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村前雨蓬松,村后日头红

时间:2022-12-24 理论教育 版权反馈
【摘要】:二祥背着背包从轮船上下来,再走上码头。那日天气真好,日头灿灿地照得二祥睁不开眼。沈小凤告诉二样,村里都成立了高级社。来到村口,有一个六七岁的小男孩在路边割草。二祥说,咱们是一个村的,我是你叔叔,我当兵复员回来了,没关系的,当前我也是老百姓了,清早怕瑟瑟地接过糖,提着篮子就往村里跑。二祥走进村子,村上的人都在土场上削场做场,准备麦收。全村的男女老少差不多都看了二祥胸前的奖章和那根少了一节的中指。

二祥丢了左手一节中指,带着一个三等功奖章回来了。

二祥先从朝鲜回国,回国后隨部队开拔到山东,先休整,休整后又扩编,扩编后二祥由志愿军变成了中国人民解放军,又干了一年。后来领导说,二祥你出来不少年头了,你复员回家吧。二祥就复员回来了。二祥出去的时候没有要哪一级组织动员,回来的时候也没有向哪一级组织提一点要求。不同的只是,二祥出去的时候是空着手走的,回来的时候则多了几件军装和一个背包,还有一枚三等功奖章。当然这也是付出了一定的代价的,二祥少了一节中指。多了的东西,二祥很高兴,也很光荣,有时候还有一点骄傲,他毕竟是出了国,还见过美国鬼子了,已经比村上的人多了一些他们花钱也买不到的东西,他可以算得上是汪家桥的一个人物了,所以他很是髙兴。少了的东西,他一点也没有抱怨,他觉得这是理当的,参加革命嘛,总是要有一点牺牲才相称,要不人家还不晓得你这几年在外边做啥呢,说你在外面盲流,你也没有话说。有了这些,人家就不会瞎说,晓得你在外面是干了革命的。

二祥背着背包从轮船上下来,再走上码头。那日天气真好,日头灿灿地照得二祥睁不开眼。二祥手搭凉棚抬头看了看日头,他有好些年没看家乡的日头了。二祥的眼睛跟日头一对光,他的两眼就黑了。日头真毒!二祥立即闭上了眼,黑暗中的眼睛还是能看到一些东西,一个红红的球,一会儿又变成黑,一会儿又变成黄,一会儿还变成了蓝。二祥闭了一会眼睛,仍看到一个小小的圆球挡着视线。小时候爹爹就跟他说过,不要看日头,日头会把眼睛烧坏。二祥后侮忘了爹爹的话。不过,二祥这一看还是有收获的,二祥觉得这个日头很熟悉,日头还是过去那个日头,好像一点都没变。看了之后二祥还想了一件事,这狗日的日头怪,跟着人走,人走到哪它跟到哪,他走到朝鲜,它也跟到朝鲜,日头也是那日头,只是好像离他远了一些,所以天也冷,雪也大;那里的人也不大一样,说话也听不懂;尤其是美国鬼子,世上竟还有这种人,黄毛蓝眼睛,说话叽哩哇啦一句都听不懂,真跟说书人说的妖怪没两样,要不是在战场上碰着,二祥能让他们吓死,那不就是鬼嘛!怪不得叫他们鬼子呢。二祥的理解,鬼子就是鬼生的儿子。他有时也想,日本鬼子怎么不像鬼,跟中国人一模一样,说中朝是兄弟,在他看来,日本人比朝鲜人才更像中国人的兄弟。这个问题他请教过指导员。指导员当时就变了脸,让他以后不准瞎说,日本人是中国人的敌人。指导员的表情像是听二祥说了非常反动的话,二样也被指导员的认真吓得没敢再问。其实他心里还是没明白,他不过就这么一说,说是长得像,并没有说别的,谁还不晓得日本鬼子坏呢!

二祥看完日头才看高镇,他看到了高镇的陌生和新鲜。码头前面过去是一片空地,是猪行集市,每逢农历三、六、九,农家和外地的客人都在这里做小猪买卖。如今盖起了一个大房子,门面还跟城里似的有城堡一样的门楼,很是气派。二样看到门口还挂了一块大牌子,上面写着:高镇乡供销社。二祥感到新鲜,信步走了进去。有不少人陌生地看他,他看人家也陌生。

二祥走进供销社,里面摆着一趟趟柜台,有卖布的,卖四围套的,卖围巾的,卖羊毛线、帽子、洋袜子、鞋子的,还有卖糖果、饼干、锅碗瓢盆油盐裔醋的。二祥奇怪,过去一个店只卖一色东西,如今怎么都集合到一起了呢。看着这么多好东西,二祥想到要给家里的人买一点东西。几年不见了,而且是当了兵,是应该买一点见面的东西,空着手是不合适的。于是他从背包里拿出了钱,复员的时候,除了路费,领导还给了他一点生活费。二祥买了香烟,买了水果糖,买了饼干。

二祥看着买着碰着了沈姨。沈姨一看清是二祥,跟见着了儿子一般。其实沈小凤才比二祥大十四岁。沈小凤看穿着军装的二祥,喜得流下了眼泪。她看着二祥想到汪涵虚,想到了二祥的娘,想到了云梦,想到了二祥的儿子正中。看着这个苦命的人,如今穿上了军装,那样子比朱金虎还威风,总算混出个人样了。二样问沈姨在这里做啥。沈小凤说,她是供销社的营业员了。如今都公私合营了,每个人都不能在家吃闲饭都要做自食其力的劳动者。二祥暂时还搞不清楚啥叫公私合营。沈小凤让二祥在她那里吃了饭再回家。二祥想,家里也没人给他做饭,就答应了。沈小凤请了假,领着二祥同了家。

二祥在沈小凤那里吃了饭就急着回家。二祥让沈小凤说得坐不住。沈小凤告诉二样,村里都成立了高级社。二祥自然也不太明白啥叫高级社。有一点他听明白了,各家各户的田地都入了社,归集体所有。二祥间田怎么种。沈小凤说,田大家一起种,社下面有队,队里有队长,做一天活给你记工分,到秋天收了稻子后分红。吃饭按队里的收成社里给你定口粮。二祥想,这倒是挺合他的意,田地归公家集体,他再不要操那份心了,自己只要出力做活就行。他最怕的就是操心过日子。一想到他现在两手空空,日子怎么过呢?他坐不住了。

路比原来的宽了一些,但还是弯着。二祥看到了自己的村子他一眼就看到了他家后趟的楼房,白墙、青瓦、飞檐,依旧髙大威风,只可惜不是他的,分给了三富四贵。二祥看着自己的家,脚下不由自主就加紧了步子。来到村口,有一个六七岁的小男孩在路边割草。二祥看到这孩子就想起了自己的正中,他荽在也该这么大了。二祥就问小孩叫啥名字了小男孩说,他叫清早。二祥想起来了,是张兆庚的儿子,跟正中一天生的,二祥见他就格外亲。二祥从兜里摸出几颗水果糖给清早。淸早看他穿着黄军装,不敢接。二祥说,咱们是一个村的,我是你叔叔,我当兵复员回来了,没关系的,当前我也是老百姓了,清早怕瑟瑟地接过糖,提着篮子就往村里跑。

二祥走进村子,村上的人都在土场上削场做场,准备麦收。每到麦收前,土场都要重新做。一年中下雨下雪,人来牛往,土场踏得到处坑坑洼洼的,晒麦子不好扫。麦收前先要把场面削一遍,晒干后,一边泼水,一边扒泥,到场上的泥半干时撤上草木灰,先是人排着用脚踩一遍,干一些后,再用碌碡碾滚,把场面滚压得又平又光,然后收麦子,打麦子,好晒好扫。

二祥像耍猴把戏的被村上的男女老少团团围住。二祥咧着大嘴合不拢,嘻嘻着见了男的扔烟,碰着女的给糖。全村的男女老少差不多都看了二祥胸前的奖章和那根少了一节的中指。韩秋月看得最仔细,她还捏了捏那根短了一节的中指,问二祥痛不痛。二祥说,早不痛了,要是断了食指就好了。韩秋月和乡邻们听了甚是奇怪,问,怎么断了食指反倒是好了呢?二祥说,断的要是食指就好评上一个三等残废。韩秋月问,三等残废有啥好?二祥说,三等残废能发个证,每个月可以到政府领一些残废金。张兆庚说,是这理,一样的断,一样的痛,是不如断食指好。上了年纪的就说,二祥这小子究竟是走南闯北见过世面了,出息了,长见识了。老光棍伪保长说,二祥你小子出道了,还出国去逛了逛,还见了他妈的美国鬼子,哎,听说朝鲜的女义漂亮又温和,说他们那里男人都打仗去了,满村都是女的,见了男人抢着往家拖,你没让人家拖进去尝尝鲜。二祥说,妈勒个牝,这是犯军法的事,志愿军能干这种事啊,你以为我们是日本鬼子啊。村上人一听那句骂人的口头禅都皱了眉头,这里没这么说话的,实在难听。

正热闹着,一直没有靠近的许茂荣拖着把锄头走来。二祥一边叫许老板,一边给他烟。许茂荣说,没他娘的老板了。有人说,他是咱们队的队长。二祥甚觉奇怪,说,当前正在发展经济,你怎么不做老板了呢?许茂荣说,咱不是目光短浅嘛了土改问我落农业户口还是落居民户口,我说农业户口怎么回事,居民户口又怎么回事,他们说,农业户口分田地,居民户口买粮吃。谁不要田地呢,我不就落了农业户口了嘛。公私一合营,我是农业户口,就没有我的事干了。二祥问,你的茧行呢?许茂荣说,归供销社了,那房子本来就是租四瘸子的,还有我啥事呢。二祥说,妈勒个牝,当前的变化真大。韩秋月又皱了眉头,好像二祥的唾沫星喷到了她脸上似的,她问,二祥,你在外面怎么学这么句难听的话,混这么多年,怎么没带个老婆回来。二祥说,妈勒个牝,当前我都不晓得怎么过日子,还弄啥老婆,张兆帮呢。韩秋月又皱了一下眉,说,他还在外面埋死人,没挣钱本事哪。二祥说,妈勒个牝,这倒是个不错的饭碗,他要是回来,我妈勒个牝也跟他干这事算了。村人们发现了二祥的变化,他一说话总爱带“当前”两个字,一开口就一个妈勒个牝,村人很不喜欢他这个变化,他说一个妈勒个牝,大家就皱一下眉头。

二祥正说着,四贵来到了跟前,他没叫哥,反到先说了二祥。四贵说:“你别一口一个妈勒个化,一口一个当前了,难听死了,回家找你的床去吧,晚上你得困觉。”

二祥一看四贵长成人了,有些不敢认了。不过他不满四贵的做法,怎么说我也是你哥,几年不见不叫我一声,反当着这么多人训我。二祥鼓嘟着嘴,跟着四贵回了家。二祥一进门,有一点不高兴,他的堂屋里堆满了稻草、芦苇和乱七八糟的用具,他的仓房里堆着稻。二祥问四贵,这稻草和稻子都是给我存着的吗?四贵说,你想好事,那都是大哥的。二祥问他的东西怎么都堆在我屋里。四贵说,那你得去问他呀,我怎么会晓得呢,他不光堆着东西,你的房还让两个侄女占着呢。二祥说,那我晚上困哪里啊。四贵说,所以我让你回来呢。

“她叔回来啦。”二祥一看是菊芬大嫂从他房里出来,她见老了许多,“刚听说你回来了,我正在搬雯雯和盈盈两丫头的铺盖呢,不瞒你说,这些日子过得挺难的,你哥定了工资,只有二十八块钱一个月,我又添了一个小的。”

“是丫头还是儿子?”

“不争气,又是个丫头,你哥给她取名叫楚楚。”

“醅醋?”

“你还不晓得他这个人的心思,他的意思是错错,生盈盈,他就嫌多了,所以给她起名叫盈盈,生楚楚,他就烦了,他认为根本不应该再生女儿,他要的是儿了,拿女儿的名字来取笑我们娘俩。”菊芬大嫂说着就流下了泪,她肚里似有一肚子委屈。

二祥一见菊芬那可怜样,心就软了,这辈子,她哪是给大吉做媳妇,而是给他做佣人,有时候比佣人还退三分。二祥就说:“两个侄女搬过去有地方困吗?”

“没地方也得挤,怎么好占着你的房呢。这些草和稻子就只好让你哥回来再想法了。”

四贵把二祥的背包往地上一放,做了个鬼脸就走了。菊芬把两个女儿的铺盖卷好,跟二祥说,他原来的盖被和垫被都在大衣橱里。二祥要帮大嫂拿,嫂子说不用,让他自己快整理整理。

二祥打开大衣橱,把他的被子和垫被都拿了出来,好几年不用,有股子霉味。二祥把被子抱到外面晒。二祥的被子都是结婚时云梦陪嫁带来的,还挺新。拿到外面一看,盖被和垫被都被老鼠咬破过,又补好了。菊芬大嫂也在晒女儿的铺盖。二祥问,大嫂,这是你帮我补的吧。菊芬说,每年我都拿出来晒一晒,前年发现被老鼠咬破了,我就补一补。这么多年没有音讯,村上人还说你牺牲了呢。你大哥说,不会,牺牲了,一定是会通知家里的。二祥让大嫂说得挺伤感。是啊,在战场上真说不准,枪叭叭一响就倒下了。有多少战友都死在朝鲜再回不来了。他想要是自己也死了,这些东西大嫂还在帮我晒帮我补,还是要自家人。

二祥拿着买的东西,先给了一包饼干和一包糖果给大嫂,再到后楼看三姆妈和三富四贵。三姆妈老了,有了白头发。二祥也给了她一包饼干和一包糖果。三姆妈领着一个两岁多的小孩。三姆妈告诉二祥,这是三富的儿子。二祥说,汪家总算接上香火了,叫啥名。三姆妈说,叫行舟。二祥不晓得是哪两个字。三姆妈说,郎中家的小姐,啥都细致,要到城里医院生,是坐轮船去的,去晚了,生在了船上,三富就叫他行舟。二祥说,究竟是念书的,肚子里有墨水,这名字起得好。三姆妈说,三富念到高中毕业,在高镇乡里的粮管所做事,老婆找的是联合诊所里的护士,说是肖泽元郎中的侄女,叫肖玉贞,入挺娇气,家里的活啥也不会做。镇上没房子,还是住家里,楼门锁着呢,楼都不让我上。三富是个怕老婆的货,一句都不敢说。四贵新年刚结婚,娶的是西村头周家的三女儿周菜花。还是乡下媳妇好,能干也勤快,菜花在田里场头一样跟男人在社里做,到家做饭,洗衣裳,收拾屋子,一卷手都做了。二祥听明白了,她喜欢四贵的媳妇周菜花,不喜欢三富的媳妇肖玉贞。

二祥回到前屋收拾好床铺,屋里静悄悄的没一点声响,也没人说话,他突然被孤独所困扰,心里凉凉的没抓挠。在部队,苦也好,乐也好,生也好,死也好,百来号人乐在一起,苦在一起,拼在一起,生死与共,患难相依,做啥都气壮,也没工夫想家,那些不愉快的事都丢到了脑后。一进这家,一坐到这房里,眼前的桌椅板発,床帐铺盖,哪一样都留着云梦的影子,他没法不想云梦,没法不想正中。二祥心意沉沉仰躺在床上。啥都离不开根,走来走去,走出这么老远,他以为这辈子再走不回来了,可是他还是走了回来。除了这屋子,这容身困觉的床,他啥都没有,往后的日子不晓得怎么过。当前的问题是晚饭也没着落,他手里一粒米都没有。

二祥是被雯雯和盈盈叫醒的,两个一人叫了一声,二祥就醒了。二祥躺床上伤感了一阵,他不是那种多愁善感情趣丰富的人,有了那么一阵酸楚之后也就过去了,不一会他就迷迷糊糊睡着了。他在迷糊中听到细嫩的女孩声在唤他,睁开眼,房门外确有人在叫他。他拉开房门,一愣,他不敢认了,雯雯和盈盈都已长成半大姑娘。

“叔叔,我爹爹叫你到我家吃晚饭。”

二祥的嘴就嘻得把两排牙齿全露在外面,他的嘻当然不只是晚饭有了着落,眼前这两个侄女出落得鲜藕一般,他不能不惊喜。

二祥随着雯雯和盈盈上了大吉家,兄弟俩见过面,大吉又叫盈盈去叫三富和四贵,雯雯已到灶窝里帮她娘烧火。

四贵一惊一乍地先来到,来到先就上了灶间,人没进屋,话先送过去,大嫂,给我们做啥好吃的,别太破费了啊,有一沙锅炖猪蹄就行了,我最爱吃你的炖猪蹄,又烂又鲜,比高镇望江楼鸿庚师傅做的还好吃。菊芬就笑着跟四贵说,二祥下昼刚回来,立时火爆的,哪来得及弄,这东西要文火慢炖,等有空了,我再给你做。

四贵在灶间跟菊芬说话,二祥在堂屋里听得清清楚楚,听四贵这么一说,二祥嘴里就浦满了口水。他也想起了大嫂做的炖猪蹄的味道,过去每年年三十,大嫂都是用特大号沙锅炖猪蹄,放上白萝卜豆腐,还有百叶系小肠,炖得豆腐跟蜂窝一样都是小窟窿眼,炖得清汤像奶一样白一样稠,他总跟四贵抢着成碗地吃。这日子显得那么遥远。

三富到他们坐席才姗姗而来。二祥看三富跟他们不一样了,别看大吉是教书先生,嘴里常常之乎者也的说几句斯文话,可他的言谈举止跟村上的人分不出大异来。三富却不一样了,几年不见,脸白得像洋学堂里的洋学生,穿一身青色的列宁装。见了二祥也没有显出特别的新奇,只是平平常常叫了一声二哥,然后再叫了一声大哥,他让二祥不能拍他的肩膀,过去小时候,二祥老拍他的肩膀,那次他们一起跑去高镇请医生,他拍了他好几次。

虽是立时火爆,大嫂还是做了一桌相当丰盛的菜。凉菜有出名的髙镇红烧猪婆肉、皮蛋、炸排骨、和桥豆腐干,热菜有头菜、脊鱼氽粉丝、红烧鸡蛋糕、炒花菜、肉片炒竹笋、沙锅炖豆腐。二祥看着这一桌菜,有些手舞足蹈,他多少年没吃家乡菜了。不用大吉劝,他的筷子自己就停不下来。

大吉开了一瓶烧酒。兄弟四个再次相聚,也是汪家多少年来没有的事了,喝了两杯酒后,大吉才想起,今日该叫三姆妈一起来坐。他觉已经失礼,就没叫盈盈去叫,自己放下酒盅上了后搂。

三姆妈还真计较了大吉这礼。她说她已经吃了,谢谢大吉心里还能想着她。这明摆着是打大吉的耳刮子,大吉就很尴尬,他毕竟是教书先生,他不能不注意自己的脸面。大吉就说,大人不计小人过,你吃了,也得请你过去坐坐,二祥在外颠沛这么多年,活着回来了,也算是汪家的一件不小的事情,要说错,是我错,我急着去高镇买东西,把这给忘了,你就原谅这遭。四贵的老婆周菜花听大吉说到这份上,有些听不下去。她就说,姆妈,你吃啥啦,就喝了那么一碗粥,大阿伯把话说到这份上了,你就别见怪了,一家人热热闹闹的,多好。

三姆妈让菜花这么一说,也就不好再撑下去了,随大吉来到前屋。二祥见三姆妈来,赶紧起身让坐,她现在是汪家的长辈。大吉立即给三姆妈倒了一杯米酒。四贵就忙着给自己亲妈夹菜。还是菊芬心细,特意单给三姆妈舀了一碗沙锅豆腐端到她面前。三姆妈见儿子儿媳这么待她,心里那一口气也就消了。三姆妈气一消,立即发了话,让菊芬、雯雯、盈盈、楚楚一起都上桌来吃,说一家人难得这样团聚,不要讲那么多规矩。大吉为让她高兴,就让她们娘四个也一起上桌来吃。这顿饭是汪家多少年来没那么热闹的团圆饭。

一家人吃到尽兴处,大吉说,二祥刚回来,家里啥也没,明天还在我家吃饭。大吉这么一说,三富就有些为难,说,那后天早饭和晚饭就吃我的,中午饭我们都不回来。四贵说,中午吃我的,大后天也吃我的。晚上,大哥你们也去。大吉说,陪就免了,年景也不怎么好,大家都这么一点口粮,吃来吃去吃亏空了也没地方去补。三富和四贵心里很赞成大吉的主张,不过嘴上还是要客气一下的。

他们的话一说出去,不一会就觉得有些后悔,二祥能吃,这一点他们是晓得的,兄弟几个数他饭量大,可怎么也没有想到,他当这几年兵,饭量比过去更大了。喝这么多酒,吃这么多菜,他还会吃三碗米饭。幸亏菊芬有些准备,多焖了些米饭,就这样,连锅巴也都吃了。雯雯和盈盈背着他们摊舌头。

第二天二祥又在大吉家大吃了一天。第三天,二祥还没起床,三富就过来叫他去吃早饭,他们两。子要上班,起得早,早饭也早。二祥鲤鱼打挺,赶紧起床,用毛巾抹了把脸就到三富家吃饭。肖玉贞做的是没馅的扁团子。二祥爱吃团子,有些年没吃糯米团子,一看到热腾腾散发着糯米芳香的团子,咕噜咕噜先咽了两口口水。雪里蕻、红豆腐、五香萝卜干、酱油豆腐干四碟子小菜,精制又可口。二祥心里话究竟是镇上人。二祥没顾细看雪白粉嫩的弟媳妇肖玉贞,尽管回来后他还没见着她,当前他最关注的是那一大碗团子。三富踉肖玉贞打了招呼,说二祥肚子大,肖玉贞就多挖了米粉,他们急着吃了上班,也没工夫陪他说话,二祥去的时候肖玉贞和三富都已经吃完了,给二祥预备了一海碗热腾腾的团子。

肖玉贞很客气地说:“他二伯,真不好意思,我们要赶着上班,就不能陪你了,你自己慢慢吃,走的时候把门锁了就行,我把锁挂门上,钥匙我们拿着了。”

二祥自然晕无所谓,一边翻滚着满嘴的团子,一边点头。话自然是说不出来了。

肖玉贞先锁了楼门,然后跟三富一起出门上班去了。

二祥落得自在,香喷喷的团子,爽口味美的小菜,没有一个人在旁边,一点也用不着客气,他舒舒服服放开手脚吃起来,一边吃一边把脚上的鞋脱了,把脚踩到発子上。他差不多一口一个,三嚼两嚼就咽到肚里,下咽的时候,或许团子没嚼碎,也可能是咽得太急,他每咽一口团子,嗓子眼里都会发出一声“咕”的声响—海碗团子,他还没顾得吃小菜就“咕”掉了。二祥起身自己去添,揭开大锅,大锅已洗刷得干干净净,再揭小锅,小锅里根本就没烧过东西。二祥不晓得这早饭他们是在哪里做的,他在灶间找遍了每个角落,没能再找到团子,只在碗橱里找到一碗冰凉的剩饭。

二祥很有些后悔,要晓得只有这一碗团子,就不吃这么快了,无论如何得品一品糯米团子的味道,如今团子没了,却一点味道都没品尝出来。

二祥愣在那里,十分的遗憾。他也感觉不出自己是吃饱了,还是没吃饱。心里的这一遗憾,让他很不满足,不满足就觉得肚子没有吃饱。可三富家没再为他预备别的吃的。二祥有些不甘心,一顿早饭就这么打发我了,镇上人清爽是清爽,只是小气了一些,请人吃饭,连顿早饭也不让人吃饱。

二祥一不甘心,这碗剩饭就倒了霉。他看了看饭,又看了看灶上有油,再找了找,灶旁的小瓮里还有几个鸡蛋。二祥对鸡蛋产生了兴趣。火柴,柴草都是现成的,于是他立马想到香喷喷的蛋炒饭。说干就千,不一会儿,二祥又坐到八仙桌上品尝起自己的手艺。这蛋炒饭真香。

第四天,二祥没等四贵来叫他,周菜花早饭还没烧好,二祥就嘻嘻着大嘴主动坐到他家的饭桌前。三姆妈踉着四贵过,他们哥儿个补贴四贵口粮钱。当然,既然是公养,三姆妈的劳动能力也不只属于四贵一个人专有,三姆妈还要帮三富带行舟,大吉那里有啥需要三姆妈关照的,大吉也会主动告诉三姆妈的,比如麦收的时候看个场,大吉菊芬不在家,让她关照几个孩子吃住等等,这都是三姆妈不可推卸的责任。

二祥坐到饭桌前,三姆妈领着行舟从楼下的房里出来。

她一边给行舟洗脸,一边就跟二祥说话。

“你昨日是怎搞的,怎没把锁锁到门鼻里呢?”

二祥就憨笑。他是没能把锁锁到门鼻里,他吃完蛋炒饭,洗了碗,还把四个小菜放到碗橱里,心满意足,而且多少感到肚子有一点撑胀。二祥负责地把屋里看了一遍,尤其看了看灶窝,这一点他是有经验的,避免有火星掉出来出事。一切都肯定无误无碍之后,二祥就拿起锁出门锁门。谁知他拿起锁,不知怎么先下意识地捏了一下,锁卡嗒锁死了。二祥急了一阵,锁没法锁到门上。后来二祥明白,没有钥匙,急也是没用的事。最后二祥就生出一个主意,他把门关死,把门鼻儿扣好,再把已上锁的锁用一根小棍别在门鼻儿上,老远看跟上了锁一个样。二祥还自我安慰地说,新社会了,哪里还会有小偷,锁本来就是防君子不防小人的,真要是来了小偸,他撬门也是会进去的。

“玉贞回来急了,说门等于敞了一天,让叫花子偷走了一碗冷饭和两个鸡蛋,幸亏这叫花子还有良心,没把鸡蛋都偷光,也没再偷其他东西。以后做事小心些。”

二祥想笑,没敢笑出来,既然她认为是进了叫花子,是叫花子偷了那碗剩饭和两个鸡蛋,叫花子就叫花子吧,反正自己如今跟叫花子没两样。二祥没能笑出来是他想到了肖玉贞的小心眼。怪不得昨晚上的饭菜那么差,就因为他没有锁好门,因为她家少了一碗冷饭两个鸡蛋,她就这么慢待他。

人家菊芬大嫂做那么许多菜,她倒好,就一盘红烧猪婆肉,两条干巴小鲫鱼,一盘黄豆芽,一盘炒韭菜,这也叫请客。饭也没有够,他吃到第二碗就刮了锅底。

吃饭的时候,四贵看着二祥的饿相,禁不住问:“二哥,部队上生活难道还不如咱老百姓吗?”

二祥一边大嚼一边说:“好的时候好,差的时候差,好的时候少,差的时候多。”

四贵间:“你当那么多年兵,肚里也没积下点油水?”二祥说:“我这就已经沾不少光了,荒年饿不死伙头军,这些年,我在部队一直当炊事员,肚子倒是从来没亏过。”四贵恍然大悟:“怪不得呢!你的肚子是当伙头军撑大的。

四贵立即把这消息告诉了三富和大吉。

二样带着一种新鲜,带着一种自豪,度过了幸福的三天半。他真想一辈子就这么过下去。伸手端碗,缩手放筷,大家还都把他当客敬着,除了那次逃兵在老丈人家那些日子,他这辈子再没有过这么舒服的日子。

第五天,二祥还跟往常那样醒来,穿好衣服洗完脸,他碰到了一个具体而又迫切需要解决的问题,他不晓得该到谁家吃早饭。他先耐心地在屋子里等。他感觉已经到了该吃早饭的时辰,他隐约听到雯雯和盈盈她们喝稀饭的声音。虽然是稀饭,好像还挺稀,因为那声音很有一些发脆,但二祥觉得那声音是那样的亲切,那样的迷人,那样的具有诱惑力。他现在很需要它,哪怕是一碗米汤。

二祥忍着,一直忍到雯雯和盈盈那晞嘘声消失,听到她两个在背书包踉她们的娘二祥的大嫂说要上学了,仍没有人来请他吃早饭。二祥不能再忍了,他走出了门。大吉正好也出门,大吉要到学校去。

二祥就抓住时机问大吉:“大哥,今天我吃谁家的?”

