歪才许方里

歪才许方里

许方里，三十四五岁的年纪，中等个儿，脸微黄，身体略瘦，有点儿驼背，俗称马棚腰。

他原来是中学教师，因种种原因不适合本职工作，调到二十四中学总务处当职员，人们习惯称呼他老师。其实，往实里说，他基本是个勤杂工，地位比仓库保管员还低。不过，比起烧茶炉的、干木匠瓦匠活儿的，身分还能略高一些。具体一点说，就是个跑腿的，干一些跑跑颠颠的活儿。

此人虽然其貌不扬、身体不壮，可是，绝对不可小觑。他往往做出一些常人无法想象的事情，显露出很不一般的“才气”，被人称为“歪才”。

时值低标准、瓜菜代的困难时期，二十四中在近郊农村搞了几亩地，一方面为老师们的劳动锻炼提供场地，一方面生产一些粮食，以补贴教职员工的生活急需。学校每次派四位老师轮流下放劳动，实际只是看管庄稼而已，大的劳动，由整班的学生担当。为了表示学校对下放老师的关怀，经常派人下去，代表领导看望、慰问。

有一次，学校实在派不出合适的人员了，就派了许方里和一位正在学徒的小木匠，到“劳动基地”看望老师们。因为久别重逢，许方里又很健谈，东扯葫芦西扯瓢，啰嗦的时间长了，竟忘了钟点，往回返的时候，耽误了当日最后一趟开往市里的火车，紧赶慢赶离火车站不远了，远远望去，那列火车正悠哉悠哉地向市区方向开去。

他们顿时泄了气，脚步自然慢了下来。

“许老师，今天晚上，咱俩得在火车站的候车室里挨冻了吧？”小木匠瞅着许方里问。

“看看有没有别的办法。”

“咳，这荒郊野外的，能有什么办法？”

“说不定呢——你看，前边有座军营！”许方里突然发现前方不远处有一座不大的军营，心上打了个闪，闪出一道亮光。

“军营？别打他们的谱。他们能让老百姓进去过夜？现在不是正‘备战备荒’吗，人家警惕着呢！”小木匠对许方里的异想天开感到好笑。

“那很难说，‘备战备荒’后面，不是还有一句‘为人民’吗？”

走得近了，从军营里走出一位军官，肩章闪亮，是大尉军衔。

“好啦，今晚上不用挨冻啦。弄好喽，还有一顿晚饭的便宜哩！”许方里说着，急步向前走去，假装低着头。

小木匠在他身后紧紧跟着，心里直嘀咕：他想干什么呢？

与迎面走来的军官走了个脸对脸。许方里猛一抬头，惊叫了起来：

“啊呀老伙计，怎么在这里碰到你了呢？这个地球真是太小了，咹！”把那军官说得愣怔怔的，瞪眼瞅着他。他上前一摸军官的肩章，一惊一乍地道，“怪不得不认识老战友了呢，喔唷，都四个豆儿了啊！”

军官疑疑惑惑地问道：“你这是……”

许方里急忙抢过话碴儿道：“我如今在中学里工作，还负着点儿责。这不，有几个老师在下边劳动，我去看了看他们，他们好长时间没看见我了，说话说多了，就耽误了点时间，往市里跑的火车没了，俺俩正愁今天晚上没地方过夜呢。你看……”

“唔，那么，你们到我那里住一夜吧，怎么样？”军官一指他身后的军营。

“啊呀，那可是太好喽！”许方里一扭头，又对小木匠说，“你看，还是老战友好，是不是？”

小木匠急忙迎和道：“是啊，是啊！”

大尉军官把许方里领进军营，招呼来一位连长，吩咐道：“这是我的一位老战友，赶火车赶不上了，你安排他们在这里过一夜吧。”又转身对许方里说，“我有急事，要出去一下，就不陪你啦。”刚转身迈步，又回身道，“你们还没吃晚饭吧？”

“哪里呀，赶了一下午的路，什么也没顾上。”

大尉对连长又嘱咐一句：“安排他们吃顿晚饭吧。”说完，急匆匆走了。

嗬，这一夜，在军营里，吃得饱，睡得好！

第二天早晨，大尉没有露面，连长安排他们吃过早饭后，他们就向火车站赶去。

两人吃得腔满肚儿圆。走在路上，小木匠喜滋滋地问道：“许老师，你真的认识那个大尉吗？和他是老战友？”

许方里爽快地一笑道：“什么呀，我从来没当过兵，哪来的战友？”

