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冰心早期诗作散文精选

时间:2022-12-25 理论教育 版权反馈
【摘要】:我深深知道这种情绪,因为每逢国庆,我都会极其深切地想到我们海外的亲人。我的心思,飘过异国的许多口岸,熨贴着各处各地在异乡作客的亲人。如今,我们海外的亲人,每逢佳节,不是低徊抑郁地思乡,而是欢欣鼓舞地悬想着腾光溢彩的天安门。但是,他们应该会想到,在天安门上面和周围,也有无数颗火热的心在想着他们,交叉的亿万颗心,在同一节奏里剧烈地跳动。

阴沉沉的树荫,

一角的天;

红的是玫瑰,

绿的是芭蕉。

卷起帘来,

总是这一幅图画,

好虽好,

未免也有些儿烦腻了。

一夜秋风吹透了——

卷起帘来,

却已经又换了一幅,

菊花开着天也高了,

庭院也开朗了。

呀!

看他大刀阔斧,

造出了海阔天空的世界,

是何等的建设,

何等的破坏。

青年呵!

我们也有这样的刚强的手腕么?

有他这样朗洁的心胸么?

青年呵!

一齐打起精神来,

跟着他走!

不要只……

(原载1920年12月1日《燕大季刊》1卷4期)

天 籁

抱着琴儿,

弹一曲“秋风起”。

苦心孤诣,

铮(cōng)了半夜,

呀!温温的月儿,

薰薰的风儿,

哪里有一毫秋意!

还是住了琴儿罢——

凉云堆积了,

月儿没了,

风儿起了,

雨儿来了,

树叶儿簌簌响了,

秋意填满了宇宙——

还是住了琴儿罢……

自然呵!

你们繁枝密叶为琴弦,

雨丝风片为勾拨,

量够这小小琴儿,

如何比得你!

(原载1920年12月1日《燕大季刊》1卷4期)

影 响

一个人的思想,

发表了出去;

不论他是得赞扬是受攻击,

至少使他与别人有些影响。

好似一颗小石头抛在水里,

一声清响跳起水珠来;

接着漾出无数重重叠叠的圈儿,

越远越大直到水的边际——

不要做随风飘荡的羽毛!

吹落在水面上,

漾不出圈儿,

反被水沾住了。

(原载1920年12月1日《燕大季刊》1卷4期)

傍 晚

《创世记》三章八节[1]

光明璀璨的乐园里:

花儿开着,

鸟儿唱着,

生命的泉水潺潺的流着,

太阳慢慢的落下去了,

映射着余辉——

是和万物握手吗?

是临别的歌唱吗?

微微的凉风吹送着,

光影里,

宇宙的创造者,

他——他自己缓缓的在园中行走。

耶和华啊!

你创造他们,是要他们赞美你么?

是的,要歌颂他,

要赞美他。

他是昔在今在以后永在的,阿门。

(原载1921年月15日《生命》1卷8册)

黄 昏

《约伯记》第十五章第八节

上帝啊!

无穷的智慧,

无限的奥秘,

谁能够知道呢?

是我么?是他么?

都不是的,

除了你从光明中指示他,

上帝啊!

求你从光明中指示我,

也指示给宇宙里无量数的他,阿们。

黎 明

《诗篇》五十七篇七至八节[2]

严静的世界,

灿烂的世界——

黎明的时候,谁感我醒了?

上帝啊,在你的严静光明里,

我心安定,我心安定。

我要讴(ōu)歌。

心灵啊,应当醒了,

起来颂美耶和华。

琴啊,瑟啊,应当醒了

起来颂美耶和华。

黎明的时候,

谁感我醒了,阿门。

(原载1921年3月15日《生命》1卷8册)

清 晨

晓光破了,

海关上光明了。

我的心思,小鸟般乘风高举,

飞遍了天边,到了海极,

天边,海极,都充满着你的爱。

上帝啊!你的爱随处接着我,

你的手引导我,

你的右手也必扶持我,

我的心思,小鸟般乘风高举,

乘风高举,终离不了你无穷的慈爱,阿门。

(原载1921年3月15日《生命》1卷18册)

夜 半

《诗篇》第十六章第七节

上帝啊!你安排了这严寂无声的世界。

从星光里,树叶的声音里

我听见了你的言词。

你在哪里,宇宙在哪里,人又在哪里?

上帝是爱的上帝,

宇宙是爱的宇宙。

人呢?——

上帝啊!我称谢你,

因你训诲我,阿们。

一朵白蔷薇

怎么独自站在河边上?这朦胧的天色,是黎明还是黄昏?何处寻问,只觉得眼前竟是花的世界。中间杂着几朵白蔷薇。

她来了,她从山上下来了。靓妆着,仿佛是一身缟白,手里抱着一大束花。

我说:“你来,给你一朵白蔷薇,好簪在襟上。”她微笑说了一句话,只是听不见。然而似乎我竟没有摘,她也没有戴,依旧抱着花儿,向前走了。

抬头望她去路,只见得两旁开满了花,垂满了花,落满了花。

我想白花终比红花好;然而为何我竟没有摘,她也竟没有戴?

前路是什么地方,为何不随她走去?

都过去了,花也隐了,梦也醒了,前路如何,便摘也何曾戴?

(原载1921年8月26日《晨报》)

冰 神

白茫茫的地上,自己放着风筝,一丝风意都没有——

飏起来了,愈飞愈紧,却依旧是无风。抬头望,前面矗立着一座玲珑照耀的冰山;峰尖上庄严地站着一位女神,眉目看不分明,衣裳看不分明,只一只手举着风筝,一只手指着天上——

天上是繁星错落如珠网——

一转身急惊,西山月落凉阶上,照着树儿,射着草儿。

这莫是她顶上的圆光,化作清辉千缕?

是真?是梦?我只深深地记着:是冰山,是女神,是指着天上——

一九二一,八,二十道记。

(原载1921年8月26日《晨报》)

病的诗人(一)

诗人病了——

诗人的情绪

更适合于诗了,

然而诗人写不出。

菊花的影儿在地,

藤椅儿背着阳光。

书落在地上了,

不想拾起来,

只任它微风吹卷。

窗儿开着,

帘儿飏(yáng)着,

人儿无聊,

只有:

书是旧的,

花是新的。

镜里照着的,

是清瘦的庞儿;

手里拿着的,

是沉重的笔儿。

凝涩的诗意,

却含着清新;

憔悴的诗人,

却感着愉快。

诗人病了——

诗人的情绪

更适合于诗了,

然而诗人写不出!

(原载1921年11月27日《晨报副镌》)

病的诗人(二)

诗人病了——

却怪窗外天色,

怎的这般阴沉,

天也似诗人,

只这样黯寂消沉。

一般的:

酿诗未成,

酿雪未成。

墙外的树枝,

屋上的炉烟,

和着隐隐的市声,

悠悠的送去了几许光阴?

诗人病了——

却怪他窗外天色

怎的这般阴沉!

一九二一年十二月五日。

(原载1921年12月23日《晨报副镌》)

病的诗人(三)

诗人病了——

感谢病的女神,

替他和困人的纸笔,

断绝了无谓的交情。

床边——

只矮矮的小几,

朵朵的红花,

和曲曲的画屏,

几日的围住性灵。

长日如年,

严静里——

只倾听窗外叶儿细响,

又低诵几家词句:

“庭院深深……”

是谁游丝般吹弄?

