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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姑和三姑父是谁

时间:2022-12-29 理论教育 版权反馈
【摘要】:确切地说,是我的第一个三姑父。每次站起来,坐下去,他都要对眼前的人说一句:“来我们上海玩儿。”三姑还欢快地表示,她已经找到工作,在上海火车站旁的电话亭。三姑婚后第二年生了一个女儿,取名丽娜。路过合肥我家时,三姑帮厨,丽娜活蹦乱跳,姑父边招呼女儿,边盛情替她向我发出邀请,“请姐姐来我们上海玩儿”。她呜呜哭着,比在江姓姑父的葬礼上还绝望,还无助。

文_林特特

我在浦东一家酒店的大堂等人,忽然想起三姑父。

确切地说,是我的第一个三姑父。他是上海人,家住浦东,姓江,做一份替代性很强的工作,长得绝不符合“外貌协会”的标准。

我第一次见他,是某年过年。

当时,我们一大家子聚在一张圆桌前,他是远客,又是娇客,坐的位置近乎主位,他的新婚妻子——我的三姑,就坐在他旁边。他俩不停地接受来自各个角度、不同辈分的人敬酒。每次站起来,坐下去,他都要对眼前的人说一句:“来我们上海玩儿。”

说得次数多了,我们小孩子就笑。等席间上来一碟熏鱼,他指着说:“来上海,上海的熏鱼好吃。”我们终于哄堂大笑,并集体学他把“吃”发成“ci”音。

三姑有点窘,拉他衣角,又耳语几句,他脸红了,从此不提“上海”。

但他身为上海人的优越感仍无法掩藏。也是,若他不是上海人,三姑怎么会嫁给他?

三姑是这个皖北小镇上的一朵花,之前,她虽在街头卖馄饨,一双手全是皴裂的口子,脸上却隆重地搽着电视广告里重磅推荐的“永芳美容膏”。

她心比天高,任镇上一多半的男青年主动示好也不为所动。最终,由远房亲戚介绍、撮合,成就了这桩婚事。

但那时的我并不知道。

我带头把“吃”念成“ci”时,心中充满恶意:眼前这个长脸、大眼袋、厚嘴唇、面色灰白的男人怎么看都和三姑不般配;他只比三姑大六岁,但十足像个中年人。

那时的我更不知道,三姑为这一天的到来已准备很久。

她打点行装时,把能扔的都扔了,却郑重地装上一册剪贴本。本子里贴着她从旧杂志上剪下来的漂亮衣服、精致家具的彩图,这大概是她能想象到的最好的、值得去赌的未来。

她做这些时,姑父就站在一侧。如果说三姑对新生活的喜悦是蓄势待发的平静,他则有些手足无措,他含情脉脉地不住重复:“不带了,不带了,去上海买好的啦。”

很快,三姑来信。

看得出,姑父能给她的有限。三姑描述住所“像鸽子笼”,上厕所,“转身撞上门,不弯腰就碰头”。

江家三代同堂,对外地人不免有敌意,这时,三姑便把在街头摆摊儿卖馄饨时练就的泼辣劲儿发挥得淋漓尽致,一番恶斗后,“我们分开过了”,她写道。三姑还欢快地表示,她已经找到工作,在上海火车站旁的电话亭。虽说新生活不及想象中圆满,但她对新婚夫君基本满意,因为“小江都听我的”,“人勤快,干活麻利,晚上要接我下班,就顺便在火车站找了个活儿——卖报纸”。

三姑婚后第二年生了一个女儿,取名丽娜。直到孩子五岁,他们全家才回了一次安徽。路过合肥我家时,三姑帮厨,丽娜活蹦乱跳,姑父边招呼女儿,边盛情替她向我发出邀请,“请姐姐来我们上海玩儿”。

三姑叫我吃饭时,把“吃”念成“ci”。

她也像上海女人般主外,席间都是她发言,姑父或点头,或附和,或在她的示意下和众人碰杯。

他们介绍过去的、现在的、未来的生活,什么居住满十五年就能办上海户口啦,什么等拆迁啦,什么补偿多少啦……

我这才发现,姑父少了一根手指——他穿着一件不太挺括的西装,手尽可能放在口袋里。三姑让他伸出手给大家看,原来,为补贴家用,除了卖报纸,姑父还开过一段时间摩的,一次急转弯时出了事。“对方是开小车的,我天天堵在他公司门口,最后,赔了五万块。”三姑说。

大上海,立足难,我爸叹息他们谋生不易,代表娘家人敬了姑父一杯:“是个顾家的好男人!”

