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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只是一个黑夜

时间:2022-12-28 理论教育 版权反馈
【摘要】:梅卓当年的反对不过是女人的短见,丈夫还是贷款开了城里第一家私人影院。结婚以来,情人、丈夫一直是丈夫一个人充当着。小糖家的情况梅卓是知道的,眼下能帮到她的就是自己。拿十万二十万不难,万一她不回来了,她可担不起让小糖扔下丈夫儿子远走高飞的罪,将来姨父姨母、小糖的丈夫儿子都反过来怪她,不敢夸这个口。

丈夫一年总有三分之二时间不在家。梅卓当年的反对不过是女人的短见,丈夫还是贷款开了城里第一家私人影院。没几年,影院成了影城,丈夫也成了老板。为了不让自己事事蒙在鼓里,梅卓咬牙学会跑银行,跟人应酬,投其所好地送人礼品。

以前她不是这样一个人。以前她是有点诗意的,喜欢看个小说读读诗歌。丈夫除了偶尔讥笑一下,并不干涉她。反正她有足够的钱,不怕约不到朋友吃饭喝茶。只是晚上待在家里,女儿睡觉了,保姆也回家了,她坐在书房里,翻翻过去读过的小说诗歌,仍觉得心里有一块空白,不知道怎么填补。

临近岁末这两天,梅卓心里的不痛快也达到了顶点。

她是吃了午饭坐下的,准备把这一年的账目再捋一遍。下午电话不多,合上最后一本凭证才发觉快下班了。财务室的两个小姑娘早不见了,她对她们一向睁眼闭眼,只作糊涂,她们也都是领情的,拥护她超过拥护丈夫。可这天她的目光顺着桌面掠过去看着窗外低悬的太阳,心里非常灰暗。

她只不过需要有个人陪一会。

还能怎么样?命运不可能更好了。

这就是好友们所说的中年危机?她已经进入了,无药可救。

她茫然望着太阳,让斜照的阳光停留在脸上、鼻子上、嘴巴上、下巴上。她还微微抬了抬头,想让太阳抚照的面积更大一点,也可能是她想让自己更动人一点(对着太阳动人一点)她没有情人。结婚以来,情人、丈夫一直是丈夫一个人充当着。丈夫不爱抚她,她就成了没有人爱抚的人了。

她怎么也不算丑吧?

她存心要让自己眼花似的继续注视着太阳。她只不过需要有个人陪一会,提议去哪儿走一走,让心里生出点新鲜的东西。

要是一个暗恋的人都没有,她的日子是过不下去的。她不免又想起那个男人,想起他的脸。

他还算丈夫的朋友呢。他们一起去的那几次宴会,每次他露一露面就走了,怎么走的都不知道,只见椅子空了,桌上留着他喝过的茶杯、酒杯,他擦过的叠得整整齐齐的餐巾,依然光洁的盘子。她不知道他吃了什么。她不好意思让别人发现她在看他。她不好意思。他不喜欢呆在那儿他就走了,真洒脱呀!她不喜欢呆在那儿却像有铁链拴着她,让她觉得痛苦。

脸上的阳光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移走了,从她脸上忽地跳到地上。

她低下头,怜悯地看着这一小块梯形的阳光。它只是太阳残留在地上的万千万千阳光中的一块。

空调的热风吹着她,她却脸上一冷。心里刚开启的铁盒又关上了。

她的脸显出落寞——还有老态吧。不是说恋爱中的女人才富有光泽吗?

当年的她把一张被爱情催生出光泽的脸朝着丈夫,眼泪婆娑地坦白了这段恋情。什么时候开始的呢?丈夫问她。

就是你喝醉,他送你回来那次。真是那次吗?总要有个开始,她自忖。和烂成一滩泥的丈夫比起来,他清醒得可爱,一个从酒场上清醒地回来的人,帮着吐得一塌糊涂的丈夫脱鞋换衣服,倒热水擦脸擦手。

她说完事情起末,后来怎么约会,当然都是吃饭喝茶,去过一次海边,真的只有一次,可他整天在她心里。

丈夫只说了句这没什么。她吵了半天,说她要离婚,不能人在这里,心里想着另一个人。他才又说了一句没用的,以后你知道这种人没用的。

她不相信。一个昏沉的夜晚,和女友们在歌厅唱到十点钟,她把他叫来,任着性子说,我要去海塘,你带我去海塘边。

他说太晚了。她说不晚,一点都不晚。他还是坚持太晚了。最后她胜利了,坐到他的车上。

车开了,她闭着眼睛说,我知道你要说我任性,我只想为自己活一次只活一次也好。车窗上撒拉撒拉洒下小雨滴的声音。你看我多会挑日子,这样的小雨天。她说,觉得心满意足。然而车开进了一个弯道,一个大弯道,紧接着一个小弯道。她太熟悉这里了,熟到闭着眼睛也知道这是哪里。她睁开眼睛,看见家里的屋顶和烟囱,就像沉到了水里。

她不能沉到水里。她没有水肺,她沉到汪洋里只有死。

丈夫说得没错,这男人如大祸临头只知道说,我们是朋友,怎么能这样?我们是朋友,怎么能这样?

她甚至没听懂他说的是和丈夫是朋友,还是和她是朋友。

她合上手里的账本,再次把回忆的铁盒子用力关上,一丝的回忆也别想从里面钻出来……

真泄气呐。她泄气极了。她简直泄气到极点,一动不动歪在椅子上,听着走廊上来来去去的脚步声。其中一个脚步声朝着她过来了。越来越近。

不知为什么那张脸还是从关上的铁盒冲出来,温和的看着她,没用的看着她。

探进来的也几乎就是这张脸。他有一半头发遮盖在额头上。

她几乎是面无人色地看着门口。

“我是苏雷啊,”他尴尬地笑了笑,说,“刚刚采访了几个你们的员工,说你在这儿,打搅你了吧?”

“是你。”他们见过,可那一面没让她产生过什么联想。她扫了一眼他的头发,又扫了一眼他身上带白绒毛领的黑棉衣,两条紧实的包在牛仔裤里的腿,她想略去他的鞋不看的,还是看过去在浅褐色的柔软的牛皮上停留了一秒。

等到她叫他进来,在她对面坐下,笑着问他,“为什么采访我们的员工啊?”就觉得他和记忆里的那个人也就两三分像。一点点的酷似。

这天晚上,梅卓在影城边的一家印尼餐厅跟小糖说了这件事,从她无聊地看着太阳说到苏雷走进来。

“帅哥吗?”小糖鼓起嘴笑了笑。这表示小糖根本瞧不起这帅哥,连带着瞧不起梅卓,打电话叫她出来吃饭,原来为了说这帅哥。

“你吃过帅哥的苦吗?哪个帅哥怎么着过你?”她对小糖的挖苦不满,“这真是帅哥,绝对帅。”很有食欲的把一勺炒饭塞到嘴里。

她不戒备跟小糖说什么,她们既是表姐妹又是同学好友。

“你别这么看着我,他不会看上我的,人家是记者,80后,比我还小五岁呢。而且,我跟你说过,上次那事过去之后我再也不会爱上谁了。”她说,放下勺子。

小糖看着她。

一瞬间,小糖眼底有阴云飘过。倒三角形的阴云,像个不祥的袋子垂在眼皮下。

梅卓黯然。小糖是怕自己又歇斯底里么?她不能想起那个人把她送回家,不能想起他给丈夫打电话一直等到丈夫回来。他不能这么出卖她。她对他除了爱没有别的,那时为了爱他叫她去死也可以的。

她端起水杯喝了一口,不出声地把水杯归到原位。

这担心是多余的,她很平静,她这么平静,连自己都不可思议。这就是时间的好处吧。

她现在好了,才不会再为什么情所困。

“跟你说过没有?这五六年我的心就像一只空盘子。”

“空盘子。”她强调,拿起勺子敲了一下面前的盘子。她没有笑,不过她的眼睛里一定有了笑意,小糖也笑了,问她,“谁的心不是一只空盘子?你以为我的盘子里就有东西?”

“跟你开玩笑。他帅不帅,跟我又没关系。他是来采访的,说马上要过年了,问几个外地员工回不回家。你知道他们怎么说?他们说不回家,老板娘好,过年多发工资给他们,春天还带他们去外面旅游。他要把我写到报纸上去。我问他是不是真的,我这辈子还没见过报呢。”

“我在担心,你们不会有故事吧?”

“算了,什么故事!说说你吧,干嘛去美国?你那边又不认识人,游学机构都是赚中国人钱的,别被他们骗了。”

“骗了就骗了。我想去国外看看画,学点英语也挺好。”

“好画上海北京也有,非要跑那么远?”梅卓说是这么说,也知道小糖的脾气决定的事谁也拽不回来。为了去国外,跟家里闹得很僵。

“又不去多久,你以前不也经常一个人出去?大理、哈尔滨、喀什,你都去过。”小糖说,说得梅卓笑起来。

那都是七八年以前的时候了,她还没有插手影院的业务,现在她是被影院拴住了,或者说被影院的账务拴住了,哪里也去不了了。也不想去了,到哪里其实都一样,还不如上一天班,晚上呆在家里最舒服。

说到这里,梅卓看着小糖:“你说,我现在是不是一身铜臭?”