又是谁流水般低唱?

轻轻地起来

撩起窗帘,

放进清音。

只是箫声宛转,

只是诗情游漾,

奈笔儿抛了,

纸儿弃了,

只好听——听。

只是一声声,

何补空冥?

感谢病的女神,

替他和弄人的纸笔,

断绝了无谓的交情。

一九二二年四月二十七日。

(原载1922年5月11日《晨报副镌》)

乡 愁

我们都是小孩子,

偶然在海舟上遇见了。

谈笑的资料穷了之后,

索然的对坐,

无言的各起了乡愁。

记否十五之夜,

满月的银光

射在无边的海上。

琴弦徐徐的拨动了,

生涩的不动人的调子,

天风里,

居然引起了无限的凄哀?

记否十七之晨,

农雾塞窗,

冷寂无聊。

角儿里相挨的坐着——

不干己的悲剧之一幕,

曼声低诵的时候,

竟引起你清泪沾裳?

“你们真是小孩子,

已行至此,

何如作壮语?”

我的朋友!

前途只闪烁着不定的星光,

后顾却望见了飘扬的爱帜。

为着故乡,

我们原只是小孩子!

不能作壮语,

不忍作壮语,

也不肯作壮语了!

一九二三年八月二十七日。

纸 船

——寄母亲

我从不肯妄弃了一张纸,

总是留着——留着,

叠成一只一只很小的船儿,

从舟上抛下在海里。

有的被大风吹卷到舟中的窗里,

有的被海浪打湿,沾在船头上。

我仍是不灰心的每天的叠着,

总希望有一只能流到我要它到的地方去。

母亲,倘若你梦中看见一只很小的白船儿,

不要惊讶它无端入梦。

这是你至爱的女儿含着泪叠的,

万水千山求它载着她的爱和悲哀归去。

一九二三年八月二十七日。

他是谁

《以塞亚书》第四十二章第三节

膏将尽了,

只剩得一圈的黑影。

枝受伤了,

只剩得几声的呻吟,

不发光的,吹灭了罢,

不开花的,折断了罢。

上帝啊!

“受伤的苇子,他不折断。

将残的灯火,他不吹灭。”

我们的光明——他的爱,

永世无尽,阿们。

客西马尼花园

《路加福音》第二十二章第四十四节

漆黑的天空,

冰冷的山石,

有谁和他一同儆醒呢?

睡着的只管睡着,

图谋的只管图谋。

然而——他伤痛着,血汗流着,

“父啊,只照着你的意思行。”

上帝啊!因你爱我们——

“父啊,只照着你的意思行。”阿们。

骷髅地

《约翰福音》第十九章第三十节

罪恶,山岳般堆压着他,

笑骂,簇矢般聚向着他。

十字架,

背起来了,

钉上去了。

上帝啊!

听他呼唤——听他呼唤!

“父啊,成了!”上帝啊!因你爱我们——

“父啊,成了!”阿们。

(以上三题最初发表于1921年5月15日《生命》第一卷第九、第十合刊)

沉 寂

《约伯记》第四十二章第三节[3]

(一)

尽思量不若不思量,

尽言语不如不言语;

让他雨儿落着,

风儿吹着,

山儿立着,

水儿流着——

严静无声地表现了,

造物者无穷的慈爱。

(二)

尽思量不若不思量,

尽言语不如不言语;

总是来回地想着,

来回地说着,

也只是无知暗昧。

似这般微妙湛深,

又岂是人的心儿唇儿,

能够发扬光大。

(三)

尽思量不若不思量,

尽言语不如不言语;

爱慕下,

只知有慈气恩光,

此外又岂能明悟。

我只口里缄默,

心中蕴结;

听他无限的自然,

表现系无穷的慈爱。

(最初发表于1921年10月15日《生命》第二卷第三册)

何 忍?

耶稣说“你们要小心,不可轻看这小子里的一个。我告诉你们。他们的使者在天上,常见天父的面”。(《马太福音》第十八章第十节)

(一)

他们的繁华中伏着衰萎,

灿烂里现出败亡;

无边的蒙昧中,

没个人警醒,

没个人提告。

然而他们的使者在天上,

常见天上父的面。

上帝的女儿!

对于这无知的灵魂,

又何忍欲前不前微微地笑?

(二)

他们在颂扬里满了刺激,

笑语中含着泪珠;

万里黑暗中

没个人哀怜

没个人援手

然而他们的使者在天上,

对于这坠落的灵魂,

又何忍欲前不前微微的笑?

(三)

他们在寂静中觉着烦恼,

热闹里蕴着忧伤;

无限忏悔中,

没个人同情,

没个人饶恕。

然而他们的使者在天上,

常见天上父的面。

上帝的女儿!

对于这痛苦的灵魂,

又何忍欲前不前微微的笑?

(四)

上帝的女儿!

对于泥犁中

无数的灵魂!

耶稣说

你要小心,

得要重看;

因为他们的使者在天上,

常见我天父的面!

一九二一,九,二十七

(最初发表于1921年11月5日《生命》第二卷第四册)

天 婴

(一)

我这时是在什么世界呢?

上帝呵!

我这微小的人儿,

要如何的赞美你。

在这严静的深夜,

赐与我感谢的心情,

恬默的心灵,

来歌唱天婴降生。

(二)

我这时是在什么世界呢?

看呵!

繁星在天,

夜色深深——

在万千天使的歌声里,

和平圣洁的宇宙中,

有天婴降生。

(三)

马槽里可能睡眠?

静听着牧者宣报天音,

他是王子,

他是劳生;

他要奋斗,

他要牺牲。

(四)

马槽里可能睡眠?

凝注天空——

这激扬的歌声,

珍重的诏语,

催他思索;

想只有:

泪珠盈眼热血盈腔!

(五)

奔赴看十字架,

奔赴看荆棘冠,

想一生何曾安顿?

繁星在天,

夜色深深——

开始的负上罪担千钧。

(六)

是他的受命日,

也是他的致命时?

想赞美又何忍来赞美?

赞美是:

你的无边痛苦,

无限忧思;

使我漂过泪泉,

泛经血海;

来享受这天恩无量!

(七)

我这时是在什么世界呢?

上帝呵!

是繁星在天,

夜色深深——

我这微小的人儿,

只有:

感谢的心情,

恬默的心灵,

来歌唱天婴降生。

一九二一,十二,八夜

(最初发表于1921年12月14日《生命》第二卷第五册)

信 誓

文艺好像射猎的女神,

我是勇猛的狮子。

在我逾山越岭,

寻觅前途的时候,

她——当胸一箭!

在她踌躇满志的笑里,

我从万丈的悬崖上

倏然奔坠于

她的光华轻软的罗网之中。

文艺好像游牧的仙子,

我是温善的羔羊。

甘泉潺潺的流着,

青草遍地的长着;

她慈怜的眼光俯视着,

我恬静无声地

俯伏在她杖竿之下。

文艺好像海的女神,

我是忠诚的舟子,

寄一叶的生涯于

她起伏不定的波涛之上。

她的笑靥

引导了我的前途,

她的怒颦

指示了我的归路。

文艺好像花的仙子,

我是勤慎的园丁。

她的精神由我护持,

她的心言我须听取;

深夜——清晨,

为她关心

着无情的风雨。

徬徨里

前无古人,后无来者;

所言止此:

“为主为奴相终始!”

