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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披雲自述

时间:2022-12-25 理论教育 版权反馈
【摘要】:水路有溪船通行,陸路依靠石砌官道,均可到達泉州及鄰近各縣。二副對聯皆出自父親手筆。梁氏家族,自梁克家始入閩。由泉州衍派永春,已四五百年。至曾祖,已發展成亦儒亦商之一大家族。堂弟梁斗捐款建造永春體育館,即以高祖命名。子六名,二名未成人。這一年,父親應友人之邀,到上海開店並向海外創業,是開拓對外營商之第一人。只可惜,第二年之一月二十七日,父親不幸於泉州逝世。父親逝世後,堂伯父主管家族生意。

梁披雲述 施議對手記

第一章 家世與教育(一九〇七—一九二六)

一 松竹溪山,畫圖難足

我於清光緒三十三年(一九〇七)二月初二日(三月十五日)出生於福建永春之蓬萊衖。

永春又名桃源。舊時永春州包括德化、大田二縣,位於閩中偏南。閩中戴雲山經此向東南延伸。由永春城内之五里街,沿著一條石砌官道向西北方向行走八里路,有山名鰲頂,並有鰲頂村,蓬萊衖即在此村中。

這是山麓間之一小村莊。背靠高山,左右兩座小丘。松光竹影,一片葱翠。村前是級級梯田,一條小溪,曲曲彎彎,從山脚下流過。環境十分幽美。

鰲頂村民六七百,多姓梁,李姓、雷姓屬「少數民族」,僅數十人。協姓現改姓陳。梁氏乃南宋時梁克家之一分支。克家曾在泉州、惠安、莆田、福州等地做官。由泉州赴臨安考狀元,當過宰相,爲梁姓之開基祖。梁姓祠堂在泉州土沙街,有對聯一副,爲朱子(熹)所書:

事業經邦閩南賢才開相運,

文章華國温陵甲第破天荒

而祖墓則在惠安,即今山尾水庫所在地。

鰲頂交通,有水陸二路。水路有溪船通行,陸路依靠石砌官道,均可到達泉州及鄰近各縣。據傳,此官道乃蓬壺鎮王、游二家所鋪砌。明末清初,蓬壺大盜林興珠投靠滿清,平烏拉(俄羅斯),立下戰功,即串通王及李、潘諸游氏,在閩省大片霸占土地,成爲大富豪。後來,諸氏械鬥,互相殘殺。鄉間曾流傳這麽兩句話:「王游林李潘,相打拿竹竿。」而王、游二家,並出敗家子。當營造房屋之時,某孫提出:「如今房屋造得這麽牢固,大石塊加上水泥,堅不可摧,將來缺錢用,如何拆除變賣?」於是,即將大石塊用來鋪路,由蓬壺一直鋪到泉州府。想不到此大富豪却爲永春百姓做了件大好事。我很早就離家遠遊,但對於家鄉山水很留戀。尤其是經過飄泊生涯,有機會返歸故里,即更加難分難捨。在我詩集中,有兩首詩記下這一情景。一首題爲《永春村居》,曰:

村居長覺月來遲,嶺上回看影已敧。待得更闌風定後,萬山如夢樹如癡。

另一首題爲《山居》,曰:

松崗竹澗碧烟舒,冉冉清暉畫不如。看取閑雲歸遠岫,山居我亦愛吾廬。

幾十年過去,家鄉之山與水,風和月,乃至松竹雲樹,一切一切,仍時時縈繞在我心中。

二 圖畫耕織,梅鏡傳芳

據考,梁氏始祖可追溯至春秋時代之梁叔魚,乃孔門七十子之一。我家祖厝友恭堂,大廳有副對聯。云:

友善聖門,溯齊國高賢,七十子中分道脉;

恭膺帝簡,爲宋朝碩輔,百千年後仰勳名。

而横批則曰:

梅鏡傳芳

友恭堂大門,另有對聯,曰:

秘閣圖書綿世澤,

霸陵耕織溯家風。

同樣記載了這一「道脉」。友恭堂,乃閩南民間一種宫殿式建築。前後兩進,每進四房一廳。左右兩道護廊,緊緊環抱。十分廣闊雄偉。加上緑瓦紅墻,更加富麗堂皇。這是我家老屋。而祖厝則在泉州城内。友恭堂爲祖父所創,父親始建成。大廳對聯用紅紙書寫,每年更新。大門對聯乃石刻,一年上一次金。二副對聯皆出自父親手筆。

梁氏家族,自梁克家始入閩。原居住泉州。由泉州衍派永春,已四五百年。據説,克家當時,因祖母夢見梅花,即中狀元,故有梅鏡相傳。我家世系,可見下圖。

梁氏世代,以圖書、耕織傳家。高祖之後,兼營商業。至曾祖,已發展成亦儒亦商之一大家族。高祖梁□□,於家族事業,多所開拓。堂弟梁斗捐款建造永春體育館,即以高祖命名。曾祖梁□□,兄弟四人,居第四。家族生意———四泉商號,爲其所創立。子六名,二名未成人。四泉商號,泉泰、泉成、泉豐、泉興,分别由四子經營。祖父梁錫永,居第四,經營泉興。泉興在蓬壺鎮。至父親梁仍緒,更名金泉興,店址由蓬壺遷至縣城之五里衖,發展成爲當時永春四大商行之一。吾輩時,我爲家族中第一個男丁,但未承繼家業。兄弟姐妹八名,皆遠走他鄉,各行其是。

三 天階夜色,坐看牽牛

我祖父梁錫永,字第思,從太公(曾祖)手上接下泉興號,因經營不善,終致倒閉,但其於詩書事業,却給了我很大影響。可以説,祖父是我第一位啓蒙老師。在我記憶中,祖父個子很高。穿長衫,但不拿拐杖。心地非常好。曾對我説,螞蟻也有生命,不可亂弄。爲人和善,樂於賑濟貧困。有一年冬天,在街上行走。見前面有人披件麻袋衣,凍得發抖,而背上用以取暖的「火窗」(取暖火罐)起了火,將麻袋衣燒著,尚未發覺,祖父趕忙幫助把火撲滅。知道是一名乞丐,即將其帶回家,給飯吃,並給錢用。村裏窮人,個個對其十分愛戴。

祖父並非讀過許多書,但能講故事,並喜吟詩。小時候,當夏末秋初,吃過晚飯,祖父就會帶我到大門外乘凉。大門外有堤,場面寬闊,大人、小孩常聚集於此。我陪伴著祖父,一邊吃果子,一邊聽故事。往往夜深人静,仍不願回屋睡覺,而祖父則乘興吟起詩來。

有一回,祖父吟及杜牧《秋夕》:

銀燭秋光冷畫屏,輕羅小扇撲流螢。天階夜色凉如水,坐看牽牛織女星。

那時候,我才五六歲,並不知詩歌所講故事,但夜色中之流螢以及天上的星星,却都在眼前,而且,聽了一遍又一遍,心底更加留下深刻印象。這是祖父爲我所上的第一課。

到我七歲時,祖父便送我入私塾。

那是正月十六日早晨。我穿上長衫,並加馬褂(馬甲),戴上父親中秀才時所戴帽子,在家拜過神主,即隨祖父出門。私塾就在村巷裏,離我家不遠。到達之時,先向孔夫子造像行禮,再拜授業老師。這是本村一位童生。梁繩鶴,諱汀。鄭重其事,完成各項禮儀。之後祖父並交代:不要强迫「唸書歌」,而著重於理解,掌握要點。因爲私塾是個「有限公司」,老師不講解,只是帶學生唸,叫做「唸書歌」。祖父以爲,追隨其左右,吟詩作對,已有一定基礎,應當有點自由,給以獨立思考。

從私塾一直到初小,我的生活與教育,均由祖父親自安排與監督。但在我入讀初小這一年,祖父逝世。升讀高小,即與父親同住。祖父爲人,包括其講故事、對詩之愛好以及對於教育之重視,給我很大影響,令我終生受益,並留下永久思念。

