330天计,大约4万元收入。就算一年能还3万,大概需要8年的还贷时间,8年后亮亮也30岁了,况且还是个毛坯房。这期间要想父母再帮他一把,不是没可能,可父母负担也重,还得给他哥按揭买房。之所以先给亮亮买房,已经考虑到残疾的因素,有了房子能方便一点找对象,可怜天下父母心。

与盲人喜欢戴墨镜相反,还有点视力的半盲人一般是不愿意戴的,大概是为了避嫌,就像奥巴马宁愿别人称他混血儿而反感称他黑人后裔一样。亮亮也愿意别人称他弱视,但他自己却老说自己是盲人。我问过亮亮,他顾左右而言他,当我以为他不愿意回答这个问题时,他却一本正经地说,别人叫他盲人,粗鲁一点的还叫瞎子,是一种不说幸灾乐祸也带有歧视的味道,他心里很反感,因为他不是完全的瞎。他叫自己盲人,既有承认这个现实,又有取得对方谅解甚至同情的考虑。亮亮眨巴眨巴白多黑少的眼睛,这是他表示歉意或放低姿态特有的表情。他说他不应该有这种想法,缺陷就是缺陷,再怎样想也改变不了事实,只有尊重现实,才能调整好心态,才能活得舒坦一些。这孩子还有点豁达,听到我的肯定,亮亮有点不好意思,他叫我多教教他做人的道理。在他的想象中似乎正常人都是正人君子,在当今社会要堂而皇之欺侮一个残疾人的情况少之又少,但做一些盲人无法理解的出格事的还大有人在,只不过他是眼不见为净。他说他最大的遗憾是书读得太少。我以为他会说眼疾,有点感动。人么,在正常的时候不会想到健康的珍贵,失去的时候再想得到就来不及了,很多人就是在得失中彷徨,浪费青春时光,直到明白这个道理时已悔之晚矣。

那天我去推拿,大姐说亮亮在里面。亮亮卷缩在推拿床上,白大褂里的身子显得单薄羸弱,1.65米的高度,体重刚到百斤,就是女孩也嫌苗条了点。若不是大姐告知,我不敢逗留,还以为躺着的是个女孩,我正想轻手轻脚退出,他却一骨碌坐了起来。我要他再睡一会儿,推说我要到旁边店里买点东西。他脸噌地红了,连声说没睡着,只是歇了会儿。亮亮光着上身穿白大褂,因为推拿是体力活,他们习惯这样穿,关键是白大褂也实在太薄了,有点像时尚的透视衫,幸亏不是正规医院的医生,否则斯文扫地。

这孩子啥都不错就是赚钱太上心了,当然这也不是缺点,按现在的标准会赚钱的是打着灯笼也难找的好男人。可他干的毕竟是体力活,尤其是后半夜上钟,亮亮抢着做,按他的话说反正吃住都在店里,多干活还能多赚钱,为什么不做呢。大家都知道他的情况,也没人与他争抢。后半夜正是年轻人嗜睡的时候,长时间这么干,用句不恰当的比喻是身体提前折旧。后来他告诉我,后半夜多挣点钱是事实,但也不完全是。还卖关子?这孩子,有点心机,不过如果每件事都想得这么透彻,不觉得很累吗?

老大,你说给男人推拿好还是给女人推拿好?亮亮是这么问我的。男人我没推拿过,更不要说女人了,我怎么会知道,我想尝试也没人配合我呢?不过给女人推拿估计推拿费要付给对方,当然指的是靓女。亮亮吃吃地笑着说我错了,给女人推拿不仅不费力,还能多拿钱。

这小子天还没黑就做梦,把自己当猪八戒,把推拿店当高老庄了,有这么好的事情,我也来做推拿了。原来后半夜来推拿店的不外乎两种人:一种是喝醉酒的男人,花钱住旅馆睡不了几个小时,这里既省钱又健身,还不用担心呕吐物堵住气管的后果;另一种是酒吧下班的小姐,推拿店附近是灯红酒绿的酒吧一条街,到推拿店来是因为喝多了酒,也为了平衡心态,找人服务与服务别人是完全不同的概念。

男人喝醉酒,骂人是常事,弄不好还会动手打人。女人喝醉了,非但不会骂人,还一个劲地对你傻笑。只要你给她递杯水,帮她打扫呕吐物,会有人给你五十、一百,大方得很。“最关键的是,”亮亮压低声音,“她们都很年轻漂亮呢。”难怪,他这么积极,不过也理解,否则买了100平方米的房子干啥用。问题是年轻不年轻,可能用手能体会到,漂亮不漂亮,他怎么知道?看个微信还得将手机贴在脸上呢。