一九二三,三,十四

解 脱

月明如水,

树下徘徊——

沉思——沉思。

沉思里拾起枯枝,

慨然的鞭自己

地上月中的影子。

“人生”——

世人都当它是一个梦,

且是一个不分明的梦。

不分明里要它太分明,

我的朋友,

一生的忧患从今起了!

珍惜她如雪的白衣,

却仍须渡过这无边的黑海。

我的朋友!

世界既不舍弃你,

何如你舍弃了世界?

让她鹤一般的独立

云一般的自由,

水一般的清静。

人生纵是一个梦呵,

也做了一个分明的梦。

沉思——沉思,

沉思里抛了枯枝,

悠然的看自己

地上月中的影子。

一九二三,二,五夜

一只小鸟

——偶记前天在庭树下看见的一件事

有一只小鸟,它的巢搭在最高的枝子上,它的毛羽还未曾丰满,不能远飞;每日只在巢里啁啾着,和两只老鸟说着话儿,

它们都觉得非常的快乐。

这一天早晨,它醒了。那两只老鸟都觅食去了。它探出头来一望,看见那灿烂的阳光,葱绿的树木,大地上一片的好景致;它的小脑子里忽然充满了新意,抖刷抖刷翎毛,飞到枝子上,放出那赞美“自然”的歌声来。它的声音里满含着清—轻—和—美,唱的时候,好像“自然”也含笑着倾听一般。树下有许多的小孩子,听见了那歌声,都抬起头来望着——这小鸟天天出来歌唱,小孩子们也天天来听它,最后他们便想捉住它。

它又出来了!它正要发声,忽然嗤的一声,一个弹子从下面射来,它一翻身从树上跌下去。斜刺里两只老鸟箭也似的飞来,接住了它,衔上巢去。它的血从树隙里一滴一滴的落到地上来。

从此那歌声便消歇了。那些孩子想要仰望着它,听它的歌声,却不能了。

(发表于北京《晨报》1920年8月28日)

石 像

凝寂的面庞,消沉的目光,都衬出他庄严的姿态,他只这样摄着白衣站着,静悄悄的向前看着。

小孩子攀着窗台,要和他谈笑;他眼儿也不抬一抬,唇儿也不动一动,只自己屹立着,向前看着。

小妹妹说他伤心,小弟弟说他孤傲——我却并不这样想,只深深地低头崇拜。

倘若你容我说破,石像呵!你是伤心,因为无量沙数的世人,心里只满着贪嗔。你是孤傲,因为无量沙数的世人,口里只唱着悲歌。

谁像你这般屹立凝眸的向前看着?——任他小孩子笑语纠缠,你只屹立凝眸的向前看着。

石像呵!任他无知的孩子说你伤心,说你孤傲,我只深深地低头崇拜。

每逢佳节

唐诗人王维的《九月九日忆山东兄弟》这首诗,一千多年来脍炙人口,每逢佳节,在乡的游子,谁不在心里低徊地背诵着:

独在异乡为异客,

每逢佳节倍思亲。

遥知兄弟登高处,

遍插茱萸少一人。

其实,在秋高气爽的风光里,在满眼黄花红叶的山头,饮着菊花酒,插着茱萸的兄弟们,也更会忆起“独在异乡为异客”的王维,他们并肩站在山上遥望天涯,也会不约而同地怅忆着异乡的游子,恨不得这时也有他在内,和大家一起度过这欢乐的时光。

我深深知道这种情绪,因为每逢国庆,我都会极其深切地想到我们海外的亲人。在新秋的爽风和微温的朝阳下,我登上天安门前的观礼台,迎面就看到排成一长列的军乐队,灿白的制服和金黄的乐器,在朝阳下闪光,还有一眼望不尽的,草绿的,白色的一方方的像用刀裁出来各种军队的整齐行列,他们的后面是花枝招展的像一大片花畦的少年儿童的队伍,太远了,听不见他们的笑语,但看万头攒动的样子,就知道他们在欢悦地说个不停……这一切,从礼炮放过的两个钟头,直到我们伟大的毛主席和国家领导人以及贵宾们,在天安门城楼上从东到西向我们挥帽招手时为止,我的心一直在想着许许多多现在在国外的男女老幼的脸,我忆起他们恳挚的直盯在你脸上的眼光,他们倾听着你谈话的神情,他们的从车窗外伸进来的滚热的手,他们不断起伏的在我们车外唱的高亢的《歌唱祖国》的歌声……我想,这时候,在全地球,不知道有几千万颗的心,向日葵似地转向着天安门,而在天安门上,和天安门的周围——这周围扩大到祖国国境的边界——更不知道有几亿万颗心,也正想念着国外的亲人啊!

观礼台前涌过浩荡的彩旗的海,欢呼的声音像雄壮的波涛一般的起落,我的心思随着这涛声飘到印度的孟买,我看到一个老人清癯的布满皱纹的笑脸,他出国的年头和我出生的年纪差不多一样长!他是那般亲热地、颤巍巍地跟在我们身后,不住地问长问短,又喜悦,又惊奇,两行激动的热泪,沿着眼角皱纹,一直流下双颊……

我的心思,飘到英国的利物浦,在一个四壁画满中国风景,屋顶挂着中国宫灯的饭店里,那一对热情的店主夫妇,斟上一杯又一杯的浓郁的酒,欢祝祖国万岁,祖国人民万岁,勉强我们一杯一杯地喝干。英雄的人民站起来了,使得他们三十多年来抛乡离井,异乡糊口的生活,突然增加了光彩,看见了来访的亲人,更使他们兴奋,他们的眼里、身上,涌溢着如海的深情……谁道“西出阳关无故人”?我们虽是不会喝酒的人,那时是“十觞亦不醉”地痛饮了下去……

我的心思,飘到缅甸的仰光,码头上长行的献花的孩子,向着我们扑来。这一群华侨儿童,打扮得出水芙蓉一般的皎洁秀丽,短裤短裙,露出肥胖的小腿,额头的黑发下闪烁着欢喜的眼光。他们献过花,便挽在我们的臂上,紧紧地跟着我们走,我笑问他们:“你们认得我么?怎么跟我们这么亲热呵?”他们天真地笑着仰头说:“为什么怕生呢,你们是我们的亲人呵!”他们说的普通话,是那么清脆,那么正确,“亲人”这两个字,流到我们的耳朵里,把我们的心都融化了……

我的心思,飘到日本的镰仓,这一所庭园,经过一场春雨,纤草绿得像一张绒毯,几树不知名的浓红的花,在远远的亭子边开着。我住的这间“茶室”,两面都是大玻璃窗,透亮得像金鱼缸一样,室内一张方方的短几,一个大大的火盆,转着火盆抱膝坐着几个华侨青年。这几个青年,从我们到日本访问起就一直陪着我们,但是我们忙着访问,他们忙着工作,一直没有畅谈过,现在我们到镰仓来休息了,他们决不放过这个机会,但是他们又怕我们劳累,在纸门外你推我让,终于叩门进来了……我们转着火盆,谈着祖国建设,谈着世界和平,谈着中日友好,谈着他们各人的生活,志愿……谈得那样热烈,那样真挚,直谈到灯上夜阑,炉火拨了又拨,添了又添,若不是有人来催,他们还恋恋不肯离去……