四 生意興隆,廣做善事

我父親梁仍緒,字繩基,出生於清光緒八年(一八八二)五月十五日。光緒二十五年(一八九九)。十八歲,考進永春州學,爲州學士之第十三名,即州中最年輕之一位秀才。但未循科舉道路繼續赴鄉試,而入讀當時新興學堂———全閩法政大學。畢業後於州立學堂(永春梅峰書院)執教。經過兩年,即在同科秀才黄振偏幫助下,到菲律賓借錢,重振家業。

父親將祖父已關閉之泉興號,遷至縣城,更名金泉興,並與堂伯父繩國聯手,不斷拓展。到我懂事時,生意已越做越大。不僅總店初具規模,而且在泉州、厦門、福州以及上海皆設有分店。泉州分店與總店同名,爲金泉興,厦門爲乾元,福州爲泉興,上海爲乾興。後來,厦門還增設一間錢莊———乾豐錢莊,但也敗在這間錢莊上,這是後話。總店及分店,主要做南北貨批發,包括棉紗、棉花、甘果、肥料,品種好多,還有鹹魚。父親坐鎮永春,堂伯父坐鎮厦門,其餘分店,由堂叔父主管。到了一九二三年,父親四十二歲,我十七歲,家族事業發展至高峰。這一年,父親應友人之邀,到上海開店並向海外創業,是開拓對外營商之第一人。只可惜,第二年之一月二十七日,父親不幸於泉州逝世。

父親逝世後,堂伯父主管家族生意。賺取一百元,必分出五十元給我家,不會四十九元。但錢莊倒閉,也就拖垮了生意。厦門乾豐錢莊,遇到兩次擠提。一次是紅軍打仗,嚇跑了一些客户,但仍調撥得來,信譽不受影響;另一次是「一·二八」抗日,漳州客户提款,總店缺錢,分店調撥不來,即影響全盤。

在生意上,父親善於籌劃,表現出極大才能。但對於教育事業,仍未曾忘懷。父親既好文習經,又喜新學。在五里街總店,擺放多部詩文集,有名家所作,並有友人所作,皆爲父親所抄録。我與父親住在店裏,似懂非懂,經常翻看。父親最是佩服嘉庚先生。曾在家鄉興辦進化小學(即今南陽中學前身),並且資助家境困難之教師或學生,到北京或其他地方升學。常給我説,找些朋友,將來辦所較爲理想之中學。一九二〇年秋,省立第十二中學校長鄭蒼亭(翹松)帶我及另外三名學生到集美讀書。臨出門,父親交代:到了外面,不仅要讀好書,而且要結交好朋友。希望將來,能够有所作爲。這一點,與堂伯父頗爲不同。堂伯父也捨得給我錢,但再三交代:你自己使用,不要送給别人。有關父親仗義疏財事蹟,《(梁)靈光回憶録》多所記載,此不贅。

五 仁慈心腸,廣闊胸襟

我母親潘密,出生於清光緒十二年(一八八七)三月十一日,於一九八一年四月去世,享年九十五。永春達埔人。十九歲時,由其兄鴻基介紹,與我父結婚。外公經營典當店(大押)。舅父源基考秀才,得頭名。詩寫得不錯,有集。民國後,永春修譜,由前清舉人鄭翹松任主編,舅父曾參與其事。鄭氏對舅父之才極贊賞,以爲其所承擔部分寫得最好,而且贊賞其所作詩。舅父與父親早已是好朋友。

母親未曾入學讀書,但跟著兄長學習,頗知書識理。我爲老大。其中大妹梁瑾及三弟梁侃未成人,三妹梁勉、四弟梁燁分别於一九三〇年、一九九一年去世。目前尚健在者:二妹梁晃,又名蘭芬,生於清光緒三年(一九一一),居馬來西亞;二弟梁靈光,生於一九一六年十一月三日,居廣州;四妹梁芷香,生於一九二〇年,居厦門。諸兄弟中,除我得到祖父全力教育外,其餘皆由母親撫育。尤其是父親逝世後,母親承擔起全部責任。