这段时间亮亮用在微信上的时间明显增加了,就是在推拿的空隙也会来几句微信对话。原来他加了一个家乡的盲人群,共同的语言和共同关心的事情,似强大的磁场把他吸引住了,游戏机也很少玩了。这小子,自己才入门两年,竟然在微信里开设了盲人推拿讲座,虽然是尽义务的,但他还是挺认真的,回答问题的时候他会挺直腰杆有模有样,大大方方的口气还真有点老师的感觉,只是他光着上身穿着短袖白大褂的样子有点滑稽。问题是他并不以为然,而且从春天到初冬都是这副标准打扮。一直挨到12月,气温降至10℃以下,在大家都穿羊毛衫、羽绒服的时候,他也只在白大褂里面加了件衬衣。我无法想象,竟然有这么耐寒的人,我猜想是家族遗传吧?他说他家里其他人都很正常,就他不太怕冷。是家里穷买不起衣服的原因吧?我担心自己的结论有点不太礼貌。他竟然笑出声来,可能有这方面的因素吧,从小就穿得不多,后来也习惯了。正好老丁进来,老丁快人快语,他是把买衣服的钱省下了,存钱娶媳妇呢。本来我以为亮亮或多或少要争辩几句,没料他满口应承了。这不是很正常的吗,娶媳妇就得花钱,何况现在的女人太会花钱了,就赚这么一点点钱,不节约点怎么娶媳妇。噎得老丁半天合不拢嘴。

娶媳妇对亮亮来说可能比较悲观,两年多了,虽然每天都惦记着这事,电视征婚、大姐介绍、微信交友忙乎了不少时间,至少到现在还是竹篮打水。那天亮亮说,老大,我也想通了,在你们这里要找对象不可能了。怎么了,泄气了,这可不像是一个22岁的小伙子说的话,受到什么挫折了?

能受挫折就好了,至少还参与过,尝尝味道也好,到现在是门儿都没有。亮亮很郁闷,说这边的生活成本太高了,就他这点收入,这个行当,这个相貌,不要说找不到对象,就算好歹找到了,也生活不下去。生活成本高、对象难找是事实,但这里像他这种情况的残疾人也为数不少,不见得都找不到对象,关键是定位。自己有缺陷,就不能要求对方很优秀,只要人善良不懒就行。我也只能说几句不痛不痒的话,自己都觉得干巴巴的。

亮亮说这些他都想过,也按照这个在做,可他一个外地人,又有残疾,本地人对他几乎没有信任度,看起来只能回老家去找。亮亮悄悄地对我说,像他这样在外面闯荡过的又有一技之长,在家乡还挺吃香的。所以现在一门心思干活,赚了钱就回老家。咱们中国农民的要求真的不高,不就是一个娶妻生子,这也是作为人的最基本的生存要素。问题是对他这样的人来说,却变成了一件奢侈得高不可攀的事情。亮亮找媳妇已经不是亮亮个人的事,而是全家人背井离乡辛勤劳作的全部目的,这样勤劳善良的老百姓还有哪个国家能找得出来。

老 丁

推拿店里数老丁师傅的技术最了得,好到怎样的程度?顾客中有不少人是冲着老丁来的。老丁问我,客人都说他推拿还可以,究竟可以到什么程度。我对他说,如果推拿有职称,你大概能评高级职称。他虽然不知道高级职称是怎样一个概念,但有高级两字,他挺满足的。但嘴里却说是人家抬举他,他哪有这么好,大家都差不多的。

我不是恭维,无论是手法变化和力度拿捏,他都是首屈一指,自然收入也是最高的。大姐说他的年收入在六七万左右。对一个残疾人来说,这确实是一个不小的数字。要知道在老丁的家乡造300平方米的楼房大概也就是30万元。不过照这个收入估算每天得推拿八九个人,这可是纯体力活,每天推拿八九个小时可不是闹着玩的,如果算上吃饭时间和等待时间,每天的工作时间是相当长的。好在他身强力壮,体力不错,至少眼前还能应付。

老丁在店里绝对不允许人家说他是盲人,只能说弱视。你说他眼神不好还整天戴着墨镜干吗?其实,他真的不能算全瞎,至少还能分辨出灰黑的人影,盲人的内心世界不是正常人轻易能窥视的。但在店外老丁却坚称自己是盲人。我问他为何内外有别?他说盲人可以拿低保,还有在外面碰到纠缠不清的事,路人都会同情与理解,就是警察也拿他没法子。盲人还搞得这么复杂,要警察来处理?在我追问下,老丁有点招架不住了。亮亮在旁边揭露,是老丁玩女人被警察抓了。开始老丁还百般抵赖,后来老丁干脆撒赖,就算像你说的,那又有啥问题,虽然有两个念初中的儿子,但他是单身,他似乎觉得只要是单身在这方面就不用顾忌,不去纠缠法律概念。不过就他一个瞎子去寻花问柳,可不是一件容易事。当然他只是比喻,他坚持说从来不去做这种事情。