“有一点。”小糖笑。

梅卓一阵泄气:“算了,铜臭就铜臭。”

铜臭不铜臭,管那么多。她现在过得很好。要说小糖在室内设计上有什么才能,她这个表姐加好友也说不上,一会儿迷山水画,一会儿迷抽象画,要她看都是东一竿子西一竿子,真学到什么了?去外国!花那么多钱有意义吗?小糖家的情况梅卓是知道的,眼下能帮到她的就是自己。拿十万二十万不难,万一她不回来了,她可担不起让小糖扔下丈夫儿子远走高飞的罪,将来姨父姨母、小糖的丈夫儿子都反过来怪她,不敢夸这个口。

食客一拨接着一拨走进来,把边上的空座都占满了。

梅卓叫服务员过来买单,看着那些拖着孩子出来玩的三口之家,她固然不想提起丈夫,还是说:“又要过年了,还不知道他回不回来。反正他现在一年总有三分之二时间不在家。”

小糖默然看着服务员小跑着送来找零,鞠着躬走开后,说,“叫老游少出点差吧。”

“我能让他不出去就好了。他现在野心大得很,我也想通了,随他折腾吧。我现在也不盼着他回来。他回来也不跟我在一起。”

这末一句本来是最刺痛她的。现在她把它吐出来,一瞬间的疼痛之后,却是说不上来的空。

从餐厅出来,两个人沿街逛了一会,趁打折,外套、内衣零零碎碎买了不少,小糖的那一份是梅卓付的账,算是她送的新年礼物。车开到小糖住的小区门口,梅卓说,“不开进去了,走之前电话,我请你吃饭。”

“今天不是吃了?”

“吃顿好的,今天的不算。”

小糖下车前还是又说了一句:“我看那记者不错,老游这么过份,你别太委屈自己了。”

开出三个路口,梅卓才慢下来。

又到一年最热闹的时候,马路两边挂满彩旗灯笼,灯也亮,一大片一大片地从前面扑上来。

自小城新来一个市长,一下子发展起来。到处是新开的楼盘,名人故居也没保住。有人私下骂他把子孙后代的钱都花光了。可是子孙后代像一个虚幻的符号,眼前一幢幢建起的高楼,不比大城市差的商业中心、娱乐中心、金融城、大学城,才是真的。

她还是喜欢这城新一点,有什么必要留住那些破旧的东西?它们总要消失的,就像人总要死的。为什么那么期望一件东西不死,牢牢留在那里?

经过一条商业街,梅卓伸着脖颈,朝前察看路况。

对这辆车来说,她的个子偏小了一点。可她还是喜欢大车。大车性能好,稳定。前年老游把这辆雪白的宝马七系当生日礼物送给她,连妮妮都嫉妒了,一个劲儿说,“爸爸对你真好。”

上个月老游去东京前问她要什么,妮妮也是这么说的。

“难道爸爸对你不好?”她笑妮妮心眼儿小。

“你听不出来吗?我是高兴爸爸对你好呀。”妮妮说。

“行了,行了,这么大了,还这么粘着妈妈。”老游把妮妮拉过去,“说说看,想要什么?爸买给你。”

“啊!真的想要什么都行吗,老爸?”

“那当然!”

女儿又惊又喜,只是不肯坐到他膝盖上去。

她真是大了,她和老游对视一眼,都带着点嘲讽对方的笑。

生妮妮前她怀过一个空胎。医生说这是老游的原因,可能他酗酒,精子质量不好。她不相信,她要去杭州去上海的医院。直到怀上空胎的第三个月,她才同意医生把空胎拿掉了。

那段时间她老是做梦,梦见在果园里摘苹果桃子,摘下一个,只有皮,没有肉。再摘一个,还是只有皮。

妮妮是在别再怀个空胎的恐惧里有的。所幸妮妮只有一点点前翻足,是最小的畸形。八岁前已经校正好了。有妮妮在,这婚姻再坏,也赖不掉。反正十五年也过下来了。妮妮都十二岁了。

“老游这么过份老游这么过份……”小糖的声音仍在她耳朵里,嗡嗡地响着,震动着她。她真想喊出来“他怎么过份你说出来你都知道什么!!”

后面一辆车按着喇叭,要超上去。

是辆红色的小标致,在后面跟了有一会了。往右稍稍移一移,让出道就行。她这么想着,打方向盘的手已经往右偏去,又缩了回来,干嘛一定要让?准是个女的,年轻,心浮气躁,瞧不起一切做老婆的女人,以为全世界的男人只爱自己。老游会送车给她吗?皮包?项链?拿回一张假发票骗她是业务招待费。他就会骗她!为这样的女人骗她!她不仅没有往右边靠,反而往左边开过去。那辆车被她弄得措手不及,擦着她往前窜去,她吓了一跳,一霎那间,模模糊糊看见车里的人打着发髻,果然是个女人。

梅卓在心里骂这女人胆子也太大了,这都敢超车!接下去,开车毕竟专心了。

一个红灯把行人拦在路口,她松了刹车,从这些人面前缓缓开过去,隔着车窗,她听到人丛中发出的说笑声,看得见最前排那对男女拉在一起的手。谁知道这些走在一起的人都是什么关系?哪本书上说的,这个世界的肮脏比书里想到过的肮脏都还要肮脏。眼前的这些跟她有什么关系?她打开车窗,让风吹进来,方才餐馆空调打得太高,她热出了汗,小糖临别的话也让她热出了汗。

别太委屈自己?所以有个情人?给干枯的生活来点佐料?来点润滑?

苏雷走之前,他们互相留了电话。

是苏雷先提出来要的,“报纸出来打电话给你。”

“我等着,谢谢你给我们做广告。”她还能想起自己当时的笑声。

不到三个小时已经像场梦。

出了商业区,窗外的灯光陡然冷清下来,人也少了。算了,还是回家吧。她把车停在路口等红灯过去,皮质方向盘上自己两只瘦小的手,依然还如孩子似的。

只要妮妮不在身边,她就还是个孩子,怎么都吃不胖的瘦弱的孩子。再富有营养的东西,人参、燕窝、虫草,吃一整个冬天也滋润不了。她从来没有这么可怜过自己的手,眼下能稳住自己的也只有这双手了,她可不希望自己连同这辆车撞到死神那里去。她还要活着的,很好地活着,她还有女儿,还有父母,他们在她心里比记忆里的那个男人比苏雷重要得多。

车拐上一个弯道,一个大弯道,紧接着一个小弯道。她看到自己家的一棵樱花,一棵垂丝海棠,静静伸展着光秃秃的枝条。

她吐了口气,踏实了。谁能说她不是老游的妻子?她在这里的位置铁打的一样牢固。

她就像打了猎回来似的,把车停入车库,大踏步地走近大门。门开了,妮妮拿着苹果从后面冲出来,“我听见你的汽车了。”拉着她的胳膊,嚷着家里有蚊子,都咬了她好几口了。

保姆梦梦阿姨笑笑的看着她们,说妮妮刚练好琴,洗澡水准备好了。

梦梦姓孟,妮妮小时候口齿不清,把小孟阿姨叫成梦梦阿姨,大家笑了一阵都随着她这么叫了。也叫了十年了。

梅卓进了屋,把客厅的几只抽屉都翻遍了,找出夏天剩的风油精给妮妮抹上,像往常一样陪她坐了坐,说了说学校里的事,又等她洗了澡,过足跟妈妈在一起的瘾,捧着iPad去房间了,才坐到书房里。

今晚月光很亮。她关了灯,把一杯茶搁到窗台上,自己坐在幽暗中的一把椅子上。

老游外面有女人这是肯定的。

她有些木然地望望地上的月光,望望扭成S形的漂亮的窗棱。一个朱釉的大肚花瓶,几个书柜隐在幽暗中,墙上挂的一幅字“幸甚至哉,歌以言志”,是她十年前照着书上瞎写的。如今她又有什么志呢?这不是她的生活吗?难道非要小糖暗示她,她才知道它变了味,像块依然鲜美的蛋糕,盛在漂亮的盘子里,已悄然生出细白柔软的霉花?

接到老游的电话,梅卓刚从外面买了花回来,和妮妮坐在窗前修剪。除了白玫瑰,她还买了一种叫玛丽亚的淡粉玫瑰和浅紫的野蓟草,这样搭在一起不会太素净。毕竟,是要过年了。趁着出门,她还洗了头,男服务生刚把一撮凉凉的洗发露抹到她头皮上,她听见手机进来一个短信。

服务生小心抹干手,把手机拿给她,带着殷情讨好她,“男朋友的?”