母親讀書不多,但懂得四書、五經,和祖父一樣,善以講故事方法教育子女,從來不打、不駡。遇到問題,也一起協商,從不强加於人。例如,有關家族生意問題。父親逝世,作爲長子,並且已經十八歲,我應當將擔子挑起。堂伯父對我也很看得起。在生意上,堂伯父對人不相信,連自己兒子也不相信,只相信我與靈光。他勸我出來管生意。母親表示贊成,並在父親逝世百日之内,爲我完婚。於是,我到上海乾興做上了小老闆,掛名副經理。正經理乃堂叔,珠算相當出名。我專門管錢。但是,從春天到夏天,我却整天翻看報紙、雜誌,偷偷報考學校,九月開學,將帳本交給堂大哥,便一走了之。此事令得堂伯父及母親都很失望。堂伯父同靈光説:上學讀書,要錢照付,但讀到初中就好,不要學你大哥。而母親則以商量口吻進行試探,看看靈光能否幫助打理店鋪。非在萬不得已的情況下,不會讓子女承受壓力。

就當時具體環境看,家庭確實需要我,母親確實需要我。留我不住,將希望寄托在靈光身上。我將靈光帶走,母親追到厦門,勸靈光留下。但是我兄弟决心已定,即一邊擦眼泪,一邊千叮萬囑,將兄弟倆送走。

廣闊胸襟,實在可敬可愛。此外,有關其勤儉美德及樂善好施事蹟,《(梁)靈光回憶録》亦多所記述,可參考。

六 四書五經,黿鰲龜鱉

民國元年(一九一二)七歲。上元春正,入讀本村私塾。《(梁)靈光回憶録》以周歲計,此計虚歲。授業老師梁繩鶴,三十餘歲,未有功名,即未曾進學。古時科舉,須考上秀才,才獲進州學。否則,到七八十歲,仍舊是童生。所讀功課有:《三字經》、《千字文》、《百家姓》、《幼學瓊林》、《朱子家訓》、昔時賢文以及四書五經,包括「春秋三傳」(《左傳》、《公羊》、《穀梁》)及三禮。全班二十人。

第一天讀「人之初」。業師在上面唸,學生一起跟著唸。從頭到尾,然後又重新來過,直到倒背如流。每門功課都如此。若學生不願意唸,或不會背書,即給予懲罰,比如用竹片打手心等。但我則由於祖父的交代,往往能逃過懲罰。

私塾三年,唸了許多書,究竟有幾多獲益,實在很難説。記得有這麽兩句話:

四書五經讀透透,不識黿鰲龜鱉竈。

這是對於私塾「唸書歌」之一種諷刺,實際情況亦當如此。因爲只是顧著唸,不理解,不思考,如碰到具體問題,往往應付不來。不過,説句公道話,小時候所背之書也並非白費。以後做事,想問題,經常會自己跑出來。例如昔時賢文,一提起,我就記得:

昔時賢文,勸汝諸君。宜乎静坐,仔細評論。

這是一篇韻文,對於掌握韻部,很有幫助。而且,還學作對子。放學時給一個字或兩個字。回家對好,上學時交老師批改。這也爲作詩打下基礎。

三年私塾,我過得很快樂。除了自由度較大之外,因爲在鄉下,還有許多課餘活動,例如抓蝦和看戲,至今我仍留有印象。抓蝦當不必多説,因村前就是一條小溪,溪水清澈明亮,小魚、小蝦看得很清楚,正是貪玩孩子好去處。而看戲,我也很有興趣。例如高甲戲和梨園戲,皆十分古老,百看不厭。高甲戲一開始,所謂跳加冠,有一小丑登場,唸道:

好巧好巧真好巧,頭戴紗帽兩邊翹。騎不得馬,坐不得轎,有人問我官從何來,糊裏糊塗不知道。

用閩南官話唸,很有意思。主要爲正戲開演作準備,但對於看熱鬧的小孩却特别有吸引力。這是我讀私塾三年之額外收益。我生性懶散,也可能與此相關。

七 離經背道,獨立創造

一九一六年,十歲,由私塾轉讀初小四年級,乃春季始業。入讀時,祖父仍健在。這是一間教會學校,由基督教長老會創辦,名育賢小學。在縣城與五里街之間,離蓬萊衖十餘里。學制七年,初小四年,高小三年。共有三位老師,我至今仍記得。即:校長羅馬可,牧師,留學荷蘭,專業國際貿易;教導王善報;修身莊以便,後入讀燕京大學,與潘受先後同學。