二祥给大吉提出这么个问题,大吉很有些不高兴。大吉说:“二祥,你太过分了,你以为你是功臣要吃百家饭啊!现在是统购统销,一人一人的口粮,谁也供不起你。这几天你没去找社长啊?”

二祥问:“谁是社长?”

大吉说:“春林啊,张春林是咱高级社的社长,你去找他,他会给你口粮的。”

二祥一下就愣在那里,社里怎会管他的吃饭问题呢,他又没给社里做啥事情,社里能白给他粮吃?

二祥被大吉呛了一鼻子灰,立在门口想心事。他当大哥的不管我,反让我去找社长,他在琢磨这理。想了一会儿,他的脑筋才慢慢转过弯来。他一下明白,如今的社会变了,不再是一家人管一家人,有了社,社这东西叫集体,田地归集体所有,人也成了集体的人,集体要了你的田地,集体就要管你的吃管你的死活。过去一家人听当家的,现在集体人斤社长的。二祥明白了这道理,却又有了一种为难,他身上已没整盒的香烟,他后悔没给春林留一盒烟,说起来春林还是好朋友,该给他留盒烟。事到如今,已没法弥补,二祥就饿着肚皮厚着脸皮去找春林。

春林家的喜气老远就冲着二祥迎过来。他大门上贴着鲜红的大“囍”字,门上还贴着一副对联:翻身不忘共产党,幸福思念毛主席。门口的土场上到处都是放过的鞭炮皮,有的已经踩到泥里。二祥问村人,春林家有啥喜。正巧四贵上河埠去挑水,四贵告诉他,春林娶媳妇了。春林娶了个漂亮媳妇,比韩秋月还漂亮,春林媳妇不光人长得漂亮,说话也好听,说是苏州人,说话软声细气的,比唱还好听。只一点可惜。二祥问啥可惜。四贵说,可惜是资本家的三姨太,让人家玩够了,“三反五反”专了她老头的政才离的婚。那个工作组的组长,跟春林一起打过游击,就介绍给了他。不过春林也不小年纪了,能娶到这么个老婆也算是不错了。

二祥走进春林家,两口子新婚起得晚,还在吃早饭。春林挺客气,说听说他回来了,社里的事忙,还没抽出空去看他。接着春林就给二祥介绍他老婆,他老婆叫姚水娟。二祥抬头看姚水娟,确实是漂亮,都说云梦的皮肤白,她比云梦的皮肤还要嫩一些,水灵灵的,两只大眼睛亮得会说话,她没开口,二祥却分明从她的眼睛里听到她说,你请坐。二祥就真的坐了下来。春林问二祥吃了没有。二祥说,还空着肚皮呢正是为吃的事来找他。春林立即让姚水娟给他舀吃的。姚水娟给二祥舀了一大碗山芋白粥。二祥就端着白粥与春林两口子一起吃早饭。

春林一边吃一边跟二祥说,他要二祥不要急,口粮是少不了的,如今是集体化了,不会饿一个复员军人的。政府是有政策的,他上昼就让社里会计到乡里去帮他办春林说,其实三富应该都晓得的,他就可以帮你办,社里开个证明,到乡里一批,他粮管所就发购粮证,三富正管这样的事。二祥一听就有些生气,三富这小子念书念痴了,过去他心地善得很,心也细得很,如今整日不阴不阳的,除了自己上班别的事好像啥都不管,回来后除了吃他那两顿抠牝饭,他啥也没管他。春林听二祥一说,就批评三富,念了书,有了工作,就忘了本,连自家哥哥的事都不管了,大小也算个共产党的干部,有机会他一定是要批评他的,这样不注意是要影响党和群众的关系的。春林说得很认真。二祥听了挺舒服,社长比兄弟还亲一些,还是自小一起长大的伙伴好。二祥尽管也说话,但一点也没耽误吃粥的速度。春林说着,二祥就把一大碗白粥和山芋吃进了肚子。二祥还想再吃一碗,可姚水娟没再接他的碗,二祥没让春林难堪,他晓得,锅里可能没有了。二祥就伸出长长的舌头把粘在大碗上的粥舔得干干净净。二祥的举动没让春林和姚水娟尴尬,这是农民的习惯,他们都晓得盘中餐,粒粒皆辛苦。

二祥从春林那里得到了满意的答复,心里的着急和担忧就放下了一些,办了事情,还吃了大半饱的早饭,收获就不一般,二祥的嘴自然是嘻嘻着没合拢。他一边从春林家出来,一边在心里说,春林这小子还行,当了官没有官架子,对他还跟从前一样,不吃苦中苦,怎为人上人,是这道理,过去是苦了,如今可开心了,当了官,还娶到了漂亮的老婆,啥姨太太不姨太太的,现在真心实意跟他过日子就行,何况人年轻得跟大姑娘似的,有啥不一样。

二祥这么念叨着,迎面见韩秋月哭哭叽叽歪歪趔趔地奔来。向来不知愁的韩秋月今日是怎么啦,走路也走了样。韩秋月走路的样子是汪家桥女人中最好看的,上身不摇不晃不扭,脚下轻脱利索没声响,有戏台上的花旦走台步的功夫,村上的人也有叫她“水上漂”的。今日不晓得出了啥事,不光哭得伤心,走路也跌跌撞撞的没了样。二祥迎上去问出了啥事,韩秋月竟没碑他,只顾往春林家撞去。二祥觉得蹊跷,转身跟了过去。

“张社长,这可叫我怎么活呀!”韩秋月进门就放出哭腔,那声音又是那么脆亮,惊得左邻右舍都探出头来。

“别哭别哭,出啥事啦?慢慢说,慢慢说。”

“兆帮他在无锡出事啦!”

“出啥事啦?”

“被抓进去了!”

这些年张兆帮依旧一直做“举重”。这碗饭常人不会去争着吃,谁愿跟死人打交道呢。张兆帮愿意,他摆弄死人就像摆弄一件玩意儿一样,他从娘肚里生出来就天生胆大,他娘抱着他去要饭,两条狗疯了似的追他娘,他娘吓得把他掉在了地上,两条狗咬着他的破棉袄拖他,他连哭都不哭。他不光胆大,心也狠。民国三十三年那会,他帮人家出殡,棺材刚抬到墓地还没埋,突然来了两个日本兵,他们没来得及跑。日本兵要他们开棺检查,说棺材里藏着新四军。那一家人就跪地上求日本兵开恩,求他们不要开棺。那两个鬼子蛮不讲理,踢打那一家人。张兆帮手里正握着抬棺材的木杠,他朝另一个“举重”使了个眼色,两人突然一起挥棍,对着两个日本兵的后脑勺就是一棍,两个日本兵当时就倒下不会动弹,那一家人吓得屁滚尿流地跑了,张兆帮那些伙计也吓得哆嗦。他一脸杀气,就手把两个日本兵拖到坑里,给那老头子当了垫背。他说谁敢把这事说出去,他让他断子绝孙。所以,朱金虎都畏他三分。

物以类聚,人以群居。张兆帮手下很快就有了一帮铁杆弟兄,他们在高镇地面上专门替人办丧事。这宗买卖很不错,只要有人生,就会有人死;只要有人死,就有他们的饭吃。他们的事越做越大,越做越远,一直做到了无锡、上海。做着做着,他们就不满足于吃点拿点辛苦钱。他们发现有的好棺木埋在地里烂掉太可惜,有些贵重衣物陪着死人葬在地下埋没了它们的价值。于是他们一旦发现了这种可惜,白天埋,夜里就去盗。盗得的棺木洗一洗,擦一擦,修一修,重新刷上漆,当新的卖。盗得的衣物,拿到旧货市场和古董市场变钱。他们做得很顺手,因为是他们埋,埋的时候就做了手脚,夜里盗的时候就省事得很。再加被捉弄的是死人,他们是真正的惟“物”主义,他们才不信有鬼呢。被他们盗的大都是有钱人家的贵人,可到了他们手里就像埋一条死猪死狗一样随便,棺木盗出来,衣物拿走之后,那些高贵的死人,连一张席子都得不到,被他们扔坑里胡乱一埋就完事。

那一口棺木太好了,是楠木的,又那么厚,棺材头上那一幅雕刻又是名家的绝活,这种东西在当地可说是绝无仅有。这帮人胆子大,又没啥文化,头脑简单,他们居然在当地卖这棺木,能不穿帮吗?

听韩秋月哭诉完,春林没有为难,也没犯愁,他很实在地跟韩袄月说:“你也用不着伤心,他们是犯法,谁也帮不了他们。他们做得太过分了,扒人家的坟,那不是断子绝孙的事嘛!人家不把他们剁成肉酱就算是仁义了。社里今日就派人去探听探听消息,也就探听探听,晓得是杀还是坐牢,别的也做不了啥。你有这份心就不错了,自。年纪还轻,想开点,好好跟你女儿过日子吧,等他定了罪再说。”

二祥倒是挺同情韩秋月,或许因为他也遭过难,晓得绝望是啥滋味。她一个女人家,带一个女儿,再有那么个犯罪的丈夫,日子好过不了。二祥跟在韩秋月背后走着,他想给韩秋月安慰,突然就送过一句话去:“大嫂哎,有啥事用得着我二祥,你只管说。”韩秋月一直闷着头走路,一边走一边想着自己的心事,一点没在意身后还跟着个人。二祥猛不丁在身后边冒出这么句话来,把韩秋月吓一哆嗦。韩秋月扭头睹了二祥一眼,没有感谢,也没有允诺,径直回了家。

二祥被韩秋月这一眼滕得有些丧气,二祥再笨,也看出了那一眼的意思。那神气完全是一副瞧不起人的样,就你?泥菩萨过河,自身都难保。二祥倒没跟她认真。想想也是,家里连中昼煮饭的米都没有,还有事只管说,你能帮人家啥。二祥挺自知之明,想到这一层,他不再生韩秋月的气。再说了她还有队长许茂荣在关照呢,就算真有难处,大吉也不会不帮她。过去大吉没少把她挂嘴上在二祥面前说,总拿菊芬跟她比,不如她手巧,不如她会说话,不如她会待人,不如她会交际,其实呢,人不如她妖艳不如她风骚才是真。要论做活菊芬一点都不比她差。二祥狗拿耗子一路瞎操心地回了家。

二祥一进房门就犯愁,购粮证就算下昼能办下来,那也得到粮管所去头米,可中昼饭,晚饭吃啥。

有人敲门,二祥还没来得及开门,门外就响起了菊芬的声音,她叔在家嘛?二祥忙不迭说在在在。二样拉开门,菊芬提着一个面袋子站在门外。

“这是几升米,先吃着,快拿东西来接着。”

二祥一点都没想到菊芬会给他主动送米来,他回来后,不晓得自己家里还有啥东西,手忙脚乱地不知拿啥接米。

“就先倒在那木盆里吧。”菊芬比他还晓得他屋里的东西,自己到床后面拿出洗衣裳的木盆把米倒在里面,“你把那几只瓮刷洗一下,买了米面好放,不能放在盆里,家里有老鼠。”二祥像个傻孩子,菊芬说一句,他点一下头。

“把锅灶洗整洗整,碗筷瓢盆我都给你放在碗橱里,拿出来洗洗,到高镇打点酱油醋,买点盐油,正儿八经要过日子了。过日子总得有个过日子的样。”菊芬说着就手指点给二祥看。倒像菊芬是主人,二祥是新来的客人。

“这米不要跟你大哥说。以后有脏衣服要洗不来,就拿过来给我。”

“哎。大嫂,你真好。”

“呆子,分了家,还不是自家人。”

二祥望着菊芬离去的背影,心里很是感激,他完全明白,这米是大嫂瞒着大吉给他的,不让他踉大吉说,是她晓得大吉不会同意平白无故给二祥这么多米,完全是大嫂对他的一片心意。明白了这些,二祥苍凉的心间流过了一阵阵热乎乎的东西。二祥自言自语说,狗日的,她哪点不如酱油盘,你要是再欺负她,我对你不客气!

二祥非常适应集体劳动这种方式。一群人一起做活,有说有笑,也不寂寞,也不受累。有力气多出一点多做一点,没力气暗地里少出一点少做一点。会做的活做,不会做的活跟队长说一下,调一神活做,这么多人,也没人跟他计较。麦子熟了,太阳底下的麦田里响着哔哔噗噗的麦老声。

没要社长队长开会发话,各家各户都自觉地到高镇徐铁匠那里买镰刀,会省钱的就拿旧镰刀让来村里打镰刀的铁匠回回炉。

许茂荣从自家岸地的大柳树上剃下了几根树杈,各家各户的水田、桑地都入了社,但自家种菜的岸地都没入社,还是自家种菜自家吃。二祥经过,见许茂荣正在把手臂粗细的柳树枝锯成两尺多长的镰刀柄。二祥没事,看许茂荣锯、削、刨,工具齐全,手脚灵巧。许茂荣过去学过木匠,觉得没出息,就没干,到人家茧行里学徒,人精明能干,后来自己就开了茧行,跟他老板对着干。二祥看着一根树枝,在他手里很快变成了一根又光又圆的镰刀柄,很有意思,他停在那里兴致十足地欣赏着许茂荣的手艺。

二祥看着看着看出了一个疑间,许茂荣家只有他、儿子、女儿三个劳力,他怎么装五把镰刀3二祥立即想到了酱油盘韩秋月。连韩秋月女儿,正好五把。他想到了不说穿,只是把它当作一种机智含在嘴里,他要试探试探自己是否成功,也想搞清楚,许茂荣跟韩秋月还相好不相好。

“许队长,你怎么做这么多镰刀柄?”

“怎么?你也想要一根?”

“我就不用了,你晓得我是不会割麦的。”

“你怎么不会割麦子?”

“你忘了,我这腰弯不下来,一躬腰就跟断了似的痛,噢,那几年你在茧行,没在家种地,不晓得,那年插秧,差点把我的腰插断了

“这次收麦子可是按人头分田的,你不割,谁帮你割?”

“哎哟!许队长,你这不是要我的命嘛!你让我做啥力气活都行,就是不要叫我割麦、插秧。”

“割麦,锄田,都按劳力分地包干,队里没法给你安排别的活,你自己想法跟人家换工吧。”

“换工?怎么换?”

“换工还不会?你不能割麦,就请别人帮你割麦,你呢,不是有力气嘛,你就帮人家锄田。”

二祥本来是闲着没事,想试探他和韩秋月那件事,没想到给自己试探出这么个大难题,他想许茂荣是个人精,弄不好他猜到了他肚里想说的事了,我不试探了还不行吗,反正张兆帮已经判了,二十年哪,等他出来,酱油盘都老蔫了,闲着也是闲着,也碍不着我啥事,空管闲事做啥。

“队长,你也别难为我了,我想问的那件事,就不问了,咱们谁也别为难谁

许茂荣让二祥说懵了头:“你要问啥事,怎么谁为难谁的,你搞啥名堂?”

“你不明白?”

“我不明白。”

“你真不明白?”

“我真不明白。”

“你老婆不下田做活,就三个劳力,装三把镰刀就够了,还有两把是给谁装的?”二祥狡黯地笑着。

“给我弟装的啊,怎么,不行吗?”

二祥笑了:“许茂法不是在杀坊杀猪嘛!你别骗我了,你准是给韩秋月装的。”

许茂荣没生气,也没发火,淡淡一笑说:“呆子哎,韩秋月有你哥照顾,哪还用我操心。”

二祥反倒傻了,他没想到大吉还真跟她勾到了一起。

“二祥,你倒是提醒我了,你去跟韩秋月商量商量,跟她结对换工多好,让她们娘俩帮你割麦子,你帮她们锄田。”二祥一听倒是挺乐意,可不晓得韩秋月愿不愿意,二祥觉得自己开不了这口,他说,要是队长分配还差不多。许茂荣懂二祥的意思,答应跟韩秋月说说看。

二祥觉得许茂荣这人做啥事都精,别的队没听说要把割麦和锄田的任务派到劳力头上,高级社又不是过去的互助组,可二祥也明白,这样做,活下得肯定比大帮赶要快。要这样,他无论如何也是要买一把新镰刀。买一把镰刀,没多少钱,可他想到了另外一层意思。

“队长,给社里割麦子,让社员自己买镰刀,我觉得不合理。”

“呆子,你倒不傻,我早就说面,二祥是装傻,傻进不傻出。有啥不合理?你给社里割麦,社里给你记工分,这工分就等于给你的工钱,你挣钱连工具还不带吗?木匠到你家做活,你还给他买斧子、锯子、刨子吗?泥瓦匠给你盖房,你还给他做灰桶,帮他买泥刀吗?”

“他不带工具凭啥吃这碗饭。”

“这不得了,道理不是一样的吗?”

“我长三张嘴也辩不过你,我这就去买镰刀,换工的事,拜托你跟韩秋月说说。”

“其实让你哥跟她说更好。”

“我不用他说,还是你说吧,你是队长,你说才是理。”韩秋月没跟二祥换工,也没跟别人结帮搭组,娘俩自己做。二祥没趣之中想到了大嫂,大吉教书不做活,她跟雯雯分到了活。雯雯初中毕业,没考上城里的高中,大吉也不让她再补习,就在家做活。二祥就主动跟菊芬合在一起做,菊芬和雯雯都很愿意,大吉也不管他们的事。

菊芬跟二祥说,农忙,一个男人,顾里顾外的顾不来,别做饭了,跟他们一起吃。二祥倒是很高兴,他晓得大嫂是一片好心,可想想,自己饭量大,大吉肯定是不愿意,别给大嫂添为难,所以他谢了菊芬,还是自己单独做饭单独吃。割麦的时候,他也不叫腰痛了,痛起来,他就蹲着割,蹲累了就跪着割,把裤腿都磨破了。尽管腰痛得难受,可在大嫂面前他就是不叫一声。硬是拼了四天,把分到的麦田全割完了。到挑麦的时候,他有了用武之地。人家女的挑六捆,男的挑八捆,二祥挑十捆。菊芬怕他闪了腰,不让他挑这么多,二祥就孩子似的越说越来了劲,想挑十二捆。菊芬就不敢说了,让他挑十捆。

锄田是拼力气的活,锄麦田的铁钯有九斤重。二祥光着脊梁,浑身晒得油亮,他一个人开大钯,让大嫂和雯雯吊小钯。一垅麦垅要开四大钯,剩一小钯,二祥一个人开,不够她们两个人吊。菊芬就也换了九斤铁钯帮二祥一起开,让雯雯一个吊小钯。二祥想反对,可又没法反对。二祥怎么也不忍心让大嫂举这九斤铁钯,跟着干男人干的活。二祥终于想到了办法。正是农历十七,俗话说,十七十八,快手婆婆扎只袜。意思是农历十七八,手巧的婆婆纳一只袜垫的工夫,月亮就升起来了。二祥有了一个报答大嫂,让大嫂少出力少吃苦的计划,他决定乘月夜偷偷地开夜班。二祥心里想着大嫂对他的好,想着大嫂举大铁钯锄田汗湿透衣裳的累,二祥就有使不完的力气。二祥锄到月亮偏西才扛起铁钯回家。回家没有东西吃,也累得没兴趣做东西,从水缸里舀碗凉水喝了,倒头就睡。

人是铁,饭是钢,一顿不吃饿得发慌,何况二祥又是这样的大肚子汉。二祥第二天起床,觉得脚里发飘。正巧许茂法在村东给谈家杀猪,二祥觉得好钢要用在刀刃上,有钱要使在节骨眼上。二祥咬咬牙,去买了四只猪蹄,还死皮赖脸饶了一根猪尾巴。

二祥来到田里,菊芬和雯雯已经在锄田。等二祥下了田,菊芬就走过来,放下脸说二祥,你不要命啦?过了这一天就不过了吗?菊芬说得很重,可二洋听着很舒坦,他懂,大嫂骂他是疼他。菊芬发完脾气,就手塞给二祥两个茶叶蛋。二祥的嘴自然又嘻开了。二祥的嘴咧着,鸡蛋却吃得很细致,舍不得似的,一口咬一点,他要吃出它的全部滋味。

二祥一上午有了那两个鸡蛋,再惦着那猪蹄,浑身的劲往手上涌。到中昼吃饭他都没歇一息。菊芬说回家吃饭吧,二祥撤腿往家跑。

二祥一进家,立即洗猪蹄和猪尾巴,放到锅里先烧一开,撈起把锅里的水掉,再放水,放作料炖。二祥在部队别的没有学到,做饭的技术还是学了一些。

米饭焖好后,他把饭先盛到碗里凉着,因为猪蹄还不烂,二祥第五次用筷子戳猪蹄,猪蹄还他妈生柿子一样绷硬。这东西时间短不行,时间短,火大也是白二祥酎着性先就着腌咸菜一点一点吃起来,一边吃,一边等猪蹄。猪蹄的肉香味终于一股一股从锅盖边冒出来,二祥满口涌口水,他赶紧再用筷子戳,他妈的还是生山芋那么硬。两大碗米饭吃下去,二祥仍只是吸进了一些猪蹄的肉香味。

二祥听到大嫂和雯雯在准备下田了。二祥就骂许茂荣,要是不把田派到劳力头上,他们就用不着这么早就急着下田,他就可以安安稳稳把猪蹄炖烂,痛痛快快吃饱了再下田做活。二祥一边骂许茂荣一边再用筷子戳猪蹄,还是不烂。他就戳那根猪尾巴,猪尾巴让他戳透了,二祥顿时大喜,费了半天劲,总是要吃一点才痛快,要不这一下昼怎么过?二祥动作麻利地把猪尾巴捞出了锅,啪啪啪,剁成了几截,盛到碗里,倒上几滴酱油,再放点小葱花,用筷子一搅,先咽下一口唾沫,立即大嚼起来,虽不怎么烂,但还是很有肉味。二祥又舀了一碗肉汤加了半碗米饭,他嚼得很快,狼吞虎咽,因为大嫂和雯雯已经下田了。二祥心理得到满足以后,又往灶肚里添了几根木柴,把灶窝收拾干净,又在灶膛门口挡上块砖,以防木柴的火星蹦出惹出火灾,然后再把锅盖盖严实,用抹布盖死冒气的缝。那时还没有高压锅,却懂得保温加热的道理。收拾停当,二祥才撤腿往田里跑,一边跑一边安慰自己,晚上的猪蹄准烂得脱骨不用啃了,这样脚里就更有了劲。

菊芬老远就看到二祥油亮亮的嘴,她问他吃啥好东西啦。二祥就说买了四个猪蹄,还没炖烂。

虽然只吃了一根猪尾巴,二祥举起的铁钯,还是显示出增加了油水的效果。第二垅地没锄到头,二祥的肚子里突然咕噜一声,接着肠子拧了结似的一阵痛,里面像有只肉老鼠在拱,拱到哪里痛到哪里。拱来拱去,肚子里的东西就一齐往下挤,他有些拿捏不住了,扔下铁钮就跑,田里实在没避人时地方,他只好蹲到排水沟上,水沟并不深,勉强遮住半个屁股。二祥脱下裤子,一串响屁连珠炮一样打到水沟里,吓跑许多小蚂蚱和小青蛙,那声响让菊芬和雯雯笑出了眼泪。一串响屁没放完,接下来的屁就裹进了稀黄的肮脏东西,屁眼像拧开的水龙头,肚子里的稀水水龙一样喷向水沟,屁就夹在里面一个个炸响,活像出了故障的汽车排气管放炮。

二祥难为情地回到田里,菊芬和雯雯都不好意思看他。二祥还是想跟她说一说,他说烧了半天,忍不住吃了一根猪尾巴,恐怕是吃急了,可能还不熟。还没说完,吐子里又咕噜一声,不好,二祥只好扔下半句话再跑向水沟。菊芬和雯雯这回笑得蹲到了地上。

二祥第五次蹲到水沟上时,嘴里已不住地往外咯气,那气味让他恶心,胃里仿佛插进了一根抽水管,吸着胃里的东西一个劲往嗓子眼里提,止都没法止,一连提出了好几口臭酸臭酸的东西。上吐下泻,二祥浑身一下就虚了下来,蹲在水沟上的两条腿有些打顱,脚筋连着脖梗筋一阵阵酸痛,头也有些痛。他懊恼地说,心急喝不得热稀粥,只怕晚上煮烂的猪蹄也吃不成了。

二祥拿起那只美国罐头盒伸进瓮里挖米。

这只罐头盒是他从朝鲜战场上带回来的战利品,这战利品本来是摆在小衣橱上看的,后来有了购粮证,用他的复员费买回了米,倒进了瓮里,挖米没有工具,找来找去没找着可挖米的东西,二祥看见了这只罐头盒。这只罐头盒是他惟一的战利品,他就是得这只罐头盒时丢的那截中指,也是那时立的功。

二祥当炊事员,几乎没有参战的机会。他往阵地送饭,挑着一担箩筐从阵地下来。走到半山坡,发现山谷里有个人拐着腿在左躲右藏的,一看那身穿戴,二祥浑身的毛发都竖了起来。那是个美国兵,头上还带着飞行帽,这小子命大,飞机被咱们打下,他却没摔死。二祥身边没有人,手里又没有枪,二祥看到那小子手里却捏着一把小手枪。二祥趴到一块山石后面不敢动,好在那小子没看到他。二祥发现那小子伤得挺重,走几步就倒地,走几步就倒地。二祥那时想,不把他拿下,他就过不去这谷,见了敌人不打是违反战场纪律。怎么打,他手里只有一根扁担。二祥盯着那小子,那小子正背向着他向沟那边爬。二祥就握着那根扁担,顺着石坡俩着身一点一点接近那小子。二祥没经过多少军事训练,领导也看他动作不是那么机敏才叫他当的炊事员。可二祥晓得怎样保护自己的性命,懂得怎样不让敌人发现他。那小子爬,二祥也爬;那小子停,二祥也停。

二祥毕竟是好手好脚,他比那小子的动作快。二祥看看,那小子离他约摸还有十来步,他前面再没有山石做掩护了。二祥想再没有别的法了,只有拼了,再爬那小子准会发现他了。二祥憋足了劲,等那小子爬了几下停下喘气时,他一跃而起,举起扁担大吼一声不许动,同时向那小子扑去。那小子没一点准备,当时被惊呆了。但他很快反应过来,侧过身对着二祥扣动了扳机。枪确了,二祥感到左手一麻,他的扁担也同时砸到了那小子的手上,那小子的手枪被二祥打掉了。二祥扑过去抢先捡起了手枪。有了枪二祥就有了胆,他还挺会治人,他先朝着那小子的断腿狠劲踢了一脚,那小子痛得嗷嗷地鬼叫。二祥接着搜了他的身,找到了一把匕首,摘下了他的军用挎包,挎包里有一个美国罐头。二祥先解下裤腰带,把那小子的手反绑起来。这时二祥才发现自己左手的中指在流血,才感到钻心地痛。二祥又气又恨,又朝那小子的断腿踢了一脚,那小子又一阵猪似的叫喊。二祥回去把箩筐的麻绳解下来,把那小子的腿脚和手五花大绑,然后,他才到阵地报告连长。后来二祥就立了功。这一些,二祥倒是从来没跟村里人说过,连春林都没说。

二祥拿着罐头盒伸进瓮里,瓮里传出了罐头盒和瓮底磨擦的哧啦声,二祥伸进手去一摸,瓮底里仅有薄薄一层米,只够他吃一顿。一祥立即从小衣橱里拿出购粮证,证上也只有三十五斤米,不够他一个月吃的。二祥说,这高级社不好,吃饭要自己花钱去买粮。在队伍上吃官粮吃惯了,又一直当伙夫,一把炒面一把雪的日子他也没难为过肚皮。当前身上连买这三十五斤米的钱都没了。复员时,领导是发给一点路费和生活费,一路上的花销,回家又买了一些见面礼,再加上这几个月的开销,那几个钱放身上都没能焐热。

尽管心里有事,二祥上四贵那里去嘴还是嘻开着的。二祥不大到后楼去,一来是忙,二来也没啥事。

四贵在楼下修竹篮,见二祥嘻着嘴来找他,问:“这么开心,是不是要给我娶二嫂啊?”