“你不认识他？”小木匠并不惊讶。

“不认识。”许方里回答得很随便。

“那，你怎么说认识他呢？还说得那么亲热，像真有那么回事儿似的？”

“那不是蒙他嘛，为了咱俩找个睡觉的地方嘛。你真笨，你不说认识他，他能接待咱？”

“那，他要是问你：你是在哪里和我一起当过兵呀？你怎么办？”

“咳，他怎么会那样问呢？”

“为什么？”

“官升到大尉，他调动的地方多了，恐怕连他自己也不会记得清楚。而且，当官的都爱面子，把自己的老战友忘了，是最丢人的事了。他绝对不会问我：你是谁呀？在什么地方和我一块儿干过呀？这一类的问题。连我姓什么，他都不会问。一问，就丢人了不是。”

“万一呢？”

“没有‘万一’。就算遇上了，你不能说认错人了吗？又不骗他银子花，还能把你抱井里去？”

“那，你怎么知道他就能说了算呢？”

“你呀，像块小木头，不会动脑筋。你没看见吗，那个军营那么小，也就一个营的规模；大尉，那是营级军官，他不是那里的一二把手嘛！”

“唔，原来是这样。”

毛主席最新指示：大办民兵师。

中学，要把教职员工组织起来，建民兵连。

二十四中的领导犯了愁了：成立民兵连很好，可是没有武器，怎么进行训练呢？

许方里听到了这话，就主动请缨，对领导说，他可以到军用飞机场去借枪。领导以为他是在说着玩，没拿当回事儿，就哼儿哈儿地答应着，谁也没往心里去。

许方里却挺认真，认为是显摆自己的好机会，要露一手给全校的人看看。

许方里平日就是个有心人，对报纸上的各种信息都很留意。他曾经看到过，军用飞机场的司令员姓薛。此时，他就打开了他的主意。他坐公共汽车跑到飞机场，对门卫说，他是薛司令员的老部下，特地来看望司令员。门卫给薛司令员打电话请示，他侧耳细听司令员的声音，判断着他的高矮胖瘦。电话里传来“让他进来吧”的声音，门卫说：“司令员叫你进去，你进去吧。”

许方里大模大样地走进飞机场，不远处有一栋大房子，门前是几磴高高的台阶，屋里一位白发老人正在踱步。他仔细一打量，嘟哝了句：“大概就是他了吧？”匆匆几步跑上台阶，进到屋里，先给老人鞠了个躬，感情激动地说：“老首长啊，这么多年没见着您了，真想您哪！我不知道您上这里来啦，要不，我早就来看看您啦！我这是刚刚听说啊！”

“你在哪……”薛司令员的问话刚开口，许方里急忙抢过话茬儿道：

“我现在呀，在中学里工作，还负着点责。”

“有什么事吗？”司令员问。

“这不，毛主席号召大办民兵师，学校里把教职员工组织起来，成立了一个民兵连，一切都就绪了，就是没有武器训练……”

“你想借一点训练用的武器？要多少？”

“学校训练用呗，不用的那些旧武器，十枝二十枝的步枪就成。”

司令员打电话招呼来一位科长，吩咐道：“这是我的老部下，要为学校借几件武器训练民兵用，你给他办一下。”

科长答应一声“是”，冲许方里说：“请跟我来。”

许方里跟着科长到了供应科，点出二十枝步枪，外加两枝大肚匣子。他心里美透了，乐呵呵地对科长说：“我得给学校打个电话，叫他们来车拉。”

结果，学校派了六名身强力壮的学生，拖着地排车，跑了将近三十里路，把枪拉了回来。

许方里只给人家留下了一张盖着总务处图章的、只能校内使用、不能对外的便笺！

后来，许方里被遣送回了农村老家，起因是作风问题——

许方里的老婆从老家来看他，他当时住在集体宿舍里，学校领导就腾出一间办公室给他住。他老婆在这里住了半个月。隔了些日子，他老婆又从老家来看他。人们一见，呀，竟不是先前的那一位！难道老婆也可换来换去吗？一调查，后来的这一位是他的老婆，先前来住的那一位，是假的！那么，还有没有第三位、第四位或者更多呢？

学校是教书育人的清静之地，最忌讳男女关系问题。

学校把许方里的问题报给了派出所。派出所以为，这种事不够碟子不够碗儿，不值得立案，就把许方里传去审了审，落实之后，又不够刑事处理，就给他注销了户口，打发他回老家和老婆团聚去了。

从此，许方里就在二十四中消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