舊時學校,所讀科目,四書五經外,尚有《三字經》、《千字文》、《百家姓》等等。即一邊讀經,一邊傳授實用知識,主要在於啓蒙。私塾與小學皆如此。但我所在教會學校,屬於新式設置,四年級所讀科目有:國文、算術、公民、修身、自然(博物)及《千家詩》。這是畢業班。

初小四年級,事情比較多。祖父逝世,老二嬸逝世,畢業考試時,兩門未考,即返家。平均分數列第七,得尾名。當時稱坐紅交椅。但第二年,仍升讀高小,同在育賢小學。所讀科目,加多《聖經》、珠算與尺牘;一個是經,一個是應用文。此外,尚有英文、體育與唱歌。我只讀一個學期,第二學期病休在家。

一九一八年,十二歲。春,到厦門三育小學入讀高小二年級。這也是一間教會學校,由青年會所創辦。校長王宗仁,教英文,另有兩位美國人教英文。教務馬僑儒,雙十中學創辦人。有一閩西人教國文;一位秘書(青年會),秀才出身。科目與育賢小學差不多,已經有教科書。記得所讀國文有關於鐵達尼號的記載。後來在集美,父親買了很多書給我,其中也講到鐵達尼號。可能沉没於清末。

初小、高小功課都比較簡單,負擔不重,没有甚麽特别興趣,而我對體育及音樂較不感興趣。不鍛煉身體,只是有時亂唱歌。對於吟詩則較有興趣。祖父在世,跟著祖父吟詩。進入小學,跟著老師吟。無有固定腔調,一個地方一種吟法。如四川、陝西都不同。聽多了,都能辨别。至於《聖經》,則特别不感興趣。在三育小學,牧師(英國人)逼我唸,我不唸。我以爲:生活就是教育,宇宙就是學校,學校就是家庭,真理就是宗教。應允許學生獨立創造。這一觀念,當時未必清晰,但却成爲我後來辦學的宗旨。

初小一年,高小三年,同樣過得很快樂。尤其是課餘時間,更有許多自己所感興趣的活動。如在永春,放風箏、放孔明燈,乃至養蠶、養蟋蟀,都頗爲盡興;在厦門遊山玩水,往往樂而忘返。

八 聞誅一夫,未聞誅君

一九一九年,十三歲。我於厦門三育小學高小畢業。

一九二〇年,十四歲。春,入讀省立十二中學(今永春第一中學)一年級下學期。此時已是秋季始業。校長鄭翹松(蒼亭),前清舉人。詞填得特别好,不願赴京考試以繼續求取功名。返鄉教書,後到南洋。教授國文與歷史。此外,英文、地理、音樂,由其他老師任課。

在省立十二中學讀了一學期。至秋季,鄭蒼亭將校長一職讓給學生擔任,該學生姓陳,自己則赴集美中學做主任,並帶我前往就讀。集美中學有師範部、女師部、中學部、商業部及水産部。各部設主任一職,主任直接對校長負責。鄭爲中學部主任,我就讀中學二年級。

集美中學比厦門大學創辦得早。最先辦小學,在同安鄉下;接著辦中學,由同安遷集美。好多教員都很有名氣。例如:馮□□,留日,爲水産部主任。歷史學家錢穆、生物學家伍□□、畫家張士彦、早期新詩人徐玉諾、作家王魯彦以及外交家魏艮聲,都曾在集美任教。王魯彦,先在集美,後到黎明。魏艮聲,上海聖約翰大學碩士,先在集美任教,後到厦大教英文,曾擔任外交部主任秘書。

集美有兩首英文校歌,由本校音樂老師配曲。我還記得其中一段:

Looking toward the heaven mountain deep the water blue

Sons of China here we gather thinking knowledge true

中學教員也很優秀。現在我還記得:國文老師孫卧橋,山東人;蔡璣,教三年級國文。歷史老師蘇遂如,古田人。世界史老師蔣□□,古田人。數學老師,北京師範大學畢業。物理、化學老師,也有相當來歷。

集美中學采用四年制。我二年級讀完升三年級。後因病休學一個學期,接著讀三年級下學期。一九二二年秋,升讀四年級。期間結識了一位同學姜種因(祖菁),新城學生,由上海中國公學附中轉學集美。其信仰無政府主義,擅長語體文。我們意氣頗爲投合。我讀私塾時熟讀孔、孟,而對胡適所講哲學甚感興趣,曾寫一篇作文,就孟子對齊宣王有關「臣弑其君」之質疑所作辯解,發抒己見,頗有點造反精神。但最後一學年,學校鬧風潮,則被當作壞學生而開除出校。在學校張貼文告中,姜種因列第一號,第二號安徽同學,我則列第三號。

九 上海大學,群賢畢至

一九二二年十二月,集美中學風潮,乃因師範部學生偷東西被綁所引起。學生不滿當局做法,集會聲討,參加者二三千人。校長采取强硬措施加以壓制。

一九二三年,十七歲。春,與姜種因等幾位被開除同學,結伴北逃。兩個多月時間,於春末夏初到上海,而後遊洞庭東山(在太湖)。種因朋友索非,開明編輯,在東山開辦平民學校。自號六不如,亦無政府主義者。曾自編打油詩云:

六不如,三不怕,兩袖清風走天下。金粟如來原一家,赤條條來去無牽掛。

種因暫留平民學校,我則繼續浪遊。由蘇州,過蕪湖,經安慶,到武昌。已是夏末秋初。持省立十二中學文憑,入讀國立武昌師範大學英語系。文憑因原校長鄭老先生幫助而獲得。

師範大學校址,在張之洞所留下之抱冰堂。後歸省議會。原爲高等師範學校,民國十二年(一九二三)十月一日升格爲大學。後遷珞珈山,即爲武漢大學。但是,一個學期未讀完,即於十二月返回家鄉。

一九二四年,十八歲。於父親逝世後,到上海乾興任副經理,却以第一名考上上海大學。這是一間綜合性文科大學,包括文藝學院、社會科學院及法學院。與黄埔軍校相當,一文一武,均爲國、共兩黨所合辦。南方尚有廣東大學(中山大學前身),都爲培養文科人才。廣東大學,原爲高師,至中山時代,合併升格,成爲一間綜合大學。而上海大學即於北伐後,更名爲勞動大學。

上海大學,校長于右任,副校長邵力子,皆國民黨。教務長葉楚愴、鄭振鐸。葉爲國民黨宣傳部長,江蘇省書記。文藝學院主任陳望道,社會科學院主任瞿秋白,法學院主任□□。我在中國文學系,屬於文藝學院。系主任陳望道兼。系裏教師及所任課程:沈仲九,哲學及倫理學。李石岑,哲學。瞿秋白,社會學。蔡和森,社會進化史、思想史。鄭振鐸,文學概論。劉大白,中國文學史。俞平伯,《詩經》、楚辭及詩論。任訥,詩詞曲。邵力子,古代散文。葉楚愴,古代散文。沈雁冰,神話、小説。陳望道,美學、修辭學。胡樸安,文字學。朱湘,英文。方光燾,日文。蔣光赤,俄文。同學則有秦邦憲、王稼祥、張治中、王明、康生、毛一波、曾山、陳伯達、丁玲、許傑、施蟄存等。

十 兩會相争,龍虎騰躍

上海大學,四年制。創辦不多時,至北伐後,國民黨定都南京,進行清黨即遭封閉。在租界江灣另起校舍,改辦勞動大學。沈仲九任掛名校長,葉培基任校長。我於一九二四年秋入學,一九二六年夏畢業。中間跳級。畢業時二十歲。由於校長力争,上海大學畢業生才有文憑。