二祥嘻着的嘴发出了哭似的怪笑,笑过之后说:“你别拿我穷开心了,妈勒个牝,当前连肚子都顾不了,还有心思娶老婆,我热昏头了。”

四贵依旧修竹篮,说:“别他妈装穷,我不借你的,当这么多年兵,人家都说你拿了很大一笔钱才回来的。”

二祥急了,两眼睁成了圆球:“妈勒个牝,谁他妈喝醉酒胡说八道,老子当前买米的钱都没了。四贵,我就是来跟你借米的,晚上我粥都喝不成了。”

四贵停下手里的活,认真看了看二祥:“你不是开玩笑?”

二祥把嘴合拢,认真地说:“谁开玩笑,谁就是乌龟王八。”

四贵笑了:“这咒不顶用,你早就是乌龟王八了,云梦让人家上海人日的时候你就成乌龟王八了。”

二祥问:“那你想要我说啥?我要咒三姆妈也不合适,我咒我死行吗?”

四贵看二祥不是开玩笑,就停了手里的活,他的两眼珠一转,心里就有了主意。四贵问:“你是真没有钱了?”二祥说:“我要怎么说你才信?”

四贵说:“其实你不是没有钱,也不是没有米,你有钱不想要,有米不想拿。”

二祥又急了,说:“四贵你小子正经点,你别饱人肚里不知穷人饥,我没有晚饭米了,你有米借米,有钱借钱,借不借,你说,别耍着我玩好不好?”

四贵一点也不急:“谁耍你玩,我闲着没事做是不是?我说的千真万确。不信,我要说对了,你要回钱分我一半,怎么样?”

二祥看四贵不像逗他玩,他也认起真来:“你说的是真事?我的钱在哪?我的米在哪?”

四贵朝二祥伸出了两根夹烟的指头。二祥说,饭都没得吃了,哪还有烟。四贵无奈从自己口袋里抠出了一只瘪瘪的。

劳动牌烟盒,从里面抠出一支烟来:“对不起,就一支了,是你吸还是我抽?”

二祥说:“你抽吧,别勾我的瘾。”

四贵点上烟,狠劲地吸了一口,一缕都不泄全咽迸了肚里,像是几天没抽犯了大瘾,然后,烟再回出从嘴里鼻孔里一点一点漫出来。四贵就这样吸了两口,才开口说:“有一条先声明,你可千万不能说是我告诉你的。”

二祥说:“我绝对不说,打死我也不说。”

四贵狡猾地问:“事情要真成了,你给我啥好处?”二祥想了想:“要看多少呢!”

四贵说:“不管多少,你得给我两成。”

二祥寻思着:“两成,十块给你两块?”

四贵说:“我这是看在自家哥哥的面上,要不怎么也得四六分成。”

二祥说:“行,两成就两成。”

四贵又追了一句:“米也是这样。”

二祥想了想:“行。你快说吧。”

四贵又吸了一口烟,然后才说:“先说米,我问你,出去当兵那一年,你田里的麦子收了没有?”

二祥回忆着:“没有收,麦子还没熟。”

四贵继续启发;“你那三亩多田里种的是啥?”

二祥继续回忆:“有半亩是大麦,二亩八分小麦。”四贵接着启发:“你的小麦长得怎么样啊?”

二祥说:“长得不错,少说也得四担一亩。”

四贵仍不紧不慢地启发:“你的这些麦子让谁收啦?”二祥有些明白了:“我没让谁收!”

四贵说:“那人家要是收了,这麦子该算谁的呢?”二祥有些急:“当然是我的了!”

四贵问:“收你麦子的人给你麦子了吗?”

二祥站了起来:“我怎么没想到呢,这麦子都是我的呀!是谁收的啊?我想起来了,我走的时候,家里还有米,还有两担稻呢!”

二祥急,四贵冰冰的凉,他仍是慢悠悠地说:“你先别急,这是粮食,我再问你,你出去这么多年,你的房子谁用啦?”

二祥一下明白了:“一直是大吉用的啊。”

四贵问:“你租给他了吗?”

二祥说:“没有啊,我啥时候说租给他啦?”

四责点了他一句:“你没租给他,那他用了,怎么办?”二祥说:“他得给我付房租。”

四贵说到这里,像一条狡猾的泥鳅,他打了一个滚,自己滚了出来:“二祥,我跟你说淸楚,我可是啥也没说,都是你自己说的啊!”

二祥问:“这么说麦子也都是他一个人收了?”

四贵说:“你去问他不就晓得了吗!我再说一遍,我可啥也没说,都是你自已说的啊。”

二祥说:“我明白。不过,你怎么也得先借两升米给我,我晚饭米都没有了。”

四贵说:“借钱,你得找三富,他是挣工资的;要米,你得跟大哥要,你的米在他那里存着。我的米嘛,自己都不够吃。不过自家哥哥开了口,这面子不好驳,我借一升你先吃着,你赶紧去办自己的事,我再提醒,那两成的约定可不跑亡了”

女心。

二祥用衣服兜着四责的一升米回了家。

已是三伏,日头仿佛一只出炉膛的铁饼,田地烤得像蒸笼。

二祥光着脊梁,别说他,一些生过孩子的女人在家,也都光着上身。二祥拿了顶雨帽扣到头上,露着两排牙齿出了门。这回二祥不是嘻着嘴,而是热得张着嘴。这热天,不只是二样热得张着嘴,那树荫下的牛,鸡棚里的鸡,趴屋里的狗,都张着嘴,都在不住地哈气。

二祥踩着屋槍下的荫凉,向学校走去。他只能踩着荫凉走,他光着脚丫没穿鞋,别说砖场,就是土场,那烫也能烤熟鸡蛋。

二祥走完荫凉,他看着学校的大门在迟疑。到学校还有一段路没有荫凉可踩,房屋到这里断了。学校原本是汪家的祠堂,在村子的中央,为了显示宗祠的地位并表达后代对长辈们的敬重,祠堂的建筑比村子的民居凹进去一块,祠堂的前面和两边,都空出了一大片土地,与两边的民居保持相当的距离。如今,祠堂前面的空地做了操场,两边的空地做了路,路边都栽着白杨。

二祥犹豫了一会,还是咬紧牙关,踮着脚快速从滚烫的操场上跑了过去。进了校门,二祥已满身是汗,脚底烫得也有些木。门厅里有穿堂风,二祥就先在门厅里凉快。

那天他从四贵那里回来,心里再静不下来。天无绝人之路,在他陷入困境的时候,没想到还有这么大一笔钱财在那里等着他。欣喜之后,他暗自思忖,这人啊,没有一个不贪便宜的。大吉是自己的亲哥,虽说不是一个娘生,可俗话说,同爷隔娘是亲兄弟,同娘隔爷才路边人。他倒好,比路边人还路边人,收了他这么多麦子,用了他这么多年房子,他居然连一句客气话都没有,供了他四顿饭,还了不得了,还训他别以为是功臣,想吃百家饭!这人的心就有点黑,要不解放,他这么贪心准要做地主。白占人家的东西,还冠冕堂皇地像个正经先生似的装模作样,太欺负人了。

二祥在心里把这事盘算了好几天,让他为难的是大嫂。大嫂给他送米,给他洗衣,给他缝被,待他这么好,他跟大吉算这笔账,实际也是踉大嫂算这笔账,有些于心不忍。不跟大吉算这笔账,他的日子又没法过下去,如今已经借了人家的米,就是弄到钱,购粮证的三十五斤米也很快就吃完了,怎么也接济不到收稻子。常言道,亲兄弟也得勤算账,何况这账已经这么多年了,再不算,以后就更没法算了。主意拿定后,他一边在心里对不住大嫂,一边考虑怎么才能不让大嫂难堪。他终于想到了这个时辰。这热天,村上的人都在家困中觉。中觉大吉都是在学校里困。学生都在自己家里困,学校里没有人,清静。学佼其实就大吉一个先生,一、二、三,三个年级只一个班,一堂课,他教了一年级教二年级,教了二年级教三年级;教算术的时候都教算术,教语文的时候都教语文。在村里的学校上学,聪明的就越聪明,有人一年级就学会了二年级的,二年级就学会了三年级的,因为都在一个教室里上课。笨的自然也就越显得笨,三个年级一起上课,上课的课时不足。

二祥想这个时候跟大吉在学校谈这件事最合适,一是大嫂不会晓得,二是没旁人晓得,家丑不会外扬,两个就算吵起来,别人也不会听到。二祥为自己能想到这个好主意而高兴,他觉得自己也很聪明。

二祥在门庁里落了汗,径直朝大吉办公的厢房走去。二祥来到门口,屋里的情景叫他不由得停住了脚,而且两只脚像钉子钉在那里一样动不了步。二祥用劲眨了眨眼,他以为是自己花了眼。青天白日,大吉和酱油盘两个,一丝不挂地在那张竹床上做那种事,也不关门,弄得竹床吱嘎吱嘎乱叫喊。

二祥进退不得,就那么僵在那里看起来。自从和云梦分手后,这么多年来,他一直没近过女人。看着他们两个赤条条做那种事,浑身烧得像火炭。

麦收前听许茂荣说这事,二祥很有些不相信。大吉自小在他心目中,是汪家第二当家人,他是念书人,在县城里上过高中;他是先生,说话办事有板有眼,对他们几个弟弟从来是说一不二;尽管他对菊芬不怎么好,可这些年也没见他跟别的女人勾三搭四。没想到他当面一套背后一套。

这酱油盘也是。过去村上人都在背后说她,二祥却从心里艳羡她,喜欢她。不只是他过去每次在她身后看牌她用手拧他摸他有了那份交往,她人长得好看,走路也好看,也聪巧能干,绣的花,花色配得能乱真;织的毛衣,花样好看别人学不会;做的鞋,鞋样好看又跟脚。她自小在富人家做女佣,学得手巧嘴巧人也乖巧。张兆帮替那富人家出过气报过仇,他们要赏他,他就要了韩秋月。她嫁过来只有十六岁,比张兆帮小一轮还多,比二祥还小一岁。听说嫁过来时,她已经不是黄花姑娘,张兆帮对她就不那么好,常在外面拈花惹草,她也就一报还一报,跟别人轻佻。尽管村上人都说不少人蘸过她,可谁也没真见着,二祥在心里一点也不讨厌她。要不是他今日撞着这情景,说啥他也不会信她能做出这种事,她这么聪明,这么要强,这么要脸面。可眼前的这个女人,真真实实是韩秋月,二祥不光看到了她的脸,还看到了她的身子,看到了她的奶,还看到她在竹床上像条泥鳅,云梦一点都不像她这样放肆。

二祥一直钉在那里看到他们两个做完事,看得他喉咙里着了火,手脚不住地打颤。

二祥看着他们做完事,也不穿裤子,两个依旧光着身子坐在竹床上,韩秋月还给大吉扇风,比对自己的老公还好,难怪这狗日的对大嫂这么不好。二样看着这情景,实在忍不住了,他用商量的口吻说:“让我也来来吧?”

二祥的话说得很轻,里面的两个人却如五雷轰顶吓掉了魂。

他们一看是二祥,两人立即就没事一样。韩秋月还扭过头来朝二祥笑笑,说:“你也来来,尿泡尿照照,你够资格吗?”

二祥叫她这么一说,他被那“资格”将在那里不晓得做啥好,他不晓得要啥样的资格才可以弄她。二祥眼睁睁地看着韩秋月穿好衣裤,大模大样从他面前走过,直到大吉问他来学校有啥事,二祥才回过神来。

二祥这才想起他来找大吉的正事,他立即把韩秋月丢到九霄云外,一脸严肃地对大吉说:“我今日是特意来跟你算账的。”二祥说这话时,也不知是因为他拿着了他的短,还是他觉得占理,那神气完全是一副居高临下的架势。

大吉的眼和嘴也跟二祥似的张在那里,半日才回过神来。他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反过来问二祥:“你是来跟我算账的?”

“嗯哪,算账。”

“算啥账?”

“你别装糊涂。本来呢,自家阿哥,算不算无所谓,可是,当前我过不去了,身上一分钱也没了,瓮里一粒米也没了,亲哥哥也没办法了,不算没法过了。”

“你说,我欠你啥啦?”

“你要是真糊涂,我就告诉你。”

“你说,我听着呢。”

“我当兵走了以后,我田里的麦子是你收的吧?”

大吉一愣,他没想到二祥能提出这事来,可他说的是事实,他很被动地说:“是我收的。”

二祥问了了你收了几担大麦?收了几担小麦?”

大吉皱着盾头用心思:“我给你记着呢,收了一担三斗大麦,十一担一斗小麦。”

二祥说:“我也不细算了,就按你说的数算,去掉工钱,你得还我多少大麦?还我多少小麦?还有,我剩下的米和两担稻子是谁吃了?”

大吉听了哈哈大笑,他笑了一阵又一阵,他从来没这么笑过,笑得二祥有些摸不着头脑,刚才他看到大吉慌神的样子,心里好不快活,也有今日,我总算把你治住了。等他说完,他反哈哈大笑,不知他为何而笑,难道是让他急傻了,二祥心里有些担忧。

二祥说:“你笑啥?说正经事呢!”

大吉收住笑,说:“天下惟小人与妇人难养也!”

二祥听他又要跟他胡扯淡,他恼了,说:“我不跟你闲扯淡,你还我麦子!”

大吉也放下脸,说:“说你傻,你真傻!你要我还麦子,我还要你还工钱呢!”

二祥说“我没有说不给你工钱啊,从麦子里扣就是了,你说要扣多少吧?”

大吉轻蔑地说:“呆子哎,我一粒麦子都不欠你的。”二祥急了:“你刚才都说收了一担三斗大麦,十一担一斗小麦,怎么眨眼就赖账!”

大吉宽容大度地说:“我一点都没有赖,这些麦子,还有你剩下的米和稻子,我一直给留着的,我每年吃你的陈麦子陈稻子,把我的新麦子新稻子给你留下,一直盘留到去年,国家颁布了新政策,要统购统销,反对囤积居奇,你的麦子让国家收走了,我一粒麦子一粒米都没占你的,反给你贴了雇人收麦子的工钱,还每年替你吃陈麦子陈稻给你换新麦子新稻,你不感谢我,还要跟我算账,你说修讲理不讲理。你是不是狗咬吕洞宾,不面只好人心?”

二祥一听真急了眼,两眼又瞪圆了:“你狡辩,国家没收,你有凭据吗?”

大吉不急,仍是平静地说:“有啊,你去问春林,他都晓得。”

二祥一听有春林证明,心里就没了底,觉得这一笔账有点悬,有点着急,急忙提出另一笔账:“好,我去找春林,你还欠我一笔账!”

大吉又一愣:“还欠你啥?”

二祥看大吉又有些慌,这一回一定要拿住他,他开口就说:“你欠我六年房租!”

大吉反问:“你把房子租给我了?有租契呜?”

二祥又急了:“你一直用了的!”

“我是用你的房子?”

“村上人都晓得的。”

“呆子,我是给你看房子!”

“我没叫你看房!”

“你的被子每年是谁给你晒的?”

“你的被子老鼠咬了,是谁给你补的?”

“都是大嫂做的,与你无关!”

“你大嫂是谁的老婆?她是我的老婆!你是没叫我看房子,可是我给你看了,按说你得给我看房子钱。”

“我要给你钱?”

“是啊。你要是雇人看房,你不付工钱,人家会给你看吗?我是看在自家弟弟份上没跟你计较。”

“那房子你一直用了怎么说?”

“我承认,这些年,我是用了你的房子;可这些年,我也是一直替你看房子了啊。这么着吧,都是自家兄弟,我呢,不跟你要看房钱;你呢,也别跟我要房租,咱们两相抵了。”

“怎么算,我的房租也要比看房钱多,当前我一分钱都没了,说啥你也得给我一些钱。”

“就是我想给你钱,我也得有啊!”

“你没钱?你没钱怎么日的酱油盘?”

大吉又笑了,一边笑一边说:“呆头鹅,日她还花钱?张兆帮判了二十年,她熬得住吗?要不是她找上门来,我可怜她,我有那闲情!我也对不住你大嫂啊!我是没办法,是做好事。”

“我不信,她能让你白日。”

“你以为呢?”

“她怎么不让我日?”

“你?你没听她说嘛,你没那资格。”

“你真的一块钱都不给我?”

大吉看二祥说到这份上,就满身翻口袋找钱,翻来抠去,抠出两块钱塞给了二祥。二祥没看清他是从哪只口袋里抠出来的。二祥接过两块钱,心想,给比不给强,给,他就等于承认欠他的。二祥拿着两块钱就走,走出门,他又回过头来说,咱们的账没算完,以后再算。

大吉急了,对着二祥的背喊:“你他妈别想好事,有本事自己挣去,老想着在自己家里人身上刮油水,你他妈还算人吗?”

二祥转过头来说:“你要不认账,我就把你和酱油盘的事告诉大嫂!”

大吉直着嗓门吼:“你要是敢跟你大嫂说,我要你的命!”

二祥捏着那两块钱从学校出来,走了一阵,心里别扭,这么多麦子,我一年都吃不完,政府怎么就随随便便收走了呢。二祥不信,拐了个弯,上了春林家。

二祥来到春林家门口,往里一看,不敢进去,春林的老婆在地上铺了一张竹席在困中觉,露着雪白的大腿和雪白的肚皮。春林也卸了块门板在困觉,旁边还有他那个老婆带来的拖油瓶儿子。

二祥就站在门外小着声喊春林,春林没喊醒,把他老婆倒是喊醒了。

姚水娟坐起来让二祥进屋。二祥这才进了屋,脚底已烫得有些难以支撑。

二祥进了屋,姚水娟把春林推醒。二祥发觉春林娶了老婆,觉总是困不够,前两天开社员大会,他做着报告都打呵欠。过去春林不是这样,几夜不困他都猴精神。春林醒来也没有坐起来,仍旧躺着问二祥找他有啥事。二祥就把他跟大吉算账的事从头说了一遍,问春林政府是不是真统购了他的麦子。

春林闭着眼听二祥说完,二祥说完春林也没睁眼,春林没回答二祥的话。二祥觉得春林又困着了,春林没听到他的话,春林没把他的话当话听,二祥有些生气。二祥在心里说,春林变了,变得厉害,准是他老婆把资本家的坏东西传给了他。二祥不生春林的气,却生姚水娟的气。没娶老婆前,春林一点不是这样。二祥狠狠地看了姚水娟一眼,他没看到姚水娟的脸,姚水娟背对着二祥,二祥看到了姚水娟小胸衣和短裤之间那一块细腻的白肉和短裤绷着的两瓣屁股,二祥立即把眼光收回来。就在二祥收回眼光的时候,春林说了话。

“你小子中觉都不让我困。统购的事有,没收囤积居奇的稻子麦子也有,不过,我记得大吉家好像没有搜出这么多麦子。”

“我说嘛!我晓得他是骗我。”

“二祥,你也别去跟他闹了,他吃也吃了,现在一人一人的定量,你叫他全家不吃也还不起啊。”

“那我没有吃的了,怎么办?”

“他能给多少就给多少算了,兄弟之间,账也不好算这么清。”

“这不苦了我了。”

“我晓得你肚量大,等来了救济粮,想法给你一点救济。”

“还是你想着我,你困吧,我走了。”

四贵来找二祥,问他账算得怎么样。二祥说不怎么样。四贵问是不是大吉赖账。二祥说,账倒是不赖,说麦子让政府统购了,房子他是替我看房,他不要我的看房钱,我也不能跟他要房租。四贵一听又是大笑,四贵的笑声挺难听,鬼叫似的,只有进气没有出气。

二祥费这么多口舌,只要到两块钱,没一点情绪,任四贵笑他也不管。

四贵笑过之后,看二祥泄了气,就倒过来激他:“你说的是实话嘛?是不是怕我分你的,你骗我?”

二祥躺到竹床上,他已经没了兴趣:“信不信由你,我连春林都找了。”

“春林也这么说?”

“春林说是统购了,不过没有那么多,他也说兄弟之间,账不要算这么清,我还说啥。”

四贵本来想看一场好戏,看了戏还有好处,没想到这事就这么泡了汤,他仍不想这么平乎淡淡结束这件事,于是他又想到了另一层“说你傻,你真傻,政府统购是购,并不是统收,收了麦子是给钱的,你要不信,让三富帮你查查,那是有账的。他不能给你粮,钱是应该给你的,你不想要,也就算了,算我白说,算我多管闲事。再说,这几年你的田给谁种啦?他不给你粮食,地租总得给一点啊!算了算了,以后你也不要跟我哭穷,我也不来多管闲事,算我白说。”四贵说完就走了。

四贵的话又拨到二祥心里的痛处,是啊,粮收购了,给的钱呢?别人的田哪有白种的,地租总得给一点。这人心眼太多了。二祥心里又有了气,这人太刁,自己怎么也斗不过他。

二祥躺在竹床上鼓着肚子生闷气,菊芬大嫂拎着二祥的被子进来。

“被子晒脆了,乘脆的时候收起来,凉了再放到大衣橱里,天凉了,拿出来就好盖。”

二祥立即坐起来,要接菊芬的被子。菊芬说:“你身上都是汗,别接,我给你放床上了,晚上把它放大衣橱里就行。”菊芬直接拿被子进了二祥的房里。

菊芬出来跟二祥说:“明日把蚊帐也洗一洗,中昼洗,晚上就可以用。你怎么啦?谁欠你钱似的。谁气你啦?”

二祥不会撒谎,老老实实说:“大哥。”

“他怎么你啦?”

“我趿他算账了,我要当兵后田里收的麦子,还有这些年的房租,他不给我,反骗我。大嫂,我跟大吉要麦子,要钱,一点不是冲着你,要是你,你把我家的东西全拿走,我也心甘情愿。我回来后,你瞒着他绐我米,给我柴草,给我鸡蛋吃。我本来是没想到要算这些账的,我实在是没办法了,没有米,也没有钱,四贵提醒了我,我想想也是,就跟大哥开了口,大嫂,你不生我气吧?”

“我一点都不生你的气,你当兵后,麦子是我帮你收的,我也是让他们另外打的,都给你单独记了账的。房子也一直是我们用的,这些按说他得主动给你才对。”

“他承认,可他说,麦子都让统购了,反要我赔他收麦子的工钱。房子是他帮我看的,还要我付看房钱。”

“他是这样说的?”

“是的。他不光欺负我,他还欺负你。”

“他怎么欺负我啦?”

“他,他跟酱油盘在学校里做那种事。”

菊芬的嘴唇不住地颤抖,她小声说:“她叔,这事你可千万不要踉别人说,这是家丑,不好外扬,这样要坏他的名誉的,他是教书的,说出去别人就不会把孩子送来跟他读书了,我求你了。”说着,菊芬转身出门,眼泪止不住地流。

二祥愣在那里看着大嫂走出去,他不知说啥好,大吉这么欺负她,她却先惦着他的名誉。

雯雯来叫二祥时,二祥正躺在屋外的竹床上看星星,一进伏,二祥通夜在外面睡。雯雯说她娘跑出去了,雯雯说的声音很小,像怕被别人听到,但话语里已经夹进了哭声。二祥呼地起来下床,问雯雯是怎么回事。

大吉从学校回来,菊芬的脸阴得挺难看。大吉的第一反应是,二祥这混蛋把学校的事告诉她了。菊芬啥也没说,照样做晚饭,照样到场上搁床。等雯雯和盈盈领着楚楚在外面乘凉,菊芬叫大吉到屋里说话。她一点也没有吵,跟平常说话一样,雯雯她们一点也没发现娘的异常。

菊芬跟大吉说,二祥的麦子是咱们吃了卖了,田也给咱们种了好几年,该给他一些钱,他肚量大,粮不够吃,钱也没有。大吉一听心里就不自在,大吉发火也不吵,说出的话却让菊芬喘不过气来。大吉说,你对二祥这么体贴,这么关心,是不是有些过分。菊芬拿眼瞪着他,半晌说不出话来。她没跟他计较,仍平下心来说,你是知书识字的人,做事用不着我这样的妇道来教你,咱们得讲良心,更何况他是你弟弟,对旁人也不好这样。你要是手里暂时没有钱,也该给他个道理。大吉说,你想得挺细,你去给他啊,把家里的米,家里的柴草,家里的鸡蛋都给他啊,你给得还少吗?别以为我不晓得,我是给你留脸面,养叔叔也不是你创造发明的,我理解。菊芬气得嘴唇直哆嗦,没想到面前这个满肚子文化的人,这么恶毒,不过她还是忍着气说,我晓得你开销大,酱油盘不是省油的灯。

大吉一听,急了,责间菊芬,你胡说八道啥?菊芬还是平静地说,你搭女人也得挑一挑。她也不会给你生儿子,她也只生过两个女儿,她被人家蘸败了,这十几年了,也没再见她肚子鼓起来过,你的钱也是白填狗洞。你要真想儿子,我有个主意,你把我离了,再娶个大姑娘,这倒是个正经主意,你跟她这样的女人搞啥呢,还要坏你的名声,你名声坏了,还有脸做先生啊!大吉走过来打了菊芬一个耳光。菊芬含着眼泪看着大吉,她没想到他对她会这么狠。大吉反咬她一口,说,你别变着法作怪,你想跟谁过,就跟谁去过。菊芬忍无可忍,转身向后门跑去,雯雯正好到屋里喝水,听到了他们后面的话。

二祥一边叫四贵一边跟着雯雯从后门出去,三姆妈说听脚步声好像是往东去了。二祥和雯雯撤腿向村东跑去。他们还没有出村口,就听到桥那边有人喊,雯雯娘,你这是做啥?你这是做啥?