“男朋友?我女儿都快十五了。”她有意把自己说老些,自己也知道并不是这么回事。

果然,几个服务生都把头转向她,“我们以为你还没结婚呢。”

她撇撇嘴,表示她才不相信他们的话,伴随着一个奇异的心跳,她看见短信是苏雷发过来的。只有一句话:“看今天的报纸。”

她扭着头,花了很长时间在屏幕上摸索着回复“在外面,明天上了班看。”

他很快回了进来,“你这么忙啊”,后面加了一个笑脸两个感叹号。

干嘛非要编造一个理由呢,她笑了,摸索着回复“也不忙,洗个头,再去买点花,要过年了,让自己心情好一些。”

他回进来“那还是我忙,我在加班。”后面加了一个鬼脸。

她看着这鬼脸,不敢相信。这别又是个老掉牙的开始?她先回了个一样的鬼脸,想想,把鬼脸删了,换成最常用的微笑,点了发送,把手机揣回口袋。

镜子里她披着一头湿发,圆脸,小眼睛,眼稍很长。在这面镜子里她特别美。

直到花买回来,她心情依然很好,和妮妮商量着过年去哪里玩。

手机响了,她瞥一眼,对妮妮说,“你老爸!”

“啊!他终于露面了!”妮妮放下花和剪刀。

“四点半到家。”老游在电话里说,又问,“妮妮呢?”

“在边上。”

妮妮兴奋地缩起脖子,嘴咧着。她把这表情称作“承恩”,一直认为梅卓很受父亲宠爱,梅卓承到的恩也最多。一次梅卓问她,“那你嫉妒吗?”她说不嫉妒,“为什么要嫉妒,你是我妈!”

放下电话,她告诉妮妮,“你老爸刚下飞机,晚上请我们去花园酒店吃饭。”

“喔!太好了!我要吃那里的酱爆鸡爪,他们的酱爆鸡爪太好吃了。老爸都多久不带我们出去吃饭了。”妮妮笑嘻嘻地又拿起花和剪刀,这一束花,她全挑了玛丽亚,准备放在卧室里。

梅卓看着妮妮的脸,妮妮长得不像老游,也不像她,十二岁了,还像小孩一样,吃东西没个样子。才眉开眼笑的,忽然又挂上阴云:“哎,妈,上次他说女孩子吃鸡爪不好看。他不让我吃怎么办?”

“瞧你,他哪次不让你吃了?我说你换点别的吧,鸡爪有什么好吃的,啃得脸上都是油。”

“我喜欢。等会你来点,行不行?”

进来送点心的梦梦阿姨笑起来,“我们妮妮是可爱。你爸出去了这么久,回来疼你都来不及呢,不相信你看着。”

妮妮像小狗一样呜呜的叫起来,要跟梦梦阿姨打赌。

“好吧好吧,我来点就我来点。”她不耐烦地想快点结束这个话题。老游总算回来了。可她并不高兴,甚至,连刚才从苏雷的几个短信里得到的快乐也没有了。

连家里的阿姨都知道他去了这么久,他把这个家当什么?把她当什么?想来就来,想走就走。

等会她要问他!

这个念头刚浮出来,马上被另一个念头打败了。问什么呢?问也白问。

母亲在世时劝过她好几次,别太管着老游,放在过去,他算个资本家了。从前资本家哪个不娶几个老婆,不如好好做她的太太,再怎么她也是正宫。母亲说这话是有来由的,母亲自己就是这么过来的。她这时想到这番话,就像看见母亲坐在面前,忧愁地看着她。正因为母亲已经不在世上,仿佛更能看明白她依然在乎着他。这在乎和不在乎之间,却是令她迷茫的大海一样宽阔的东西,让她无所适从。

她心神不定等着老游那辆大排量汽车开进院子,直到真的听见轰隆隆的声音。妮妮跳起来,喊着“老爸来了!”跑下楼。她踌躇着,跟了下去。背靠门站着,听父女两个一路说过来。

老游穿着厚夹克,这么阴冷的天,依然戴着超大的墨镜。

绿阴阴的镜片上映着她自己,矮矮的,穿着在家里穿的绸布棉袄,很滑稽。

镜片下面的脸是一种冻肉的颜色,黄黄的,毫无血色。像是没睡好,又吸多了烟。

“路上堵车吧?”她朝他笑笑。努力设想他们很好,他们很正常。她丈夫出了趟长差,今天回来了。

走近老游,接过一篓水果,他手里推着箱子,背上还有一个死沉死沉的大背包。

他的手依然白净得能看见青筋。毛呢的茄克一尘不染,里面翻出来的米色高领干干净净,头发好像理过了,他喜欢头发长一点,在脖子后面拖个鸭屁股,这样子相当帅。

老游在镜片后面看了看她,没有说话,不过他似乎笑了一笑。

这就是一个丈夫的行径,不见了这么久,回来也不告诉你去了哪里(她不相信这一个半月他一直呆在东京),过不了几天,四五天?五六天?一个电话告诉你他又要走了。你无权过问,那除了让他厌恶不会有好结果。他已经给她最大的报答,让她得到一个名义上的家。她不该多想。不该贪婪。

墨镜对她情绪上的起伏毫不在意。

他说了刚下飞机遇到的鬼天气,汽车开进这鬼地方空气里一股硫璜味儿焦臭味儿,骂这鬼地方真是被只顾要政绩的大领导们弄坏了,他们什么也不懂,只知道吹大牛,只知道提拨爱吹大牛的人。然后他很快心平气和,和妮妮说着带给她的最新款的电子阅读器,刚把箱子拎进房间横下来,就奉命找钥匙开箱子。

她没再跟过去,把剩下的几枝玛丽亚剪了剪,插到两个玻璃水杯里。那边晃动的两个人,不时发出说笑的声音。

“东京好不好玩啊老爸?!”

“下次让你妈带你去。要多少钱爸爸给。”

“呀——这个阅读器我同学早就有了。”

“瞎说,这是美国最新出的……”

“真的——”

“接上电试试吧……”

每次看到妮妮围着父亲转,她都会心酸。

老游脱了外套,穿着米色毛线衣。他的衣服都是自己买,她买的他也穿,穿一两次,表示领她的情。

“妈妈,你怎么还不过来?爸爸给你买了好多东西!”妮妮喊她。

“好东西我们都有了,还能有什么好东西。”她仍远远看着他们——她之所以还在这儿,就是为了他们。再往小里说,为了妮妮。

老游回这里,可能也不过是为了妮妮。

他摘掉了墨镜,眼圈浮肿,发青,难道机场还上演了一场生离死别?从爱到恨的闹剧?总有女人不那么善罢干休的。

“还不过来?”眼睛对着她,手上托着一个细长的粉红首饰盒。

“什么?”她接过盒子,终于有了兴趣似的。

应该是条项链,会有钻石吧?她猜想。

“妈妈你不看看?”妮妮抱着阅读器问她。

“吃了饭回来再看吧。你们也准备准备,去吃饭吧。”

“别急呀,还有。”

她接过普拉达牌的黑色手提包,一件颜色娇嫩的和服式睡衣,连同首饰盒一块拿到睡房,其实只随手放在了梳妆台上。

老游的习惯,不管接不接待客户,晚上正餐之后要去酒吧喝两杯。

妮妮早就习惯了他把车停在后院门外,让她们先下,等车开进树篱围墙,手习惯性地伸到门锁上,准备下车了。她手里还提了一个纸袋,里面是吃剩的五只酱爆鸡爪,他今天什么都依着她让她很快活,“老爸,你不老是出去有多好。”

“我不出去你能过这么舒服?”老游带着宠爱在她头上拨了一拨,把她的头拨得往下一沉。

她抬正脸,抗议说,“你别拨我的头好不好?你这样让我觉得自己很蠢。现在连我同桌都说我蠢,到哪儿都要我听她的。”

“你管她说什么,不听不完了。”看着她,梅卓只有笑。妮妮成绩不大好,她们班上家境好的几个成绩都挺一般。她不认为这跟因果报应有关,因为他们太有钱,折了孩子的福。她现在还小,就算以后进不了大学也没什么,老游会送她去瑞士学酒店管理。他早有此打算,这算他拼命赚钱的一个理由,而且,他的确会赚钱,三十七八岁挣到这么大一份家业。她应该知足,可她心里又为什么总觉得不平?

看他把车开进后院,妮妮问:“老爸你不出去了?”

“今天累了,不出去了。”

“啊哈,今天太阳西边出来了。”

“没大没小的,现在你看见有太阳?”