我的心思,飘过异国的许多口岸,熨贴着各处各地在异乡作客的亲人。他们和他们的祖先都是勤劳勇敢的劳动人民,被从前的黑暗政治所压迫,咬着牙飘洋过海,到远离祖国的地方,靠着自己勤劳的双手,经过千辛万苦,立业成家。在祖国悲惨黑暗的年头,他们是有家难奔,有国难投,岁时节庆,怅望故乡,也只有魂销肠断;然而他们并不灰心,一面竭力地从各方面辅助祖国自由独立的事业,一面和当地人民合作友好,鼓着勇气生活下去。英雄的中国人民站起来了,十二年之中,不但站得稳,而且站得高,成了保卫世界和平的一面鲜红的旗帜。如今,我们海外的亲人,每逢佳节,不是低徊抑郁地思乡,而是欢欣鼓舞地悬想着腾光溢彩的天安门。但是,他们应该会想到,在天安门上面和周围,也有无数颗火热的心在想着他们,交叉的亿万颗心,在同一节奏里剧烈地跳动。这种音乐和我们的社会主义的祖国一样,是崭新的,它鼓舞着我们,在迎风飘扬的五星红旗下,隔着海洋,一同为祖国建设和世界和平尽上我们最大的力量!

除夕的梦

我和一个活泼勇敢的女儿,在梦中建立了一个未来的世界,但是那世界破坏了,我们也因此自杀。

仿仿佛佛从我和她的手里,造成了一个未来的黄金世界,这世界我没有想到能造成,也万不敢想她会造成,然而仿仿佛佛竟从我和她的手里,造成了未来的黄金世界!

心灵里喜乐的华灯,刚刚点着,光明中充满了超妙——庄严。

一阵罡风吹了来,一切境象都消灭了,人声近了,似乎无路可走,无家可归。

我站在许多无同情的人类中间,看着他们说:“是的,这世界是我们造成的,我们是决不走的,我们自杀了,可好?”他们只冷笑着站在四围,我的同伴呢,她低着头坐在那里,我不知道她也有自杀的决心没有。

一杯毒水在手里了,我走过去拊着她的肩说:“你看——你呢?”她笑着点一点头,“柏拉图呵!我跟随你。”我抬起头来,一饮而尽,——胸口微微的有一点热。

她忽然也站起来了,看着我,也不知道她哪里来的一个弓儿……可怜呵!那箭儿好似弹簧一般……她已经——我的胸口热极了。

呜咽——挣扎里,钟摆的声音,渐渐的真了,屋里还是昏暗的,帘外的炉子里,似乎还有微微的火,窗纱边隐隐的露出支撑在夜色里的树枝儿来,——慢慢的定住了神。

这都是哪来的事!将来的黄金世界在哪里?创造的精神在哪里?奋斗的手腕在哪里,牺牲的勇气又在哪里?

奋斗的末路就是自杀么?

为何自己自杀不动心,看别人自杀,却要痛哭?

同伴呵!我虽不认识你,我必永不忘记你牺牲的精神!

人类呵!你们果真没有同情心么?果真要拆毁这已造成的黄金世界么?

这是一九二0年的末一夜,阳光再现的时候,就是一九二一年的开始了。

梦儿呵!不妨仍在我和她的手里实现!

同伴呵!我和你,准备着:

创造——奋斗——牺牲!

一九二一,一月,一日早起笔

(发表于1921年6月《燕大季刊》第2卷第1、2期合刊,署名:婉莹)

山中杂感

溶溶的水月,螭头上只有她和我。树影里对面水边,隐隐的听见水声和笑语。我们微微的谈着,恐怕惊醒了这浓睡的世界。——万籁无声,月光下只有深碧的池水,玲珑雪白的衣裳。这也只是无限之生中的一刹那顷!然而无限之生中,哪里容易得这样的一刹那顷!

夕照里,牛羊下山了,小蚁般缘走在青岩上。绿树丛颠的嫩黄叶子,也衬在红墙边。——这时节,万有都笼盖在寂寞里,可曾想到北京城里的新闻纸上,花花绿绿的都载的是什么事?

只有早晨的深谷中,可以和自然对语。计划定了,岩石点头,草花欢笑。造物者呵!我们星驰的前途,路站上,请你再遥遥的安置下几个早晨的深谷!

陡绝的岩上,树根盘结里,只有我俯视一切。——无限的宇宙里,人和物质的山,水,远村,云树,又如何比得起?然而人的思想可以超越到太空里去,它们却永远只在地面上。

一九二一,六,二十,在西山

(最初发表于北京《晨报》1921年6月25日)

樱花赞

樱花是日本的骄傲。到日本去的人,未到之前,首先要想起樱花;到了之后,首先要谈到樱花。你若是在夏秋之间到达的,日本朋友们会很惋惜地说:“你错过了樱花季节了!”

你若是冬天到达的,他们会挽留你说:“多待些日子,等看过樱花再走吧!”总而言之,樱花和“瑞雪灵峰”的富士山一样,成了日本的象征。

我看樱花,往少里说,也有几十次了。在东京的青山墓地看,上野公园看,千鸟渊看……在京都看,奈良看……雨里看,雾中看,月下看……日本到处都有樱花,有的是几百棵花树拥在一起,有的是一两棵花树在路旁水边悄然独立。

春天在日本就是沉浸在弥漫的樱花气息里!

我的日本朋友告诉我,樱花一共有三百多种,最多的是山樱、吉野樱和八重樱。山樱和吉野樱不像桃花那样地白中透红,也不像梨花那样地白中透绿,它是莲灰色的。八重樱就丰满红润一些,近乎北京城里春天的海棠。此外还有浅黄色的郁金樱,花枝低垂的枝垂樱,“春分”时节最早开花的彼岸樱,花瓣多到三百余片的菊樱……掩映重迭、争妍斗艳。清代诗人黄遵宪的樱花歌中有:

……墨江泼绿水微波,万花掩映江之沱。倾城看花奈花何,人人同唱樱花歌……花光照海影如潮,游侠聚作萃渊薮……十日之游举国狂,岁岁欢虞朝复暮……

这首歌写尽了日本人春天看樱花的举国若狂的胜况。“十日之游”是短促的,连阴之后,春阳暴暖,樱花就漫山遍地的开了起来,一阵风雨,就又迅速地凋谢了,漫山遍地又是一片落英!日本的文人因此写出许多“人生短促”的凄凉感喟的诗歌,据说樱花的特点也在“早开早落”上面。也许因为我是个中国人,对于樱花的联想,不是那么灰黯。虽然我在一九四七年的春天,在东京的青山墓地第一次看樱花的时候,墓地里尽是些阴郁的低头扫墓的人,间以喝多了酒引吭悲歌的醉客,当我穿过圆穹似的莲灰色的繁花覆盖的甬道的时候,也曾使我起了一阵低沉的感觉。

今年春天我到日本,正是樱花盛开的季节,我到处都看了樱花,在东京,大阪,京都,箱根,镰仓……但是四月十三日我在金泽萝香山上所看到的樱花,却是我所看过的最璀璨、最庄严的华光四射的樱花!