二祥和雯雯,一个喊大嫂,一个喊娘,他们还没赶到桥头,菊芬已经挣脱那人的手,从桥上跳了下去。二祥二话没说,也跟着从桥上跳了下去。

二祥从河底蹿上河面,雯雯哭着喊,在挢洞这边。二祥游过来看到大嫂的一头乌发漂在水面。二祥划过去,一把抓住了大嫂的头发。

二祥把菊芬背回家,雯雯、盈盈和楚楚哭成了一团。大吉觉得自己做得过分了一些,坐到门外的床上一声不吭。菊芬静静地流着泪对二祥说,你这呆子,你救我做啥,我走了就省心了。

二祥来到大吉的床前,他没有打大吉,也没有骂大吉,他只说:“你要是真不要大嫂,你就说一声。”

三富在单位弄到了房子,要搬到高镇住。粮管所给了三富两间房,屋虽没家里的大,可毕竟在镇上,邻居都是城镇居民,上班也方便。汪家桥的房子再大再好,是乡村,周围都是农民,没有共同语言。

三富要搬家的话前些日子就说了,但没有搬。这回是真的要搬,那边的房子已经收拾好。三富和肖玉贞平时上班,蚂蚁搬家把一些小零小碎能带的东西都带得差不多了,现在要人走家搬,正式离开汪家桥,汪家的一个支脉要到高镇去开辟新的天地,说来是个值得庆贺的事情。

大吉作为大哥,当然要尽一点当哥的情分。不晓得是祖坟头上发利市,还是兰姆妈的主意,这回四贵表现出了特別的大器和畅快。他跟大吉二祥和三富说,菊芬大嫂这些日子心情不愉快,要是再劳累大嫂,当弟弟的就不懂理数了,这回我小弟来,请几个哥哥一起来送三富。大吉倒是没大坚持,二祥双手赞成,三富自然是随便。

周菜花在三姆妈的具体指孛下,弄了一桌挺像回事的菜,四个凉菜六个热菜,五荤五素外加一个血旺汤,摆了满满一桌。兄弟四个加三姆妈和三富一家三口,八仙桌正好一桌。一家人一边说着喜庆的话一边喝酒,说三富给汪家争了气,变成了城里人;说行舟自小看出是个聪明孩子,今后准会给汪家耀祖光宗;说三富到了镇上也别忘了家里;星期天没事就来家里玩,说说笑笑,很是热闹。肖玉贞不喝酒,没说一会话,她就吃好了饭,跟伯叔打了招呼就回家整理东西。

肖玉贞一走,兄弟之间的话就说得具体而实在。大吉问三富,搬家以后,这里的房屋有啥打算。三富酒量不大,几杯下肚脸变了色,说话也不像往常那么黏糊。他说得挺干脆,我娘在这里,还能打房屋啥主意,自然是让我娘住了。这些年把四贵挤得够紧的,也让他宽敞宽敞。大吉说,你要是不打算出租或卖房,我也就不客气了,你两个侄女一年一年长大,三姆妈一个人也住不了这么多房,再说她也一年一年老,一个人住着也得有人陪伴,我想让雯雯和盈盈到你楼下住,一年我给一点房租。三富一听不高兴了,认真地说,大哥”你说这话就不把我当弟弟了,两个侄女尽管来住,我要你的房租,还算兄弟嘛!玉贞有夜班,行舟还小,只能先放娘这里,至多星期六接他回去,我是要常回来的,楼上我还留一张床,少不了打扰你们。

兄弟之间说到这份上,心里都挺高兴,酒就喝出了新的兴致。

四兄弟一早找乡邻帮忙,把三富的家具和床帐铺盖锅碗瓤盆桌椅板発装到船上,二祥、四贵和三富摇船从水上走,肖玉贞在后收拾随身的细软从陆上走。陆上走只两里路,水上走有五六里。肖玉贞不急,等他们开船后,她又回屋里收拾,一切都如意后,她才下楼锁门去高镇。

二祥和四贵帮三富把一船的东西卸下船,搬进屋,日头已过了正午三富客气地要带他们下馆子吃饭,多少年没尝饭店的美味了,二祥倒是挺高兴。四贵不知是因肖玉贞没发话,怕给三富添为难,还是真的体谅三富搬家难,他坚持不吃饭,说以后安好家再来喝酒。二祥看四贵这么说,他也只好把尝鲜的念想藏到心里。

四贵和二祥把船摇回家,两个饿得肚皮贴到了脊梁上。四贵跟二祥说,别做饭了,上我那里吃吧。四贵是想,说到底,他跟三富是一个娘肚皮生的,为三富搬家,二祥又是光棍,再让他良己回去做饭就差点意思了,亏只能亏他。再说三富走了把房丽留给他用,得好处的还是他。二祥当然巴不得。

吃过饭,四贵小睡了一觉。醒来后,他想去把房子收拾一下,给娘置床。下楼来到三富门口,大门上着锁,三富忘了把钥匙给他,他也忘了要。再一想,或许里面还有东西没收拾完,这些年都过来了,不在乎早一天晚一天。

过了三天,没见三富把钥匙梢来,也没见三富回来收拾东西。四贵想准是忙着安顿家,又要上班,顾不过来。他就上了高镇,抽一支烟的工夫就到了。

四贵先到三富家,家里铁将军看门。四贵就到粮管所找三富,三富在忙着办事,他让四贵等一会。四贵耐心地等三富办完事。三富办完事,神秘地把门关上,他问四贵来找他有啥事。四贵说他是来拿钥匙的。三富勾下头不能和四贵对眼。四贵问三富是不是改变主意了。三富摇摇头。四贵问,是不是肖玉贞不肯。三富点点头。

四贵就气愤地站了起来,拿三富当肖玉贞责问起来:“你姓肖哎!这房子是汪家的,她有啥资格做主?”

三富就替肖玉贞辩护:“她不是嫁给我了嘛!这财产有她的一半哪!”

四贵说:“她打啥主意?”

三富说:“她想卖,或者出租。”

四贵说:“哪好啊,她不是只有一半嘛!就让她卖她那一半,租她那一半好了,我倒要看看她怎么卖,怎么租,我看有谁来买,有谁来租!”

三富说:“要卖要租当然是连我的一半也一起卖一起租了。”

四贵一听来了气:“你说啥?你也同意卖?同意租了三富说:“她要卖她要租,我能有啥法子。”

四贵气恨起三富来:“你就这么怕她?你是男人哎!你不想想,你把房子卖了租了,咱娘住哪?娘也不是我一个人的娘哎!都说我精明,我看,我照你们差远了,还得修炼几年,跟你们学学,才能跟你们这种人打交道!”

三富担心地开门看了看,对四贵小声说:“你小点声行不行,让人家听到了算啥?”

四贵冷笑道:“你还怕让人听见,你真要脸面就不会这么怕老婆了!”

三富委屈地说:“你得替我想想,人家不是镇上人嘛!”四贵轻蔑地说:“镇上人?镇上人怎么的啦?镇上的女人就可以骑到男人的脖子上屙屎屙尿啊!沈姨也是镇上人呢,咱爹爹还玩她呢!”

三富说“你说啥呢!我是对不住你,也对不住大哥。”四贵说:“你真是个软蛋,你跟大哥是怎么说的?我看你怎么去跟大哥说。你要敢做出这种事,村上人能把你当人看才怪了!”

四贵说完气哼哼地回了家。回家一说,家里炸了锅。头一个气的是三姆妈,她立时就放声大哭起来,她哭得很伤心,一边哭一边骂三富:“我怎么造孽生这么个孽障啊!他有了老婆不要娘了啊!他要让我住到露天里去啊!自小这么培养他,他翅膀硬了,不认一家人了,这哪是汪家的子孙哬!老头子我不想活了!”

二祥一听也来了气,他也骂三富瞎了眼,找了这么一个小气鬼白眼狼,他回来一共管他两顿饭,两顿都没让他吃饱,还他妈怀疑别人偷了她家的剩饭和鸡蛋,这样的老婆长得再漂亮送我都不要!三富一下成了汪家的公敌。

大吉从学校回来,听了这事,他也摇头,觉得肖玉贞太过分,三富也太窝囊。他跟四贵说,不要骂也不要说了,说来说去骂来骂去都只能丢汪家的脸。他让四贵明天再去找三富,他让他去问他,去掉给三姆妈住的,这房屋一年要多少租金?他租他的,让他出个价。另外问他,三姆妈他打算怎么养?三姆妈看行舟,他一月打算出多少工钱?大吉嘱咐四贵,去了不要在他办公的地方跟他说,把三富叫出来,找个没人的地方跟他谈,这种事叫别人听到了不好。

大吉在家里跟四贵交待策略的时候,二祥已经闯进了三富的办公室。办公室里有几个人正在办事,二祥一进去,不管三七二十一,放铳似的喉咙说,三富我有话跟你说。三富一看二祥的样子,晓得没好事,他急忙放下手里的事,跟同事打过招呼,一把把二祥拉到屋外,小声跟二祥说,这是单位,你小声点。二祥说,你晓得要面子,就不该做这没脸面的事。

三富拉着二祥拐过仓库,到仓库后面的一个角落里才停下。三富一腔委屈为难,他跟二祥说,他也不想这样,他的打算那天喝酒当着一家人的面已经说了,可玉贞她不同意。二祥就说,她不同意怎么啦,你就没自己的主意啦?三富说,你不懂,她要跟我闹别扭,我怎么过?二祥笑了,她最多不让你困她,你二嫂一开始不是也不让我困她嘛!后来怎么样,不是照样让我困嘛!女人也是熬不住的,你要惯她,越惯毛病越多,该男人做主的事就得男人做主,女人不能瞎插杠子。你二嫂在咱家的时候,她管过我的事吗,人家还是大小姐呢,你小子就是怕老婆的货。我告诉你,你一定要在这件事上把她扳过来,就不让她做主,看她能怎么着,反正行舟也有了,汪家也不怕绝后了,你怕啥?三富面对二祥,好比秀才碰着兵,有理说不清,他说,玉贞跟二嫂不同,她是在镇上长大的。二祥奇怪地问,不同,有啥不同,她还没你二嫂好看呢,镇上长大的怎么啦,她的东西跟乡下的还能不一样。三富急得跺脚,说,二哥你先回去,我再跟她商量商量,让大哥和四贵再等几天。二祥说,你气的是三姆妈,她是你的亲娘,你一搬走,把孩子扔给她,别的啥也不管了,在理吗,她能不气吗。三富让二祥说得没了话。二祥,说,这事其实与我没关系,我也是看不下去才来找的你,自家兄弟不好这样,大哥占我这么多粮,不是也就算了嘛。我告诉你,等你两天,你不回话,我就砸锁,他们不敢,我敢,汪家的房子,汪家的人住,我看她肖玉贞能说啥!二祥没管三富答不答应,说完就走。

一场秋雨淅淅沥沥接连下了两天。

许家的牌局,二祥在朝鲜时就收了。人民政府不允许赌博,说赌博是剥削行为,必须坚决禁止。可睹惯了的人会有赌瘾,赌瘾比烟瘾还厉害,不是想戒就能戒了的,连二祥看赌都有瘾,不干活,没赌看,二祥就很难受。许茂荣的赌瘾很重,重到不计后果。上面禁赌,他仍私下里聚赌。天下着绵绵细雨,干不了活,闲得难受,许茂荣邀了几个赌徒,插上门偷着搓麻将,二祥也跟着在看。春林得到了报告,带着乡公所的人破门而入,许茂荣几个当场被抓。没收了赌资,没收了牌,把人关到了乡里。许茂荣的队长被撤了,让张兆庚的大侄子张瑞新当了队长。许茂荣不当队长了,供销社把他调去帮着抓蚕业,他又干起了老本行。可汪家桥的牌局算是真砸了。

天下着雨,没事可做,没处可玩,二祥就在家困觉。不冷不热的天气,不紧不馒的雨声,正是困觉的好时候。二祥困了一夜,接着又困了一天,以顽强的意志,省了一顿饭。第二天二祥还想如此,可他怎么也困不着了。困不着,二祥还是强逼自己困,他是想省一顿饭,可强逼还是困不着,二祥的省饭计划就破了产。憋到下昼点把钟光景,二祥的肚子坚持不住了,一阵一阵发出饥饿的呼叫。二祥起来尿了一泡尿,早晨喝的是稀饭,这就注定了他的失败。二祥自己跟自己说,熬点稀粥,绝对不焖米饭。他没用那只罐头盒挖米,用手伸进瓮里,抓了两把米,淘的时候没舍得用手使劲搓,放盆里用水湿一下,冲掉灰尘就倒到锅里熬。他听人说,淘米的白水也是有营养的。

二祥喝完一大盆稀粥,肚子撑起来了,他没有再到房里去困觉,先在堂屋的椅子上坐了一会,抽了两锅烟斗丝,香烟他早就抽不起了。油完烟,歇了一会,寡淡乏味,就躺到堂屋的竹床上养神。

二祥躺在竹床上两眼瞅着屋顶子发呆。

雨还在淅淅沥沥下着,雨丝肯定很密,屋檐水啪啦啪啦响声很大。二祥听着雨声,心里又是愁。稻子才青弯头,到收稻差不多还得一个半月。春林给的五十斤救济吃得差不多了,这一个半月,怎么也还得借一百斤米才能接上。明年的口粮,稻子一收,就得先还人家一百斤米,就是收成好,口粮至多也不过四百五十片稻子,去皮去糠,也就三百一十来斤米,还人家一百斤,一年的口粮三分之一就没了,那二百多斤米能吃过年去?

二样不愿想了,想到日子,一点心劲都没有。他只好不想,啥也不想,车到山前必有路,船进桥洞自然直,走一步算一步,过到哪里算哪里。二祥干脆就看他的屋顶。这堂屋是他爹爹盖的,盖的时候他还搬过砖头。》那时候他们家的日子真不错,许多人家根本盖不起房。有的人家实在住不开了,也只能盖草房,墙是干打垒土墙,梁柱都是毛竹,屋顶苫稻草,又矮又暗。他爹爹却盖瓦房。人家盖瓦房,瓦底下一般用芦苇席做苫背,好一些的人家也不过铺网砖比垒墙的砖薄,朝屋内的一面刷上白灰,永久又干净,他爹爹却铺白铁皮,当时村上人看着都啧舌,说他爹爹是有钱没处花,瞎糟蹋。

二祥看着看着,忽地鲤鱼打挺坐了起来。这不是一个变钱的法嘛!他看房顶上的白铁皮全是一张一张成张的,虽然有了一些年头,但上面的瓦铺得厚,根本淋不到一滴雨水,仍跟新的没两祥。二祥想,要是把这些白铁皮换下来,敲成铁桶、洗衣盆、簸箕,准能卖一大笔钱。二祥一下子来了精神。

二祥在屋里仰着头把屋顶上的白铁皮一张一张看了个遍,看得脖子酸也不在乎。看着看着,二祥的两只手激动得回抖起来,如同面对一大堆钱不知如何是好。

二祥在心里感激老爹,爹爹真是个好爹爹,死了埋地下了还在帮他,在他走投无路的时候给他希望。

二祥感激完爹爹,忽然就想到了大吉,一想到大吉,二祥一下就安静下来。他想这房屋是祖宗留下来的,虽然分给了他,但要是他从房屋上額外挣钱,大吉、四贵他们就不会让,准要从中捣乱。他想这事先不能张扬,一切都划算好了才能做。

二祥把一肚子欢喜藏起来,跟没事人似的。第二天,二祥悄悄上了高镇。到了高镇二祥先到供销社,到卖锅碗瓢盆卖杂货的地方了解行情。那里真有白铁皮做的水桶、洗衣盆、簸箕、小撮子卖。二祥向售货员一一询问了价格,售货员以为他都要买,来了好生意,介绍得特别热情。二祥一边问一边还把价格都记了下来,问完了这些东西的价格,二祥又问白铁皮的价,售货员又热情地跟他说,白铁皮在生资组那里卖,到生资组再打听。问完了记完了,二祥就走了,售货员白介绍了半天,白浪费了热情,很不高兴。二祥不管她高兴不高兴,只顾自己高兴。

二祥又找到高镇的白铁匠魏三大。魏三大祖辈都做白铁活,活做得很细,东西做得灵巧又好看。二祥到魏三大那里,特意买了一盒香烟,牌子虽然是差了一点,是劳动牌,但劳动牌他平时也是抽不起的。二祥跟魏三大打了招呼先递烟。魏三大说,哪个祖坟头上发利市,今日怎么抽起烟来了。魏三大点着了烟,烟好烟坏,人家递就是一种礼,一神情分,最差的烟也得抽。魏三大吸了一口又忙他手里的活,一边做活一边问二祥,找我有啥事,无事不会登我这破门槛。

二祥就跟他打听他卖的那些东西的价格,魏三大以为他要买他的东西,问他要啥,便宜一点。二祥说不买,只是打听打听。魏三大问他打听这干啥,是不是想做这生意。二祥说不是,有个亲戚让他打听。魏三大就一件一件跟二祥说,二祥也一件一件记下。打听完卖价,二祥又问他白铁皮的价。魏三大说,白铁皮他是从供销社买,别的地方也没有卖白铁皮的。二祥又问做这些东西的工价。魏三大有些疑惑,问二祥到底想做啥。二样还是说亲戚让他打听,或许他想做这些东西。二祥一样一样问,魏三大就一样一样说,魏三大不晓得二祥要做啥,也就应付他,工价说得就不那么准》只是个大概,比实价要高一些。问完之后二祥嘻着大嘴回了家。

二祥回到家里,到大吉家跟盈盈要了几张白纸,从小衣橱里找出了他那支多年不用的旧钢笔。笔里没有水,他又赶到大吉学校里吸了墨水。大吉好奇地问二祥,吸墨水做啥。二祥说不做啥。大吉说不做啥你吸墨水做啥。二祥说闲着没事翻抽屉翻到钢笔翻到钢笔就想吸墨水。大吉说,是不是还想给云梦写信。二祥说,云梦成人家老婆了,你寻我啥开心,我打光棍打惯了,谁像你,自己有老婆,还要偷酱油盘。一说到这事,大吉就不再踉二祥说话。

二祥回到家,把了解到的行情列了一张表,先列物名,再列供销社卖的价,再列魏三大卖的价,再列魏三大加工的工价。表一列出来二祥就盯着表琢磨。他慢慢琢磨出了一些道道。他发现魏三大卖的价比供销社卖的贵;他还发现,直接卖白铁皮,不如做成东西卖嫌得多。于是他就在屋里朝着屋顶点数,点完数,他算了两笔账直接卖白铁皮能卖多少钱,做成东西能卖多少钱,扣掉工钱,又能多赚多少钱。算来算去,他觉得雇魏三大的工,帮他把这些白铁皮制成东西卖,賺的钱最多。

再一天,二祥再次去找魏三大。

卜二祥见了魏三大,没再瞒他,二祥说:“我屋上有白铁皮,想拆下来卖。”

魏三大说:“好吗?”

二祥说:“跟新的一样。”

魏三大说:“你小子交财运了,你拆下来,我按供销社牌价的八折收。”

二祥说:“这样你赚得太多了,我想雇你的工,按天给你付工钱,你给我敲桶,敲盆。”

魏三大说:“你小子太精了,你找别人去吧,我不卖工。

二祥说:“你晓得,我太穷了,你帮帮我,卖白铁皮,我就太亏了,供销社现在没有货。”

魏三大说:“你好好算算,你卖给我白铁皮,看起来你少赚了一些钱,亏了;实际上你一点都不吃亏,你雇我,要好莱好饭待我,要付给我工钱,可活在我手里,我一天本来能敲三只桶,可我只敲一只,你也没法抓着我的手赶;东西敲出来了,你要自己一只一只去卖,不晓得要卖多长日子才能卖完,一年两年或许三年五年,时间长了东西丢散了,锈了烂了不说,就算你没有损失,你的那些钱也要三年五年才能收回,零散着收,不知不觉就零打碎敲花完了,啥事也办不成,钱等于没见着;你卖我白铁皮,我一票就把钱付给你,你一点也不用操心,也一点都不会受损失,一笔钱一次给你,你想办啥就办啥,娶个老婆都行,就是不花,存到银行里,还有利息哪卜”

二祥让魏三大说得没了话。二祥闷着头,心里一个劲地告诫自己,别听他的,他在算计你,他想自己多赚钱。二祥心里这么说着,可白铁匠的话不能不让他动心,他又怕吃亏,他就来了个缓兵之计,说他回去划算划算再说。

魏三大知道二祥被他说动了心,这镇上就他一个白铁匠,他不给做,有谁给他做,他一定要把这批货买过来,如今这东西缺,供销社两年没来货了。越是这样,魏三大就越是无所谓,说,你回去好好划算划算吧,让人帮你参谋参谋,你啥时候想好了,啥时候来找我。别人要是出比我高的价,你就找他帮忙,我一点意见没有。

回家的路上,二祥的嘴没再嘻开来,他没工夫,他在算账,他走着路也在算账,他从高镇走到家,一路算到家。

二祥用了一天一夜的脑筋,他又想出了一个新主意。二祥怀揣着新主意,嘻着嘴来到魏三大店里。

魏三大见二祥嘻嘻着嘴,心里就有了底。他主动给了二祥一支烟,还主动给他点烟。他问:“二祥,想好了吗?”

二祥还是喀着嘴,说:“想好了。”

魏三大说,“想好了,你就拿来吧,我等着你。”

二祥说:“我不雇你工,咱们两个合作,你到我家里做活,做完以后,咱们两个平分,我五只桶,你也五只桶;我六只盆,你也六只盆。归我的,我付给你手工钱;归你的,你付我铁皮钱,这样咱们谁也不占谁的便宜,谁也不吃亏。”

魏三大听二祥说完,抽着烟品啧了一番,品喷出滋味后,魏三大笑了。他说:“二祥啊,都说你呆,我看高镇上谁也算不过你。你小子太刁,我斗不过你,你另请高明吧,我也没工夫和你缠。”

二祥一听傻了眼,他来之前就想了,这主意魏三大要是同意,他还是亏,不过比直接卖铁皮好多卖一些钱,亏也只好认了;要是魏三大不同意,他就更亏,魏三大成心逼他卖白铁皮,他自己要赚大钱。果不然,魏三大不同意,他让他另请高明,其实他晓得高镇没别的高明可请。

二祥傻站了一会,没话可说,回了家。二祥一路上盘算,要是到和桥、宜兴去卖,没有熟悉的人,也没法运,搭轮船还要花运费,万一要是让人坑了,找都没法找。思来想去,没别的好办法,只能卖给魏三大。二祥就踅了回来。

魏三大见二祥踅回来,晓得他没别路可走,他就故意冷淡起来。

“二祥,你除了扔我这里两个屁,没丢下啥东西啊,怎么又回来了?”

“狗日的,我晓得你故意拿一把,谁叫我运道不好,髙镇就你一个白铁匠。我就只好卖给你了,不过你要全价买才行,算你老阿哥可怜我二祥。”

“你快拉倒吧,别他妈给我哭穷,我犯神经病哬,全价,供销社的新铁皮我不好买,要买你的旧货。”

“你别蒙我了,供销社我去过了,去年到今年没进过一张白铁皮。”

魏三大让二祥戳穿了编的假话,有一些尴尬,他故作姿态说:“好了好了,算我吃点亏,看你难,我就八五折买你的。”

二祥见魏三大让了步,觉得有价钱可讲,他说:“九五折。”

魏三大说:“你别得一步进一丈,算了算了,我再亏一点,九折,你要再抬,对不起,就别在这儿啰嗦。”

二祥看魏三大真急了,没了商量的余地,也就只好如此。不过他提出了另一个要求:“你得先借我十块钱。”

魏三大说:“还要我付定金啊?”

二祥实话实说:“不是定金,不瞒你说,我身上一块钱都没有了,把屋上的铁皮换下来,我总得买几领芦席;我自己也换不下那些铁皮,要请人帮忙,工钱不说,总得供人家吃顿饭,我手头连饭菜钱都没有。”

魏三大眨着眼,把二祥说的码算了一遍,在口袋里抠了半天,说:“我只有这八块钱,你先拿去用吧,你给写张借单。”

二祥给他写了一张借单,捏着八块钱回了家。

晚上,二祥先上了张兆庚家,张兆庚是必定要请的,这人干活负责又肯出力气,张兆庚说除了吃,天怎么也得给一块钱工钱。二祥答应了他的要求。二祥再请了别的人,一共请了六个人。

二祥高高兴兴回到家,一切准备就绪,只待明日把铁皮换下来送到魏三大那里,送到他那里就换到现钱,再不用愁没钱买米,也不用愁没钱买烟了,喜气从二祥嘻开的嘴流淌到脸上,溢满全身。二祥正在房里想象着明日的情景,大吉和四贵来找他。大吉一脸的不高兴。消息是二祥请的人告诉四贵的,四贵立即告诉了大吉。二祥一看大吉的一脸不高兴,明白他晓得了这事。晓得就晓得,这屋现在是他的,要拆要卖,谁也管不着。

大吉一脸正色问:“听说你要拆屋?”

二祥说:“不是拆屋,是杷白铁皮换下来。”

大吉问:“这屋是你盖的吗?”

二祥说:“屋分我了就归我,别人管不着。”

大吉说:“分给你是归你住,屋还是汪家的,不是你想拆就拆,你想换就换。”

二祥说“我没钱买米,没钱买烟,你给我啊?”

大吉说:“没米,你可以借;没钱,你要自己挣;你卖汪家祖宗的产业,我们不会答应!”

二祥说:“不答应我也要拆,人我都请好了。”

四贵说:“二哥,你胆子也太大点了,出门还得看看日子呢,你就敢随便动祖传的住宅,要是动了祖宗的地气,你负得了这责任吗?”

二祥说“祖宗是保佑你了,你有老婆,菜花的肚子也大了,也好给你生儿子了,我过去也没有对他们不孝,可他们保佑我啥了?我老婆跟了人家,正中也死了,我孝敬他们有啥用?”

大吉气得嘴唇哆嗦:“你,你简直是大逆不道!”

二祥说:“我就大逆不道了,你想怎么我,你把我杀了算了,也省得我在这个世上受罪。”

大吉说:“你,你不可理喻,你不孝不义。”

四贵看劝不了他,只好退一步:“你就是要拆,也得请人看看日子啊!这不是小事,你是拆祖屋哪!”

二祥笑笑说:“狗屁好日子,我结婚,爹爹请好几个人看的日子,三月初八,又是四月十六日,说是双吉日,它给我啥吉利啦?结了婚,老婆不跟我困觉,生了儿子老婆还跟了别人,吉他娘个屁啊!”

大吉说:“好,我不管了,该说的我都跟你说了,你不听,你胡作非为,老天爷会报应你的!”

二祥说:“让它报应好了,现如今,我前边有个屌,后头有个屁眼,我不在乎,它报应得还少嘛!你们别跟我烦了,我饿,我苦,你们谁管我啦?我自己想法换钱了,你们眼红了!眼红你们也去拆啊!”

大吉和四贵没趣地离开了二祥。二祥独自在房里坐到半夜,静静的秋夜让他一阵阵发凉,这个世界上,谁管他热,谁问他寒。想到苦处,眼泪不知不觉掉了下来。

二祥按计划掀瓦。二祥正要上房,四贵把他喊住,让他等一等。二祥不晓得他要做啥。没想到四贵给他买了一挂一百响,四贵点响爆仗。噼哩啪啦响完后,四贵才让二祥上房。尽管二祥已经不信这一切,二祥还是从心里感激四贵,他毕竟是为他好。

掀开前半间瓦,二祥十分喜幸。铁皮好好的,一点没生锈。他们半间半间地换,掀掉瓦,拿下铁皮,他们立即铺±芦席,接着上瓦。换下前半间,接着换后半间。掀开后半间,二祥的一股热劲凉了半截。后半间的白铁皮,里面看跟新的一样,屋面这一面却全生了锈,后半间背阴,生锈是自然的。既生了锈,二祥就只好作罢。用了大半天时间,欠了六个人的工钱,贴了一天饭粮,只换下半间白铁皮。

二祥找了四个人帮他把换下的白铁皮送到高镇魏三大店里。魏三大点了数,然后拿起铁锤敲了敲。这,敲不打紧,魏三大哈哈大笑起来。二祥被他笑得心里发慌,问他怎么啦。

魏三大竟笑得流出了眼泪,笑过之后,他对张着大嘴露着大牙傻眼看着他的二祥说:“你小子算白忙了,你弄来一堆啥东西?”

二祥的嘴眼张得吓人。

魏三大说:“发财?你做梦吧!这是一堆废铁,快送废品收购站去吧!”

二祥一屁股夯地上,半天才缓过气来,他颤抖着嘴唇,说:“你别拿我开玩笑好不好?我受不住啊!”