“那就月亮从东边出来。不行,你得陪我下围棋。”

“不是要看阅读器吗?怎么又想下棋了?”老游说。

“好吧!”妮妮冲到沙发前,拿起扔在上面的阅读器,又去厨房开了冰箱,拿了一支迷你雪糕,嘀咕着“老爸老妈,我把时间留给你们了。”兴冲冲往自己房间跑。

看她消失在走廊上,梅卓再一次涌起“这孩子真是长不大”的无奈。

平时妮妮睡觉前还要缠她一会,她正好先去洗澡,换件舒服的睡衣,找本书找张碟片看看。

今天她也这么早洗澡上床?心里就像多了个锅子架在火上,咕嘟咕嘟响着。

老游进了房间,说机场的空调热得难受,三下两下把衣服脱到窗前的扶手椅上,拿着睡衣进了卫生间。

她看着他脱下的衣服,想让他扔那儿好了,等会全要扔洗衣机洗掉的。无所事事走到窗前,拉开一条窗缝。

风小了,园子时黑黢黢的,亮着几只柠檬黄的小灯,什么动静也没有。

她喜欢这么眺望园子。心里并没有什么要去实现的梦想,没有多少惘然。很久以前,大约为他晚回家哭过太久之后,她学着让自己的身心尽量保持宁静。

她已经习惯了这种一个人的也不只是一个的黑夜。

这样的黑夜也不只是黑色的,而是一个鲜血淋漓的裂口。

浴室传出水声。

隔着两道门,水声沙沙的像小雨。

有一阵停了一会,又响了。

除了水声,还有别的声音。极细的,像人的说话声。

是的,肯定是说话声。

他在里面说话。

她回头看着他脱下的衣服堆。

他的眼镜、钥匙、一个从不离身的银指环——结婚前他去银楼打的——全在电视机边的柜子上。

手机却不在。

什么话要躲在淋浴房里说?

没必要这么鬼祟,他有的是独处的时间,尽可以谈他那些机密的事情。

不管怎样,他在家总是堂而皇之,这是他们没闹崩的一个原因吧。

他随即也就出来了,拿着手机,神色自若,开了电视坐到床上。

房间里顿时充满了足球场的喧闹声。

他在家不是看报纸便是看球赛。她有时说吵,他叫她睡妮妮那儿去,“她不是想跟你睡吗?等她大点,出去读书了,想睡也睡不了了。”

她承认他的话没有错。她身上作为母亲的那部分让她时时牵挂着女儿,担心她睡觉踢翻被子着凉,可她作为女人的那部分总在他的话里变得冰一样的凉。

他伸长手,抽了一张纸巾,擦着耳朵说,“这次去很顺利,基本签下来了。”

“哦。”她说。她知道他说什么。

他准备在影城开一家韩国生活馆,专卖日本韩国的高档服装、化妆品。他喜欢日本人的东西,说全世界只有日本人最懂得美。他还很奇怪为什么谈到文化,中国人爱说日本人和中国人源于一流,不是说日本人本来就是中国人的后裔吗?一谈到战争,谈到大屠杀,就成了势不两立的两个国家。

她说他反动,说过在过去他这么说非坐牢不可。他说她不懂,狭隘。她说她是不懂,狭隘,现在大家都抵制日货,你开个日本生活馆,还不被人放火烧了。

之后他把京都生活馆改成韩国生活馆。

“全靠老李帮忙。他老婆想带女儿去法国玩,你跟妮妮也一起去。你上次不是说想去吗?”

她仍然干巴巴地“哦”了一声。

看他玩牌一样把手机颠来倒去玩着,若有所思看着电视,她钻进浴室,拉下头发上的橡皮筋,干枯地站了两秒。她又听见心里那只锅子,在咕嘟咕嘟响着。

他不碰她五六年也有了。

要是争执怎么开始不碰她的,原因还在她这儿。是她怕疼,还怕事后麻烦,还要再洗一次。

她的左耳烫了起来。

这似乎也并不是老游回来惹出来的。

她不知道自己在浴室呆了多久,出来,他还是那样,在被子下曲着一条腿,看着电视,颠来倒去玩着手机。今晚,他也是不会碰她的吧。一种恨意,除都除不去的恨意冲上来,变成一句责问。

“不是谈成了,还烦什么?家里就让你这么没意思?”

无论她怎么想让自己更像在跟他玩闹,她的声音就是生硬的,变成一只顽童的脚,把自己刚才架在火上的锅踢翻。咕嘟咕嘟的声音没有了,丈夫的爱没有,白日梦一样暗恋的爱也没有了,心里跟身处的房间一样只有一阵死寂。

“我不过是在想点东西。”他的声音也生硬了。

想点东西?她听见自己在心里猛地朝他啐了一口。可能吗?只是在想生意?再开口,也就管不住嘴的倒出一些话,诸如出去这么久只来过三个电话,妮妮夜里不舒服打他电话几次都不接,你以为我那么想给你打电话?那是因为妮妮病了!病了!

他的脸变了。

又是一张冻肉一样的脸。比进门时还要黄,还要干硬,没有水份。

“每次我一回来你就这样,这么闹有意思吗?”

“我闹?”她涨红了脸反问,“你算过一年几天在家?”见他没有反应,似乎被他戳中了,手朝他伸过去,“你把手机给我。”

“干嘛给你手机?”

“不敢给我吧!你敢说里面没有秘密?”

她尽力不让自己像那些女人,小时候邻居家那些为丈夫不回家跑到丈夫情人家门口吵骂的女人。本来只笑话她丈夫和姘妇的邻居们,连带这女人一块笑话进去,很多年很多年笑话下去。她从小讨厌这样。说到后来,一句责问的话,变得像玩笑了。

他的脸松弛了,“今天吃什么药了?好好的看什么手机?你的手机我从来不看。”

“那是因为我没秘密,不怕你看。你敢给我看吗?”

“有什么事说出来不行?看什么手机?”

“你自己做的事自己不清楚?”

“你不说我怎么知道?”

“别装糊涂了!敢就把手机给我。”

“没有什么敢不敢的。还是别看吧,我不会给你看的。”他转过头去不再理她。

她气鼓鼓地去妮妮房间了。

等她回来,他半躺着在看报纸。柜子里的一叠报纸他全搬了下来,放在床前的矮几上。是他这段时间不在家积下来的,她替他收得很整齐。可惜都是她没兴趣的金融商报。

台灯照着他浮肿的眼圈。

“他今晚要看半夜报纸吧。”她默然想着,心里非常无味。

影城是没有年假的,总有人要来看半夜电影,就为了不让自己呆在家里。梅卓也要去上班的。她停好车,看见前门围了好些人,在扎昨天买的彩球,这本来是她想出来的,今天心里烦闷,不想过去,慢慢地往办公的楼上走,看见门卫捧着一摞报纸走过,面上一张正是本地的日报,忽地想起苏雷,翻短信,都过去几天了。她这边一说,几个员工听说老板娘在找报纸,有记者写了老板娘登在报纸上,都过来帮她找。又有人说看见过了,这两天没见着老板娘先把报纸留着呢,说着,把折得整整齐齐的一方报纸递给她。

她笑着一反身,拿着报纸进了办公室。

她要自己找。拿着报纸,就好像这整张报纸全是苏雷的,和报社别的人一概无关,她只要找出他的名字,她自己的名字。

看完却有些失望,他只是写了几个留守的新居民,如何过年,在新年里有什么寄望。能有什么呢?聚在一起吃吃喝喝,上上网,去哪儿玩一玩,拿手机拍拍照……一目十行地往下看。

她被他写在中间,作为无良商人的反衬。

其实也就两三句话,女企业家年年春天组织员工去外地踏青,影城员工新年身在外地感受家的温暖。

她翻来覆去看了不止三遍,起初的失望像个细细的果梗,连着的却是一个沉甸甸的饱满的小果子。

她给苏雷写短信,说看到报纸了,写完发出,又看了一遍之前的短信:那还是我忙,我在加班。鬼脸。

他很快回复她,“这都是为工作写的,不好看,以后送你我的书。”

她回“你还写书!!!”

他回她一个调皮的笑脸。

她继续回“以前我也喜欢看书,现在没时间也没心境了。”

他先回进来“我不写书,我画书。”

她怔了怔,删掉前面的话,回他“哦,画油画?国画?”

“漫画。”

她写道“我也喜欢画两笔”,又想她这瞎画纯粹是画着玩的,为了陪妮妮学画消磨时间,不用说的。

她要想一想怎么回复,关上连着外间的小门,拉开窗帘,让太阳晒进来,腿伸得长长的半仰在沙发上——她要享受这个时刻,这种时刻总是过去得飞快一晃就过却能击中她心里的一个地方。她要慢一点,再慢一点。尽量把这快乐拉得长长的,足以让她度过整个新年。

说起来年前和老游发生了这一点龃龉,这一年过年依旧跟以前一样风平浪静。

年初一到年初十,三个人每天提着礼品走着走不完的亲戚。

老游除了父母,只有一个叔叔一个姑姑,住得不远,一向两家并在一起请。

她这边要麻烦得多。住到城里的亲戚不多,多还在乡下老屋。老游的车开到村口进不去,借停在人家晒场上。

冬天的乡下没有常绿的树木,到处黄苍苍的,三个人穿得厚厚的,满手拎着东西,在田间窄窄的小路上往远处低卧的房子走去。

头发被田野空旷的风吹得稀乱,不停地用手去拨,梅卓总觉得很愉快。

这是她度过童年少年的地方,潜意识里,这样回来,算衣锦荣归了。

老游会应酬,迎面过来的人,只要认识他们,叫出他们的名字,或疑疑惑惑提起她父母,他马上停下来跟人家招呼,掏出烟,热情地递过去。

邻居村坊都认为老游虽是城里人,做着这么大的生意,没一点架子,还这么仪表堂堂,真是不错。纷纷跳下自行车、摩托车,笑着高声问他们今年生意做得怎么样,现在住在哪里了,房子几个平方。

她一向只站在一边笑,他总是把自己的十分好说成三四分,为了不让人家不舒服,最后再加几句生意不好做啦等等。

末了,他们不外赞美一句“梅卓嫁给你有福气啊”!有时倒过来说“你娶了梅卓有福气啊”!点点头,重新跳上自行车、摩托车。

要是他们知道她一夜夜孤枕独眠,会说什么?