老丁的信誓旦旦没坚持多久,就被他自己说穿了。那次老丁很兴奋,一点没意识到已经从健谈转移到吹牛的程度上了,竟然说如果我有派出所方面的麻烦,就给他打电话,他能帮我摆平。奇怪吗,我一个健康人竟然还不如一个瞎子。是派出所所长在他这儿推拿吧,老丁除了推拿,还没发现有其他特长。老丁迟疑了一下,他肯定在评估深浅,又会理所当然地想到,如果有警察在他这里推拿我迟早会知道的。他说,所长倒不是,是一个警察。

别逗了,一个小警察能有这么大的能耐,谁信?我故意激他。

你不知道,有些事他有权力管的。老丁的口气不像刚才那样有底气。

哪些事?派出所的警察就是管管那些站街女。

这就够了,男人又能犯什么错。老丁说出这句话后,竟然窃窃地笑了。也是,男人只会犯这个错。对一个正值壮年的男性盲人来讲,去偷、去抢、去放火,没那个本事,大概也只能这样了。

显然老丁是派出所的常客,我也用不着再兜圈子,直接问他,派出所可是进去容易出来难,不罚你千儿八百不会歇手。老丁不服气地“哼”了一声,说他才不怕警察,他是盲人,没钱没工作,要杀没肉,要放没血,完了还得他们派车送我回来,否则出了事要由派出所负责。这盲人也有盲人的优势,自叹弗如。

老丁是单身,十多年前从贵州买了个女人,给他生了两个儿子,大概在小儿子两三岁时女人就跑回老家去了,两个儿子在老家读初中。老丁对这些并不忌讳,在推拿店近似刻板的生活中,这大概也算是一个波澜起伏的话题了。说起这些老丁还觉得挺自豪的,父为子贵,何况还是两个儿子。大概因为这个原因,老丁并没对那个女人耿耿于怀。亮亮问老丁,为啥不去贵州把老婆找回来。老丁的回答还蛮有境界的,他说他这个视力能找到贵州也找不到她家,再说,就算人找回来心没回来又有啥用呢。其实,老丁跟那女人是有联系的,这个事是大姐告诉我的。那天我在推拿床上等了好一会儿,老丁的电话还没接好,有点反常,以前来客人了都是急急忙忙上钟,既不会得罪客人,也是为了挣钱。大姐恹恹地笑着说,跟那女人聊得起劲着呢。那女人不是跑到贵州去了吗?大姐笑得更欢了,他们又有联系了,是那个女的主动联系他的。

还有可能凑在一起?我想真能分手重逢也是一件好事。大姐说怎么可能,那女人在贵州已经结婚了,孩子都有了。

不管怎么说,就算跟老丁没关系了,但毕竟是两个孩子的母亲,有联系也很正常。大姐看得比较透彻。她的结论是那个贵州前妻无非是看中老丁的钱,因为她现在的男人也不会赚钱,跟老丁没法比。钱真是个好东西,可以使一个健康的女人千里迢迢嫁给一个几乎是瞎子的男人,也可以使一个母亲抛下两个儿子。贫穷不仅使人突破了道德底线,还使人淡薄了血缘亲情。

老丁也算不错了,十多年了,一个瞎子外出打工就是为了抚养两个儿子,这可是他的全部希望。中国农民就是这样朴实,他们永远是为家庭、为老人、为子女活着。就像老丁这样凭吃苦耐劳和一手技术,不仅在老家造好了房子,还让两个儿子在城里念初中。一般家庭该有的他家也没落下,一般家庭没有的,老丁也具备了,了不起呀,是个顶天立地的男人。

大姐为员工搞了个电视征婚,一帮瞎子在电视上露脸,也算是个新鲜事儿。可惜除了老丁有个女人来联系以外,其他都是泥牛入海。起先老丁还挺乐呵的,毕竟只有他一人有这个艳遇,在电话里聊得还算有点眉目。与亮亮一样老丁也喜欢玩手机,是那种带语音功能盲人专用的手机,加上老丁耳朵重听,他的聊天内容人家比他知道得都早。他躲在房间里压低着声音与那女人聊天,外面亮亮他们“吃吃”地笑,原来他们早就知道那个女人以前经常来找老张推拿的。亮亮说五官相当夸张,年龄比老丁还大,这自然又成了老丁的一大笑话。老丁的笑话虽多,但不太能容忍别人说他,经常为此发生口角。好在大姐知道他的脾气,总有办法化解矛盾。

老丁对我说,不喜欢电视征婚那个女人的原因与贵州前妻不搭界,实在是因为这个女人太十三点了。前妻现在已经没联系了,要是在前几年她真的回心转意,也有这个可能,毕竟两个儿子是她生的。但现在不可能了,儿子说不需要她回来了,理由是最需要她的时候,她却走了,这么多年他们都过来了,不在乎了。老丁戴着墨镜,看不清他的表情,但从声音里可以听出有点沮丧。

虽然我在这里没看到电视连续剧《推拿》当中的唯美情节和完美生活,但这里的盲人也有自己的乐趣与祈望,推拿店是他们安全的港湾、温馨的家,他们的要求不高,就是通过自己的努力,能获得像正常人一样最基本的生存条件,他们正艰难地跋涉在这条希望之路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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