魏三大说:“谁跟你开玩笑?我闲着没事啊?你看看,这铁皮看着挺好,其实都糟烂了,一敲就断了,还能打桶?拿回去挡屋檐水还差不多。”

二祥坐地上摸着白铁皮,他不信,他用手曲折白铁皮,真的是废了,他用手一曲一折,白铁皮就断了,比硬板纸坚硬不了多少。二祥的两只手不住地抖,抖到后来,他捧住了头,无声地哭了,豆大的泪珠一颗一颗滴在白铁皮上。他连哭的力气都没有了。

大吉在隔壁制造着烤饼的香气。香气一缕缕从壁缝里钻过来。二祥被这香气搅得心绪纷乱,坐不住躺不着,嘴里的唾沫一口一口往肚里咽。二祥感觉大吉家从晚饭后就开始烤饼,一黄昏了,还在不停地烤。他烤这么多饼干啥,不想过了?这个疑问让二祥百思不得其解,悬在心口。

有人敲门。二祥爬起来开了门。站门口的是大嫂菊芬,二祥有些局促。自从发生了那件事,二祥就尽量不到大吉家去,也再不让大嫂洗衣裳。二祥蓝裤子的两个屁股腚破了,他也不让大嫂补,自己找来找去只找到两块白布,也不讲究,自已一根根胡萝卜似的手指捏着根细针缝补,补出的针脚有半寸长,毛边也都露在外边,穿在身上,那两块补上去的白布,被蓝裤子映得耀眼夺目,老远看,以为是露出了里面的短裤,引得村上人都忍不住笑。

菊芬把一包热饼递给二祥。二祥问她,这是做啥。菊芬没有回答二祥的问题,反过来问二祥,家里还有没有米和面。二祥说,米是一粒也没有了,只有几斤面,够吃两天的。菊芬说,那就好。菊芬说完就走了。二祥弄不清头脑,无缘无故學他这么多饼吃,而且明明大吉也在家,二祥一直听到大吉面隔壁说话,是大吉让她送过来的?大吉从来没这么大方过。还有大嫂那话,没头没脑问他还有没有米,没有了米面反说这就好,到底是怎么回事。谁也没告诉二祥要发生啥事,二祥也想不出会发生啥事。他仍然沉浸在白铁皮带给他的痛苦之中。财没发着,白贴六个人一天饭,欠下六个人一天工钱,还欠魏三大八块钱。

二祥第二天走出家门,更是惊奇。天下一定是要出大事了,村上不只大吉一家在吃烤饼,有的人家清晨就在吃大米干饭。平常日,村上人早晨不是喝白粥,就是糊粥里放几根面条糕。他们这是怎么啦?是天要塌下来,还是地要陷下去,村上人都比二祥还想得开,一副过了今日就不顾明日的样。二祥经过春林家,他正好要找春林再弄点借粮。

更让二祥吃惊的是春林家居然也在吃烤饼,今日不是八月十五呀,难道是自己过糊涂了。二祥就憋不住问春林,今日是八月十五中秋节吗?春林说,你过糊涂啦,八月十五早过了。二祥说,村上人淸早都吃烤饼是怎么一回事,是不是天下要出大事。春林没有回答二祥的问题,只问他吃了没有,要没有吃就一起吃。二祥说已经吃了大吉家的烤饼。春林问二祥找他有啥事。二祥说还想要点借粮。春林问二祥,家里一点粮也没有了吗。二祥说只有几斤面,勉强够吃两天的。春林说,那就不用借了。二祥又是不明白,只够吃两天的,怎么就不用借了呢。春林说,到时候你就晓得了。

二祥从春林家回来,心里闷闷不乐,他觉得准是有一件事,村上的人都晓得,就只瞒着他。他不明白村上的人都怎么啦,为啥有事都要瞒着他。二祥走过酱油盘韩秋月家门口时,看到韩秋月在门里跟林春娣咬耳朵。二祥走过了她的家门,又停住了脚。他等林春娣出来后,进了韩秋月的门。韩秋月见二祥进来,故意弄出姿态问二祥进来有啥事。二祥说没啥事。韩秋月说没啥事乱到女人家闯啥二祥明白她是在记他的仇,他在大嫂面前告了她和大吉的状。二祥就不以为然说,没事还不兴到隔壁邻舍串门。韩秋月说,我一个女人在家,你来串啥门。二祥说,我是来问件事。韩秋月说啥事。二祥说,我觉着村上人都瞒着我一件事,你们都晓得,就是不告诉我,连春林都不告诉我,你晓得哦。韩秋月说,我勿晓得。二祥说,你骗我,我刚才还听你告诉林春娣了。韩秋月说,你听到了还问啥。二祥说,我没听清。韩秋月说,没听淸就算了。二祥说,一个人总有要人帮忙的时候,何必这么不给情面呢。韩秋月看了看二祥,说,你家里要是还有米面,就别亏了自己的肚子。二祥问,是不是有人要来抢啊。韩秋月说,云梦来抢呢。二祥还是不明白。

第二天的晚上,春林让人敲响了铜锣,政府虽然换了,但召人敲锣的习惯没变,村上有事,仍旧是敲锣。过去伪保长敲,现在是社长、队长敲。

全村人都集中在学校的大教室里,还点亮了汽灯。春林给大家做报告,春林说,我们的社会主义又开始了一个新阶段,我们和桥区的一镇六乡合起来成立了人民公社,人民公社就好比苏联老大哥的集体农庄,我们的集体化道路越走越宽广,这是一条通向共产主义的金光大道。我国现如今要大发展,一天要等于二十年,再过十五年,我们就超过英国。到那时候咱们就可以过共产主义的天堂日子了,这种日子是这样的:楼上楼下,电灯电话;点灯不用油,耕田不用牛;吃鱼吃肉啃猪头,走路苹果碰鼻头。用理论的话说就是两句话,叫做,各尽所能,各取所需。啥叫各取所需?就是按需分配,就是你想要啥,就给你啥。有人说,二祥想要个老婆,你也能给他?春林说,那更是不成问题的。二祥一听嘴就咧得更大一些,还嘿哩嘿哩笑出些声来。春林见大家听了他的话很高兴,更来了情绪。他继续说,共产主义是史无前例的,它究竟是个啥样,你想都想不出来。共产党干革命做啥?就是要让大家过这种好日子。全村的人听了春林的话,有的眉开眼笑,有的半信半疑,还有的根本就不信。说春林是中了邪,胡说八道,要不就是跟姚水娟日昏了头。连二祥都不大相信,他说是春林在骗大家,他知道,空话好说,让大家过好日子是要有东西的,当前连粮都不够吃,还想要啥就给啥,除非那时候天上能下米,能下钱,你想要啥,老天就下啥。

春林继续说,从明天开始,我们村就都吃食堂了,一家一户这样的家庭式小农生活从此就进历史博物馆了!咱们村三个队,一个队一个食堂。今天晚上,我们各家各户把自己的米面豆都交出来,一粒也不要留,留也没有用,各家各户的锅今晚也一起交,把锅都集中起来,支援高镇小高炉炼钢铁放卫星。谁要是留下粮食不交,留下锅不交,那是反对人民公社,我们要请他到公社去理论理论。大家听明白没有?听明白了现在就开始。

春林让几个队长,把各队的民兵组成几个组,分头到各家各户收粮食,收粮食的同时,连锅也一起收了,不论大锅小锅,铁锅砂锅,凡是能煮东西的锅统统收走。收的粮食,过下秤,记个数。春林带着人收到二祥家,二祥正在家里笑。他在笑春林,说这小子如今本事真大了,他要收大家的粮食,竟会编出这么一套鬼话来骗大家。收粮食,吃食堂,二祥举双手赞成。二祥家里只剩下了二斤半面,他也再不用做饭了,不用做饭就用不着操心,二祥最怕操心。二祥只是担心,他这么两斤面,人家这么多米面,合在一起吃,人家会不会有意见。于是二祥问春林,吃食堂怎么个吃法。大家都笑了。春林说,从今开始,你再也不要愁吃了,全村人都在一起吃大锅饭,只要带着自己的碗筷就行。这叫真正的有福同享,有苦同当。二祥还是不信,世上怎会有这等好事,哪来这么多粮食供大家吃呢。春林说我们现在已经是人民公社了,是真正的社会主义了。二祥将信将疑,说,就收出这么一点粮食,够全村吃几天呢。春林说,这个你不用愁,你家少,不等于别人家少,咱们村少,不等于别的村也少,再说公社会打开粮库供应我们的,你放心,有你的好日子过的。

二祥不敢相信,全村人真合到了一起吃大锅饭,锅大得像浴锅,还嫌小,锅沿上边再用木头箍了个三尺高的墙。酱油盘韩秋月当了炊事员。二祥也自告奋勇要当炊事员,理由是他在部队当过炊事员,会做大锅饭。春林没同意,说男人还是要下田做活,还是让韩秋月当了炊事员。韩秋月总是挑着箩淘米,吃米饭要两箩米,熬粥也都要用半箩米。大吉、二祥、张兆庚、张兆帮他们一排七八家的堂屋全拆掉间壁墙,通起来做了大饭堂,一家拾来一张桌子,全家人在一起吃。开始粮食储备不太充足,大人小孩有一定的限量,按定量发饭票,但都能吃饱,菜也够吃。二祥的肚量大,吃得不那么饱,但也能将就,再不用有了这顿愁下顿了。二祥的嘴又合不拢了,他没想到这辈子会有这么好的日子等着他。日子一好,就想到过去的苦日子,他想这日子要是早一点来到,他也不会让云梦去上海做奶娘,正中也不会病死。每顿吃饭的时候,他要经过张兆庚家的饭桌,总看到清早。二祥看到清早,总要摸一摸清早的头,有时还会说,正中要是活着,也这么大了。林春娣不愿意二祥摸清早的头,每次二祥说那话时,林春娣就会说二祥,谁叫你不给云梦的脚趾头拴根线,谁让你正中的身子还没凉就埋的啊。二祥一听到这话,就啥也不说了。

有一回春林和二祥在一起吃饭,二祥问春林,真会有各尽所能,各取所需,想要啥就有啥的日子?春林说,那还有假,这是德国一个叫马克思的大胡子老人家在一百多年前说的,他还帮法国建了一个巴黎公社;后来苏联的列宁就照着他的话革命了,苏联就成立了集体农庄;如今咱毛主席也是照着他的话做的,咱就成立了人民公社,你说这还有假吗?二祥说,那个时候还有多远。春林说,快得很,如今一天等于二十年,那还不快吗。解放到如今还不到十来年,变化有多大。二祥就不再说了,他信春林,他在心里埋下这个心愿,盼望这个时候早些到来。

二祥的肚皮问题解决了,可还有一个麻烦缠着他。他欠人家的债没人替他还。粮食归了集体,财产归了集体,但个人的债没法归集体。先是那六个人问他要那一天的工钱。二祥不理他们,说房子和人都是人民公社的了,连白铁皮都拿去小高炉放卫星了,我啥都没有了,还个屁债。他们就说,人归人,财产归财产,债是你个人欠的,公社怎么会管你个人的偾。二祥说,我当前前边有个屌,后头有个屁眼,其他啥也没有了,你们想要偾,去跟春林要去。他们也拿他没了办法,只好说给你记着这账。

难缠的是魏三大。镇上没有吃食堂,还是自己到粮库买米吃供应粮。只有到小高炉炼钢,才集体供饭。魏三大一碰到二祥就缠着要那八块钱,二祥就躲。

髙镇周围的农民有个习惯,一到雨天和农闲都到镇上逛。有钱的进荼馆喝茶听书,没钱的跟店里的人拉关系,落脚讲白谈,鱼找鱼,虾找虾,王八就找鳖亲家,给店里的人带些四季的时鲜蔬菜,瓜豆之类的东西,有了这样那样的关系,那些进不了茶馆喝不起茶听不起书的乡下人,就到有关系的店里去讲白谈嚼白姐(说话说得两个嘴角起白沫,跟嚼了姐虫一样),店里的人都会给他们的乡下熟人留一把椅子坐。二祥最喜欢到茶馆喝茶。宜兴出产紫砂茶壶,那玩意儿真是宝贝,用它泡茶,不光味正茶纯,还不长茶锈。最热的天,泡上茶,你一礼拜不动它,打开盖,里面的茶照样澄清不腐。它之所以驰名中外,奥妙就在这里。所以宜兴人都爱喝茶,也讲究喝茶。当然进茶馆不只是喝茶,茶馆同时是书场,不断有评弹、评书艺人献艺,品着茶,听着演唱听着书,神仙又能过啥样的日子?

就算是没艺人献艺,三村五邻的聚到一起,各村的奇人奇事也是说不完,听起来也蛮有意思。茶馆还是个说理评理的地方,谁跟谁结了冤,谁和谁闹了事,常常到茶馆请中人调停说理,像一个民间法庭,你在一旁听着也是非常好玩,还长见识。二祥自小就踉着爷爷到茶馆喝茶听书。大一点听书听上瘾来连饭都不想吃,《七侠五义》、《说唐》、《三国》、《水浒》、《白蛇传》都是在茶馆听的。可是如今二祥进不了茶馆,他口袋里没茶钱。他只能到一只眼小店里闲坐。一只眼姓顾,叫顾庆生。自小害眼病,没及时治,瞎了一只眼,镇上的人就叫他一只眼。一只眼比二祥差不多小十岁,原来的店是他爹爹开的,他爹爹前年也得痨病走了。一只眼娘守不住清苦孤单,又嫁了人,一只眼自己守着这小店。一只眼的店不大,也就二十来平米,卖的东西却不少,烟酒糖茶油盐酱醋,啥好卖就进啥。一回一只眼到供销社提货,东西进多了一些,眼光又不灵,地排车一个轱辘陷坑里拉不出来,正好二祥碰上。二祥缺心计却不缺力气,遇到这种事,不论谁他都帮,他帮一只眼把车拉出坑,帮他一直送到小店门口,还帮他把车上的东西一样一样卸到店里。一只眼很是感激,两人就成了朋友,二祥上街总在一只眼店里坐。

天下雨,做不了活,二祥上街在一只眼店里坐着闲话。

魏三大找来了,他问二祥为啥一直躲着他。二祥说不躲怎么办,你老要那八块钱,农民又不发工资,哪来钱还。魏三大问,你想怎么办。二祥说,我不想怎么办,反正是没有钱。

魏三大说钱是你亲手从我手里拿的,还有借单在我手里,怎么拿的就该怎么还给我。二祥说,我也想还,没有钱我也没办法,鼻子上的肉拉不到嘴里吃,你要觉得亏,打几拳也行。魏三大说,谁喜打你,我只要钱。二祥说我只有力气,就是没有钱,你看着办吧。魏三大看二祥赖皮到底了,拉起来一条,放下去一摊,实在拿他没有办法,于是他说,没有钱,你就给我做活。二祥问,做啥活。魏三大说,别的活你也做不了,给我家里挑水吧。二祥说,挑多少。魏三大说,便宜你,一天两担,挑八十担水算了。二祥说,你太黑,哪要挑八十担水。

一直在一旁听他们说话的一只眼开了口。他说,魏叔,你别退二祥了,那八块钱,我替他还算了。一只眼说着就到抽屉里拿钱。

二祥一听,过意不去,他过去挡住了一只眼,说,庆生你别拿钱,挣俩钱不容易,还是我给他挑水吧,反正力气是阎王爷的,不出白不出。魏三大,你说哪天开始吧。魏三大说,你想哪天开始就哪天开始。二祥说,明天就开始,不过有句话我说在前,要是队里有活,我出不来就没办法。魏三大说,出不来就顺延,挑够八十担就行。

二祥第二天一早就跑到高镇,去给魏三大挑水。二祥挑了一担水,才晓得魏三大为啥叫他挑水呢,他家离河埠差不多有一里路。河埠的石级有二十三个,又那么陡。二祥没办法,只好爬一级台阶骂一声日你娘安慰自己,挑了两个来月水,受了两个来月累,嘴上倒也把魏三大的娘日了两个来月。

春林的话真应验了,《新华日报》发表社论《放开肚皮吃饭,鼓足干劲搞生产》。春林在大饭堂里,站在一条凳子上犟着卵筋对大家喊。社员同志们!今天!我在这里宣布!我们现在就要过共产主义日子了!从今日开始!吃饭取消定量!废除饭票!大家再不要愁吃了!放开肚皮吃饭!鼓足干劲搞生产!我们的日子会越过越好!春林的每一句话都是吼叫,他的每一句话都让社员们疯狂。

春林的话有了权威性,也深得社员欢迎,大家给他热烈鼓掌。二祥的巴掌拍得最响。

二祥觉得老天爷也他妈变了,田里的稻子长得特别好,稻粒长得特别饱满,稻穗都沉甸甸地弯着头,六十个稻把挑肩上压得人喘不过气。稻子打下来,堆得小山似的。

二祥跟四贵六个人摇一船稻子到高镇加工米。雪白的一船米摇到家,正赶上吃饭。大家把一船白米扔河埠不管,先到食堂吃饭,米扔河埠也没人偷,天下都是放开肚皮吃饭,谁还要米呢!吃完饭,二祥问张瑞新,啥时候卸米。张瑞新说,中觉起来再卸。二祥就回家困中觉。困着困着,二祥被一个落地开花雷震醒,天下起了阵雨。二祥立即就跑去问四贵,船上的米卸了没有。二祥一进四贵的门,见帐子里的四贵正跟周菜花在做事。二祥勾着头问,米卸了没有。四贵停住,抬起头对二祥说,卸没卸你去问队长,问我做啥。二祥就往外跑,一边跑一边在心里骂四贵,狗日的夜里还弄不够,日里还弄,菜花的肚子这么大了,也不怕把小孩弄下来。二祥跑出屋,场院上一个人都没有。他一直跑到河埠,那一船白米还没有卸,也没盖,正淋着雨。二祥找东西,船上啥也没有。二祥跑回来找张瑞新,跑进他的家,跑到他的房门口,推开他的房门,他也跟老婆在困中觉。二祥说船上的米淋雨了。张瑞新很烦恨地说,你瞎叫唤啥,淋了你还来说啥,淋就淋了呗,人不能吃就做猪饲料。二祥没趣地走出队长家,心里有一神担忧,这样糟蹋粮食,作孽哟,老天爷会生气的。可想想挨他们说,又后悔自己多事,活该挨骂,淋就淋了呗,我操的啥心,反正吃不了,好米不是照样在喂猪嘛。

温饱思淫欲。二祥从张瑞新家里出来,走过一个个门,一个个门里都是静静的,他感觉每个门里的男人都在跟女人困觉。这半年工夫,村上能生孩子的女人,一个个都鼓起了肚皮,他们家里也是这样。菜花鼓起来了,肖玉贞也鼓起来了,连林春娣也鼓起来了。肚皮吃得饱饱的,人都养得胖胖的,不做这事做啥呢。

看着别人快活,二祥有些伤心,他想到了云梦。他不过三十岁的人,他不能不想女人。

二祥蹶达蹶达进了韩秋月家的大门,如今他们的房屋是相通的,都做了饭堂,他家能走到她家,她家也能走到他家。屋里静得没一点声响。二祥听到了种亲切的洗涮的水声,这种水声总是与女人连在一起的。水声让二祥提起一些精神。二祥走到张兆庚的屋里,果不然,水声来自食堂的锅灶前,韩秋月在食堂的锅灶前洗头。首先映入二祥眼帘的是韩秋月两瓣滚圆的屁股,那条士林蓝夏裤紧紧地绷在她丰富多彩的屁股上,接着二祥看到那件没袖子的圆领衫,圆领衫的下边空着,二祥一低头就看到了里面吊着的两只奶。二祥丢了魂,傻在那里喘粗气。

“谁在那里啊?”韩秋月没停止她的动作,弯着腰问了一句。

二祥一个激灵,立即收回丟掉的魂,赶忙说:“洗头啊?”说着他就走近过来。

“做啥不困中觉?”

二祥听了心里一热,他听出这话里有一种关心。二祥就靠得更近些。

“这水怎么是绿的?”二祥看到盆里的洗头水,找着由头跟韩秋月说话。

“这是景树叶泡的水,这水洗头爽,头发也滑溜,也黑。”

“你的头发本来就挺黑,再黑就让别人眼热了。”二祥抓住机会奉承。

韩秋月一笑,说:“痴二祥,你也会奉承人了。”

“不是我故意奉承你,人家都说你的头发好看,我也说好看。你不光头发黑,皮肤也白,比云梦差不到哪去;你能干,手又巧,做的饭菜好吃,你做的鞋也好看,做的衣服也——”

“好了好了,你说不完了。”韩秋月嘴上这么说,心里挺开心,谁听人夸不开心呢,“我洗完了,你帮我舀水冲冲好吗?”

二祥求之不得,立即用瓢@水帮她冲洗头发。二祥端着瓢,细心地把水一点一点浇到韩秋月的头上,二祥浇着水,眼睛也是没闲着,他得到了一种平常无法得到的满足,韩秋月那一截雪白的颈脖子让二祥心里甜蜜蜜的,他愿意一直就这么给她浇下去。他觉得给女人浇水冲头是一件快活的事,他从来没做过这么令他快活又激动的事,他看云梦洗过头,可他没有这样给她浇过冲过头。二祥冲着浇着,浑身就热起来,气喘得越来越粗,拿瓢的手有些发抖。手一抖,水浇得就不那么匀,也不那么准。韩秋月在底下感觉到了,问二祥是怎么啦,问的同时她抹一把脸,侧脸看二祥。韩秋月没法看到二祥的脸,二祥却从她的领窝缝里看到了她的那道深深的奶沟和半只鼓鼓的奶。二祥的手抖得更厉害。韩秋月看不到二祥的上面,却看到了二祥的下面,他下面的短裤撑成了一顶帐篷。

“痴二祥,你走!”

二祥一哆嗦。水瓢就掉在了韩秋月的头上。二祥害羞地跑了。

吃过晚饭,二祥找了春林。春林看二祥一脸不高兴的样,奇怪地问他,现在不愁吃了,还有啥不髙兴的呢。二祥说,到共产主义就按需分配,想要啥就有啥,这是你说的吧。春林说是我说的。二祥又说,尽吃那天开始,你说我们现在就过共产主义日子了,对吧。春林说没有错。二祥说,我在想要一个老婆,你分一个给我吧。春林先是一愣,接着大笑起来。二祥噘着嘴说,你笑啥,饱人肚里不晓得饿人饥。春林说,别的东西好分配,惟独这老婆是没法分配的,只怕是到了共产主义,也不会分配老婆,至多是消灭家庭,男女间的事情,要两厢情愿才行。二祥说,那叫啥各取所需啊。

春林说,各取所需是说东西,人不能算是东西。二祥说,你老说共产主义最公平,你们整天都有老婆陪着,吃得饱,穿得暖,困得香,村上的女人一个个都挺起了大肚子,你们姚水娟也替你生了儿子,就我连老婆都没有,这算啥公平,一点都不公平。春林说,这不是公平不公平的事,要有人愿意嫁给你才行,你有相中的人吗?二祥少见地腼腆起来。春林说这有啥不好意思的,你相中人,我才好帮你啊。二祥就吭吭叽叽说韩秋月挺合适。春林说,按说韩秋月倒是合适,张兆帮判了二十年,有的说他越狱被打死了,有的说他在劳改场再不愿回来了,只是韩秋月眼架子挺高的,你试探过没有。二祥说她中昼洗头,叫我帮她浇头了。春林说浇头不算啥,人走过,顺便叫你帮她浇头冲头不算啥,别人走过,她也会让别人给她浇头冲头的,你得跟她挑明了说。二祥说这怎么开口啊。春林说这有啥不好开口的,你心里怎么想就怎么说呗。你要说了,她有那意思,我再帮你敲敲边鼓,事情不就成了嘛。

二祥销到床上,心里再也没法安顿。他翻来覆去想,怎么跟韩秋月开口。自从菊芬大嫂跳河以后,没见大吉再跟韩秋月来往。许茂荣去了供销社,连家都搬到了高镇,也没工夫跟她来往。她女儿也十四五了,她一个人,他也一个人,都人民公社了,过日子也用不着自己操心,大家都闲着做啥呢。想来想去,他困不着了,翻身下床走进了饭堂。二祥贼头鬼脑借着明瓦里射进来的月光,一步一步探向韩秋月的后房。

二祥来到韩秋月的房门口,停住脚,先喘了一会气,等心里静下气来,再轻轻敲她的房门。敲了一阵,里面传来了韩秋月声音。她问是谁。二祥说是二祥。韩秋月说半夜三更找她做啥。二祥说你开门,有件重要的事商量。韩秋月说啥重要的事明日再说。二祥说今晚不说一夜困不着。韩秋月说困不着也明日再说。二祥说除非你屋里有别的男人,有别的男人我就走。韩秋月说没有别的男人也明日再说。二祥说你要是不开门,我这一夜就坐在你门口。韩秋月说反正我没有请你坐,你要愿意你坐就坐。二祥就真的在她门口坐下来。

二祥在门口坐着,嘴里还不停地说,行行好,开开门。二祥终于听到屋里传出来一些声响。韩秋月终于开了门,但她只开了一道缝,没让二祥进屋,把头探出来,她问二祥有啥事这么急,过了今夜没有明日了吗,连一夜都不能推。二祥说我跟春林说了,春林说要我问问你,你要有那意思,他再帮忙。韩秋月说没头没脑的,你说些啥。二祥说就是你有没有那意思。韩秋月说啥意思。二祥艰难地说,就是咱们一床困觉做夫妻,你愿不愿意。韩秋月说就这事啊,二祥,你死了这条心吧,我不愿意跟你一床困觉3韩秋月说完就关上房门。二祥仍不死心,站起来对着门说,云梦也不比你差,她都跟我困了,你闲着,我也闲着,咱们都是公社社员,都是公杜的人了,春林都说挺合适,你是不是有别人了,有别人了你就说,我就死了这心。韩秋月在房里说,我是有人了,你就死了这心吧。

二祥立时就软了腿,一屁股坐在她门口。韩秋月真让他伤心。

二祥害上了相思病。

吃了韩秋月的闭门羹,二祥在她门口坐到半夜,越想越恨韩秋月。他弄不明白韩秋月的心思,她愿意跟许茂荣好,愿意跟大吉好,就是不愿意跟他好。二祥自认为自己一点不比他们差,自认比他们还强。他们不过是跟她玩,是占她的便宜,他不是,他是打心里喜欢她,他要正正经经跟她做夫妻。做夫妻你不愿意,倒是愿意跟他们胡来。酱油盘真是酱油盘,江山好改,本性难移。

锣声一下一下敲在二祥的心口上,肚子咕噜咕噜告诉他,吃早饭了,起来吧,饿了。二祥坚定地与肚子斗争着,就是不起来,就是不吃她做的早饭,看她怎么办。饭堂里传来了哗啦哗啦的人声,还夹杂着喝白粥的声音。肚子再一次向二祥抗议,二祥再一次咬着牙不屈服。今日就是不吃她的早饭,就是要气气她。

饭堂里的声音一点一点少了,后来就一点声音都没了。二祥这才起来,他用毛巾蘸了水,擦了一把脸,紧了紧裤腰带,是饿了,浑身没有劲。二祥鼓励自己,一定要坚持,饿也不吃她的早饭。

二祥走出房门,走进饭堂,看到韩秋月在锅台前洗涮,他故意跺着地走过去,看她有啥反应。二祥已经走到韩秋月的跟前了,她只顾洗涮她的锅,根本不理睬二祥。二祥的心一阵一阵凉下来,他都要走过去了,她还不说话,她压根就没有注意他吃没吃曱饭,眼看着这一顿早饭是白饿了,一点都不能给她打击。

二祥停住了脚,他想不能这样白白便宜她,他挨了饿,她倒没事儿似的。二祥就转过身来,把嘴鼓得高高的,径直走到韩秋月面前。韩秋月感觉有人站到了锅台前,停下洗涮,抬起头来,见是二祥傻不愣登立在那里。

“你怎么还不下田,人家都走了。”

“你晓得哦,我今日没吃早饭。”

“你困昏头啦?都啥辰光了?”