最后一次和他在一起,还是她主动的。难得那天他回来早,她说你能不能放下一会报纸?难得真的放下了。

那天她有点放浪。她还从没有那么剧烈地摇晃自己,简直要把自己身上晃得动的全都晃动起来。

她想如果这就是你喜欢的,那我也会。别的,她也不知道了。她心里有股气,对他不愿意碰自己的气,也有股欲念。她是正常的,她并非不正常,难道他不知道吗?

让她不舒服的是那张报纸一直就摊在边上,细细密密印满了股市K线图。她洗完澡,他又拿了起来。

这些事叫她跟谁说呢,太难启齿了,她倒是在网上跟几个网友谈过。她们坦率地说她的丈夫有问题,而有问题的原因有一个人说可能他是个工作狂。

她加了她,在网上谈了很久,谈他小时候父母没有时间带他,长期在叔叔家姑姑家轮着住。

他父母一个会二胡,一个会笛子,然而他们直到退休只是文化宫的一般工作人员,不大收学生,因为很少找得到真正喜欢音乐的学生,如果为了钱去教,钻到钱眼里去,不管学生能不能学好,那又违背他们喜爱音乐的初衷。

在他们眼里,音乐始终是神圣的。宁肯跑到没人的乡间,夫妻俩不影响任何人的合奏几曲,自娱自乐。

梅卓倒很喜欢这对温厚的,话不多的老夫妻。有一次,她好奇地问他们怎么不教老游拉琴。

他妈妈说,“他不肯学呀。”

她问老游,老游说他的兴奋点不在琴上。

“那当然,”她讥讽他,“你那时的兴奋点就在钱上。”

老游有了钱,在临河的地段给他们买了房子。这样,他们依然可以去河边僻静的地方吹笛子拉琴。

她们在网上聊到最后,认定他一定是小时候受了太多的贫穷,赚钱的欲望大过了一切。

她很接受这个说法。

慢慢的,她忘了他们还有那么一件事可以做。她的情欲大约泯灭了,因为失望过久冰封在了河底。

是她藏得太好?竟至于没有一个人看得出来他们的不正常?她固然知道在这乡间,他不过是在做样子,年过了,他那好丈夫好父亲的角色像不穿的衣服收了起来,究竟被三个人同进同出的景象迷惑了,仿佛一切关于他的传言都不足以信,她倒想再问问小糖,老游在外面的事到底知道多少。

去小糖家拜年那天,却没看见小糖。小糖的丈夫也没来,小糖的儿子八岁多了,还很瘦小,坐在沙发上一声不吭玩游戏。

“让阿姨看看,什么游戏这么好玩?”她凑过去,他依然不吭声。

她讪讪地问姨母小糖呢,怎么过年也不回家,姨母说她呀,出国前有好多事,天天忙到很晚,小糖的丈夫是因为要陪几个外地的同行买皮衣,所以没有空。

她虽觉得这些话只是出于敷衍,却也不想旁敲侧击打听下去。坐了坐,把礼尽了,饭也没吃,就回来了。

走亲戚的程式一结束,年的气味随之淡了。

老游说走得累了,初十这天不想出门,睡到中午才起来,下午就和妮妮一起把前后花园里的树修剪了一遍。她在客厅里看电视,花园里不时传来笑声,她几次忍不住探头看他们,看他们在为什么事高兴。

等他们说笑着回到屋里,他很随意地说后天去韩国,已经订了机票,时间嘛,这次去的不长,三五天就回来,最长不会超过一礼拜。

妮妮一屁股挤到她边上拉着她说,“爸爸说他回来给我买瘦腿袜,韩国的瘦腿袜超级棒的!还有蜗牛面膜。”

她不悦道,“蜗牛面膜?你才几岁用得着吗?”

“我们班有几个女孩用得皮肤好好啊!妈妈你别老土了。”

“好,我老土。”她不再说话,看着残余的太阳光照着小腿。

卫生间传来洗手的水声。跟踪他吗?把他的去向拍下来?证明他在撒谎,他每天都在撒谎?

电视里的女人发现丈夫偷情还有两个兄弟替她开车跟踪,拍照取证。

她什么办法也没有。

最后无非两条路:不离婚,也不管他,照拿他的钱;离婚,过自己的,从此互不相干。

没有第三条路。

也许是有的——在离和不离的中间。这也是条路。

可要是一个暗恋的人都没有,日子终究过不下去的。

她专注地望着小腿,更深地沉浸到臆想中。

几个丈夫都不在家的朋友约好元宵这天一起吃个饭。

五六年前她们第一次聚会,调侃男人做情人都不靠谱,不如跟女人做情人。

“我可是异性恋。”梅卓的申明后来常常被她们当笑话提起。

暮色里,她的车开进一片欧式建筑群,停车位上停着老朋友们的车:黑雷克萨斯,蓝色奔驰,大红标致。这就是她们。

她们。

她把自己的宝马停到奔驰和标致中间。下了车,望了雷克萨斯一眼。这是丽洁的车。丽洁和她算是她们这圈人的头。一个圈子有两个头有点怪,可是没办法,她有钱,丽洁有本事,这圈人少不得听她们的。圈里的人早就催她买新车,老游去韩国前说要给她换辆兰博基尼,她嘴上说不着急换,老游从来是说到就做,答应韩国回来买就一准会买。兰博基尼究竟比雷克萨斯贵,在这夜色里,没到手的兰博基尼仿佛是老游手里随时可以给她的一个玩具,带给她快乐。她今天穿的猎马装似的短外套和靴子也让她浑身轻快,所以她就像带着一股风似的踩着故意做得嘎吱叫的木楼梯上了楼。门一推开,里面的人都把头转了过来。

吵吵闹闹中独有丽洁诘问她“又这么晚,老是你。”

“唉,行了吧,我住得最远,你又不是不知道。”

“又不缺钱,把自己弄这么忙小心早衰。”

这些天她们在微信群里正聊这个。跟在早衰后面的就是早逝了。她们中已经有一个人病逝了,还不放下一切,好好享受?

“已经早衰了。”她说,瞥见还有两个空座。她不想坐到丽洁边上,偏偏丽洁叫她坐过去,还说,“我把帅哥让给你。”

梅卓嘀咕“哪来的帅哥?留给你自己吧。”跟丽洁隔开一个座位坐下。

半年多不见,丽洁的头发又短了。

大家取笑她“她要做男人。”

丽洁前面那次婚姻也算倒霉了,丈夫非要离婚,丽洁嘴上说离就离,知根底的人却说丽洁背后没少去求这男人,他坚决不肯,说她为了钱多老多丑的男人也愿意睡,脸都不看。

这事算是丽洁的伤疤。

可这一圈人哪个没有伤疤?别的不说,最少互相还信得过,说点自己的倒霉事不至于在这小城闹得满天飞。她们脾气不一样,爱好不一样,在保守秘密上却是一样的。

也所以她会在饭桌上说起认识苏雷的经过:她去参加读书会,坐在最后一排靠墙的角落里,后来是他坐在边上。

她不知道这一排留给媒体的,以为跟她一样,也想免费拿本书,见见作者,又不想跑到前面出头露面,聊了一会,才知道他是日报专跑文化教育线路的记者。知道她不是他这行的,他笑了,“我正在想你是电视台的还是省报的呢。”

这误解太让她高兴了,问她的女友们,“我哪像记者呀!真是,我哪有一点像记者?”

