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月满天心
一
别人的爸爸每天早上会早起去地里干活，他不，他每天早晨起个大早，不去做饭，不去干农活，却躲在屋子里画画，画树、画山。
和妈妈离婚后，他要了我，而妈妈则带走了妹妹。我从此恨他，因为我也想跟妈妈走，是他扬言要闹到法院，妈妈才最终对我放了手。
和妈妈离婚后，他好像一下子就卑微了下来。他带着我搬到了镇上，给我换了一所学校。他开始做饭、洗衣服，承担了所有的家务，还到批发市场批了一些小零碎来卖，四处赶集摆摊。
可是，他依然跟别人的爸爸不一样，穿着米色的亚麻衣服去卖小商品，卖东西时只顾坐在椅子上看他的书，别人都绕开他走。放学后我去找他，站在旁边，看见他埋着头看书。别人都大声吆喝着，他却怎么看也不像一个小商人，赚的钱也就少。我不能像别的同学那样，每天带着零花钱，买流行的花裙子穿。
上初二那年的夏天，流行一种胸前带许多蕾丝边的花裙子，班里的女同学几乎都穿上了，我也想要一条。于是，趁着那天他生意好，我嗫嚅着说：“爸，我想要钱。”
“多少？干什么用？”他一边吃饭，一边问。
“我想买……买画笔和颜料。”他猛然抬起头，盯着我。我被他盯得心里发毛，只好低下头使劲扒饭。
第二天放学，他兴冲冲地递给我一大套画笔、颜料和一张绘画班的入学通知书：“丫头，喜欢吧，这是咱们这里最好的绘画老师开的课，我都打听好了。”
我一点都高兴不起来，我只想骗一点钱出来买裙子而已。所以我故意说：“我喜欢的是跳舞，不是画画，你给我买这些干什么？要是妈妈，她肯定会提前问问我。”
他愣住了。妈妈是他的软肋，我没有妈妈，是他亏欠了我。
“舞蹈……也不错的……”他默默地收起画笔，进屋去了，久久没有出来。那个夏天，我最终没有穿上喜欢的裙子。
后来我才知道，那是他卖了自己珍藏好久的一幅画，给我交了绘画班的学费，买了画笔和颜料。
二
上高二时，我爱上了一个男人，那个男人在学校门口开了一家小超市。我放学回家的时间越来越晚，常流连在那个男人的小店里，有时候帮忙，有时候就和他坐在里间说话。男人很温柔，会用手轻轻抚摸我的头发，会将水凉好了放在我的手边，还会给我说笑话，叫我“小宝贝”。我跟他讲我有个很冷漠的爸爸，我早晚会离开他。那个男人就笑，说以后会对我好。我完全陷进去了，甚至产生了和他私奔的念头。
不知道爸爸是怎么知道的，那天，我正在小超市里将新到的饮料一瓶瓶放到货架子上。他一阵旋风似的冲进来，“哗啦”一把推倒货架，大声嚷嚷：“有人拐骗少女……”同学们呼啦一下围了过来。我无地自容，又羞又气，扭头冲了出去。
第二天，男人消失了，小超市转手他人。我想到了退学，他不肯，扬言我敢退学就打断我的腿。
他有几次还试图跟我讲道理，可是每次我都扭过脸去躲开了。我已经17岁了，不怕他了。他却每天看着我的脸色，做好吃的，将零花钱放到我的枕头下。
两年之后，他开了一家小店，卖建材和生活用品。
我考上了大学，离他远远的。
我不打算跟同学谈恋爱，想去寻找当年开超市的那个男人。
那个男人离开学校附近后，依然开着小超市。看到我，他先是吃了一惊，继而一把将我拉到外面。他胖了，长了胡子。我没想到他说的第一句话是：“你怎么会来的？我老婆和孩子就在里屋！”
我心里一凉。这么说，他早就有老婆？我问他：“当年为什么要离开？”他盯着我的眼睛，说：“你爸没把我怎么样，他只是给了我一点钱，让我离开你。你爸爸，他不是你说的那样，他很爱你！”
三
我准备结婚的时候，他带来了5万元钱，说是给我的嫁妆。他头发已经花白，身子也佝偻了，成了一个普普通通的小老头。我说：“好吧，我以后要还你的。”
那些日子，他没事就给我收拾屋子，把我的阳台种满了花草。我写书，他就坐在后面痴痴地看。我猛一回头，他的目光无处落，就讪笑着移开。
我出嫁的前一天晚上，化妆师来盘头，他倚在椅子上看着我。
化妆师说：“大伯，去睡觉吧，你年纪大，怎么熬得起。”我也说：“去睡吧，你那么爱睡觉的人。”他没言语。过了一会儿，我去卫生间，听到他轻轻对化妆师说：“我也不知道怎么了，就想看着她，一直这么看着她，不想合眼，也不困。”
说完他自嘲地笑了，我却鼻子一酸。
四
办完婚礼之后他就走了。我和老公都不是有钱人家的孩子，一套房子已经让我们“伤筋动骨”。两个人每天早出晚归赚钱，业余时间，我还要出去兼职当舞蹈老师。
他开始每月寄钱来，附言永远是一句话：很好，勿念！
有了他寄来的钱，我的日子不那么紧张了。我可以在假期的时候出去玩一玩，在山野间游走。我还是那个想法：钱，以后要还他。
那日，因为单位买了一批新的办公桌椅，我到劳务市场去找人来搬。乱糟糟的市场上，民工们都席地而坐，有的打牌，有的吹牛。我一眼就看到了他。他蹲在人群里，头上戴着一顶旧草帽，几个民工围着他。他大声说：“我是搞艺术的，我画的画在省里得过奖……”在这个地方，这样吹牛的人太多了。没人相信他，他很焦急，汗珠在他的脸上滚，他一边寻着活计，一边反驳：“我是为我闺女才出来做这个的……”
我冲过去，一把将他拉起来，忍着泪水说：“爸，咱回家吧！”
他的脸突然红了，嗫嚅着说：“丫头，爸是不是给你丢脸了……其实，小店我早就卖掉了……就是那5万元钱……我就是想让你过无忧无虑的生活……”
他一直在我身边，用最卑微的方式，成全着我的梦想和生活。
我挽过他的手臂说：“爸，别说了。”这是这么多年来，我第一次叫他爸。我看到他低下了头，迅速在脸上抹了一把。他弄丢了妈妈，不懂得怎样爱护女儿，他喜欢画画……可是，他的爱，那么浓厚绵长。
五
一年之后的一天午后，他坐在藤椅上，我坐在地板上，女儿在他的怀里，阳光洒下来，那么轻柔、温暖。第二年，我自己开了一家小小的旅行社。第一次赢利的时候，我跑去给他报了老年大学，他可以专心去学习痴迷了一辈子的绘画了。
通知书递到他的手上，他又一次低下头抹脸，我勾着他的肩膀说：“爸，我是你的女儿，小时候你养我，你老了我再养你，这是人生规律！”
他不好意思地笑。
如今，看着他每天回来开心的样子，久违的幸福溢满心田。所谓亲情，不就是这样循环往复的爱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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