“我没有困昏,我一直醒在床,我肚子里饿得咕咕叫。”

“你病啦?”

“我没病,你不问问我为啥不吃?”

“为啥?”

“其实你晓得的。”

韩秋月一顿,心想这痴二祥还来真的了,她故意逗他:“我不晓得,我又不是你吐里的蝈虫。”

“你是装不晓得,我昨晚在你门口坐半夜做啥。”

“我没请你坐,是你自己愿意坐,我怎么会晓得呢。”“我咋晚上都说清楚了。”

“我也说清楚了。”

“他是谁啊?”

“你想他是谁就是谁。早饭没有了,你忍忍吧。”

“我挨饿,你就一点不心痛了“你饿,我心痛啥?”

“我算是白挨饿了,老天爷不公平,人民公社也不公平!”二祥愤愤地回了家。

二祥赌上了气,他一定要找出那个跟他抢韩秋月的人。二祥时刻注意着韩秋月,她跟谁说话,她对谁笑,有谁进她的屋。一到晚上,二祥更当心,他远远地坐在饭堂里,两眼放光,盯着韩秋月的屋门一眨不眨。三天下来,他发现跟她单独说话最多的还是大吉。别的人都是有许多人在的时候跟她说话,只有大吉是没有人在的时候跟她说了话,三天一共说八次话,都是人家下了田,大吉到学校去的时候,他故意经过食堂,跟她说话,每次虽然不多,可都没有别人。大吉本来可以从他自己的大门进出,可他不从自己的大门进出,偏偏从饭堂经过。从饭堂经过就是为了见韩秋月,就是为了跟她说话。虽然三天中大吉没进她的屋,但看韩秋月对大吉那笑脸,一副勾他的样。

吃过午饭,二祥噘着嘴上了学校。大吉在办公室里批作业。二样悄悄地走进去,把大吉吓一跳。大吉问二祥找他有啥事。二祥没开口,他不晓得怎么开口跟他说这件事。二祥不开口,大吉就继续批作业。

二祥坐在大吉对面憋了半日,突然闷头闷脑说:“大哥,你别跟我抢好不好,把她让给我吧?你还有大嫂呢。”

大吉惊诧地看着二祥:“你犯神经病啦?你胡说些啥?”“我当心好几天了,就你单独跟她说话,她就只对你媚笑。”

“你说谁啊?”

“韩秋月啊。”

大吉放下了脸:“你要再胡说八道,我打断你的腿。”

“我打了这么多年光棍,我忍不住了。过去是我养不活别人,忍不住也得忍;如今人民公社了,用不着我养人家了,我忍不住了,那东西一夜到天亮发脾气,脾气大得让人痛,我要一个老婆,要一个女人。”

大吉忍不住笑了:“你要啊,谁也没挡碍你呀,我跟韩秋月本来就没有事,也不过是逢场作戏,那也是多少年前的事了。”

“那她怎么跟我说她有人了呢?”

“她说有人就是我啊?”

“那还能有谁啊?”

“我怎么会晓得她踉谁呢?”

“你是我哥,你可怜可怜我,帮我踉她说说。她也一个人,我也一个,如今不愁吃不愁穿的,闲着都难受,何必呢。”

“我怎么好跟自己的弟弟做介绍呢,你还是找春林吧。”

“春林我找了,他说要先问她同意不同意,她同意春林才肯说。”

“你直接问她呀。”

“我问了,她说她有人了,我当心了好几天,除了你,她对谁也没那么笑。”

“呆头,人家这是托辞,实际就是不同意呗,你得好好做出人样来,让她喜欢你才行。”

“我看她还是对你好,听你的话,还是你帮我说说吧,我求你了。”

“我有机会就帮你说,关键还是要看你自己。”

二祥有了大吉这句话,嘴又嘻开了。他乐得颠儿颠儿回家,进了食堂,看到食堂的水缸里水不多了。他想起了大吉要他做出人样的话,立即挑起水桶去挑水。二祥挑了一担又一担,水缸快满了,也不见韩秋月来。二祥就把最后一担水停在门口。可是下田的锣声敲了,韩秋月也没到食堂里来。二祥只好悻悻地把水倒缸里,跟人一起下田去做活。

晚饭打饭的时候,二祥故意看着韩秋月,等着韩秋月表扬他。韩秋月看到了二祥的眼神,讨厌地转过了头。二祥心里又是一凉,帮她做事,她都不高兴。二祥委屈地说,我帮食堂桃这么多水,你看都不看我一眼,还讨厌我。

二祥是赌气上的深翻突击队。不晓得哪位专家发明的高招,说粮食要高产,土地要深翻。根深才能叶茂,要庄稼长得好,就要让它的裉扎得深;要庄稼的根扎得深,土就要翻得深。另说要密植,他们算了这样一笔账。一粒麦子播到地里,如果结二十粒麦粒,产量就是种子的二十倍。过去一亩田,一般撤二十斤麦神,所以一亩田只能收四五百斤;如果一亩田撒三百斤麦种,一粒麦子长二十粒,一亩田就可以收六千斤,要是一粒麦种长三十粒,一亩田就可以收九千斤。说有的地方已经试验成功,一亩田能收一万斤稻子,麦子都能打八千斤。公社组织全社的壮劳力,集中到乔家渎圩区种试验田,说深翻土地三尺三,小麦亩产一万三。公社选定乔家渎,说乔家渎那里的土地是全公社最肥的地。二祥心里想,那还不是他老丈人原来把田喂得肥。二祥做活喜欢热闹,他特别喜欢做那种呼呼隆隆玩似的活。听说要搞深翻突击队,他就急着想去;再加上韩秋月对他这么冷淡,他要创造点奇迹给她看看,面了她见识见识汪二祥不是个呆头鹅。

春林亲自带队,五十个人兵强马壮。二祥没想到的是,各村的突击队还自己带炊事员开伙,韩秋月去帮他们做饭。家里的食堂让菊芬和林春娣做饭。

尽管二祥生韩秋月的气,看到韩秋月去,二祥还是浑身来劲。这样他可以整日看见她,她也可以整日看见他,别的人也不好搭她。他更想好好做出些成绩来给韩秋月看。

深翻土地,先要把熟土铲起来,挑到一边,然后再把生土翮三尺深,翻好后再把熟土覆盖到生土上面。各村的突击队之间开展了竞赛。铲熟土,挑土是一项硬任务。竞赛就从挑土展开。挑担是二祥的看家本领,他不会做弯腰的活,喜欢挑。挑了两担,二祥剥了衣脤光了脊梁。接着他挑起了三百二十斤。旁边突击队有人挑起了四百斤重担。二祥火了,挑起了四百五十斤。那边挑起了四百六十斤。二祥挑起四百七十斤。这边放卫星的消息,引来了领导和看热闹的人。韩秋月也赶来了。那边挑起了四百八十斤。他们给二祥装土时,二祥看到了韩秋月。二祥来了劲,说装五百斤。二祥真的要挑五百斤了,韩秋月喊了一句,小心腰,把腰带扎紧!二祥朝韩秋月看了看,他的劲从脚底往上涌,一鼓足气挑起了五百斤。领导和看热闹的人一片欢呼。那边怎么能甘休。装了五百零五斤,那小伙子鼓足气,还没站起来,扁担断了,小伙子用力太猛,扁担一断他运足的气扑了个空,一下就闪了腰,倒在一边站不起来。二祥胜利了,春林带头领大家欢呼!二祥傻呵呵地笑,一边笑一边不住地偷眼看韩秋月。韩秋月朝他也笑了笑。二祥酥了半边身子。

二祥有了心事,无论是挑土还是翻田,他心里只惦着韩秋月,似乎他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韩秋月,只要韩秋月认为他做的事好,哪怕是让他去拼命,他也毫不犹豫。心里装进了韩秋月,韩秋月高兴不高兴,赞成不赞成,喜欢不喜欢便成为他一切行动的准则。翮田别人翻三尺,他翻三尺三。韩秋月给他添菜的时候说,别人都翻三尺,你做啥要翻三尺三,不是白出力嘛。二祥的嘴就咧得一口扒进去半碗饭,第二天他就也翻三尺,一寸都不多。不放卫星的时候,人家挑土,簸箕里的土都只装到平口高一点,二祥总是装得满满的还用脚踩。韩秋月给他打饭的时候说,挑土装那么满,小心把腰闪了。二祥喜得就想掐韩秋月的屁股。下午二祥挑土就再不装那么满。韩秋月还给他洗衣服,当然韩秋月也给别的人洗衣服,但二祥觉得,他的衣服比别人的洗得干净,叠得齐整。

深翻土地的日子让二祥陶醉在热恋中,他觉得韩秋月已经对他好了,她时常关心着他,她怕他累着,怕他伤着,一个女人这样对一个男人,那是啥呢?二祥说不清,他和云梦在一起的日子,他没有注意过这些,也没有感觉到这些。但有一卑他是明白的,韩秋月已不再讨厌他。有了这一点二祥心里就像灌了蜜,一天到晚有一丝丝甜味在心里荡漾。

二祥要报答韩秋月,但他找不到可报答她的事做,他想帮她挑水,做饭还有一个男的,水用不着韩秋月挑。他想帮她淘米,淘米的时候他在田里翻土,没工夫回去帮她淘。二祥心里就搁着这事放不下。田头休息,二祥没事可做,就到堆熟土的土堆上去转。转着转着,二祥嘴咧开了,他发现从田里挖过来的熟土里,有许多野荸荠。这里是圩区,他们种荸莽,田里生许多野荸荠。二祥从土里抠出一个小荸荠,放在手心里把土搓掉,紫红紫红的很新鲜,扔进嘴里一嚼,挺甜。二祥就满怀喜悦不知疲倦地在土堆上抠荸荠。春林真讨厌,二祥正抠得起劲,他吹响了上工的哨子。二祥恋恋不舍地又抠了一个心里才平衡。二祥往回走的时候抓了一下袋子,收获不小,他抠到了半口袋野荸荠,晚上可有了向韩秋月讨好的东西。

张兆庚见二祥偷着乐,问他捡着啥了。他们翻地像挖沟一样不用锄,而用铁锨,先挖出三尺深的一块空处,然后排着地毯式地齠倒过去。张兆庚挨着二祥。二样不说,还是偷着乐。口水从嘻着的嘴里时不时挂下来。张兆庚说没有人要分你的,看你的小气样,捡着啥啦。二祥说啥也没捡着。张兆庚凑过来问是不是摸了酱油盘的奶。二祥急了,说别胡说啊,人家正经着呢。

晚饭二祥没平常吃那么多,比平常却吃得快。吃过晚饭二祥摸着口袋里的荸荠到韩秋月住的地方等她。外村到乔家渎来深翻土地的人都分散住在村里人的家里,韩秋月住在一个孤老太婆家,还单独有个房。

二祥在门口一等不见韩秋月来,二等不见韩秋月影,他就烦矂起来。这么晚,锅灶早收拾完了,她到哪去了呢,难道她跟别人约好会面去了。二祥有些急,在门口来回转。二祥正急,韩秋月回来了,可是旁边还跟着春林。二祥的心枰怦地跳,春林怎么跟她也有搭。二祥见他们走过来,他就立即闪到墙根边。二祥听春林说,二祥这人还是不锗的,人是忠厚一点,脑子没别人那么灵。二祥在心里骂,春林你狗日的怎么说我笨呢。他们已经来到门口。只听韩秋月说,我也晓得他人忠厚,但我不甘心跟他这么个人,他不会过日子。春林说,现在是集体化,又不是他个人过日子。说着两个就进了门,二祥就悄悄地跟进了门,他要听韩秋月到底打算怎么办。韩秋月说,集体化归集体化,个人的日子还是要个人打算,他这人没有打算,过一天算两个半天,混到哪算哪,我跟他过太亏了。两人说着就进了房,二祥心里有些凉,不过他寄希望春林劝她,春林畢村长,是书记,她会听他的话。二祥轻手轻脚跟过来,用耳朵贴着板壁听。

春林在点烟,吸烟。春林说,二祥是真心想跟你;。:。韩秋月说,他真不真心我不管,做夫妻不是闹着玩,找一个不会过日子的,不如不找。二祥听到这里,腿都软了。他本想离开,春林还在劝她。你年纪轻轻的,就这么过了去太苦自己了。韩秋月说,这就是命,我从小就命苦,自小没有娘,很小就送给人家做佣人,受人家欺负。春林说,过去是旧社会,现在谁还敢欺负你吗?这么多年,你就没看上谁。韩秋月说,看上的,不能跟;看不上的,跟你缠;许茂荣、大吉,还有你,我能跟吗?两个没了声音。好一会,只听春林说,没想到,你还会看上我,你怎么不早说……韩秋月说,我哪有你们姚水娟好看,她皮肤又白,说话又软和,又有心计,村上都叫她软麻绳,困人不痛,却困得紧。春林说,她赶不上你。韩秋月的声音变了,别,别这样。春林说,你不是看上我嘛!还不让我亲一下。韩秋月说,你是书记,让人家晓得不好,也对不起姚水娟。春林没了声音。又听到韩秋月说,你别以为我是那种人……

二祥受不了了,掏出兜里的一把荦荠砸在房门上,急着再掏再摔。房里传出春林惊恐的喊声。摔完荸荠,二祥转身就跑。

吃早饭的时候,韩秋月发现了二祥的异常。他来得最晚,平常见她总是嘻着嘴嬉皮笑脸的,今日噘着嘴,还拉着脸,也不搭理人。别的人都吃完了,春林问二祥,怎么起这么快吃,一会就下田了。二祥没理他。要是以往,二祥总是主动跟春林说话,不只春林是书记,他们一直还有那种兄弟的情分。春林没在意,二祥不理他,他没当回事,说完就走了。

韩秋月看只剩下二祥,她一边收拾,一边问二祥,这荸荠是你捡的。二祥不做声,只顾吃东西。韩秋月继续问,你捡这荸荠是给我吃的。二祥还是不放声。韩秋月又问,你怎么啦。二祥呼噜呼噜吃完了东西,放碗的时候突然吼道,我瞎眼了!骚货!贱货!吼完就跑。韩秋月被二祥吼傻了,等她回过神来,二祥已经出了门,韩秋月追到门口,对着二祥吼,你管得着吗!我没有跟他做啥!我跟人家做啥你也管不着!

二祥的心随着季节一点一点冷下来,后来深翻土地,二祥的每一锨里都是苦,都是恨,有时嘴里还要伴一句日春林和韩秋月的娘。种完试验田,搞好丰产方,已经入了冬。上面传下来一个精神,说是一亩田能产万斤粮,没有必要种那么多田,可以种些果树,种些花。据说这话是中央一位很大很大的领导说的。光去集中力量放卫星了,汪家桥自己的麦子反倒没有种,季节也过了。公社的领导说,根据中央的指示,没有必要种这么多田,没种麦子的就不要种了,把田翻过来,让土晒晒太阳,休息休息,明年早点种双季稻,收它两万斤一亩,放它一颗高质量的卫星。

韩秋月成了二祥的对头,吃韩秋月做的饭,他不是说有煳味,就是说米没有淘干净里面有砂子;迎面碰到她,他故意转过头去不看她;见她做活,人家夸她麻利,他却说她笨;听到她说话都烦,连她笑他都反感,说她喝了婊子的尿,止不住笑。韩秋月一切的一切,到二祥眼里全反了。二祥这么对韩秋月,韩秋月却依旧如故,还是那样做饭,还是那样勤快,还是那祥惹人喜欢,还是那样说笑。

县里大兴水利,要从全县各社各村抽大批的人建水库。二祥一听到消息,立即找春林,主动要求上水库工地。春林有些尴尬,跟二祥说,我没跟她做啥,是我听了她喜欢我的话,一时冲动没控制好,我还是想帮你弄成这事。二祥没好气地说,别给我弄了,要弄你自己弄吧。春林就跟二祥急,你他妈不识好歹,我们姚水娟不比她强,我跟你说了,我没跟她做啥,摸都没有摸,这又怎么啦?过去别人蘸过她,你怎么还死乞白赖地要我做介绍呢,要弄黄花姑娘你别找她啊!

二祥让他骂得没了话,说反正我是要上水库工地,我在这村里没法呆。春林说,本来凑不够人数,你不要求也是要去的,你不要把上水库工地与这事缠在一起有两万多民工,要筑一道四千多米长,四五十米高,一二十米宽的拦洪大坝,还要筑两道副坝。工地上人山人海,红旗招展,高音喇叭里一天到晚唱着歌,休息时还有剧团演戏跳舞,隔两三天就放一次电影,二祥在部队都没这么热闹。人多了,做活也不累。工地主要的活就是运土筑坝。当地的民工用肩挑,外援的民工用车运。二祥被分在胶轮车队。一辆胶轮车配两个人,都是一男一女,女的大都是姑娘,也有个别结了婚的。男的推车驾车,女的拉车。

跟二样搭档的女人叫赵月兰。赵月兰长得不算漂亮,也不算丑,个头不高也不矮,皮肤不黑也不白。穿得挺素,不是白的就是蓝的,要不就是黑的,连袜子都是一色的。头上也只卡黑铁丝夹子,从来不戴花。上工只顾拉车,从来不跟二祥说一句话,也不跟别人说一句话。二祥在韩秋月那里吃了败仗,见了女人就头痛,她不说话,他也懒得开口。两个人默默无声地运着土。

二祥推车,赵月兰拉车,日如此,月月如此。车轱辘碾碎了一片片日光,日子在他们脚下一天一天溜走,没能在他们的车轮下转出花。赵月兰依旧默无声息地拉着车,活像一头驴;二祥依旧不哼不哈驾着车,仿佛一头牛。别的车却不是这样,一男一女,常常带着一片笑声,有时则两人一起唱着同一首歌朝二祥他们迎来擦去。他们几个车还常常打赌比赛,运土也运出许多热闹。搭档之间有的十分要好,男的开始疼爱女的,不让她出重力;女的也晓得体贴男的,给他缝补浆洗。连四贵那小子,每回看电影都跟他那搭档坐一块,说说笑笑,还勾肩搭背的,心里完全没周菜花这个人似的。惟二祥只晓得他的搭档叫赵月兰,除了那三个字,他对她一无所知。他们也从来不参与别人的热闹,只顾运他们的土,完成每天的定额。

工地的日头在红旗和高音喇叭的陪伴下,日日灿烂;天空也是日日碧蓝,白云朵朵。

二祥和赵月兰一人拿一把锨,一人一锨地往车上装着土,车上的土一层一层满起来。土已经满到与车帮平,二祥放下了锨,赵月兰也放了了锨。二祥驾起车把,赵月兰搭起拉绳,一拉一推,车没有动,赵月兰回过头来,二祥也伸过眼去,他们看到了一块石头卡着车轮。二祥放下车把,赵月兰也放下绳子,两个都到了车轮前。二祥蹲下去,赵月兰也蹲下去;二祥用肩膀顶住车轱辘,赵月兰拿走了石头。赵月兰抬起了头,二祥也抬起了头;二祥看清了赵月兰的脸,赵月兰也看真了二祥的脸。然后,二祥又再驾车,赵月兰又再搭绳。车轱辘转了起来,二祥和赵月兰都感觉今日的车比往日轻。

二祥驾着车,脑子里出现了一个疑问,赵月兰其实不丑,而且可以说是挺耐看的,身子长得挺饱满,奶子大,屁股圆,眼睛也挺黑挺大的,可是她的眼睛是肿的,像是哭过。她为啥哭呢,而且肯定哭得很伤心,要不,她的眼睛不会这么肿。

二祥带着这个疑问驾了一天车,尽管他产生过想问一问她的念头,可他终究没问。问她做啥呢,不是亲不是眷,喜也好忧也罢,问也是空管闲事瞎操心,啥事也与他无关。再说他这么没本事,平头百姓里也是下三等,就算有事,问也不过是空口说白话,嘴里出,耳朵里进;这个耳朵进,那个耳朵出,啥也管不了,啥也帮不上。

民工住的工棚,是临时盖的简易房,地面潮湿,房屋低矮,夜里屋里挺冷。四贵就跟二祥合被窝,打通脚,两个人这样挤着暖和,好盖两床被。

那晚四贵钻到了二祥一头。四贵问二祥对赵月兰印象怎么样。二祥说啥印象都没有。四贵说你要求还挺高。二祥说不是这意思,话都没跟她说过,哪里人都不晓得,谁晓得她怎么样。四贵不信,都两个月了。二祥说不像你小子整天想好事,你要不守规矩,我回去告诉菜花。四贵就骂二祥狗咬耗子多管闲事,把他的好心当作驴肝肺。四贵问二祥喜欢不喜欢赵月兰。二祥说喜欢怎么样,不喜欢怎么样,人家年轻轻的能轮着咱怎么样。四贵就把赵月兰的情况告诉了二祥。

四贵的搭档和赵月兰是一个大队的,她们的家相距只三里路。赵月兰家是地主,她大哥在南京一所大学里做先生,二哥也在常州做事情,家里还有一个弟弟,这次上水库工地,指定她家要出一个劳力,她没让弟弟来。她出身不好,也不敢妆扮自己,今年二十九岁了还没有婆家。别看她不吭声,心里还挺要强。这些日子,咱们工区的那个管车的干部老找她到山上个别谈话,每次谈话回来,赵月兰都是拉着脸。

据说那个干部想占她便宜,她不答应,他就老找她的毛病。

二祥说,她村上一块儿来的就没人帮她。四贵说,她家是地主,谁敢帮她。我看这人过日子行,你长点心眼,关心关心她,女人嘛,只要你对她好,她就会依你。你下点工夫,要弄成了,带回去做个老婆,比酱油盘强多了,人家还是黄花姑娘。你没儿没女,也没别的指望头了,地主不地主无关紧要。要是让那个畜生搞成了,就毁了这丫头,也可惜了。

二祥没吭声,可夜里他没睡好,他不停地想四贵的话,想了四贵的话就想赵月兰。他觉得要是四贵讲的都是实情,他该帮她。

第二天,二祥驾车,赵月兰拉车,他们又开始了一天的劳累。二祥拿起一把锨,赵月兰也拿起一把锨。二祥说你把锨放下,我一个人装就行。赵月兰看了看二祥,没有把锨放下,仍一起跟二祥往车里装土,不过她的动作比往常慢了一些,不是二祥一锨她也一锨。不晓得是二祥装得怏了,还是她有意慢了。装完车,二祥驾车,赵月兰搭上绳子拉车,赵月兰感到车子比昨日轻了许多,几乎用不着她使劲。卸完土往回走,还是二祥驾着车,赵月兰拉着绳。

二祥说,你把绳扔车上,空车不用你拉。赵月兰愣了一下,她看二祥的眼神含着一团疑云。二祥又说,叫你不要拉,你就不要拉,把绳扔车上。赵月兰觉得二样在给她发命令。赵月兰就把拉绳扔车上,她已经习惯了听别人的命令,服从别人的命令。

赵月兰扔了绳子,走在车旁,二祥在脚里加点劲,就差不多跟赵月兰并着肩走。走着走着,祥冒出一句,你家真是地主?赵月兰点了点头,接着就低下了头,似乎这样一种姿势才与这个成分相一致,这跟云梦的叔叔训练鸭媒一样,也成了条件反射。二祥又说,我过去的老婆云梦家也是地主,她到上海做奶娘跟人家了。赵月兰轻轻地说,我晓得。赵月兰终于开口了,那声音轻得像一丝风,一下就飘得无影无踪。二祥好奇怪,他从来没跟她说过话,她怎么会晓得的呢。二祥把这个问题问了赵月兰。赵月兰又小声地说,这工地上又不只你一个人。二祥明白了,她是听人家说的。二祥刚明白又冒出来一个疑问。是她跟人家打听的呢,还是她顺便听人家说的。二祥觉得这很不一样,要是顺便听人家说的,这就无所谓,不过是随便一听;要是她专门跟人打听的,那就不同了,说明她想了解他,关心他。二祥想问问明白,可他没开得了口,这个问题太难开口了,他也想到她也太难回答,以后再说吧。

从此二祥一到晚上就有了一件事。他每天一吃完晚饭,啥也不做,像警犬一样瞪着两只眼,看护着赵月兰。

那个干部又把赵月兰叫走,二祥悄悄地尾随其后。干部没领着赵月兰上山,也许是因为天冷,他把她带进了他的办公室。进了门,他就把办公室的门关上,还插上了销子。二祥贴着门缝听。干部说,我让你写的思想汇报写了吗。赵月兰说写了。干部说写了为啥不交给我。赵月兰说你只叫我写汇报,没有说交给谁。干部说你倒挺会钻我的空子,我要钻你一下你死都不肯。二祥在心里骂了句流氓。赵月兰没做声。干部说汇报带来了吗。赵月兰说带来了。干部说交上来吧。赵月兰哗啦一下把纸放到了桌子上。二祥听到了椅子响。接着屋里没了声音,二祥的心提到了嗓子眼里。二祥贴着门缝看,那干部在看赵月兰写的东西。干部说,写得不行,你没有交待为啥跟我有敌对情绪。赵月兰说我对你没有敌对情绪,是你自己的立场不对,你一个共产党的干部,向地主的女儿献殷勤,你不怕丟乌纱帽。干部说,我不是向你献殷勤,我是要对你实行专政,我要镇压你。赵月兰说,我是人,不是畜牲,我不会任你摆布,除非你把我杀了。千部说我们最讲民主,我不会强迫你,这种事强迫也没有意思。我有耐心,我想你会想明白的,我希望你早日在爱憎上有转变,这只会对你有好处。赵月兰说我不要这样的好处。干部说那好,我很钦佩你的精神,从明天起,你每天加五车土的定额。赵月兰没做声。千部问听清楚了吗。赵月兰说听清楚了,你还有啥手段好使的。干部说你会慢慢了解的。赵月兰说我可以走了吗。干部说你可以走了,别忘了每礼拜都要交一次思想汇报。

第二天,赵月兰和二祥又一车一车默默地往大坝上运土。运土倒不是上坡,大部分路是平地,下坝处有一段下坡路,坡度挺大,拖不住车卸不下套一下子会连人带车冲下大坝。二祥还是不让赵月兰装土,赵月兰还是坚持装;二祥还是不让赵月兰拉空车,赵月兰就不拉空车;赵月兰觉得二祥脚下比昨日跑得还要怏。中昼要下工了,二祥说咱们再拉两车吃饭吧。赵月兰就一愣,问二祥你晓得啦。二祥点点头。赵月兰的脸一下就红了,问二祥你跟去了。二祥又点点头。赵月兰又问二祥你为啥要这样帮我。二祥说你也跟人打听过我关心过我。赵月兰的脸又一红,说我家是地主,你还是不要帮我的好。二祥说我原来的老婆也是地主,我不怕。二祥说完一锨一锨往车里装土,赵月兰也一锨一锨往车里装土。他们多运了两车才回去吃饭。

二祥正在吃饭,那位干部找了他。二祥问他有啥事。干部说我警告你,少与地主分子同流合污,同情敌人就是反对革命,给赵月兰增加的定额,必须由她一个人完成,你不能帮忙。二祥说我觉得你这人的心比地主还黑,这么大的坡,你让她一个人运,你不是想害死她嘛。干部说你要是同情地主,后果由你自己负责。二祥说你别吓唬我,我前边有个席,后头有个屁眼,我怕你啥。干部说你等着。

