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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铁匠的晚年生活

时间:2022-12-28 理论教育 版权反馈
【摘要】:老铁匠很高兴,一丝不易觉察的天真红晕慢慢浸上瘦骨嶙峋的脸庞。人愈老愈缠绵多思,老铁匠总想自己垒一个窝,过过“家”的日子。警察毫无思想准备,被老铁匠的直率弄得满脸通红。老铁匠专注地看着年轻警察,心想现在的年轻人都这么自信和坦率啊。警察一把握住老铁匠的大手,感动地摇着。回到家里,老铁匠写了几十张高价收购小刀的海报,沿小城热闹街巷一路贴出去。老铁匠也眼泪巴巴,挺直咯吱的腰杆让她结实靠住。

老铁匠铁倔头打铁已经大半辈子了,他那苍老的肺叶被烟熏呛得僵硬、失去弹性,再也没有多余的地方供他鼓劲时换气。那副原来小城人都熟悉的铮铮骨骼卯臼,也让生活的风雨剥蚀得单薄、消瘦,走起路来咯咯吱吱,保不准哪一天摔倒再也站不起来。还有,路过铺子时飘出来洪亮、脆响的问候声也小了下去。

“真该歇歇啦。”每次取活儿的人总是这样规劝,连连称道活计做得保险牢靠。“话又说回来,你老歇了手,可没有人做这样的好活了。”

老铁匠很高兴,一丝不易觉察的天真红晕慢慢浸上瘦骨嶙峋的脸庞。这个时候他也与来人品一锅老旱烟、喝一壶酽茶或者独自享受平生这两大爱好,眼睛微眯,一丝微光从黝黑的铺子里投向外面的世界,思绪纷纷扬扬,飞向遥远的过去。没有什么可担忧的,生活的考验和艰辛已经一一越过了,如今终于迈上了一条平坦舒服的大道:他有了足够的积蓄,管保剩下的时间吃香的、喝辣的。

人愈老愈缠绵多思,老铁匠总想自己垒一个窝,过过“家”的日子。他这辈子没娶过,恋爱也只是短暂的一瞬,就这么恍惚的眨眼间,却在心里深深埋藏了几十年。不顺心的时候,想一想宛若痛饮一杯陈年老窖,所有的颓唐和怯懦都一扫而光。也许这个小城的哪个旮旯,也有一个孤单的老太婆,需要照顾和搀扶。他会毫不犹豫地牵起她的手,蹒跚地走进苍茫的暮色。

老铁匠这么想着,突然受到了干扰。他收回目光,看到面前站着一位年轻警察。他身材魁伟、朝气蓬勃,那种精神劲儿让老铁匠惊羡得目瞪口呆:这可真是人们所说的青春啊!早晨八九点钟的太阳。这个警察是这一片的片警,经常来。要不是……唉,我也有这么个帅儿子,他突然对警察有一种特殊的好感。

“你看我心里了?”老铁匠不好意思地问,“瞧,我刚才正想伴儿呢。”

警察毫无思想准备,被老铁匠的直率弄得满脸通红。这个老头怪怪的,喜欢和他拉话,看他的眼神比父亲看他还热烈。他知道老铁匠一辈子没娶,而他则刚刚从未婚妻温馨的小屋出来。世界就是这样博大丰富,每个人都是一颗小星,按着不同的轨迹运行。他的轨迹随心着意,一直还没有遇到多大的挫折和困难,不知道有一天经历了生活九九八十一难,自己还会不会像老铁匠这样豁达、乐观。他终于接手了工作以来独立承办的第一个案件,多么希望自己顺利侦破,当做一件生日贺礼,献给未婚妻十八岁花季生日啊!而能否破案,老头是关键。现场唯一的线索,可能是老头老早前打的防身小刀。

“这把刀——”警察从自己的手提包中,掏出一把锈迹斑斑的小刀,递给老铁匠,“是您打的吗?”