大家照例恭维她漂亮,知性,一看就有文化,不是光会赚钱的土老板娘。也照例以挖苦她为乐,说她桃花来了,小心别是朵烂桃朵,甩都甩不掉。

只有丽洁弹弹烟灰说,“这人我认识,苏雷嘛,我朋友,报社二十几年的老记者了。”

“那就肯定不是,他可没那么老。”

“他就是四十多了,看着年轻。报社喜欢他的人多得很,都不是好惹的人。你知道那是什么地方?在那儿混的没一句真话的。”丽洁说着来了劲,拿出手机说,“我给他发短信,让你看看是不是这个人。”

梅卓阻止不了丽洁,也阻止不了大家。苏雷回给丽洁的短信全都传着看了。其实也没什么,要怪也只能怪这地方太小,说来说去就那些人,她却如同坐在飞机里,加了速往天上飞,而后就觉得自己身上掉下来一块,说不清楚哪个部位,也说不清楚掉下了什么。丽洁还在那儿很有趣味的跟苏雷一来一去写短信,到她们这圈人散了还没结束,在地下车库里,丽洁还笑着在写短信,她上车前无法控制自己的怒气,问她说什么呢有这么多话。丽洁就像没有听见,一脸灿烂的朝她抬抬下巴。为这事,之后的好几个聚会,她都借口忙推掉了。中间听圈中的另一个朋友说他应聘去香港的报社了,是不是真的,什么时候去的,什么时候回来,她一概不知道,也不想问。直到年前,她差不多全然忘了他,他忽然出现在门口,说刚刚采访了她的员工……

她没必要相信丽洁的话。一个暗恋的人都没有,日子终究过不下去的。

叽呱声中,门开了,苏雷跟着服务员走进来。

他今天穿了一件紫黑色的厚外套,这种发乌的颜色他穿着竟然很有精神。他看清她们,脸色略略变了变,才笑着坐到丽洁和梅卓之间的空位上。

梅卓一眼看出他的镇静是装的。也不知丽洁说了什么骗他来的。丽洁会说我们就几个要好的朋友小聚一下,都想见见你,还有梅卓,她也来,你认识的。于是他来了,撞见一屋子女人。一屋子女人的地方可不一定是香窟,说狠窝更贴切。

丽洁已经得意忘形了,她竟然邀了这么个大帅哥参加她们的聚会。一个老牌大记者。

跟他正对面坐着的一个女友先发难要看他的身份证,不相信他四十几了。

梅卓含笑看着他,看他应付说没带,还说谁吃饭带身份证。

那么你准有记者证,我就不相信你不带记者证。

他说这个有,从外套里面的贴袋里摸出一张证来,却是没有照片的,只有名字和编号。

他说照片掉了,准备换上去的一张在办公室抽屉里。

梅卓也听不出真的假的,避免去看他,他的衣袖、手、额角的头发还是不停地在她眼角里晃着。

有人说她了,“苏雷是你说梅卓像记者吧?是不是呀?像记者呀!”

“好了,我哪像记者,你们看看我哪里像记者?”她急于推托,怕她们把她跟他联系起来。

那边又有人说了,“你像不像记者我们不知道,你不像老板娘大家同意吧?你看你穿的,哪有一点老板娘的样子?”

“像不像记者得苏雷说,苏雷你来说吧!”

服务员端进一道铜盆河虾,也没止住大家的嘴。

面对这么多张嘴,苏雷笑着,好像不知道怎么面对这个局面。

他应该知道,她们这么开他俩玩笑,就是因为知道他俩没什么,都聪明地以为他跟丽洁有什么,他是丽洁请来的。

那么,他怎么想呢?对她有没有一点特别呢?

他看上去有点精神不济,笑着说起年前他去影院采访她的员工,他没想到她那么忙,桌上堆满了账页凭证,没敢多打扰她。

啊!一个女伴立刻打趣说梅卓巴不得这样的帅哥打扰呢,这话引来更多的疯叫。她有点不知所措,还有点生气,她从来没想过这些背着男人她们互相说惯的话,听上去这么低劣,好像她们死灰一样熄了太久了,需要靠这种方法重新点燃起来。

他把座位朝后面拖了拖,好像这样可以帮助他把每个人的脸都收纳到视线里,把每个人的话和每个人的脸对上号,弄清楚谁是谁,谁在说什么。他一直微微笑着,表示他一点不介意,而且觉得她们全都很有意思。

丽洁问他认识哪几个人,要不要介绍一下,他说好的,接下去却出人意料地站起来,说今天没带名片,不能给大家留电话了,报社还有事,他得马上回去,很有礼貌地点着头走到门口,服务员拉开门,他踌躇地向两边看看,朝左侧走去。

门在他身后关上了。房间里霎那之间一片寂静。

一个人说,“他怎么这样?没意思!”

又有一个人说,“真的,他不好玩啊。一点都不好玩。”

服务员请示她们要不要把他的椅子搬掉,这样她们坐得舒服点。

大家互相看着,纷纷嚷着搬掉搬掉。叫服务员把餐具也撤掉。

拖动椅子的响声里,房间里的气氛恢复了正常。

“看我上个月去日本买的表,怎么样?”

“去日本了?不说一声?”

“公司安排的,说去就去,有什么办法。”

“不然托你带点东西。”

“亲们,我带了香水和沐浴露,喏,在这儿,自己挑吧。”

粉红色的拎袋在大家手里传开了,乱中梅卓听到自己心里的叹息,她就像一个人在水里游着,再也看不见眼前这些人,听不见眼前的这些声音。

三月的一天,一场雨扫去连日艳阳高照带来的暖和,重新回到冬天。中午,梅卓吃了午饭,正准备去办公室,一个员工拿给她刚到的快递。

她泡了咖啡,端到桌边坐下,顺手拧开台灯。

快递是小糖寄来的,看样子是本书。不过,她拆开包装,在台灯的光圈里审视着手里的美术教材,还是有点意外,一边翻,一边拨了小糖的电话。

“你以为我还画画啊?我是瞎画着玩玩的。”

“这书是导师推荐我看的,她说虽然图形设计师和绘画完全是两个行当,一个图形设计师也可以说是一个视觉艺术家啊。”

小糖说她当时听了心里受了很大的震动,她从来没有意识到自己的工作属于艺术家的那一面,任何带有创造性的活动都是艺术,从来没有人跟她讲过这种话。在小城里,大家从来只知道这是工作,工作,赚钱;赚钱,工作。

“看上去去了国外进步很大么。所以那么多人都跑到国外去。”

“我给导师看了你的画,她说你可以在构图和主题上下点功夫。怎么样?好好看看吧!”

她实在想不到小糖会把她瞎画的画给导师看,很有兴致地一页页翻过去。

练习33讲的是“前景、背景和空间。”

这一章的主题是“玩开放和封闭的构图”。

她先看了材料和技巧一节。

材料:布里斯托尔卡纸、油画棒、水彩颜料或丙烯颜料、优质的画笔或刷笔。

技巧:省略的技巧和液体颜料湿画法技巧。

跳回到上面看构图一节。

构图:体验两个构图之间的差异:一个是没有深度的满构图;一个是有自由环境的构图。让空间的感觉演变。

她不知不觉在这行字上停下了。

没有深度的满构图?自由环境的构图?她琢磨着,像被这两句话魔化了,一停是好一会。

罗莉娜的教材里虽有作画步骤,等于没有。

作画步骤写着:

用油画棒画一幅线性构图,里面有一些封闭的形和一个自由剩余空间;或者画一些开放的形,填满没有剩余空间的画面。

正如罗莉娜在简介中所说:“其中并没有任何绘画过程的步骤详解,因为这样做会阻碍你自己创造力的发挥——这正是我要竭力预防的。”

可是,因为如此,这两行字,和实际所代表的图形之间存在着如此大的沟壑。

她被难在了沟壑的这一边。

世界轮滑赛开幕的大幅标语悬挂在小城的各个重要路段。

影院也属轮滑赛赞助商,往年这段时间,老游不仅早早把票送到相关客户手里,到时还会陪一些重要的外地客户一起去观看。

今年这个送票的任务全交给了梅卓。

这天中午,他把她喊到他办公室,拿出一迭票,叫她看着早点送出去,她很不高兴,“全让我去送?你又不忙什么!”她说,坐在他对面的转椅上,左一圈右一圈地转着。

“你送一下不行吗?”他拿出看下属的眼光看着她,两手松松交叉着搁在膝盖上。

下午的太阳把他面前的半张桌子照得发白,她看着他在光影里一动不动,像个陌生人。

可怕的陌生人。

妮妮没说错,这一个年,他果然只长了胡子,不仅瘦了,脸色很差。

可是,她过了年仔细查了近半年的帐,并没有大宗的值得怀疑的支出款项,税款、应收应付款没问题。

在她目不转睛注视着他,他把头转到了窗外。

一棵玉兰已经绽出毛茸茸的花苞。这是棵白玉兰。

想到当年他想种红玉兰的,她说了声还是白玉兰好,她喜欢白玉兰,他立刻下令改种白玉兰。

此前她对他的敌意,一瞬间变成了担心。

“你怎么了?出什么事了吗?”

“没有。是有点累,不大想吃东西。”

“去医院看看吧?”