在校期間,我對於社會科學比較感興趣。畢業後,曾撰《社會運動史略》,二十萬字。在泉州寫成。課讀生涯中,留下一些片段,似值得一記。

二十年代,創造社及文學研究會兩大文學團體,在上海活動甚踴躍。兩大團體中,創造社文學家似乎都非本行,郭沫若學醫,郁達夫學經濟,張資平學地質,成仿吾在日本讀兵器,只有馮乃超學文學;而研究會文學家,魯迅、鄭振鐸、沈雁冰,則多在大學任教。上大團體,曾組織演講會,邀請兩大團體文學家前來演講。一次是成仿吾,演講題爲:《詩的防禦戰》。大駡冰心、康日情。挖苦沈雁冰,謂其將無神論(Cithie)翻成雅典主義(Ethienison),頗有火藥味。魯迅、郭沫若也曾應邀前來演講,題目已記不起。

我與魯迅見過兩次面。第一次,在内山書店。第二次,在學校演講會上。我對魯迅作品《故鄉》、《孔乙己》以及《阿Q正傳》,印象甚深刻。見面時,曾與提及厦門大學之林元慶。魯迅一直很嚴肅,予人不置可否的感覺,但仍可以親近。

沈雁冰爲人甚勤力。從無到有,從下到上。職業較爲穩定,瘦高個子。上課學生最滿意。但成仿吾曾有兩句詩,描繪其姿態:

春風楊子江邊柳,婀娜不如沈雁腰。

因其分裂後,創造《子夜》。

朱湘當時二十多歲,喜歡喝酒。性情天真,常對文學表示不滿。蔣光赤也很年輕。瞿秋白、蔡和森没來,代上社會學,被學生駡。喜歡追女學生。

劉大白講授《中國文學史》,序論提出:甚麽是文學?甚麽是詩?以爲:只要有内容、有詩意就是詩,不一定押韻。並以自己所作《秋之泪》加以説明。云:

夜來多少孤眠泪,枕頭是知道的,但知道的也只有枕頭呢。

學生聽了覺好笑,暗地裏説:「老烏龜在想老婆。」劉氏浙江人,曾當過廳長。

十一 楚騷今草,最堪爲師

上海大學諸多教員中,對我影響最大,友誼最爲深刻者,當是于右任。當時我年紀很輕,只是仰慕其爲人及學問,即登門拜訪。但于先生熱情招待,知道我是第一名被取録進學並且喜歡書法,則更是多加勉勵,要我經常探訪。之後,經常請教,經常提問題,更加親密。母親四十歲時,我請求書法,曾賜中堂一幅。曰:

福壽綿長

于先生説,從未替比自己年輕者祝壽,但這是例外。于先生此時已將近五十歲。

于先生乃國民黨元老。曾任南京臨時政府交通部長、靖國軍總司令。一九二二年參與創辦上海大學。一九二七年起任國民黨聯軍駐陝總司令、國民政治委員會兼審計院長及監察院長。爲國民黨中常委。地位很高,但却能平等相待。上海大學畢業之後,赴日留學並南下創辦黎明學校。仍保持密切聯繫。在上海、南京,我或專程奉訪,或順道探訪,他都十分高興。

有一次從日本歸國,前去探訪,于先生正中風,嘴巴歪向一邊,請來一位老中醫———祝味菊,給開藥方。老中醫交代,只能服用多少分量,不得超過。副官爲了早點將病治好,以爲多些分量總能多些效果。不依醫嘱行事,嘴巴就歪向另一邊去。結果,只好請老中醫再將嘴調整。老中醫醫道高明,遠近馳名。于先生知我赴日後得胃病,便讓老中醫爲我治理,果然藥到病除,並且永不復發。

我在泉州籌款創辦黎明學校,組織校董會,邀其加盟,于先生即慨然應允。而且,對於辦學諸事宜,亦給予具體指教。

于先生一生,於德業、事功,頗多建樹,其詩與書,亦可堪師法。小時候,我喜歡寫字,但在集美兩年,因受「五四」影響,曾不再寫,儘管當時也有書法作品參加展覽。真正學書,應從于師門下算起。于先生是我人生道路上之楷模。在詩稿中,曾有二詩記載我對于先生的感想。曰:

楚騷今草兩神奇,游夏安能贊一詞。公論河陽題句在,中年晚歲最堪師。

又曰:

松楸未展只心喪,重對遺箋泪幾行。最憶金剛坡上路,蒼髯如戟拂秋霜。

十二 奉學聯命,作閩粤行

上海大學,中國文學系,在此之前已有二三班。我班同學三十幾人,其中陳伯達與我較多接觸。當時叫陳尚友,留蘇歸國,集美師範畢業,改名陳伯達。大我六七歲。在閩南學會開始來往。此學會由陳文聰所創辦。陳文聰,厦門十三中畢業。受胡適影響,寫白話文。曾在厦門通俗教育社所屬《厦聲報》任主編。後臺老闆莊希泉。陳伯達因投稿,與陳文聰相識。通俗教育社抵制日貨,反日情緒甚爲激烈。有臺灣人與之相對立,暗殺社中張某,主持莊希泉派人將中華中學負責人打死。對方報復,準備暗殺陳文聰。陳文聰跑到上海,改名陳復生,就讀大同大學英語專業。後赴日,又改爲陳君文。陳文聰組織閩南學會,陳伯達和我都曾參與,所以多些接觸。

葉永烈爲陳伯達立傳,説頭一個愛人陳得名,乃確有其人,但説一篇小説寄《現代評論》未發表,説我是孫文學會主持人,則與事實不符。在上大時,陳氏小説最先寄《小説月刊》,未被録用,十分氣憤。開課時,拿出文稿給我看,問:「爲何不能登?」我還給他,並安慰説:「大概是比下有餘,比上不足之緣故。」主編沈雁冰。不知後來何以誤爲《現代評論》?有關孫文學會,當時已有組織,但福建未有,乃國民黨政治部主任何應欽所辦。青年部特派員黄振嘉到福建活動,才與陳伯達取得聯繫。黄振嘉,廣東大學英語系學生,推崇孫中山。陳伯達受其影響,信仰「三民主義」,並由其介紹,加入了國民黨。在厦門,我經陳伯達介紹,認識了黄振嘉,黄也曾邀請我加入國民黨。我是無政府主義者,與「三民主義」有别。以上事實,一並加以澄清。至於陳得名,有一段故事倒可以説説。一九二五年「五卅」慘案後,奉上海學聯之命,我與陳伯達一起南下宣傳抗日、抗英。來到福建,一個在漳州,一個在泉州,分頭作報告。到厦門集合時,我提出到厦大,因不願在集美見到葉淵,但陳伯達説,有一位女朋友在厦大,應讓其前往。説:「我愛她,她也愛我。但父母不肯,因兩個都姓陳。」並説:「名字俗不可耐,叫陳得名。」説時甚憂傷,並且十分爲難。當時,不知下文,直到一九四三年,由重慶回永安(省城當在此地),遇税務局局長戴某(戴季陶之侄)夫婦,有人介紹,局長太太乃厦大校花陳得名,方獲知結果。這是後話。

我和陳伯達離開厦門後,向西進發。經過詔安,陳被張貞留下當秘書,我則繼續行走。張貞,保定軍校畢業,駐守詔安、潮州邊界。漳州老百姓傳有歌謡,稱:

張毅换張貞,錢糧年年增,銅棍(手杖)多於槍。

我由厦門乘搭一艘三四噸小火輪,走到汕頭。黄振嘉也由福州來到汕頭。由汕頭到潮州,兩人一起走了一段,後來我自己走。遇福建同鄉,被帶到潮州。花費一個禮拜時間。當時,陳炯明部下造反,時間較爲緊張。在潮州停留,等候蘇俄船隻。原準備搭船到香港,再經港九鐵路到廣州,因有宣傳品,怕被搜查,即先到澳門。在澳門住了幾個禮拜,而後由香山搭小火輪到廣州。由福建到廣州,經過二三個月。在廣州,入讀廣東大學三個月,而後返回上海大學。

原載澳門《九歌》創刊號,澳門詩社,二〇一〇年十二月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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