第二天队长就给二祥换了搭档,把原来跟四贵拉车的姑娘和赵月兰作了调换,让四贵跟赵月兰搭档。二祥上工时跟四贵说,你要是敢跟他们一起欺负赵月兰,我就要你的命。四贵没有欺负赵月兰,却也没有帮她。下了工,赵月兰独自在加班。正装着车,二祥就来了。二祥二话没说,闷头和赵月兰一起干起来。

他们拖运完五车土,天就黑下来了。他们拖着空车往回走,经过工地休息的工棚。赵月兰突然停了下来。二祥问她要做啥。赵月兰说,这样下去怎么办呢。二祥说你放心,有我帮你,你就不用怕。赵月兰说,你是好人,可是这个流氓,我要是一天不答应他,他一天就不会放过我,他连你也一起整。二样说,他要这样,我就跟他拼。赵月兰说,我不要你跟他拼,命在人家手里捏着。二祥说,我是贫农,是复员军人,还立过功,我不犯错,他敢拿我怎么样?赵月兰深情地看着二祥,看得二祥心里发毛。赵月兰细声说,你真不嫌弃我?二祥说,我喜欢你。赵月兰说,你真喜欢我?二祥说,你同意,我就娶你做老婆。赵月兰说,你想好了,这是一辈子的事。二祥说,我汀定主意了。赵月兰低下头说,你要是真这么打算,我的身子是干净的,你先要了我吧,我怕万一出了事,对不住你。赵月兰立到了二祥面前。二祥慌了手脚,说不不。赵月兰失望地问,你不喜欢我。二祥说,喜欢喜欢,我是说不要这样,我要娶你做老婆,再过半个月,咱们就好回家了,回家后咱们就结婚,我要堂堂正正娶你。赵月兰说,我是担心这流氓起黑心。二祥说,你放心,我每天都看着你。赵月兰还是迟疑地站在那里,二祥拉了赵月兰的衣服,说,走吧。赵月兰靠到了二祥的肩上。二祥扶住了赵月兰,一边扶着她的背,一边安慰她,让她别害怕,半个月很快就过去。

眼看就要回家了,二样病了。赵月兰晓得二祥是为她累病的。他每天都帮她加班,冬天天冷,出了汗,叫冷风一吹,受了风寒。赵月兰给二祥熬了姜汤,给二祥送去,看着二祥把姜汤喝了下去,她才离开。赵月兰和二祥已经说好,回去过年他们就结婚,结了婚,他们就再不到这水库工地来。他们的事,胶轮车队的人都晓得了。赵月兰也不再那么沉闷,她也不再那么怕那个干部。

赵月兰从二祥住的地方回来,那干部在半路上截住了她。

二祥喝了赵月兰熬的姜汤,发了汗,第二天就好了。二祥去食堂吃早饭,没看到赵月兰。二祥到赵月兰住的工棚找她,二祥的新搭档说她晚上没有回来,她们以为她在侍候二祥。二祥同屋里的人说,好像昨晚上那个干部找过她。

二祥跑去找那个干部,进门二祥就揪住了他的胸脯,问他赵月兰哪里去了。那干部有些紧张,说谈完话她就回去了。

屋外传来了惊呼,赵月兰吊死在那干部屋后的一棵树上。二祥失魂落魄跑到屋后,他们已经把赵月兰从树上解下来,她浑身冻得像一根冰棍。她手里攥着一张纸。二祥把纸剥出来,上面写的是:是这个流氓害了我,二祥,我没有脸做你的老婆。

二祥哭不出声来。二祥疯了,他从路边捡了一根钢筋,在食堂里找着了那个干部。二祥冲过去,没容他反抗,一钢筋抽上去就让他额头上流了血,二祥一点也没有客气,劈头盖脸地朝他抽去,不一会那干部躺倒在地上。饭堂里的人把二祥拉住,那个干部满头满脸都是血。

二样被送进了公安局。

自古都说坐牢苦,二样这回算是明白了啥叫苦。一进监牢,不管你犯的啥罪,别人就不把你当人待,骂你打你唾你算是轻的,最要命的是折磨你,当你病了的时候,你连狗都不如。不说里面的人,外面的人,甚至家人也都不把你当人。自从二祥进了监牢,只三富来看过他一次,家里再也没人管他的死活。二祥在里面叫天天不应,喊地地不理。人活着,头一件大事是要吃。里面的日子越来越苦,开始,中午还有一顿大米饭,没多少日子就改成了三餐稀,后来又改成了一天两顿米糊汤,喝下一大碗,一泡尿撒完就跟没吃过一样。二祥一天一天感到自己的肚子在吃身上的肉,他身上的肉一日一日瘪下去,骨头一天一天鼓出来,他觉得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了。二祥想死,死了倒比日日活饿痛快。他跟一个警察说,你们想要我死,给我一枪,或者给一棍算了,要这样活饿我做啥。那个警察有气无力地看了看他,啥也没说,似乎看都懒得看他。

二祥奇怪地发现,警察也懒了,开始他们还管他,打他,骂他,训他,这些日子也没有人管他了,瞀察也不再雄赳赳气昂昂地在里面走来走去,看他们的人也学会了偷懒,连站都懒得站,搬了个凳子坐在那里。

“汪二祥,起来。”叫他的瞀察没精打采。

二祥慢慢爬起来。警察已经打开了铁门。二祥看着警察,不晓得他打开门是啥意思。

“你出来啊。”警察挺年轻,可还是没精打采。

二祥就慢慢走出铁门。二祥想这一回只怕好痛痛快快死了,虽然没能弄到赵月兰做老婆,可也算给她报了仇,也对得起她那份心意了。二祥刚进来时也有过一点后悔,他后悔当初没听赵月兰的话,应该在工棚里同她先做了夫妻才对,如果他先要了她,她把她的身子先给了他,那个王八蛋再占她的便宜,她就不一定想不开。二祥那时候想想后悔死了,弄半天实际上是自己害了赵月兰。他痛恨自己傻,自己笨,总是在重要关头拿不准主意。现在死了也好,也好早点碰到赵月兰,她要是不怨他的话,立即就跟她做夫妻。

二祥走出铁门,站在那里听警察吩咐。警察让他走,他就跟在他身后走,一直走到一个当官的面前。当官的说:“你回家吧。”今日是怎么啦,当官的说话也没精打采。二祥不相信地看着当官的,打死一个人,关一年就放了,这么便宜。二祥不晓得那个干部只是受了重伤。二祥懒得问,他们也懒得说。二祥心里虽然已不再有那么多情感的东西,还是流过一丝丝喜悦,再不要在这里受这苦了,可以自由自在回家过日子了,他怎么会不高兴呢。二祥见他们都不再理他,他就说了一句,我走啦。这是他好几个月来说的头一句话。

二祥走出大门,立即裹紧身上的破棉袄,没想到外面比那里面还冷。二祥抬头看了看日头。这狗日的日头是怎么啦,天上也没啥云彩,日头像凉水泡过了似的,没一点热光,白了了的,阴天不像阴天,晴天不像晴天,天上地下都灰蒙蒙的。二祥心里想,在里面呆一年,这外面的世界怎不像原先的世界了呢。

二祥在大街上一步一步走着,他很快发觉这世界真变了,过去车水马龙的闹市变得冷冷清清,街上几乎看不到人,就算偶尔碰上个把人,不是袖着手缩头缩颈怕冷得要死,就是倚着面在那里晒日头。街上的商店有的开着门,有的关着门,开门的和关门的其实没多大区别,门开着也没人进出。二祥纳闷,这世上缺这缺那,就是不缺人,这人都到哪去了呢。

二祥没有劲,他觉得凭两条腿走不回家,他向轮船码头走去。二祥晓得自己身上没一分钱,但总会碰到高镇一个熟人的,不会借不到两角五分买轮船票钱。

轮船码头上也是冷冷清清没一个人。二祥想,许是航班改了点,他走进轮船码头一个开着门的大屋,他在大屋里找到了一个人,是一个男人,他紧裹着大衣坐在一张藤椅里闭着眼睛,不晓得他是睡着了,还是在闭目养神。二祥挨近过去,仔细看了看那人的脸,年纪不算大,三十多的光景,他像是没有睡着,在闭目养神,因为二祥看到他闭着的眼睛里的那两个眼球在那里面拱动。

二祥积集了一些气力,想好了最简要的话,开口问:“轮船改点了吗?”

二祥说出了这句话,如释重负地慢慢直起腰来,等待那人的回答。二祥等了应该等的时间,那人没回答。二祥费力地再次弯下腰来看那人,那人的两个眼球依然在眼皮子底下拱动,他肯定是没睡着,他也肯定是听到了二祥的话,可他不愿意回答。二祥十分地遗憾,白废了半天劲。二祥再靠前挪了一步,挨近一点好让他听清楚一些。二祥正运着气要再次发问,见那人的右手翘起一根食指,朝着一个方向动了动。二祥明白了他的意思,他是在指给他看。二祥顺着他的那一根食指指的方向看去,二祥后悔自己浪费了那么多力气。那人手指指的那个地方,是售轮船票的窗户窟窿,窟窿上面的墙上挂着一块牌子,牌子上写着几个字,这几个字二祥是认得的,他要是先看了这牌子,就用不着费这么大劲问了。牌了上写得清清楚楚:各航向轮船自即日起全部停开。再看下面的即日的日期,巳过了三个月了。

二祥无言地转过身来,他临走出这大屋时,又看了那人一眼。他有好些疑问,轮船为啥要停开?他为啥连句话也不愿说?他难道比他还饿还没有力气?尽管这些问题对二祥来说都十分重要,可二祥自知他实在没有这么多精神,跟这么一个人询问这么多问题。二祥揣着一肚子疑问,十分遗憾,十分茫然,又十分艰难地离开了那个大屋。

二祥没一点办法,他只能走回家去。高镇离县城十五里地,以往二祥用一个多钟头就走到了。可如今这十五里对二祥来说,真如同万里长征。二祥想,过去在部队上,一碰到难事,指导员总爱拿红军长征来比,说红军长征多么多么艰苦,当时他也就不过当故事那样一听。如今二祥可有了切身的体会,本来就饿得有气无力,还再走路,而且红军还要对付后面的敌人。二祥这么一想,立即就有了一些精神,说到底自己也是当过兵的人,这么个活人,政府给了你自由,你连走都走不回去,太丢脸了。

二祥看到了自己的影子,影子老是比他走得快,总是在他前面。二祥就鼓励自己跟影子比赛,连影子都走不过还算个人吗。

二祥怎么也比不过影子,他越走越慢。走着走着,他有些怀疑自己是不是走错了路。路边的田里,有的种了麦子,麦苗稀稀拉拉没有一点绿色。有的田白着,啥也没有种,连红花草也没有种。眼前的村子也不像过去的村子,村子上见不到一个人走动,烟囱里也不冒烟,像一个个荒村。肚子实在太饿了,二祥想厚着脸皮跟人家要点东西吃。他终于走进了一个村子。一上村子,面奇怪村上没有狗,过去这个村子的拘最多,一上村十几条狗一窝蜂地朝你狂吠,如今一条狗都没有。他看到村上的人都半躺在门口倚着稻草或者巴茅在晒太阳,二祥看他们,他们也看二祥,都只有眼光相对,没有一句话。二祥奇怪为啥他们比他还瘦,脸比他还黑。更让二祥惊奇的是村上两家人家在出殡,竟没有一个人哭,几个人在悄没声地把棺材抬出来,棺材板比门板还薄,抬也不像过去汪涵虚出殡那么抬,直接在棺材的两头系上麻绳,前面两个后面两个直接用扁担抬。所有的事情都在默无声息地进行。还有要命的是,第二家的棺材已经抬出门,那四个抬的坐在地上喘粗气。一个女人坐地上求那四个人,求他们把棺材抬走埋了,说这棺材已经停了五天了,还应承,埋了以后,她一定熬锅胡萝卜粥给他们吃,她已经把胡萝卜偷到了。那四个抬棺材的听了后居然还是坐在地上不动。二祥看不过去,说,我算一个,埋了一定让我喝胡萝卜粥。那女人点了一下头算谢了。

死者的墓地离村子不过里把地,二祥他们一共歇了十七次,每次歇下来就不想再站起来,把棺材抬到地里,埋上土,日头已经偏西。二祥终于喝到了胡萝卜粥,里面是有胡萝卜,也有米糊,只是胡萝卜太少,米糊也太稀。二祥喝到第二碗,锅里已经没有了。二祥喝着,看到了一双眼睛,那是一个女孩的眼睛,那女孩只有八九岁。那是一双饿得发亮的眼睛,里面充满着饥饿、渴望、恳求和不满,二祥怎么也躲不开那双眼睛,他实在没法把碗里的东西全都喝完,他强迫自己剩下了小半碗,把碗递给了那小姑娘。小姑娘没有谢,接过碗把头闷到碗里,一口气就喝完了剩下的东西。

二祥扶着桥栏站在汪家桥的桥上,已经是第二天中午。

二祥喝了那一碗半胡萝卜糊粥,没再在那人家停留。走过两个村,日头就下了山。天暗了,二祥的肚子又饿了。二祥站在一个村子的村头犹豫,肚子告诉他没法再赶路,他也不能跟人家借宿,他的眼睛盯住了场园上的那个草垛。好在天没暗村上就早见不着人,他一头钻进了那个草垛。这一夜倒也舒服,只是饿醒了几次。

二祥一路走来,远看村庄,村村不见人烟;走近村庄,村村都在出殡。他这才有些明白,公安局为啥会放他出来,警察为啥也坐着凳子上岗,轮船为啥停航,村村为啥都在死人,原来天下遇上了大荒年,而且荒得没边没沿,不分城市乡村。

二祥在桥上喘着看村子,汪家桥跟别的村没有两样,也是没一点生气。他下了桥往家走,看到了一些还能认得的面孔,但这些面孔都跟木头板一样,没有喜,没有悲,没有乐,也没有哀,一个个都像没看出二祥是个人,都顾自在村子的窝垛角里靠着稻草晒日头。村上人的眼睛其实都看到了二祥,也都认出他是二祥,可没有一个人跟他打招呼,好像二祥从来就没离开过他们,这一年多一直与他们朝夕相处。二祥看到那一张张面孔都皮贴着骨头,都生着一双饥饿的眼睛,除了那一双双眼睛放射着饥饿的光芒外,那些脸上再没一点属于人的表情。二祥自己也已经体会到,尽管笑一下,哪怕是拉一拉嘴角并不需要费多少力气,但力气对他们来说,太宝贵太缺乏了。二祥自然也乘机省下了见面的话语和招呼,既然大家都这地步了,他何必去多此一举呢。

二祥走近他们,他在张兆庚旁边的稻草上坐了下来。二样用眼睛把邻居们扫了一遍,他看到了林春娣,还有他们的儿女,二祥盯着清早看了一会,这小子瘦得连头都扛不动了,脸黑得像乌龟皮,活像在哪本画书上看到过的非洲人。二祥看到淸早这张脸,心里稍许有了一点宽慰,他想到了正中,正中要是活着,也耽不了受这苦,受这种苦比死好不了多少。二祥还看到了张瑞新,还有张瑞新的老婆,还有菊芬大嫂、雯雯、盈盈和楚楚。楚楚的眼睛二祥不敢看,小丫头饿得已经不像人,倒像是坟洞里钻出来的鬼。二祥感觉到她肯定是活不成了,但他不能说。二祥没看到韩秋月,也没看到大吉、四贵、菜花和三姆妈。二祥累了,合上眼休息起来。

“做做好事,把过年的米粉弄回来吧。”

二祥听到一个像从地底下传来的声音,睁开眼,看到张兆庚的嘴在动。二祥想,过年,现在是过年吗?米粉,谁的米粉?

“二祥,你过来。”

二祥转过头去,像是张瑞新在叫他,二祥看了看张瑞新,张瑞新头枕着稻草躺在那里。二祥爬到张瑞新旁边。张瑞新挣扎着坐了起来,他把裤筒往上拉了拉,让二祥看他的腿。二祥看到了水萝卜一样的腿,小子还挺胖的,胖肉里盈着水。张端新用一根手指按自己的腿,他的腿竟跟小孩玩的烂泥巴人一样凹进去4个瘪。那个瘪凹进去之后再也鼓不起来。二祥问这是怎么啦。张瑞新说,饿的,村上人有两种病,一种是浮肿病,一种是消瘦病。浮肿病更危险,浮肿了要是再消瘦,死期就到了。他让二祥看张兆庚,说张兆庚浮肿后已经在消瘦了。

二祥说:“要是那一船米不烂掉,放到现在,好救活多少人。”

“老天在惩罚我们。过年一人分了八两米粉,咱们队一百三十二人,一共一百零五斤六两,没有人有力气把米粉拿回来,今日是大年夜了,再不拿回来,村上人年初一也没东西吃。你还有点力气,你去把米粉拿回来吧。我走不了路了。”张瑞新一边说一边喘。

二祥说:“今日是大年夜了?我也没力气,一百多斤,我一个人是拿不回来的。”

张兆庚听了,闭着眼睛在说:“行行好,去拿回来吧。”“求求你们了。”

“行行好,积积德。”

晒日头的老老少少都在求。

二祥不敢看那些眼睛,他站了起来,没说去拿,也没说不去拿,他离开那些晒日头的人,朝高镇走去。

二祥不晓得喘息了几次才走到三富的办公室。三富究竟在镇上,又在粮库做事,他不像村上人那样瘦,也不似村上人那样黑。三富见了二祥,有一些意外,他站起来扶二祥坐下,给二祥倒了水。二祥说你别倒水,有吃的东西给我点吃的。三富就有些为难,顿了顿,从抽屉里拿出一小块炸干油的花生饼。二祥捧过饼,啃了一下没啃动,这饼真硬。三富说他太急。二祥是太急,咬得太大,他榦咬小一些,啃下来一小块,噃着挺香。二祥啃着花生饼说,你自己有吃就不管村上人死活了,明天年初一,他们连顿糊粥部吃不上。三富说,村上的米粉早分好了,他们不来拿怪谁。二祥说村上没有一个人能拿动这米粉,他就是来拿这米粉的,他让三富跟他一起把米粉抬回村里。三富又有些为难。二祥说,你要是不跟我抬回去,村上有不少人就过不去这年,起码是楚楚和张兆庚就試不去,三姆妈还没见,也不晓得啥样。三富答应跟二祥把米粉抬回村去。

三富临走又回去拿了一小袋东西放到箩里。二祥问是啥。三富谗一点米糠,拿回去给娘吃。二祥说你在粮库,不会拿点米去。三富说粮库早空了,剩下的一点米,连镇上一人一天六两都供应不了了,连公社书记都休想随便拿到粮库的一斤米。二祥说那你怎么没见瘦。三富说要说好处,能弄点米糠和麸手填填肚子。

亡祥和三富把米粉抬回村,天已断暗。张瑞新让韩秋月在食堂里点着灯分。二祥看韩秋月也不像别人那样瘦,那样黑。荒年饿不死火头军,说不定她多吃多占村里人的粮。

听到来了米粉,村上人一个个从床上爬了下来,拿着盆碗来分米粉。让二祥奇怪的是有的人家全家人都来了,一人拿一样家什。张瑞新也是他称他的,他老婆称她和孩子的;张兆庚跟他老婆也分着过,他的大儿子张光宗蔫头蔫脑地拿着一个盆,他跟娘老子也分着过,还没成人就怕让爹娘占他的便宜。二祥在食堂里看到了三姆妈和周菜花。三姆妈和周菜花也分着过,三姆妈瘦得也没了人样。三富帮她称了米粉,拿着一小袋米糖送他娘回家。二祥向周菜龙四贵到哪去了。周粢花说他扔卞她和孩子跑江西去了,说那里有饭吃。菊芬倒还是把一家人团在一起过。二祥问大吉怎么没见。菊芬告诉他,大吉自己一个人在学校过,他一天有六两粮供应。二祥一听,没想到大吉这个教书人会这么自私,不让自己的老婆孩子沾他的光。人到了生死存亡关头,原形都露了出来,这时的人才是赤裸裸的人。

村里仍旧吃食堂,一人一天只供应一两六钱米,食堂一天吃两次米糊汤。各家各户又都有了锅,自己弄些野菜、野草和树叶煮着充饥。二祥没有锅,只能到菊芬那里做。菊芬跟他说,这八两米粉只能打点糊汤喝,要是做团子二顿就吃光了。菊芬抓给二祥一把绿东西。二祥看是胡萝卜秧子。菊芬说切碎了,打在糊汤里吃,能撑饥。

二祥躺到自己的床上,他想做一件事,他明天要去找大吉,他要跟他论论理。

二祥走进学校,闻到了一股粥香。二样追着香气往里走,粥香来自大吉的办公室。这间办公室现在成了大吉的书房兼宿舍。他还挺会布置,进门半间屋,放一张写字台办公,生一只煤球炉,炉子好烤火,也可以做饭。两个书架隔出半间做睡房。二祥进去时,大吉正翘着二郎腿坐在写字台前喝白粥。

二祥进屋,大吉一愣。惊奇地问:“你怎么回来了了二祥说:“你是不是盼我死在牢里?”

大吉说:“你死牢里对我有啥好处,只是没想到,对不起,我只熬了一碗粥,没有你吃的。”

二祥有些气,在另一把椅子上坐了下来,他没有立即说把两条手臂耷叉着搁在掎背上,再把下巴搁在手臂上,看着大吉喝粥,不哓得为啥,这时候,他一点都不博大吉的粥。大吉也不管他,埋头唏哩呼噜把粥喝光,仿佛怕二祥抢。

二祥看着大吉喝完粥,看着他洗了碗,看着他坐到了椅子上,等大吉问他找他有啥事,他才开口。他之所以这样,只是为了省点力气,大吉一边喝粥,他一边说事,是很费力气的。

“白粥挺香吧?”

“要哓得你来,我就多熬一碗了。”

“你别骗鬼了,你能生这种心就不会丢下老婆孩子一个人躲到学校里。”

大吉有些尴尬。

“你是咱汪家最有学问的人,公公、爹爹都夸你最有出息,你的学问原来是狗屎,连狗屎都不如,你连狗都不如,狗都不会丢下自己生的小狗崽不管。”

“我也是没有办法。我每天还要上课,我要跟他们在一起过,我早就饿死了。”

“楚楚是不是你生的?你日出的孩子不管,你不会把那东西射壁上,当初愜意了,如今有苦你不管了,你的心是铁做的吗?”

大吉任二祥骂,一声不吭。

“一个人要有良心,你自己日日有粥喝,她们连米汤都喝不上,你这粥喝得有味道吗?天地良心啊,老天爷怎么看不到你这样的狠心人!”二祥说完就走进大吉住的地方,他想找他的米。

大吉急了,赶紧跑进来。二祥已经找到了那个米袋,里面有两斤米,拿着就往外走。大吉扑上来抢,抓着米袋子不放。

“二祥你放开,我就这二斤米了,过两天我再买了米,我给她们送一些去,不行。”

“你都拿走了,我不是也要饿死吗?”

“那也得分一半。”

大吉的手就软下来。二祥拿过一只碗,从米袋里挖出一碗米给大吉放桌上,拿着米袋就走。

“不止一斤!”大吉在后面说,“你他妈不要从中揩油!”中昼大吉躺在床上困觉,他听到有人走进屋。他问是谁,进来的人没有理他。大吉下床走出来,见跨进门的是菊芬。大吉警惕地问:“你来做啥?”

菊芬从胸脯里拿出米袋子,把米袋放到大吉的写字台上,说:“二祥不懂事,你要教书,你不能饿,米留着你吃吧。”

大吉有些内疚,他以为她也是来抢米的。他走过去拿起米袋给菊芬,说:“不是二祥来要的,是我让他梢回去的,我这里还有米,你拿回去熬点米汤给楚楚喝吧。”

菊芬想哭,可她眼睛里已经流不出眼泪,她说:“楚楚太小,她怕是熬不过去了。”

‘大吉有些感触,说:“你就快点回去熬点粥给她吃吧。”菊芬把米袋塞进胸脯里,这年代,女人们早都没了。

二祥倚靠着栏杆立在汪家桥上,他望着桥南无尽的大路一片茫然。寒风吹得他干瘪而没有一点润泽的脸皮发紫发乌,鼓起一粒粒鸡皮疙瘩,清水鼻涕穿过密密匝匝的胡茬缓缓挂下来,随风一丝一丝向桥下的河面祺去,他顾不得理它。

二祥在犯愁,愁得他拿不定主意。家里的米粉,打糊汤喝也已经竭光了,夜里他琢磨半夜,想来想去迩不如在那里面好。虽然是管制,虽然没有自由虽然挨训挨打是家常便饭,虽然里面也吃不饱,但里面一天两顿粥是保证的。这就比在外面荽强得多,他决意再回去,宴求他们把他重新关起来。他宁可不要这自由,他真正体会到,没有吃比没有自由要痛苦得多。

二祥走到桥上就犯了愁,他感到自己再没有力量走回那地方。他还担忧,就算拼死走到了,万一他们不让他回去怎么办?要是不让再回去,怕是要死在回来的路上了。看着这没有尽头的路,二祥着实为难,他只能怨路,为啥要这么长;他也怨村,为啥离那里要这么远。

二祥作出这决定,没有跟谁商量。回来这几天,他已经看明白了,这世上已没了人情。夫妻不再是夫妻,父母也不再像父母,儿女也不再像儿女,兄弟也不再像兄弟。连男女之间都没了那件事,没有男婚女嫁没有生儿育女。活着的人一天到晚只有一个念头,渴望有一口稀粥喝,不敢奢望米饭、馊头和饼子。谁还有心思来跟他商量这种事。

二祥在桥上犹豫来犹豫去,犹豫到最后决定还是跟家里人商量一下好,不能盲目冒这险。他想到三富他是工作同志,晓得的事情多,主要的还是他没像村里人那样挨饿,又是自己的弟弟,他还是佘跟他拿主意的。二祥在粮库没找着三畜,又上他家。三富在家里。二祥敲了半天门,脚跟都站酸了,三富才开门。三富见是二祥,没有高兴,也没有不高兴,那年月,人的七情六欲统统合并成一欲,就只有食欲。

二祥刚坐下,见肖玉贞从里屋闪出来二祥看到了肖玉贞的脸,瘦也是瘦了一些,米糠和麸皮还是能养人的,她比村上的人有人样,弄不好他们养足了精神还能做那事。但她的脸不好看,她把对二祥的厌毫不掩饰地露到脸上。二祥没精神理会她,心想,你越是这样,我还越是脸皮厚,今日我就不走了,非吃你一顿不可。你们不吃我也不吃,只要你们吃我就自己动手吃。

还是三富聪明,他急忙问二祥找他有啥事。二祥却故意说话给肖玉贞听,他说,家里一粒米都没有了,饿得实在难受,到你这里来找点东西吃,管粮库的总不会没有吃的。肖玉贞也不客气,说,他二伯,你是坐监牢坐糊涂了,如今天下荒年,连中夹的大干部都在吃菜饼子,别说管粮库的,连粮库里的老鼠都饿死了。二祥说,我也用不着你们招待,你们吃啥我就吃啥。肖玉贞气得一扭屁股进了里屋。三富站起来,轻手轻脚走到房门口朝里看了看,轻手轻脚走进了灶间,一会儿又轻手轻脚回来,他悄悄地塞给二祥一块硬硬的东西。二祥一看,是一块炸完油的豆饼。三富让二祥把豆饼藏衣脤里。二祥二边藏一边悄声问,这东西能吃?三富点点头。二祥说,过去说吃豆饼拉不出屎。三富说如今不同了,这是精倒料。二祥说我们都成猪了,其实现在连猪都不如。三富用手指指里屋,让二祥赶快离开。二祥说他还有事。三富问他啥事。二祥就把他的打算说了一遍。