四月十二日,下着大雨,我们到离金泽市不远的内滩渔村去访问。路上偶然听说明天是金泽市出租汽车公司工人罢工的日子。金泽市有十二家出租汽车公司,有汽车二百五十辆,雇佣着几百名的司机和工人。他们为了生活的压迫,要求增加工资,已经进行过五次罢工了,还没有达到目的,明天的罢工将是第六次。

那个下午,我们在大雨的海滩上和内滩农民的家里,听到了许多工农群众为反对美军侵占农田作打靶场,奋起斗争终于胜利的种种可泣可歌的事迹。晚上又参加了一个情况热烈的群众欢迎大会,大家都兴奋得睡不好觉,第二天早起,匆匆地整装出发,我根本就把今天汽车司机罢工的事情,忘在九霄云外了。

早晨八点四十分,我们从旅馆出来,十一辆汽车整整齐齐地摆在门口。我们分别上了车,徐徐地沿着山路,曲折而下。天气晴明,和煦的东风吹着,灿烂的阳光晃着我们的眼睛……

这时我才忽然想起,今天不是汽车司机们罢工的日子么?

他们罢工的时间不是从早晨八时开始么?为着送我们上车,不是耽误了他们的罢工时刻么?我连忙向前面和司机同坐的日本朋友询问究竟。日本朋友回过头来微微地笑说:“为着要送中国作家代表团上车站,他们昨夜开个紧急会议,决定把罢工时间改为从早晨九点开始了!”我正激动着要说一两句道谢的话的时候,那位端详稳静、目光注视着前面的司机,稍稍地侧着头,谦和地说:“促进日中人民的友谊,也是斗争的一部分呵!”

我的心猛然地跳了一下,像点着的焰火一样,从心灵深处喷出了感激的漫天灿烂的火花……

清晨的山路上,没有别的车辆,只有我们这十一辆汽车,沙沙地飞驰。这时我忽然看到,山路的两旁,簇拥着雨后盛开的几百树几千树的樱花!这樱花,一堆堆,一层层,好像云海似地,在朝阳下绯红万顷,溢彩流光。当曲折的山路被这无边的花云遮盖了的时候,我们就像坐在十一只首尾相接的轻舟之中,凌驾着骀荡的东风,两舷溅起哗哗的花浪,迅捷地向着初升的太阳前进!

下了山,到了市中心,街上仍没有看到其他的行驶的车辆,只看到街旁许多的汽车行里,大门敞开着,门内排列着大小的汽车,门口插着大面的红旗,汽车工人们整齐地站在门边,微笑着目送我们这一行车辆走过。

到了车站,我们下了车,以满腔沸腾的热情紧紧地握着司机们的手,感谢他们对我们的帮助,并祝他们斗争的胜利。

热烈的惜别场面过去了,火车开了好久,窗前拂过的是连绵的雪山和奔流的春水,但是我的眼前仍旧辉映着这一片我所从未见过的奇丽的樱花!

我回过头来,问着同行的日本朋友:“樱花不消说是美丽的,但是从日本人看来,到底樱花美在哪里?”他搔了搔头,笑着说:“世界上没有不美的花朵……至于对某一种花的喜爱,却是由于各人心中的感触。日本文人从美而易落的樱花里,感到人生的短暂,武士们就联想到捐躯的壮烈。至于一般人民,他们喜欢樱花,就是因为它在凄厉的冬天之后,首先给人民带来了兴奋喜乐的春天的消息。在日本,樱花就是多!山上、水边、街旁、院里,到处都是。积雪还没有消融,冬服还没有去身,幽暗的房间里还是春寒料峭,只要远远地一丝东风吹来,天上露出了阳光,这樱花就漫山遍地的开起!

不管是山樱也好,吉野樱也好,八重樱也好……向它旁边的日本三岛上的人民,报告了春天的振奋蓬勃的消息。”

这番话,给我讲明了两个道理。一个是:樱花开遍了蓬莱三岛,是日本人民自己的花,它永远给日本人民以春天的兴奋与鼓舞;一个是:看花人的心理活动,形成了对于某些花卉的特别喜爱。金泽的樱花,并不比别处的更加美丽。汽车司机的一句深切动人的、表达日本劳动人民对于中国人民的深厚友谊的话,使得我眼中的金泽的漫山遍地的樱花,幻成一片中日人民友谊的花的云海,让友谊的轻舟,激箭似地,向着灿烂的朝阳前进!

深夜回忆,暖意盈怀,欣然提笔作樱花赞。

一九六一,五,十八日夜

秋雨秋风秋煞人

秋风不住地飒飒的吹着,秋雨不住滴沥滴沥地下着,窗外的梧桐和芭蕉叶子一声声地响着,做出十分的秋意。墨绿色的窗帘,垂得低低的。灯光之下,我便坐在窗前书桌旁边,寂寂无声地看着书。桌上瓶子里几枝桂花,似乎太觉得幽寂不堪了,便不时的将清香送将过来。要我抬头看它。又似乎对我微笑说:“冰心呵!窗以外虽是‘秋雨秋风愁煞人’,窗以内却是温煦如春呵!”

我手里拿着的是一本《绝妙好词笺》,是今天收拾书橱,无意中捡了出来的,我同它已经阔别一年多了。今天晚上拿起来阅看,竟如同旧友重逢一般的喜悦。看到一同《木兰花慢》:“故人知健否,又过了一番秋……更何处相逢,残更听雁,落日呼鸥……”到这里一页完了,便翻到那篇去。忽然有一个信封,从书页里,落在桌上。翻过信面一看,上面写着“冰心亲启”四个字。我不觉呆了。莫非是眼花了吗?这却分明是许久不知信息的同学英云的笔迹啊!是什么时候夹在这本书里呢?满腹狐疑地拆开信,从头到尾看了一遍。看完了以后,神经忽然错乱起来。一年前一个悲剧的印象,又涌现到眼前来了。

英云是我在中学时候的一个同班友人,年纪不过比我大两岁,要论到她的道德和学问,真是一个绝特的青年。性情更是十分的清高活泼,志向也极其远大。同学们都说英云长得极合美人的态度。以我看来,她的面貌身材,也没有什么特别美丽的地方。不过她天然的自有一种超群旷世的丰神,便显得和众人不同了。

她在同班之中,同我和淑平最合得来。淑平又比英云大一岁,性格非常的幽娴静默。资质上虽然远不及英云,却是极其用功。因此功课上也便和英云不相上下,别的才干却差得远了。

前年冬季大考的时候,淑平因为屡次的半夜里起来温课,受了寒,便咳嗽起来,得了咯血的病。她还是挣扎着日日上课,加以用功过度,脑力大伤,病势便一天一天的沉重。她的家又在保定,没有人朝夕伺候着,师长和同学都替她担心。便赶紧地将她从宿舍里迁到医院。不到一个礼拜,便死了。

淑平死的那一天的光景,我每回一追想,就如同昨日事情一样的清楚。那天上午还出了一会子的太阳,午后便阴了天,下了几阵大雪。饭后我和英云从饭厅里出来,一面说着话便走到球场上。树枝上和地上都压满了雪,脚底下好像踏着雨后的青苔一般,英云一边走着,一边拾起一条断枝,便去敲那球场边的柳树。枝上的积雪,便纷纷落下来,随风都吹在我脸上。我连忙回过头去说道:“英云!你不要淘气。”

她笑了一笑,忽然问道:“你今天下午去看淑平吗?”