老铁匠接过来看了看,肯定地说:“是我打的,咋啦?”

“发了一件案子,”警察尽量说得平淡些,以免吓着了老铁匠,“现场只留下这把刀子。”

“大吗?啊?”老铁匠显然着急了,他一边问一边仔细地看小刀。这种刀子是他很早的时候为人们打的防身刀,曾风靡一时。他打的刀子都编着编号。这一把是“六六六”号。老铁匠猛地一怔,记忆的闸门骤然决堤:亮妞儿朝他走来,端庄的脸庞,会说话的眼睛,明亮的大嗓门儿,还有拉风箱时常常刷他脸庞的齐腰长辫……

“你一共打了多少把?”警察不想说这个案子的性质,他觉得刀子老铁匠十分熟悉,这或许并不是什么好事,但愿老铁匠会帮他。警察急切的声音把老铁匠从回忆中拉回来。

“一千多把。”

“一千多把?!”警察惊得差点跳起来。“这可真难办了,瞧,我还准备将破案作为未婚妻的生日礼物呢!”

老铁匠专注地看着年轻警察,心想现在的年轻人都这么自信和坦率啊。警察年轻、精神,好像一颗太阳,灼烧得他不断萎蔫下去,但他一点也不嫉妒。从耀眼的太阳光里,他似乎看到了年轻的自己。

“你一定会破的。”老铁匠拍了拍年轻人的肩膀,“我会尽心的,到时候可得给杯酒喝啊!”

“谢大伯。”

警察一把握住老铁匠的大手,感动地摇着。老铁匠干瘦的双手在年轻人温热、光滑的手中静静地待着,一股从未有过的缠绵情感波及全身,热泪在眼眶中滚动。警察走的时候,老铁匠一直送到门外,看那宽阔的背影消失在明亮的阳光里。见面是短暂的,没有陌生和隔阂,使他感受到了父子般的温情。

回到家里,老铁匠写了几十张高价收购小刀的海报,沿小城热闹街巷一路贴出去。人们将信将疑,有好事者翻箱倒柜拿去胡乱要价,竟如愿以偿。消息一传十,十传百,很快掀起了一股寻找小刀的热潮。有的人说小刀时间长了,本身具有文物价值;也有人说老铁匠老年犯晕,想集全自己的作品,办个展览什么的沽名钓誉。不管怎么说,小刀源源不断地像长江的鲟鱼迁徙一样,汇聚到老铁匠的铺子里。自己的积蓄雪一样迅速化掉。他仔细翻看散发着霉变、腐烂难闻气味的小刀,极力辨认号码,一件件陈年往事,随着号码向他涌来,他又把自己的人生翻动了一遍。这一刻,他深深感谢警察,有些往事若不是号码提及,他那衰退的记忆恐怕再也想不起。比如有不少是给游击队员打的,其中还有一个游击队长和他的关系不一般,可他牺牲了。有一次,来了一个神秘的人物,一下子预订了几十把,要特殊的钢火。后来他知道开一个历史上很重要的会议,现在说是改变国家命运的会议,那些刀子都给了大人物防身。胡宗南进攻延安时,他被囚禁了。因为他的小刀昼伏夜出让胡宗南吃尽了苦头。这一辈子,他还做了很有价值的事。激动与高兴之余,夹杂着复杂忧郁的感情。亮妞儿拿的那把刀还没有人过问,案子一点线索也没有,而另外遗落在社会上的小刀,还可能出案子。他的一生清白无辜,可不能在结束人生的时刻落个骂名。于是他再次提高收购价格。

“人算不如天算哪,”老铁匠自言自语。他每天坐在门外的太阳光里,等待卖刀的人。也许自己当初就不该收钱。钱从哪里来又回到哪里了,而且还是加倍地回还。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不走的路都要走三四回。人赤身来又赤身回去。老头没事的时候,思想的蜗牛就这样慢慢蠕动。