三富一听说二祥想好事,玫府管不了犯人的口粮才放的犯人既然放了就没有再让你回去的道理。二祥问求他们也没用?、三富说求也没用。二祥说只有等死了。三富说饿不一定就会死,再说不是还有一两六钱一天嘛。二祥说食堂里烧的糊汤踉牛鼻子里的水一个样。三官说,到春天就好了,到了春天就有红花草可以吃,挖野菜也能吃饱,只要有东西吃就饿不死二祥说,只怕是熬不到春天。二祥和三富说到这里都没了话。面吃完了分的那八两米粉,二祥就没:再到菊芬那里用锅,他再没有啥要用锅烧,他全靠食堂一天两顿糊汤维持,糊汤—顿只有两勺。菊芬倒是每天熬一点米汤,把食堂打回来的糊汤掺在一起,让楚楚、盈盈、雯雯多喝一碗,每顿喝的时候还要让她们惦念她们爹爹,说是爹爹硬省下来给她们喝的。只是楚楚的脸色依旧一日比一日难看,而且她的腿和肚子一点一点在肿起来。

那天雯雯来叫二祥。雯雯都十八岁了,可干瘦得像个小姑娘。二祥问雯雯叫他有啥事,雯雯悄悄地告诉他,她妈叫他到队里的牛圈屋去。二祥问到牛圈屋去做啥。雯雯说她妈在牛圈里发现前年的陈稻草上稻子没打干净,上面有稻穗。

二祥跟雯雯来到牛圈屋,菊芬已打开一捆稻草在找稻穂,里面真有不少没打净的稻穗。二祥就跟她们一起找。菊芬说,这稻子可以放在锅里炒米花吃。一直找到喝下昼糊汤的时候,他们一人都找到了有二两多稻子。喝了食堂的糊汤后,菊芬就把找来的稻子倒锅里炒,一会儿,稻粒在锅里噼哩啪啦爆响,一共爆了有半簸箕。菊芬就分给她们吃,雯雯给二祥送去了一升,说明天再去找。二祥吃着带皮的米花,还是挺香,一晚上就再不觉得饿。

牛圈屋成为二祥和菊芬一家的天堂,他们坚守秘密,他们每天都投入牛圈屋里的战斗,每一个稻穗都是他们搜索的敌人,每找到一个稻穗,比抓到一个敌人还要快活。他们就生活在这样一种充满希望内容充实的日子里。他们正在找稻子,盈盈来叫菊芬,说楚楚在喊着要吃粥。二祥跟着菊芬一起回到屋里。楚楚的肚子胀得像鼓,她不停地在喊,娘,娘,我要吃白粥,我要吃米花,碗橱里有白粥你快拿给我吃。菊芬搂着楚楚,说楚楚,娘给你烧白粥,给你炒米花。楚楚说,娘,你快烧,我要吃,我要吃。二祥看楚楚的脸乌里发青,青里发黑。菊芬让雯雯把碗橱里剩的大半碗米汤热一热。菊芬一直搂着楚楚,楚楚的喊声越来越小。雯雯热好米汤端来,楚楚已不能喝,菊芬拿调羹喂她,喂到第五口,楚楚的头就歪到了一边。菊芬没有放声哭,只是流下了几点枯瘦的眼泪。孩子太可怜了,临死她都没能想到要吃白米饭吃白面馒头,只想要吃白粥,她或许已经记不得白米饭馒头是啥东西了。

楚楚死的时候,张兆庚也咽了气。张兆庚饿得下不了床,他仍没有忘他的地契。田地早就入了社,后来成立了人民公社,一切土地都归集体所有。张兆庚仍不死心,他一直说,这些田都是他用血汗钱买下的,早晚一天会还他的。他在死之前,把那些地契都找了出来,把已经不跟他一起过的光宗和淸早叫到跟前,他没叫女儿,女儿早晚是人家的人。张兆庚把一张一张地契都交待给他们,说这些田都是他买下的,到时候一旦要分田,一定要把这些田要回来。光宗却说,你自己留着吧。林春娣骂儿子孽障,爹爹病成这个样了,还要气他。倒是淸早把这些地契都收了起来。张兆庚笑了,笑完就死了。

楚楚是张兆庚埋了以后再埋的。

林春娣一个一个请求,也求了二祥,让他们做做好事,把张兆庚埋了。二祥就拉着张兆庚的儿子光宗,还有张瑞新六个人一起去给张兆庚挖坑。挖着挖着,张瑞新身子一歪,铁把就掉到二样的头上,二祥的头嗡地一响,歪倒在田里。己祥爬起来摘了毡帽摸头,摸来换去没摸到血。二祥和张瑣新都拉了拉嘴角,他们都没有说话,可心里都晓得对方要说啥,要是在过去,这一铁钯下来,二祥的脑袋早两半了。幸亏没有力气,幸亏戴了毡帽。

林春娣花十六块钱给张兆庚买了口棺材。挖好坑,他们当天就抬去埋。张兆庚的女儿倒是十分孝顺,这么没有力气,她还是不停地在哭。二祥他们见不得这伤心,勒紧裤腰带,立即抬张兆庚去埋。他们第五次歇气后,再抬起棺材,刚拾空要撤子孙発,棺材啪地断了,张兆庚从棺材里掉了出来。

林春娣和女儿放声大哭。张兆庚的女儿哭道:“我苦命的爹爹啊,你怎么这么命苦啊,一辈子受苦没过到一天好日子,十六块的棺材还断了啊……”村上人早都没了眼泪,也已经不会哭笑,但听了张兆庚女儿的哭声,不少人还是流下了几滴淸清的泪。

埋了张兆庚,二祥再没一点力气,他本来是想帮菊芬埋楚楚的,可是他实在无能为力了。大吉闻讯回了家,他看着死去的楚楚,哭了。

大吉来找二祥,让他帮忙埋楚楚。二祥说,我让张瑞新砸了一铁钯,又帮张兆庚修棺材,已经没一点力气了,孩子是让你活活饿死的,你自己埋吧。正中不也是我自己埋的嘛。

让大吉埋楚楚,实际是对大吉一种惩罚。让一个人把自己亲生的骨肉埋到地下,那是一种摧残和折磨。饥饿虽然让人丧失了许多情感,但人没有死之前,那一颗心在跳动,血管里流淌的依然是热的血。大吉挖着埋楚楚的坑,如同给自己挖掘墓穴。

大吉埋完楚楚的第二天,抱着铺盖回了家。天黑以后,大吉又回了一趟学校,回家的时候肩上背着一只米袋子,米袋子里有米,村上人没有谁看见,他们早都钻被窝里开始熬夜。菊芬接过米袋子时,晓得了它的分量,少说有十斤。十斤米在那一年的隆冬,是一笔多大的财富。

二祥醒来那会儿,并没觉得病了,当他想撑着床板坐起来的时候,才晓得病了。他的头裂开来地痛,天在转,地在旋,浑身在抖。他坐不住,一仰身子仍旧躺下。躺下也不行,一闭上眼睛,眼睛里一会儿红,一会儿绿,一会儿黄。他的身子轻得像一朵云,像一只鸟,他从床上升起来了,飞上了天。天黄了,天红了,天又绿了。二祥把被子紧紧地裹在身上,他还是冷,冷得在床上抖,抖得床吱吱嘎嘎响。他感到了嘴里的苦味,他想喝水,可没有人给他拿,他想喊人,可他不晓得该喊谁,这屋里只有他自己,喊谁谁都听不到。

二祥晓得自己在发烧,烧得浑身像炭火。他的脑子里出現了一个意识,他跟自己说,我要死了,真的要死了,要去见爹爹,见自己的亲娘了。尽管日子苦,尽管他饿得只剩皮包骨头,可他不想死,他不愿意死,他心里有一个愿望,他想他这一辈子一直没过上杨快的舒服日子,他一定要过上这畅快舒脤日子,他相信这日子一定是会有的,一定在等着他,他要过不上,这辈子就算白活了,好不容易来一趟人世间,不能这样白活。二祥在心里给自己鼓劲,身子还是止不住地抖。二祥觉得不能这样等着烧死,他咬着牙把被子裹到身上,他爬起来走到水缸边,咕啷咕曄喝了两碗生水,回到床上抖得却更厉害。

菊芬端着盆到食堂打全家人的糊汤,韩秋月给她打饭以后顺便跟菊芬说,痴二祥上昼没来打糊汤,到这回也没来打,往常他总是抢着头一个打,会不会死床上了。韩秋月说得菊芬心里一抖。

菊芬把糊汤瑞回家,对雯雯说,雯雯去看看你大叔,他们说他两顿没到食堂打糊汤了,会会病了。

除了食堂打来的糊汤,菊芬还熬了米汤,她正在米汤里给大吉沥干一些的米粥,每回她都是这样,先给大吉沥一碗干的,她和孩子喝稀的。雯雯急急回来,进门就说不好了,大叔病得昏过去了。大吉和菊芬一起去了二祥的房里。菊芬伸手摸二祥的额头,立即被烫了回来。她回去舀了一碗米汤,端过来让大吉喂他喝。二祥迷迷糊糊,但他晓得喝米汤,一会就把一碗米汤喝了下去。家里没有药,村上也没有医生,医院里也没有人去看病。喂完米汤,大吉说让他躺着再说。

吃过晚饭,菊芬又过来看二祥,二祥醒着。菊芬问他还想不想喝米汤。二祥说想。菊芬又给他舀一碗米汤让他喝了。二祥说,大嫂,我要死了。菊芬说,别瞎说,你不会死的,你只是瘦一点,没得浮肿病,比村上的人精神得多。好好躺着就行。

菊芬跟大吉说,二祥会不会是吓掉魂了,给张兆庚挖坑,他让张瑞新锄了一铁钯,抬棺材,棺材又断了。大吉说,吓着了有啥办法。菊芬说,要真是吓着了,该给他叫魂。大吉说,你给他叫叫吧。菊芬说,我不好给他叫,我跟他是同辈,要让三姆妈来叫。大吉说,三姆妈能有力气叫嘛。菊芬说,没力气叫也得劝她叫。三富总断不了给她拿米糠和麸皮来吃,她这点力气应该是有的,总不能见死不救。

大吉和菊芬就一起去叫三姆妈。三姆妈原先一个人独自住在三富的楼上,后来爬不动楼梯,就从楼上搬下来,和雯雯盈盈面对面两张床住楼下。大吉和菊芬一进门就听到三姆妈在哎呀哎呀地哼哼,说胀死了。大吉问她是怎么啦。她说吃了那些糠饼子屙不出屎,有五天没出恭了。菊芬问,你现在想不想屙。三姆妈说,想屙,都堵在那里,我快憋死了。菊芬说,想屙现在就屙,我帮你抠。大吉扶三姆妈下床,菊芬从灶肚里扒些草木灰,倒在地上,再拿一张长発,帮三姆妈褪下裤子,叫她坐発子上屙。

三姆妈见有人来帮她,哼哼得更厉害了。她一边坐凳子上用力,一边用哼哼来助力。菊芬看到那些堵在那里的东西6菊芬去找来了一只小调奠,伸进去帮她抠。这种事也只有菊芬能做。

在菊芬的帮助下,三姆妈积极配合,直肠里的那些栗子一样的硬东西,一粒一粒掏了出来,打开了前面的通道,后面的运行韓顺畅了一些。等到三姆妈那一连串机关炮似的臭屁放出来时,地上灰堆里的那些栗子一样的东西差不多有一小脸盆。三姆妈长长的一声哎呀,宣告她的痛苦告一段落。

菊芬把三姆妈扶到床上,给她提出帮—祥叫魂的事。三姆妈想到菊芬这样服侍她,不能却这情面。三姆妈答应喘口气去试试。三姆妈答应了,却遇到了另一个问题,叫魂需要一只鸡蛋,没有鸡蛋就没法叫魂,也没法验证是不是吓着了。叫魂的人一边叫着被叫人的名字,一边要在灶堂门口的门砖上不停地竖鸡蛋,被叫的人真要是吓着了,而且又被叫回了魂,那鸡蛋会呼地在门砖上立住。假如鸡蛋竖在灶门砖的外面,被叫人的魂是吓丢在外面;假如鸡蛋竖在了灶门砖的丽面,被叫人的魂是吓丢在了家里。这年头上哪去弄鸡蛋呢。

大吉说没办法,街上商店也没有鸡蛋卖。菊芬想到了,春林家有鸡蛋。全村一百几十户人家,一百几十对夫妻,饿得连话都说不动,女人的月经都上了天,别说生孩子,连房事都绝了。姚水娟居然怀了孕,而且把孩子生了下来,虽然孩子只有三斤,可活下来了。为了给姚水娟做月子,春林专门养了一只母鸡。村上人背后都说,春林准是偷稻种吃了,村上三个队的种子仓库的钥匙都他一个人拿着。要不他们怎么还会行房事,怎么还会怀孩子。

菊芬来到春林家门口,听到屋里有磨米的声音。菊芬轻轻地敲了门,磨的声音戛然而止,屋里再没声响。菊芬再敲门,里面没回应。菊芬就在门外恳求,把二祥病了想借一只鸡蛋给他叫魂的事说了“遍。等了一会,门开了一条缝,姚水娟探出一个头来,塞给菊芬一只鸡蛋。菊芬千恩万谢,姚水娟客气了几句就关上了门。菊芬只顾沉浸在借到鸡蛋的喜悦之中,没再去想姚水娟家为何有磨声,姚水娟为何不答应她,又为何这么痛快地借给她一只鸡蛋。善良人,总是善良的,不愿往歪里想别人。菊芬一点没把自己遇到的事放心里,更没有向别人讲起这事。她回到家就去叫三姆妈起来,搀着她一起去给二祥叫魂。

三姆妈坐到二样灶窝里,点亮一盏油灯,拿着那只鸡蛋在灶门砖上叫起来。

“二祥啊,你别怕啊,二样啊,你快回来吧……”三姆妈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菊芬则躲在堂屋里不敢偷看,这事讲究的就是一个心诚。

三姆妈叫着叫着,那个鸡蛋居然真的在又平又光的灶门砖上竖起来了,竖在灶门砖的外面,二祥的魂是吓丢在了外面。菊芬把二祥被张瑞新铁钯砸着头的事告诉了三姆妈。三姆妈说阿弥陀佛。她关照菊芬,把鸡蛋煮给二祥吃,想法给祖宗烧点纸。

二祥接过菊芬送来的那只鸡蛋,他以为在做梦,咬咬舌头,痛,他还是不敢信。捧在手里的鸡蛋让他感到了它的温热,也让他闻到了鸡蛋的香味,他心里感觉捧着了自己的命。菊芬一走,二祥立即把鸡蛋剥开吃了。二祥立即就陷入了无边的后悔。他后悔吃得太快,没能好好品尝鸡蛋的美味,他差不多是一口吞下去的,仅仅只在嘴里过了一下,连蛋黄的香味都没能留下,他只好反复地啧嘴,努力回味品啧。

二祥躺了三天,居然退了烧,活了下来。人活了下来,身子却亏大了,两个眼睛凹了进去,像两个黑洞洞的窟窿,看着让人害怕。

二祥起来了他先去看了三姆妈,谢三姆妈给他叫魂。三姆妈虽然有三富拿来的米糠和麸皮充饿,可她毕竟年纪大一些,脸色很难看,而且脸有些浮肿。二祥没说啥,只是看了看三姆妈就出来了。二祥出来就看见弟媳妇周菜花和儿子跃进坐在门口,跃进人小,瘦得也是扛不动头。二祥一看到跃进,立即想到楚楚。这也是汪家的一条血脉,四贵这狗日的,只顾自己的命走了,扔下老婆孩子不管,这狗的良心也让狗吃了。二祥看看他们娘俩,啥也没有说,周菜花也没说啥,这是一个无话的年月。

二祥在食堂看了三天才弄明白韩秋月为啥不像别人那样瘦。每次打了糊汤,二祥捧着个碗就蹲在灶前把它喝完,喝完了也不走。他不走韩秋月也不再打一勺给他,二祥也不要,他只是默不做声地蹲在那里。韩秋月也不管他蹲在那里想啥,她做她的事。等全队人都打完糊汤之后,她才喝她的糊汤。糊汤每次都不会正合适,一般总是要多一点。韩秋月很光明磊落,她不多占剰下的糊汤,总是把剩下的糊汤舀到一只盆里,锁到柜子里,到下顿再倒到锅里一起重烧。但她吃锅底。别人喝的糊汤都跟牛鼻子里的水一样稀,锅底却不同了,它是一层厚厚的软锅巴,跟米糕差不多。韩秋月吃得很巧妙,她不把锅底铲到碗里一起吃,而是直接用锅铲铲一点吃一点,不惊不乍,不声不响,别人看着,她是在铲锅底刷锅,这是炊事员份内的工作,其实她每次都是在这个时候饱食。糊汤的锅底名堂大了,想要多吃,多烧两把草,少用锅铲搅。这么一只大锅的锅底,铲出来,两大碗都盛不下。她怎么会饿呢?怎么会瘦呢?

筚三天,当韩秋月在吃锅底的时候,二祥走到了她跟前。韩秋月没理他,依旧不急不忙地铲一点吃一点,她以为二祥是想跟她要锅底吃。

二祥开了口:“韩秋月,我晓得你一直恨我,你恨我我也要求你件事,四贵的儿子跃进饿得扛不动头了,再不让他吃饱,他也要跟楚楚一样饿死,你行行好,把锅底匀一点给他吃,他是汪家的一条根,我求求你。”

韩秋月仍旧不紧不慢地吃着她一边吃一边说了。我吃这点锅底你看到了,别人偷吃稻种你看不见,你跟春林不是把兄弟嘛,你去求求他,他说不定会给你,袋子米呢。”

二祥说:“你别拿我开玩笑了,我饿死也就算了,可这孩子太小,四贵又不在家,你做做好事,救救他吧。”

韩秋月还在吃,她说:“我不跟你开玩笑,天黑以后,你到春林家听一听就晓得我是不是跟你开玩笑。”

二祥说:“他要是真偷吃稻种,给我我也不能要。这种丧天良的事不是人做的。”

韩秋月看了看二祥,弯腰从锅里铲起来一块锅底,把锅铲伸到二祥面前说:“我这是看孩子可怜。”

二祥伸手把锅铲上的锅底拿下来,那年月根本想不到干净和脏的问题。二祥把锅底捧在手心里,再一次谢了韩秋月。韩秋月说:“那里面还真能教育人,坐一年牢,人变得懂事了。”

跃进贪婪地吃着锅底,二祥看着他吃,自己的唾沫止不住一口一口往肚里咽。跃进吃完后,二祥问他好吃不好吃。跃进说好吃,还要吃。二祥说,这东西家里没有,只有食堂的锅里有,以后每顿喝完糊汤后,就到食堂的灶台前坐着,不要离开,烧饭的韩阿姆会绐你吃的,晓得哦。跃进点点头。二祥又关照周菜花,到时候监督跃进去。周菜花感激地点点头。

第二天,二祥还是不放心,等跃进喝完那碗糊汤后,二祥就领着他来到食堂的锅灶前,让他在灶前的台阶上坐下。

韩秋月白了他一眼。

姚水娟左手揪着衣襟抱在胸捕前,右手拿一只小脸盆,一摇一晃地走进食堂。姚水娟家离食堂远一些,天冷,她用自己的棉袄把小儿子裹在胸脯前,怕孩子冻着。韩秋月见姚水娟进食堂,主动打招呼:“哎呀,今日怎么自己来打,大儿子呢?”

“不舒服,在床上躺着呢。”

“让我看肴小东西呢,苦命的孩子,赶上这么个年月投胎。

姚水娟放下脸盆,掀开衣襟让韩秋月看儿子。掀怀一摸,姚水娟惊了,她只摸着那块包袱布:“哎呀!我的儿子呢?”姚水娟惊呼着就往食堂外跑。韩秋月也惊了,这一年全村就生这么个孩子,天这么冷,掉地上不冻死啦,她也跟着一起出去找,二祥也跟出门看热闹。

小东西被姚水娟掉在了场沟里,是她跨沟时一颠颠掉的。小东西也不会哭,嘴唇冻紫了,可两只眼睛还在转。自己身上的肉自己疼,姚水娟立即抱起来包裹到自己的胸前。

二祥心里说,也够马大哈的,抱孩子,孩子掉了都不晓得。偷稻种吃也不管用,身上手脚也这么木。

二祥看着姚水娟端着盆离去的背影,他才想起,他从那里出来后,还没见过春林,按说该跟他打个招呼的。可心里不愿见他,自从那年让他听到他跟韩秋月不清不白的事后,二祥就一直不愿跟他说话。那斤韩秋月说他偷吃稻种,说明他们俩没有瓜葛。

二祥走进春林家,春林还躺床上。二祥也没叫他,自己找発子坐了。姚水娟到房里告诉了春林。春林出来,二祥看他比过去也瘦了许多,偷吃稻种也是实在没办法了。二样先就原谅了他。春林说回来啦。二祥说还不如在那里面。春林说还是回来好。二祥说好啥,还不是等着饿死。春林说上面有了精神,要办健康食堂。二祥说啥叫健康食堂。春林说打算办三级,得消瘦病的上一级,得浮肿病的上二级,浮肿又消瘦的上三级。一级食堂一人一日供应六两,二级一人一日供应八两,三级一人一日供应一斤,还配医生看病。二祥问政府有粮啦。春林说是上面从国库战备粮里反销的,要不,人都饿死了怎么办。二样问啥时候办,春林说正在筹备。二祥说我还不知道能不能熬到那一天。春林说怎么会呢。二祥说我又不能拿稻种吃。春林愣着眼看二祥,半日才说,你可别听人瞎说。

二祥念着春林说的那个计划,度日如年。天一点一点暖和起来,地里的胡萝卜、油菜、红花草都有了一些绿色。菊芬和雯雯喝了糊汤就拿着镰刀提着篮子到地里挖芥菜,抠马兰,梢带曹也割一点地边长出叶子的红花草。菊芬发明一种新食品,她把这些野菜洗净后,放开水里烫一下,然后剁碎,放上一点盐,搓成一个个菜球,再放在米粉里一滚,菜球上就沾一层薄薄的米粉,放锅上再一蒸,就变成了菜团子,菊芬叫它“解放团子”。这“解放团子”比糠饼子好吃多了,有了这“解放团子”大吉一家的肚子里就多了顶饥的东西。菊芬时常让笑雯给二祥送一些野菜,叫二祥也做“解放团子”吃,二祥嫌麻烦,把野菜和糊汤搅一起吃了,也管用。

三姆妈肠梗阻的频率越来越高,光喝糊汤,她也屙不出屎了。身子也越来越肿,她已经下不了床,菊芬也没法再帮她抠大便。

菊芬说,要是让她多吃点油菜,兴许会通便。二祥把菊芬的话记到了心里,为三姆妈是其一,自己也想弄点菜充饥,再说也不能只让菊芬和雯雯给他挖野菜,自己啥也不给她们做。

睡到半夜,二祥悄悄地起了床,他裹紧棉袄,拿起日里就预备好的镰刀和竹篮,轻手轻脚出了门,走出了村。二祥一直向北,走出他们村的地界,走进邻村的油菜地。天还是很冷,油菜都冻着。二祥不急也不慌,他很细心地偷着人家的油菜,他不是一一地割,他想到别人还要靠它结菜籽,还要靠它打油。于是他就一棵一棵替人家删,一里长多的,他就多拔几採,一里长少的他就少拔几棵,有的甚至只拔一棵。他想的是,虽然是偷了人家的菜,但这样一点不影响他们的收成,别人也发现不了油菜被人偷。他这样想,手里做得就很细心,一点不像是在倫,而是细心地在帮人家减苗。

二祥顺利地把油菜偷回了家。尽管三姆妈吃了油菜,并没能屙下屎来,但作为儿子,二祥算是尽了责任。二祥这一趟贼成效很大,不光尽了孝,还了菊芬和雯雯一些人情,给了她们一些油菜,二祥自己也改善了生活。油菜这东西太好吃了,无论是炒,还是和糊汤一起做汤吃,吃到嘴里是那样的鲜美,那样柔软,那样可口。搞成了一次,二祥就憋不住想第二次。

要是二祥一一连窝割,要是他不再这么细心为别人着想,要是他不那么细致地一棵一棵蒯减,他早就偷满了篮子,早就回了家。因为他不想这样偷,于是就多花了时间,耽误了时机。他提着篮子刚要离开那片菜地时,那里已经有了看夜的人,于是,二祥被他们捉住。尽管他们也都没有多大力气,可他们还是充满了打二祥的兴致,他们一个人打嫌累,就几个人打,一人打一下,用打野狗那样的狠心打二祥。二祥在棍棒下难以忍受棍子敲砸骨头的痛苦,他极力想找一种抵御哪怕能分散一点痛苦的办法。先是不断扭动身子变换接受木棍的角度,浑身皮包骨头,哪种角度也是木棍砸骨头,一样的痛。情急之中他在嘴上日了他们的娘。他终于有了一种对抗的感觉,你打我,我日你娘,这样痛苦就轻了一些。谁打他一棍,他就在心里日一下他娘。挨一下打,日一下他娘,二祥心里就有了一种平衡。二祥努力变换着各种口气日他们娘。当然他只能在心里意念里日他们娘,不敢把那声响跑出嘴来。到后来,二祥在心里也日不动他们娘了,打他的人也再举不起棍子来。

二样一棵菜没偷着,却损失一件棉袄,还有一把镰刀一只竹篮,还让皮肉经受了痛苦。他们打起来虽然没有多大力气,可二祥身上没有抵挡的肉,只有硬碰硬的骨头,痛苦就没有过程,直接深入了骨髓。

二祥是爬着离开那块菜田的,他感觉他们不再看他了,他才趴在地上喘了一会儿气。他晓得自己又要病了,他身上没了棉袄,浑身在顫抖。他告诉自己,就是死也要死在家里,不能死在这野地里。死野地里是野鬼,连祖宗都不会要的。二祥爬了起来,跌跌撞撞踉踉跄跄往家走。

第二天二祥没有去食堂打糊汤,他不能去抛头露面,他脸上也是青一块紫一块的,二祥躺床上躲着乡邻。除浑身骨头痛,二祥没觉出自己像那回那样丢魂。雯雯帮他打了糊汤。

二祥一直躺到检查身体才起床。春林讲的那三级健康食堂真办起来了。春林先目测,把村上的人分成级,然后再分头到那三级食堂的所在地去检查验收。瘦得走不动路的进一级,浮肿得一按一个凹起不来的进二级,浮肿后开始消瘦的进三级。

二祥带着菊芬、雯雯、盈盈、周菜花和跃进去新庄一级健康食堂检查验收,三姆妈送去花园村三级健康食堂验收。都说三级健康食堂是上天堂的最后一站,百分之九十的人都要做棺材的馅。大吉身体太好,不够格,继续在学校教书,他负责送三姆妈去花园村。

三天之后,通知下来了,二祥、盈盈、跃进被批准进住一级健康食堂,三姆妈当天就直接被三级食堂留下了。菊芬、雯雯、周菜花瘦得还不够标准,仍继续在家自我拯救,同灾难作斗争。

二祥领着跃进和盈盈,还有林春娣、清早,随着一帮风吹杨柳倒的老弱病残的队伍,歪歪扭扭,拖拖拉拉朝新庄健康食堂走去。健康食堂之路显得那么遥远,一天六两米却又那么具有诱惑力,走在这路上的人,心里充满着无限的期望,他们的感觉是正在逃离死亡,奔向生的天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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