我说:“还不定呢,要是她已经好一点,我就不必去了。”这时我们同时站住。

英云说:“昨天雅琴回来,告诉我说淑平的病恐怕不好,连说话都不清楚了。她站在淑平床前,淑平拉着她的手,只哭着叫娘,你看……”我就呆了一呆便说:“哪里便至于……少年人的根基究竟坚固些,这不过是发烧热度太高了,信口胡言就是了。”英云摇头道:“大夫说她是脑膜炎。盼她好却未必是容易呢。”我叹了一口气说:“如果……我们放了学再告假出去看看罢。”这时上堂铃已经响了,我们便一齐走上楼去。

四点钟以后,我和英云便去到校长室告假去看淑平。校长半天不言语。过了一会儿,便用很低的声音说:“你们不必去了,今天早晨七点钟,淑平已经去世了。”这句话好像平地一声雷,我和英云都呆了,面面相觑说不出话来。以后还是英云说道:“校长!能否许可我们去送她一送。”校长迟疑一会,便道:“听说已经装殓起来,大夫还说这病招人,还是不去为好,她们的家长也已经来到。今天晚车就要走了。”

英云说:“既然已经装殓起来,况且一会儿便要走了,去看看料想不妨事,也不枉我们和她同学相好了一场。”说着便滚下泪来,我一阵心酸也不敢抬头。校长只得允许了,我们退了出来,便去到医院。

灵柩便停在病室的廊子上,我看见了,立刻心头冰冷,才信淑平真是死了。难道这一个长方形的匣子,便能够把这个不可多得的青年,关在里面,永远出不来了吗!这时反没有眼泪,只呆呆看着这灵柩。一会子抬起头来,只见英云却拿着沉寂的目光,望着天空,一语不发。直等到淑平的家长出来答礼,我们才觉得一阵的难过,不禁流下泪来,送着灵柩,出了院门。便一同无精打采地回来。

我也没有用晚饭,独自拿了几本书,踏着雪回到宿舍。地下白灿灿的,好像月光一般。一面走着,听见琴室里,有人弹着钢琴,音调却十分的凄切。我想:“这不是英云吗?”慢慢地走到琴室门口听了一会,便轻轻地推门进去。灯光之下,她回头看我一眼,又回过头去。我将书放在琴台上,站了一会,便问道:“你弹的是什么谱?”英云仍旧弹着琴,一面答道:“这调叫做‘风雪英雄’,是一个撒克逊的骑将,雪夜里逃出敌堡,受伤很重,倒在林中雪地上,临死的时候做的。”

说完了这话,我们又半天不言语。我便坐在琴椅的那边,一面翻着琴谱,一面叹口气说:“有志的青年,不应当死去。中国的有志青年,更不应当死。你看像淑平这样一个人物,将来还怕不是一个女界的有为者,却又死了,她的学问才干志向都灭没了,一向的预备磨砺,却得了这样的收场,真是叫人灰心。”英云慢慢地住了琴,抬起头来说:“你以为肉体死了,是一件悲惨的事情。却不知希望死了,更是悲惨的事情呵!”我点一点头,也不知道她是什么意思。英云又说道:

“率性死了,一切苦痛,自己都不知道不觉得了。只可怜那肉体依旧是活着,希望却如同是关闭在坟墓里。那个才叫做……”这时她又低下头去,眼泪便滴在琴上。我十分惊讶,因为她这些话,却不是感悼淑平,好像有什么别的感触,便勉强笑劝道:“你又来了,好好的又伤起心来,都是我这一席话招的。”英云无精打采地站起来,擦了眼泪说:“今天晚上我也不知为何非常的烦恼焦躁,本来是要来弹琴散心,却不知不觉弹起这个凄惨的调来。”我便盖上琴盖,拿起书籍道:

“我们走罢,不要太抱悲观了。”我们便一同步出琴室,从雪花隙里,各自回到宿舍。

春天又来了,大地上蓬蓬勃勃地充满了生意。我们对于淑平的悲感也被春风扇得渐渐地淡下去了,依旧快快乐乐地过那学校的生活。

春季的大考过去了,只等甲班的毕业式行过,便要放暑假。

毕业式是那一天下午四点钟的。七点钟又有本堂师生的一个集会。也是话别,也是欢送毕业生。预备有游艺,等等,总是终业娱乐的意思。那天晚上五点钟,同学们都在球场上随意的闲谈游玩。英云因为今晚要扮演游艺,她是剧中的一个希腊的女王,便将头发披散了,用纸条卷得鬈曲着。不敢出来,便躲在我的屋里倚在床上看书。我便坐在窗台上,用手摘着藤萝的叶子和英云谈话。楼下的青草地上玫瑰花下,同学们三三两两的坐着走着,黄金似的斜阳,笼住这一片花红柳绿的世界。中间却安放着一班快乐活泼的青年,这斜阳芳草是可以描画出来的,但是青年人快乐活泼的心胸,是不能描画的呵!

晚上的饯别会,我们都非常的快乐满意。剧内英云的女王,尤其精彩。同学们都异口同声地夸奖,说她有“婉若游龙、翩若惊鸿”的态度。随后由雅琴说了欢送词,毕业生代表的答词,就闭了会。那时约有九点多钟,出得礼堂门来,只见月光如水,同学们便又在院子里游玩。我和英云一同坐在台阶上说着闲话。

这时一阵一阵的凉风吹着,衣袂飘举。英云一面用手撩开额上的头发,一面笑着说着:“冰心!要晓得明年这时候,便是我们毕业了。”我不禁好笑,便道:“毕了业又算得了什么。”英云说:“不是说算得什么,不过离着服务社会的日子,一天一天的近了。要试试这健儿好身手了。”我便问道:“毕业以后,你还想入大学么?”英云点首道:“这个自然,现在中学的毕业生,车载斗量,不容易得社会的敬重。而且我年纪还小,阅历还浅,自然应当再往下研究高深的学问,为将来的服务上,岂不更有益处吗!”