“真是铁倔头啊——”一位老太婆手搭凉棚站在门前,颤抖但清脆的大嗓门儿把老铁匠从颓废和失望中拽回来。

“亮妞儿!”他蹭地跳起来,像狐狸一样灵敏。这样的姿势准备了大半辈子,没想到还真等到了,世界真是太小啦,“你怎么——”

“我看到这个,”亮妞儿鸭子似的摇晃着摊开海报。她也很老了,但在老铁匠眼里,还那么年轻,如同一轮旭日,只不过这旭日不再那么遥远。“还真是你啊,我还当你都变泥土了呢?真好啊,我们又见面了。”

亮妞儿呜呜地哭了,声音还是那么大,弄得邻居的门开开合合的。老铁匠也眼泪巴巴,挺直咯吱的腰杆让她结实靠住。他像个新郎一样羞涩忸怩,亮妞儿身上淡淡的温暖传过来,而他剧烈的咚咚心跳也送过去……这种感觉真好哇。

“还记得你送我防身的那把刀吗?”亮妞儿终于平静下来。

“那还能忘,号码是……”老铁匠刚想说,突然想起了案子,他不知道是不是亮妞儿——这可真不敢想啊。

“得,还说记得,”亮妞儿布满密纹的嘴唇,嗔怒地噘成一个包子口,“你真忘啦?是‘六六六’号,我出嫁那一天,你特意差人送来的礼物啊,那时候,我们多么好啊。”亮妞儿歇了歇,用胳膊拐捅了捅老铁匠,启闸门似的,“我常到你铺子来玩,我拉风箱,你打铁,我们用眼睛说话……”

“我们俩好得很。”老铁匠仿佛回到了过去。两人在铺子里隔三岔五相会。

“可不,你骚情得很,老给我说不正经话。”亮妞坏笑地说,“记得有几次,你伸腿绊我,趁势抱着我——”

“你不也老拿你那双单凤眼撩我。”老铁匠还以为亮妞对自己的小把戏蒙在鼓里,被揭穿后,既羞涩又高兴,“你拉风箱故意把长辫子刷到我的脸上……”

“我想跟你呢——”亮妞还沉浸在过去。

“可你嫁给了阔少!”老铁匠悻悻地打断亮妞儿的话。

“我拿不住哇。”亮妞儿说,“甭提啦,过门没多久,老头子就得病死啦,留下个孽种好不容易拉扯大,又成了败家子,家产都给糟蹋完了,我靠捡破烂打发日子……”

“那把刀子呢?”老铁匠问。

“该死的孽种拿走啦,”亮妞儿叹了口气,“孽种不管我,找警察,他们说管不着,只有什么道德法庭才管,你知道那是什么?”

“众人骂呗。”

“警察真不负责啊,”亮妞儿认真地说,“老娘打骂改不了,众人骂有啥用啊?”

“这回警察管定了!”

“我有希望了?”

“不是警察。”

“那谁还管我?”

“你还能拉风箱杆子?”老铁匠一把扶起亮妞儿,锐利的目光从头到脚打量了一遍说,“我可还能抡大锤?”

“看你那眼光毒得能吃人,”亮妞儿抖了抖白发,立马站直,“甭说拉风箱杆子,我还想帮你抡大锤呢!?”

“别吹牛,试试去!”

“哎!”亮妞儿把自己的手塞进老铁匠的胳膊弯,用力地挽起来,“没想到吧,咱们老不死了还这么好啊!”

“我爱你。”老铁匠突然自言自语地说,立刻羞得亮妞儿满脸通红,装着没听见似的问,“你说啥?再说一遍。”

老铁匠停住脚说,“我是说年轻警察见到他的对象一定会说这句话。”

“噢——”亮妞儿挽着老铁匠继续朝前走,“可不,一定还得啃一口。现在的年轻人都这样。”

(发表于《延安文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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