“不要紧。”

“还是去看看。做做检查看。”

“过几天就好了。”

不知什么时候,她不再转动椅子,静静地坐了一会,抓起那迭轮滑票走了出去。

她把票放在抽屉里锁了两天开始拟定名单,再按照地址的远近拟定要走的路线,一家一家跑了起来。

很难想象从前她话都不会说,当她把她的车开进一家家公司,找到要找的人,谈笑着把票送出,穿梭在政府机关不同的部门,借着投来的眼光,感觉女伴为什么说自己不像个老板娘。现在她是比过去有胆气了,可仍然不是生意场上的人。所以她喜欢接触苏雷吧。只有苏雷说骨子里她是个诗意的人。他没有说错,她渴望的始终是蓝天白云,原野牧场。

这天下午,该送出的票都送了,她想早点回家洗个澡,在园子里坐一会,喝点什么,路上接到苏雷的电话。

“你有空吗?请你喝茶?”电话里,苏雷的声音一如往常。

“好啊,还有谁啊?”她随口问。

“没有了,就是你啊。”

“哦,就是我?”

“不行吗?”

“当然行啊。去哪呢?”她爽快地问。

“你喜欢去哪儿?”

她想没想:“名门百合吧。”

这家西餐厅是梅卓跟女伴们经常聚会的地方。

她在这儿有年卡,可以打折,所有的服务员都认识她,她有自己喜欢的座位。当她绕过吧台,下了台阶,来到天顶是一整块大玻璃的室内咖啡座那儿,一眼看见苏雷已经来了,穿一件灰底淡红条纹的毛线衣,脱下的棉茄克放在一边。

他正在翻杂志,太阳把他的头发照成了金黄色,湿漉漉的,刚洗过似的。

她的心不由地微微一动。不想去招呼他,不想惊动他看书的姿态——离他还有两步远,他抬起头,朝她笑了一笑,合上杂志。是一本旅行杂志。

于是从她那几次单独出去旅行谈开了。

“都去过哪儿呢?”

“云南、贵州、新疆、日本”她思索着说。

“嗬,都是一个人去的?”

“没人陪我去啊。玉龙雪山和天池都是一个人上去的哦。”

他笑。

“怎么啦?很特别吗?”她看着他说,不希望他当她有个性的女人。她自认实在是个常人,没有什么独走江湖的爱好,这是因为她身边只有老游,老游经常出差,有很多机会跑在外面,却是贪恋舒适的那一类人,只要住得好,吃得好,可以整天呆宾馆里,把要见的人都约到宾馆来。反正宾馆里酒吧、餐厅,歌舞厅什么都有。她受不了这种外出的方式。更重要的是,他们一向总要留一个人在公司里,习惯了不一同出门。

她说了一会,说,“别老是我一个人讲,你也讲讲啊。”

“讲什么呢?”他的背往后一靠。

“讲讲香港吧。听说你去了香港一年呢。”

从他们这边的座位望出去,能看到一大片红的蓝的灯光,细细碎碎,如珍珠一样,“真难以想象,这个小城这么璀璨夺目了。”他感叹。

“再璀璨夺目比不上香港啊。”

她说她去过两次香港,可是既然对奢侈品谈不上多有兴趣,去过那两次没留下别的印象。她光是看,什么不买,在皇后大道一家皮具店,老游自作主张给她买了一只黑灰色的路易威登包。说总不能白来一趟香港,什么都不买吧。正因为是这样,她更想听听他说一点什么。

他合掌抱着泡有铁观音的大玻璃杯,凝视着桌子,“我常常骑车去看维多利亚港。天好,湛蓝湛蓝。有时没事了,在小巷里穿来穿去乱走,能撞到很有意思的小店。香港不少地名很有意思。打狗道啦,看上去很平民,其实呢,背后却有很深的贵族气。香港这地方给我最强烈的感觉是它的贵族气……”

他的感觉颇让她诧异。第二天她跟老游谈起苏雷,老游轻蔑地说:他这样的人,是摇摇笔杆子的。

“摇笔杆子不好吗?”

“大不了做个副刊主任,除了这种职位,还能有什么?”

“那么,照你说,只有做生意最好喽?”她的声音尖刻起来。

“自己富了,才有能力援助别人,自己都没有实现,还谈什么?”

“一股铜臭味。”

“你呢?你闻闻自己看?什么味啊?”

“跟你在一起,还能不铜臭味吗?”她皱着眉笑了,如果说苏雷跟她借钱,他更不知道说什么了。

想来也是很突兀的,谈到香港,他说香港回来以后不太适应,将近一年才调整过来。这是他没怎么跟她联系的原因。他越谈越快,谈到最近在筹建一个工作室,已经召集到几个人,除了做历史文化短片,还想往影视上发展。做记者太累,他爽快地提出希望她能借他一部分资金,当然,前提是不使她为难。而且他觉得唯一能施援手,而不让他有心理负担的就是她。看她不太明白,又含糊地说比如他也可以跟丽洁借,但是他不想这样。至于为什么就不能跟丽洁借呢,他始终没有讲得很清楚。

她也没有太仔细地去问。

几年前她就意识到光靠老游的钱不行,得有自己的钱,跟女伴们一起投资了几处房产,小打小闹,做二手房交易,投入的成本小些,倒也积蓄了很可观的一笔钱。苏雷提出来的五万不过是这笔钱的零头。

一个礼拜后,她给苏雷打电话,让他给她帐号,她等会把钱打到他帐上去。不过,先只能打三万,剩下两万得稍过几天。

这是她拨了苏雷的电话才想到的,不然,他会以为从她这儿要钱太容易。太容易的东西总不被人珍惜。这是她这几年积累的人生经验。

苏雷自然没什么异义。现在谁放很多现金在手里呢?一连说了好几声谢谢。

她不想听那过多的谢谢,“那先这样?再见?”

“再见。”他柔和的声音消失了。她把手机放到一边,打开电脑,登录银行的网站,输入自己的网银卡号和密码。一秒钟后,钱汇了出去。

她给苏雷发短信叫他查收,随后,很长时间只是托着脸,望着窗外的白玉兰。虽然还只有十来朵,过不了几天,这满树上会挂满花朵。微风从开得极细的窗缝吹进,慢慢的,她终于又感觉到很久没有过的心满意足,连老游从门口经过,也没有注意。

过了一会,隔着窗子,她听见老游那辆大排量车的轰鸣声,他又出去了吗?

也许此刻她太快乐的缘故——她不打算再追究他正面临的困境,不管那是什么,钱上面的,人际关系上面的,让他自己去解决吧。

她记得很清楚,这天是4月的2号。她在手机的备忘录里写了个3,又写了个S,就算老游看她的手机,也不会明白这里面的意思。潜意识里,她并未认为自己的行为跟他并没有本质上的区别,她决不会拿五十步笑百步的意思来解释自己和老游。她喜欢苏雷是一回事,和他发不发生什么又是另一回事。而且,她可以百分百断定她不会和他怎么样的。一直这么暗恋下去倒是有可能的。说到底她不愿给他抛弃自己的机会,即使是自己最喜欢的人,她不想给他这样的机会。她很清楚,那一天才是她生不如死的一天,她不想让自己走到那一天。这是她在4月2号的夜里思索出来的。

十一

九天时间一晃过去了。

11号中午,吃午饭前老游若无其事告诉梅卓13号去趟北京,三天回来。

不知为什么,他给她的感觉竟是轻飘飘的欣喜。也许那个让他为难的东西已经过去了吧。要是这样就最好了。

两天后的上午十点,她目送老游拎着一个小行李箱下楼,上了停在过道上的汽车。飞机是中午一点的。这儿到机场一个小时。到了他会发短信给她,之后,除非需要她做什么,他不会再跟她联系,他进入的是她进入不了的另一个空间,惟一能做的是等他回来。

这么多年,她实在已经厌倦单方面的等待。实在太痛苦了。实在太痛苦了。除非她根本不再把他回不回来,几时回来当成一件事。

她吃了饭回到办公室一阵倦怠,想着先睡一会再说,接到苏雷的电话,“晚上有空吗?一起吃饭?”

“为什么又要吃饭?”

“谢你啊。”

“说了,不用谢的。”

“吃完饭顺便去工作室看看总可以吧?”

“这么快啊!”

“还没有装修,房子已经盘下了。”

依然在名门西餐厅的玻璃天顶下,她看到了苏雷。

他正在打电话,边斜过脸朝她笑着,边急切地要打发掉电话那头的人。说了长长的一串好的好的之后,总算挂断了。吁一口气,问她世纪花园知道吗?她说知道啊,他说,那儿有一家红酒庄,梅卓说她知道,专卖法国红酒,铺面装潢得很漂亮,她去买过两次。苏雷说,是啊,老板去国外定居了,急着要把房子转掉。上下两层,地段也好。等会你一起去看看。

“这,我不看也没关系吧。”

“哎,怎么布置提提意见啊。”

“这我完全外行啊。”

“我还想以后请你加入过来呢,你不是还写过诗吗?”

“我什么时候写过诗?”她诧异起来。

“午夜三点……是你写的吧。”

“你怎么知道?”她是真的诧异起来。下午积聚的倦怠一扫而空。

“等会到了那儿你知道了。”他仍含蓄地说,人朝后坐了坐,一霎那,他仍然朝她微笑着,却有一种异样的东西从她心里涌了起来。

仿佛她身体里一直沉睡的东西被唤醒了。既熟悉,又陌生。那是她的情欲。她不再跟她辨论,推脱说“等会再看吧。”

“怎么啦?你等会还有别的事吗?”

