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地一沙鸥

读此诗文集，心境有些郁郁。窗外掠过一只沙鸥的影子。怅然间，似觉“西北望长安，可怜无数山”。大漠深处，落日尽头，余晖拉上一个西北汉子的落寞身影。

当然，我说的就是此诗文的作者。他的呓语清净如水，他的诗文明白如镜，清清楚楚地将斯人的影像照见给世人。虽然与他素昧平生，更从未谋面，然我此时却敢断然告诉你：此人个头不高，其貌不扬，且身份也不高贵，名气也不彰显。尽管如此，不说叫“卑微之辈”，至多打点阳光上点粉，也就是个极普通极一般的“芸芸众生”吧，但我还是要将汉子这号粗犷英名赠予他。缘由很简单：其人也，虽个不高，却心雄万夫！

此心雄万夫，当然不是彼心雄万夫——他从未曾甚至也从未想过要君临天下，傲视群雄；或者富甲一方，睥睨众生。世上忙活几十年，他至今仍是个小工人。我这里指的是，他在做诗为文，也是勤奋忙活几十年，虽未见大影响，获大名声，却仍然执着宣示：

我写的诗

如果不能表达我的心意

还不如 我去菜市场卖红薯

或者和大舅哥一同去红旗公社贩羊皮

……

我写的诗

如果只是我回忆与梦想的泛滥

还不如 我去唐诗宋词里看风景

或者对着自己的照片每天写一篇寻人启事

……

我要用我写的诗告诉这个世界我曾来过

我要用我写的诗告诉这个世界我曾哭过

——《我的诗（二）》

怀有此种情怀，此等抱负，且历数十年岁月沧桑、人世风雨而执着不易，这就非常人凡众所能了——常人凡众反会笑讽此种人为“瓜娃子”。作者自己也清醒白醒知道这一点，不过也只一笑以对，照旧“执迷不悟”，行自认之事，走自寻之路。

其实，仅此一点，也就把当今满世界乱跑乱飞乱叫的混混文人丢一边了。在我看来，一切文学作品，不管呈像多么精巧华美，或者多么玄奥惊人，倘只知舞文弄墨，雕虫小技，甚或为文而文，涂彩作秀，而没有作者自己的思想魂魄，没有自己的真情实感，没有自己的努力发现，一句话，没有自己的心灵之音，那就只能称之为混混而已。董永忠的诗文（主要指诗歌），大都谈不上精巧华美，也说不上玄奥惊人，它们大都有些粗糙直白，苍凉干硬，但却带着沉沉的风，粗狂的风，吹得个大西北漫天飞沙走石，刮得个情感海洋波翻浪涌……具体的诗篇恕不在此一一列举了，我只写下我的直感：此人至少是一位值得尊敬的真汉子真文人。

本来，阅读批评，知人论文无疑是最佳的。因为，事实上，真正能做到文如其人的并不多，倒是人文相悖的情形常见。像前述的那种只知舞文弄墨、过于作秀者，其文往往是把真实的自己给掩盖了，或者漆刷过了，装修过了，难见真形。而阅读此书的好处，或曰便利处，便是人文几乎完全合一，不仅是文如其人，甚或简直可以说是文标其人。一读其诗文，这个作者本人就清清楚楚、爽爽直直立在你面前了。从平生到生活，从事业到感情，甚至从外貌到内心，几乎都一览无余，通体透明。大体情形约莫就是如此简明吧：

五十来岁的西北汉子。个头样貌已如前述，也许本属一般，但自己要求过高，所以常怀莫名的自卑心理，阴影长随。生在大漠乡村，从小读书调皮，独对一位当年的知青女老师深怀感激之情。长大到酒泉当小工人，几十年“仕途无门”，中间似曾下海经过商，发了点小财。不过，本人总觉得愿有未偿，心有不甘。生活、工作皆简单，平生爱好有三：

一是烧酒。多以之浇心中块垒。

再是奇石。大约喜石之粗砺坚实品质。

三，也是最重的，是对美好女性美好爱情的追逐寻觅。此几乎贯穿其一生，也贯穿其整本诗文。具体对象也隐约可见，大约是一位像极了他儿时朦胧喜欢的邻家小女孩那样的年轻的白衣天使。作者爱得痴迷沉醉，然终未能如愿。这让他更加魂牵梦萦，结合人生感悟，不断自缠自解，自责自勉，在情海心湖中沉浮反侧。这种既真实又纠结的情愫，实在是可以理解的，也使本系单纯的“情诗”，增加了人生的况味、人情的冷暖，增添了诗文的厚度和色彩。

当今社会，尚能于滚滚红尘、庸庸俗世中保持纯真情感，执着追求，并能清醒批判，坦诚解剖自己的文人，当属难得。不过，回到文学话题本身，执着坦诚固是其诗文的特色、优点，但也导致了缺陷的隐忧。简而言之，就是不少诗文（尤其是文），都流于直白浅露，影响了艺术感染力的发挥。加之，作品在题材内容、情感抒发以及意境营造上重复较多，反冲淡了整体的质地。究其原委，似当与视野不够开阔、境界不够高远有关。偏重于反复纠缠、吟味那几件个人情结，反复征引不多几位经典诗人的怀情名句，这样，是易于给人以单调冗絮的感觉，从而产生审美疲劳的。单篇阅读，可能此感不强，但集中阅读，恐难免此感。

正是因为认定作者是个坦诚之人，故我也就坦陈个人之见。望作者在现有的良好基础上，更加开阔自己的视野和胸襟，提升自己的艺术感觉和境界，继续随意漫步自己的精神高地，更加精心耕耘自己的诗歌园地，种植出更多更好的大漠之花、之刺、之草、之未来。

当然，我还想强调一点，继续努力、提升自己的目的，不一定要获得文坛的大声喝彩，享受自己人生历程的绚丽才是主要的。坦白说，当今时代，早已不是文学的时代，而是明星的时代、玩偶的时代。过去常说“时势造英雄”，其实，时势也可造枭雄，也可灭英雄。面对混沌时势，人们常叹服板桥冰雪聪明之语：人生“难得糊涂”。我却要说：人生最难是自在。像董君这样，能恒常地自在为人，自在为文，已经很不错了。钦之敬之，愿共勉之。

林文询

2014年盛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