我和英云一同站了起来,在廊子上来回地走着谈话。廊下的玫瑰花影,照在廊上不住的动摇。我们行走的时候,好像这廊子是活动的,不敢放心踏着,这月也正到了十分圆满的时节,清光激射,好像是特意照着我们。英云今晚十分喜悦,时时地微笑,也问我道:“世界上的人,还有比我们更快乐的吗?”我也笑道:“似乎没有。”英云说:“最快乐的时代,便是希望的时代。希望愈大,快乐也愈大。”我点一点头,心中却想到:“希望愈大,要是遇见挫折的时候,苦痛也是愈大的。”

这时忽然又忆起淑平来,只是不敢说出,恐怕打消了英云的兴趣。唉!现在追想起来,也深以当时不说为然。因为那晚上英云意满志得的莞然微笑,在我目中便是末一次了。

暑假期内,没有得着英云的半封信,我十分疑惑,又有一点怪她。

秋季上学的头一天,同学都来了,还有许多的新学生,礼堂里都坐满了。我走进礼堂,便四下里找英云,却没有找着。

正要问雅琴,忽然英云从外面走了进来,容光非常消瘦,我便站起来,要过去同她说话。这时有几个同学笑着叫她道:

“何太太来了。”我吃了一惊。同时看见英云脸红了,眼圈也红了。雅琴连忙对那几个同学使个眼色,她们不知所以,便都止住不说。我慢慢地过去,英云看见我只惨笑着,点一点头,颜色更见凄惶。我也不敢和她说话,回到自己座上,心中十分疑讶。行完了开学礼,我便拉着雅琴,细细的打听英云的事情。雅琴说:“我和她的家离的不远,所以知道一点。

暑假以后,英云回到天津,不到一个礼拜,就出阁了,听说是聘给她的表兄,名叫士芝的,她的姨夫是个司令,家里极其阔绰。英云过去那边,上上下下没有一个不夸她好的。对于英云何以这般的颓丧,我却不知道,只晓得她很不愿意人提到这件事。”

从此英云便如同变了一个人,不但是不常笑,连话都不多说了。成天里沉沉静静地坐在自己座上,足迹永远不到球场,读书做事,都是孤孤零零的。也不愿意和别人在一处,功课也不见得十分好。同学们说:“英云出阁以后,老成的多了。”

又有人说:“英云近来更苗条了。”我想英云哪里是老成,简直是“心死”。哪里是苗条,简直是形销骨立。我心中常常替她难过,但是总不敢和她做长时的谈话。也不敢细问她的境况,恐怕要触动她的悲伤。因此外面便和她生分了许多,并且她的态度渐渐的趋到消极,我却仍旧是积极,无形中便更加疏远了。

一年的光阴又过去了。这一年中因为英云的态度大大的改变了,我也受了不少的损失,在功课一方面少得许多琢磨切磋的益处。并且别的同学,总不能像英云这样的知心,便又少了许多的乐趣。然而那一年我便要毕业,心中总是存着快乐和希望,眼光也便放到前途上去,目前一点的苦痛,也便不以为意了。

我们的毕业式却在上午十点钟举行,事毕已经十二点多钟。吃过了饭,就到雅琴屋里。还有许多的同学,也在那里,我们便都在一处说笑。三点钟的时候,天色忽然昏黑,一会儿电光四射,雷声便隆隆地震响起来,接着下了几阵大雨。水珠都跳进屋里来,我们便赶紧关了窗户,围坐在一处,谈起古事来。这雨下到五点钟,便渐渐地止住了。开起门来一看,球场旁边的雨水还没有退去,被微风吹着,好像一湖春水。树下的花和叶子,都被雨水洗得青翠爽肌,娇红欲滴。夕阳又出来了,晚霞烘彩,空气更是非常清新。我们都喜欢道:

“今天的饯别会,决不至于减了兴趣了。”

开会的时候,同学都到齐了。毕业生里面,却没有英云。

主席便要叫人去请,雅琴便站起来,替她向众人道歉,说她有一点不舒服,不能到会。众人也只得罢了。那晚上扮演的游艺,很有些意思。会中的秩序,也安排得很整齐,我们都极其快乐。满堂里都是欢笑的声音,只是我忽然觉得头目眩晕。我想是这堂里,人太多了,空气不好的缘故。便想下去换一换空气,就悄悄的对雅琴说:“我有一点头晕,要去疏散一会儿,等到毕业生答词的时候,再去叫我罢。”她答应了。

我便轻轻的走下楼去。

我站在廊子上,凉风吹着,便觉清醒了许多。这时月光又从云隙里转了出来。因为是雨后天气,月光便好似加倍的清冷。我就想起两句诗:“冷月破云来,白衣坐幽女。”不禁毛骨悚然。这时忽然听见廊子下有吁叹的声音,低头一看,在玫瑰花下草垫上,果然坐着一个白衣幽女。我吃了一惊,扶住阑干再看时,月光之下,英云抬着头微笑着:“不要紧的,是我在这里坐着呢。”我定了神便走下台阶,一面悄悄地笑道:

“你一个人在这里做什么?雅琴说你病了,现在好了吗?”英云道:“我何尝是病着,只为一人向隅满座不乐,不愿意去搅乱大家的兴趣就是了。”我知道她又生了感触,便也不言语,拉过一个垫子来,坐在她旁边。住了一会,英云便叹一口气说:“月还是一样的月,风还是一样的风,为何去年今夜的月,便十分的皎洁,去年今夜的风,便吹面不寒,好像助我们的兴趣。今年今夜的月,却十分的黯淡,这风也一阵一阵的寒侵肌骨,好像助我们的凄感呢?”我说:“它们本来是无意识的,千万年中,偶然的和我们相遇。虽然有时好像和我们很有同情,其实都是我们自己的心理作用,它们却是绝对没有感情的。”英云点首道:“我也知道的,我想从今以后,我永远不能再遇见好风月了。”说话的声音,满含着凄惨。——我心中十分的感动,便恳切地对她说道:“英云——这一年之中,我总没有和你谈过心,你的事情,虽然我也知道一点,到底为何便使你颓丧到这个地步,我是始终不晓得的,你能否告诉我,或者我能以稍慰你的苦痛。”这时英云竟呜呜咽咽地哭将起来。我不禁又难受又后悔,只得慢慢地劝她。过了一会,她才渐渐的止住了,便说:“冰心!你和我疏远的原故,我也深晓得的,更是十分的感激。我的苦痛,是除你以外,也无处告诉了。去年回家以后,才知道我的父母,已经在半年前,将我许给我的表兄士芝。便是淑平死的那一天下的聘,婚期已定在一个礼拜后。我知道以后,所有的希望都绝了。因为我们本来是亲戚,姨母家里的光景,我都晓得,是完完全全的一个旧家庭。但是我的父母总是觉得很满意,以为姨母家里很从容,我将来的光景是决没有差错的,并且已经定聘,也没有反复的余地了。”这时英云暂时止住了,一阵风来,将玫瑰花叶上的残滴,都洒在我们身上。我觉得凉意侵人,便向英云说:“你觉得凉吗?我们进去好不好?”她摇一摇头,仍旧翻来复去的弄那一块湿透的手巾,一面便又说:“姨母家里上上下下有五六十人,庶出的弟妹,也有十几个,都和士芝一块在家里念一点汉文,学做些诗词歌赋,新知识上是一窍不通。几乎连地图上的东西南北都不知道,别的更不必说了。