他的手机响了,谁啊,他说着,不耐烦的拿起电话,脸色却微微一变。“市一医院吗?好的。我去。不过我今天没车啊,可能晚一点到。”

一挂断电话就说:“这下好啦——”他拉长了声音“不是不想去吗?好了,今天还真去不了了。”

“怎么啦?”

“要我去趟医院,有个交通事故得去看看。”

“你不是跑教育文化吗?怎么管起交通事故来了?”

“没办法啊,叫你去,能不去吗?”他苦笑了一下,站起来穿外套。

她恍然明白他为什么香港回来境遇并不好,所以他要开工作室吧,看来,这记者,他真的不准备当了。她默然了一会,站起来披上外套。到了门外,她说,“坐我的车去吧。”

“不用了,你要害怕的。”

“我不进去还不行?在外面等你?要是你不急着写稿的话,再去工作室看看。”

“写稿倒是没什么。回去一会就能交差。”我是说,“你不要紧吗?”

她正想说那算了,她只是一时的情绪,刚才那异样的东西,也许已经消散了。让它消散吧。

他踌躇片刻,却又说,“那好吧,你去把车开过来。”

车开到市一院门口,苏雷说,“你去那边等一会,好了我打你电话。”他说到这里,只是看着她。这句话后面的内容,却通过他的眼睛,一点没有遗漏的传达给了她。

去了工作室又能怎样?他们的关系会从此变成另外一种吗?她的脑子里轰隆隆地响着,想到她之前的退缩,她真想这么把车开走算了,等会他来电话,说她有事先走了。他不会说什么的。只要她坚持她有事先走了。那么这个晚上积聚起来的一切,都变得不再存在,变得像梦一样。反正只要坚持就是了。

然而她扶着方向盘的手仍然把她引到了停车场,她实在舍不得马上推倒这一切,就算什么也没有,总还有一点她想留下的。门诊已经下班了,停车场空荡荡的,月亮刚升上来,带着许多空洞似的。等会它会怎么照着他们呢?她孤零零地在车里坐了一会,想到他这会是怎么工作的呢?她在读书会见过他工作,那是他们第一次认识,还不算,现在,去看一看他是怎么工作的意念却忽然冒了出来。

医院一年前搬来这里之后,她还没有来过,听说面积比以前大了三倍,灯火通明,走进去,眼望之处也跟停车场一样空荡荡的,没什么人。依稀有个女人在哭。抢救室有两个护士,并没看见有人在抢救,也没看到苏雷。奇怪,他去哪里了呢?她退到登记放射的走廊上,那儿人最少,她想在那儿等苏雷吧。在这时,却发现在放射走廊最里面的一排椅子上坐着一个人。

他的头低着,胳膊支在前面一张椅子的后背后,手抱成拳,朝前伸着,像合十祈祷。这姿势让她一下子没有马上认出他来。可天生的熟悉感让她不由自主又朝他走过去一点,这样,她差不多可以确认这个人的确就是老游。

他不是上飞机了吗?下午两点半她收到他的短信,说已经到北京了。她没有觉得他的话有什么可信的,可同时又深信不疑。他有什么必要撒这样的谎?她一时像掉进了噩梦里,却苦于没有办法出来。她目不转睛的盯着老游,直到他上身动了动,似乎要直起身来,马上朝旁边的柱子后面闪去。她不能让老游知道她在这儿,如果他费尽心机瞒着她让她相信他去北京了,却在这个时候出现在医院急诊室里,那一种难堪,不管他们分不分手,都会永远存在着,扰乱着他们。她把手机拿出来,开了振动,惟恐它马上动起来,攥出了手汗。

抢救室那边响起一阵喧哗,她走到柱子另一边,惊讶地发现原来关着的一扇门开了,一口紫红色的纸棺材摆在门口。她刚才走过来还没有看见,是什么时候抬过来的?她这么想着,眼看棺材被抬到里面,不过两三分钟,她还在目瞪口呆像被恶梦魇住,几个人已经抬了棺材走了出来,朝门外走去。她全部的注意力都集中到了那具棺材上。她的生活中,还没有哪一天与一口棺材这么近距离过。它是这么的死寂,没有一点生命气息。令她难以想象,此时,它的内部装着几分钟前还活着的人。是的,几分钟前她一定还是活着的。还有人在为她哭。对啊,那哭着的女人呢?到哪里去了?这死去的人,身边没有一个亲人似的,只是被那几个人抬走了。再回头,老游不在了。什么时候他走了出去,难道追随那个女人——那具尸体而去吗?

她不知怎么回到车上的,急急忙忙发动车子,逃一样的开出医院。

回到家里,跑出来迎接她的妮妮吓了她一大跳,却把她从噩梦中带了出来,她几乎要大声地哭出来。妮妮摸着她的手提包,说,“妈妈,你包里什么东西在动?”一边把她的手机拿了出来。

“你有电话,妈妈。”

手机上已经有七个未接电话。她按了接听,立刻听到苏雷着急的声音,“你在哪?我打了你好几个电话……”

她顿了顿,努力平静地问他,“你好了吗?”

“还没有呢,我就是叫你先回去,别等我了,明天我再打你电话。太惨了。人已经死了。是个女孩。先吞了药再出的车祸,才二十几岁……”

她打断他,“明天再说吧。”

“好吧,明天我打你电话。”

她挂了电话。这一夜睡在了妮妮的小床上。妮妮很兴奋,搂着她的胳膊说了很多话,直到她强令她得睡了,不然明天上学要迟到了,她才不说了。她不说了一会,睡着了,发出轻轻的鼻息。她留了一道窗帘,没拉上,窗下是园子里的路灯,房间里很亮,可是噩梦的幽暗仍一波一波朝她袭来。老游今晚会在哪里呢?他做梦想不到刚才自己站在离他不到五十米的地方。她真想马上拨通他的电话,问他,你在哪里?你现在在哪里?你用你房间里的电话打我电话,让我知道你在北京。刚才那个人不是你。他只是跟你有点像,刚巧穿着跟你一样的衣服。让我知道你跟那个二十几岁的女孩没有一点关系。她把自己蜷起来,紧紧的依偎着妮妮依然小小的肩膀。

十二

苏雷的电话第二天快傍晚了才打过来。

她仍然坐在妮妮的小床上。早上她送了妮妮去学校,自己给公司打了个电话,说有事不去了。又叫阿姨今天不用来,然后一直坐在这儿。

公司里的人会奇怪吧,这么多年第一次两个人都不在公司里。忽然之间,她有一种大厦将倾的感觉。同时也觉得奇怪,反而在这时,她平静了。眼前仍不时跃出老游合十祈祷的手,那搬出去的腥红的棺材。

她让铃声又响了两下,按了接听键。

苏雷的声音透出一股疲倦,告诉她昨夜出了医院又去了交警队,快十二点了才回家。今天早上起来跑到现在,总算把事情差不多弄清楚了。

“哦,情况怎么样呢?”

“那女孩是本地人,才二十六岁,在娱乐城上班。”

她怔了一下,“不要说了,”她轻声说,“不要说了,行吗?”

“喂?你听得见吗?那女孩在电脑城上班,去年下半年跟一家企业的老总开始有了来往,说好不当真的,只是交往一段时间,那老总很喜欢她,过年前还带她去了次日本。谁知道她认真了,从日本回来跟那老总纠缠上了……”

“不要说了。”

“唉,现场实在太惨了……她吞了药再去撞车,送到医院里一条胳膊已经断了。”

“不要说了不要说了!不要说了!!!”她只在心里发狂地喊着,掐掉了电话。望着手机,很久,那手机不再发出任何声音,慢慢地却有一个声音在她心里顽固地响着:离开这里几天,去哪里走走吧。

第二天,她送了妮妮就去了公司。

门房送来报纸。她翻了翻,以为会看到一个巨大的套黑的标题,翻遍了社会版才在一个角落里看到短短的一百来个字的简讯。她在“本报记者:苏雷”几个字上停留了一会,把报纸推到一边。

明天,这张报纸会搁到过期的旧报纸堆里。

再过几天,事情会平安了结掉。

她对老游究竟只是怀疑。她不怕离婚,无论他提出来还是自己提出来。在赚钱上她未必不如他。她就是有点不甘心,她真的是不甘心。

要给他打个电话吗?不过,这个时候,还是让他按照自己的意思处理这件事吧。

至于她,先离开几天吧。把这儿让给他。这儿并不是真的没有她就运转不了了。她可以想想这件事,想想上次没弄懂的构图也行,琢磨琢磨什么是没有深度的满构图,什么是有自由环境的构图,或者什么都不想。也不用带多少东西,一个背包就足够了。至于去哪里,这是要好好想一想的。不过也没关系,世界就在手机地图上,哪里都是她可以去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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