姑父诚惶诚恐地站起来,三姑给他使了个眼色,他把一杯全干了。

许是这次回乡受到的尊重是姑父没想到的,此后数年,他几乎每年都要带女儿回一次安徽——先坐火车到合肥,最后转汽车到寿县,再转小三轮颠簸三十里土路到三姑娘家所在的小镇。

一路上,他拜访三姑的亲戚们,送大白兔奶糖,发出殷切邀请:“来我们上海玩。”有一年过年,我们也去了小镇,在一条深巷里遇到风尘仆仆的他,他背着大包,深一脚、浅一脚地走着,看到我爸,亲切地喊:“大表哥!”

我爸问他什么时候回来的,他表示刚到。我问:“三姑和丽娜呢?”他笑,那娘俩都懒得折腾,只有他不远千里,奔了来,“过个团圆年”。

这是年三十的傍晚,驻足瞬间,又有几家点亮灯笼,我们匆匆道别。

第二天,我们去拜年,三姑的父母,我喊姨爷爷、姨奶奶的,趁姑父在后院的井里打水时,小声评点:“是个孝顺孩子,丽娜妈也能拿得住他,就是成天‘我们上海’‘我们上海’的,讨人嫌。”我们都笑,不约而同地提起多年前,他们新婚,花骨朵儿一般的三姑坐在他旁边,他连熏鱼都说“我们上海的好ci”,被拉袖子的那段。

“那时候,他就怕三姑。”我说。

大家又不约而同地笑,说起三姑的凶。

这桩婚姻的实质,是小镇姑娘对上海生活的向往和身份上的高攀,但这些年,大家都看得出来,以姑父的家境、学历、工作、相貌等综合条件,他在当地的婚姻市场上毫无竞争力,三姑对他也不算高攀。而他最初给三姑的,不过是在上海立足的基础,他们的日子能有些起色,更多的跟三姑的运筹帷幄和他老实、勤快、对三姑言听计从有关——他们后来开了家小批发部。

“丽娜也像她妈。”

“一家两个横的,幸亏小江好脾气。”

“小江真是能吃苦,白天上班,晚上点账,周末进货。”

“小生意都是挣辛苦钱!”

闲聊中,姑父进门,听大家夸他,混浊的眼里忽然闪了光。他客气地拿出从上海带来的点心让这个让那个,他也说起三姑的凶、跋扈,带点儿老夫老妻的知根知底及宠溺——“一吵架,就骂我没出息,随她骂,骂完、出完气就好的啦!”

他学三姑,掐着腰,立着眉毛,圆瞪着眼。其情其状,惟妙惟肖,我们乐不可支。

我敢打赌,姑父生前肯定不相信三姑有一天会对他深情款款、柔声细语——她日后常对着他的遗像号啕大哭,号啕后小泣,边抽泣边轻声说话

姑父在丽娜13岁时死于过度劳累,一天夜里睡过去,再没醒来。

工厂倒闭,他失业,于是同时兼了三四份工作,其中一份是重回火车站,为周边的旅馆拉客。他将每个到站的旅客都视为潜在客户,发传单,跟在客人身后,保证有二十四小时供应的热水和干净被褥,达成协议后帮忙拎行李,穿过几条街到目的地……晚上,他还给一个公司看门,带着自家批发部的账本算账。

他死得太突然,以至于在葬礼上,三姑还习惯性地骂他,骂他就这么丢下她们孤儿寡母走了,骂他一生没出息,没挣下万贯家财,倒有一堆来争抚恤金的亲戚——江姓姑父用命换来三十多万元,三姑哭着对逼她拿出钱来分的叔伯小姑喊:“老江在,不会让你们这么欺负我的!”