并且纨绔公子的习气,沾染的十足。我就想到这并不是士芝的过错,以他们的这样家庭教育,自然会陶冶出这般高等游民的人才来。处在今日的世界和社会,是危险不过的,便极意的劝他出去求学。他却说:‘难道像我们这样的人家,还用愁到衣食吗?’仍旧扬扬得意地过这养尊处优的日子。我知道他积锢太深,眼光太浅,不是一时便能以劝化过来的。我姨母更是一个顽固的妇女,家政的设施,都是可笑不过的。有一天我替她记帐,月间的出款内,奢侈费,应酬费,和庙寺里的香火捐,几乎占了大半。家庭内所叫作娱乐的,便是宴会打牌听戏。除此之外便不知道世界上还有什么乐境。姨母还叫我学习打牌饮酒,家里宴会的时候,方能做个主人。不但这个,连服饰上都有了限制,总是不愿意我打扮得太素淡,说我也不怕忌讳。必须浓装艳裹,抹粉涂脂,简直是一件玩具。而且连自己屋里的琐屑事情,都不叫我亲自去做,一概是婢媪代劳。‘戏罢曾无理曲时,妆成只是熏香坐。’便是替我写照了。有时我烦闷已极,想去和雅琴谈一谈话,但是我每一出门,便是车马呼拥,比美国总统夫人还要声势。这样的服装,这样的侍从,实在叫我羞见故人,也只得终日坐在家里。五月十五我的生日,还宴客唱戏,做的十分热闹。我的父母和姨母想,这样的待遇,总可以叫我称心满意的了。哪知我心里比囚徒还要难受,因为我所要做的事情,都要消极的摒绝,我所不要做的事情,都要积极的进行。像这样被动的生活,还有一毫人生的乐趣吗?”

我听到这里,觉得替她痛惜不过。却不得不安慰她,便说:“听说你姨母家里的人,都和你很有感情的,你如能想法子慢慢的改良感化,也未必便没有盼望。”英云摇头道:“不中用的,他们喜欢我的缘由:第一是说我美丽大方,足以夸耀戚友。第二便是因为我的性情温柔婉顺,没有近来女学生浮嚣的习气。假如我要十分的立异起来,他们喜悦我的心,便完全的推翻了,而且家政也不是由我主持,便满心的想改良,也无从下手。有时我想到‘天生我材必有用’和‘大丈夫勉为其难者’这两句话,就想或者是上天特意的将我安置在这个黑暗的家庭里,要我去整顿去改造。虽然家政不在我手里,这十几个弟妹的教育,也更是一件要紧的事情。因此我便想法子和他们联络,慢慢的要将新知识,灌输在他们的小脑子里。无奈我姨父很不愿意我们谈到新派的话。弟妹们和我亲近的时候很少,他们对于‘科学游戏’的兴味,远不如听戏游玩。我的苦心又都付与东流,而且我自己也卷入这酒食征逐的旋涡,一天到晚,脑筋都是昏乱的。要是这一天没有宴会的事情,我还看一点书,要休息清净我的脑筋,也没有心力去感化他们。日久天长,不知不觉地渐渐衰颓下来。我想这家里一切的现象,都是衰败的兆头,子弟们又一无所能,将来连我个人,都不知是落个什么结果呢。”这时英云说着,又泪如雨下。我说:“既然如此,为何又肯叫你再来求学?”英云道:“姨母原是十分的不愿意,她说我们家里,又不靠着你教书挣钱。何必这样的用功,不如在家里和我作伴。孝顺我,便更胜于挣钱养活我了。我说:‘就是去也不过是一年的功夫,中学毕业了就不再去了,这样学业便也有个收束。并且同学们也阔别了好些日子,去会一会也好。我侍奉你老人家的日子还长着呢。’以后还是姨夫答应了,才叫我来的。我回到学校,和你们相见,真如同隔世一般,又是喜欢,又是悲感,又是痛惜自己,又是羡慕你们。虽然终日坐在座上,却因心中百般的纠纷,也不能用功。因为我本来没有心肠来求学,不过是要过这一年较快乐清净的日子,可怜今天便是末一天了。

冰心呵!我今日所处的地位,真是我做梦也想不到的。”说到这里,英云又幽咽无声。我的神经都错乱了,便站起来拉着她说:“英云!你不要……”这时楼上的百叶窗忽然开了一扇,雅琴凭在窗口唤道:“冰心!你在哪里?到了你答词的时候了。”

我正要答应,英云道:“你快上去罢,省得她又下来找你。”我只得撇了英云走上楼去。

我聆了英云这一席话,如同听了秋坟鬼唱一般,心中非常的难过。到了会中,只无精打采地说了几句,完了下得楼来,英云已经走了。我也不去找她,便自己回到宿舍,默默的坐着。

第二天早晨七点钟,英云便叩门进来,面色非常的黯淡。

手里拿着几本书,说:“这是你的《绝妙好词笺》,我已经看完了,谢谢你!”说着便将书放在桌子上,我看她已经打扮好了,便说:“你现在就要走吗?”英云说:“是的。冰心!我们再见罢。”说完了,眼圈一红,便转身出去。我也不敢送她,只站在门口,直等到她的背影转过大楼,才怅怅的进来。咳!

数年来最知心的同学,从那一天起,不但隔了音容,也绝了音信。如今又过了一年多了,我自己的功课很忙,似乎也渐渐的把英云淡忘了,但是我还总不敢多忆起她的事情。因为一想起来,便要伤感。想不到今天晚上,又发现了这封信。

这时我慢慢地拾起掉在地上的信,又念了一遍。以下便是她信内的话。

敬爱的冰心呵!我心中满了悲痛,也不能多说什么话。淑平是死了,我也可以算是死了。只有你还是生龙活虎一般的活动着!我和淑平的责任和希望,都并在你一人的身上了。你要努力,你要奋斗,你要晓得你的机会地位,是不可多得的,你要记得我们的目的是“牺牲自己,服务社会”。

二十七日夜,三点钟,英云

淑平呵!英云呵!要以你们的精神常常鼓励我。要使我不负死友,不负生友,也不负我自己。

秋风仍旧飒飒地吹着,秋雨也依旧滴沥滴沥地下着,瓶子里的桂花却低着头,好像惶惶不堪地对我说:“请你饶恕我,都是我说了一句过乐的话。如今窗以内也是‘秋雨秋风愁煞人’的了。”

【注释】

[1]《圣经·旧约·创世记》三章八节为:“天起了凉风,耶和华神在园中行走。那人和他妻子听见神的声音,就藏在园里的树木中,躲避耶和华神的面。”《傍晚》《黄昏》《夜半》《黎明》《清晨》是作者写的一组诗,在这组诗前有一个小序,全文如下:“《圣经》这一部书,我觉得每逢念他的时候,——无论在清晨在深夜——总在那词句里,不断的含有超绝的美。其中尤有一两节,俨然是幅图画;因为他充满了神圣庄严,光明奥妙的意象。我摘了最爱的几节,译出来。自然原文的意思,极其宽广高深,我只就着我个人的,片段的,当时的感想,就写了下来,得一失百,是不能免的了。一九二一,三,八夜。”

[2]《圣经·旧约·诗篇》五十七篇七至八节为:“神啊,我心坚定,我心坚定!我要唱诗,我要歌颂!我的灵啊,你当醒起!琴瑟啊,你们当醒起!我自己要极早醒起。”

[3]原编者注:《约伯记》第四十二章第三节为:你问,天知的我怎能疑惑你的智慧;我讲论自己所不明白的事,奇妙异常,不能领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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