固执是我最大的美德

文_李　伟

菲尔德来自英国，是老牌英国名校的毕业生，我们的研究生英语写作课老师。在我们眼里，他既是一位典型的英国绅士，也是一个浑身散发着大英博物馆气息的老古董一样的家伙。在一个学期的时间里，我们尽数领教了这个传统的英格兰人的严肃、认真、有条不紊以及固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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开学初，就听说菲尔德要任我们的专业英语写作课的主讲，班里一片哗然。去年的写作课，所有的外籍教师里，只有他给了自己班里的四个学生不及格，这个死板的老古董早让我们久仰大名了。

第一次上课，气氛比较紧张，虽然老古董抱着一堆东西进来时，带着他那经典的、迷人的、礼节性的微笑。

看到他下发的教学计划表时，大家眼睛都直了。上帝啊，他把一个学期36节课的每节课的时间安排都详细规划好，详细到每节课的每个两分钟的用途。菲尔德擦着眼镜说，从本节课开始执行本计划，第一节和第二节课的计划没有置疑期，如果对第三节以后的课程安排有任何异议，可以在第三周周一晚8点前发邮件、打电话或者在他的“office hour”去面谈提出异议。我听见有人在笑：“老头子名不虚传啊，计划这么详细，计划哪有变化快？”老古董听不懂中文，也可能习惯了中国学生对他的做法的非议，平静地转身在黑板上写下了自己的邮箱、办公室电话、住宅电话、办公室地址、手机号码和住宅地址，然后，告诉大家，黑板上的这些联系方式是有优先次序的，也就是说，发电子邮件、打办公室电话是首选，只有前面的方式找不到他时，才可以依次选择后面的。

老头把这个原则强调了一遍，又下发了一张上课的注意事项：“为了保证课程的效果和效率，保证课堂上良好的师生沟通，以下这些注意事项在我的课程中具有强制力……”我看到这张纸上写了从禁止吸烟到提问请举手以及重复提问不予回答等二十多项内容，详细而且严密。后来，好奇的我曾壮着胆子发邮件问他，对“计划赶不上变化”这句中国俗语怎么看。他回复我的邮件内容是：“与研究生英语写作课内容无关的问题，我没有义务回答。”而整个学期，老古董竟真的严格而且准确地执行了他的时间表和规则，最大时间误差不超过一分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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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古董经常以一个传统而且正宗的英国人自居和自豪。我们感觉，似乎在他眼里，英国的一切都是好的，而同样说英语的另一个强大的国家—美国，则根本不值一提。有一次，他听说有个美国外教带着烤箱在课堂上教学生做小甜饼，他很不屑地说：“取悦学生难道比上课更重要？你猜不到美国人在想什么。”

一次上课，我们问他，英国英语跟美国英语最大的不同是什么。他想都没想，就说：“我是这个大学里唯一一个来自英格兰的教师，英格兰的英语才是真正的英语，是为绅士准备的语言，我不喜欢那些美国人随意的作风和他们随意的说话方式，因此，我很少跟他们打交道。如果你想了解他们那些所谓的英语，你可以随时跟他们打招呼，他们会立刻跟你聊得像老朋友一样。”我心想，恐怕大多数人还是喜欢那些像老朋友一样的美国人，而不是你这个老古董吧。不过我没敢说出来。

老古董上课就来下课就走，从不迟到，也从不拖堂，非常准时。他很少跟我们闲聊，如果有人想跟他聊个问题，他会告诉这个人在什么时间到什么地方去找他，那个时候，他才是有空的。据说他一直在写一本书，是关于中国的，我很客气地说如果他的书出版了，希望能拜读。他说，他的书是写给来中国的旅行者的，不适合我读。他的直率令我很尴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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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古董一夜成名还是因为开除事件。他的固执可能让周围所有人都产生了想骂街的冲动。但是，你找不出他的错误。因为，事实上，道理确实在他手里。

快期末了，他布置了一个开放式作业，是写一篇关于现代城市生活的英语话题短文。他很认真地说，既然这个作业属于期末考核的一部分，因此，任何作弊的行为—也就是所交作业非本人原创的行为，都属于作弊，按校规处理。读书这么多年了，我们从来不认为没有老师监考的作业也可以看作考试，因此，他的话可能没有一个人在意。当然，如果大家老老实实地去做作业，这件事到最后也不会那么不可收拾，而且作业的内容也确实非常简单。但是，当他在最后一节课，将六份作业贴在黑板上并且逐一点评哪一段是从哪里抄来的时候，我们都发现，事情现在变得非常糟糕。他判定，其中五份作业是部分抄袭，第六份是完全抄袭。因此，他指着校规手册说，他将上报校务委员会，这个班里，将有五个人获得不及格和留校察看的处分，而剩下的那个可以永远地回家了。

当我们确定老古董不是在开玩笑时，全班都非常安静。他没有点出这六个人的名字，但他说，这六个人有一个星期的解释期，如果这一个星期里，不能拿出合理的解释，那么一个星期后，报告将送到校务委员会。末了，他突然高声说：“那些让我很失望的同学，你们可以在一个星期内随时拨打我的手机说明事实，但是请记住，我只相信事实。”

老古董离开的时候，大家突然觉得，也许他只是想惩戒一下大家，就好像给我们一个教训一样，最后的结局也许不会这么糟糕。我听到有一位同学说：“他有什么权力开除我？”

半个月过去了，我都快把这件事情忘记了，却突然在学院学生科里听到了这个消息：老古董已经交报告了，校务委员会同意他对其中五个同学的处理，但是对第六个，不想开除，结果老古董要求学校对这件事情进行听证，学校领导被他搞得焦头烂额。当然，真正焦头烂额的是那个说出“他有什么权力开除我”的家伙。据说，他去老古董家时，被老古董拒之门外。老古董判定他的解释没有可信性，而且自己也没有义务去听任何乞求。

又过了半个月，据说学校领导开始通过外语系去说情，还动员了几个语言沟通问题不大的美国人帮忙，但是都没有结果。

暑假里，老古董厌倦了各色人等的说情，在家门口贴了一个“不欢迎非预约来访”的告示。

新学期开学的时候，这个官司还在打，眼看老古董要把我们一个辛苦考上研究生的同班同学赶出学校，大家也都愤愤不平起来，背地里没少“问候”他。我们学院的一位领导也私下说：“英国人真是死脑筋，太固执了，赶走学生对自己有什么好处？”

又过了一阵子，那位被老古董钦点的同学离开了。据说最后学校所有的处理都按老古董的意见办了—当然，大家都知道，他的意见与校规高度一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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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学期，离开了老古董的课堂，我很快把他忘记了。直到有一天接到他的电话，他要我去把全班的英语作业都领回来。

我到他家时，他已经把作业都包好了。我问他，里面有那个被开除的学生的作业吗？他说有，还说希望我能转交他本人，因为这个东西的所有权是他的。我跟他聊了很多，最后才壮着胆子说出了我很想说的话：“你知道吗，因为那件事情，很多人觉得你非常固执。”他点点头：“固执是我最大的美德，不是吗？”我有点惊慌，因为，好像内心深处藏着的一点东西被拽了出来，我笑笑没说话。送我出门的时候，他告诉我：“我知道，我的思维方式古板而且陈旧，但是我想提醒你的是，年轻人，如果你不能认真而且严肃地对待生活，生活会同样对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