她越来越认识到他的重要性。

比如,终于等来了拆迁,到具体落实房子时,免不了和江家又是一场恶斗。

比如,一个人带孩子的辛苦。从前,姑父洗菜、买菜、择菜、做菜,全面负责;开家长会、辅导作业、接送丽娜上下学,一样不落……有人夸三姑好福气,三姑只“哼”一声,“其他的,他还会干什么”。现在,一样一样摆到眼前,经济、精力、开门件件事,无一不让三姑体会到失去臂膀的痛。

直到三姑改嫁,这痛才好些。

批发部隔壁是家五金店,老板总穿细条纹衬衫,束一条名牌皮带。他们结婚时,正是三姑在上海居住满十五年转户口之际,一对新人借机回乡请大家吃了顿饭。说实话,新三姑父的相貌、谈吐、见识都比江姓姑父体面、大方,三姑人也胖了,苹果肌丰满,她招呼我们“ci”时,已看不到一丝哀容。

直到一年后的一个夏夜,我被电话惊醒。

我爸接的电话,作为三姑娘家同辈中最年长的男性,他对着电话那头“嗯嗯嗯”,听完陈述出主意,我零星听到,“马上离婚”“房子没过户吧”“停业”……

新三姑父是个赌徒。

不知什么时候染上的赌瘾,总之他突然消失,留下一长串的债主名单,五金店被抢空,还殃及三姑的小批发部。他说拿去投资、开连锁店的三十多万和他的人一起消失了。“三十多万?”我问。“对,你姑父的抚恤金。”黑夜里,我家灯火通明,我爸在客厅抽烟。

三姑带着丽娜回来了,避风头。

她的脸浮肿着,目光呆滞,不住重复:“他说,要做大做强,男人要有赌一把的勇气。他是成心骗我吗?还是不得已跑路了……”

她又抱住丽娜哭了起来:“我对不起你爸,那是你爸用命换来的钱啊!”

她呜呜哭着,比在江姓姑父的葬礼上还绝望,还无助。我想起江姓姑父学她的招牌动作——瞪眼、立眉、掐腰骂人,仿佛一切发生不久。原来,一个人的飞扬跋扈也要有另一个人无怨无悔的滋养、配合、纵容才能成就。

事情最终以三姑提出离婚收尾。她如惊弓之鸟,将房子直接过户给丽娜,并发誓再不改嫁。新姑父和五金店都成了往事,江姓姑父反倒经常被三姑提起,逢年过节她会做一碗他爱吃的又甜又糯的、一人一块的红烧肉,还会单拿一个盘子夹出来一块,放在江姓姑夫的遗像前——三姑第二次结婚时,这些原本都收起来了。

我们这才在三姑的回忆中,逐渐丰富了对江姓姑父的认识——

“一件白衬衫,舍不得穿,压在柜子里,拿出来,已经黄了。

喜欢拍照片,刚来上海时,我们周末都出去拍照片。

“喜欢我戴丝巾,去杭州给我买过好几条丝巾,还有件真丝睡衣。

“丽娜都十来岁了,还喊‘宝宝’。”

她现在做任何事,都会提到她的亡夫、第一任丈夫,对我说起都用“你三姑父”指代,中间那段婚姻浑然不记得般,而这称呼,在他生前,都很少用。

我在浦东一家酒店的大堂等人,想起三姑父。

人来人往,办完事,我去了趟三姑家。已是晚饭时分,她炒菜、煮面,“你三姑父活着的时候,煮面都要一边搅一边煮……”

我问三姑丽娜现在怎么样,人去哪儿了。三姑笑:“女大不中留,这不,大一就有男朋友了,是个老实孩子,不像有大出息的,但对她老好老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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