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理论教育 一九七零年代]

一九七零年代]

时间:2022-12-23 理论教育 版权反馈
【摘要】:题目定为《鼠药》,是因为这些信件中,出现这两个字的地方太多了。昨日儿抵三白荡大队,已是薄暮时分。三白荡乃湖中之翘楚,一望无垠。三白荡中常有翻船事故发生,生产队长之三妹,便在一次翻船事故中壮烈牺牲。彼时她们几个妇女一船,载大粪自镇上归,不幸于三白荡中翻船。船上共三人,二死一伤。队长之三妹善泳,竟亦淹死。

[荆歌按]在我们住宅小区里,有一个收废品的老头。他每隔一段时间,就会按响我们家的门铃。他知道到我这儿来,多少会有一些收获,绝对不可能空手而归。我订了几份报纸,有日报、晚报和晨报,还有周报,都是随看随丢,并不保存。还有,大约有十几家期刊,每月都向我免费寄赠。对于这些刊物,我也只是大体浏览一下,就没用了。这些源源不断进入我家的纸张,都由这个老头定期上门收了去。开始,他还用他带来的一杆长枪一样的秤,称一下废纸的重量,每次我都从他手上得到几张皱巴巴的钞票,多则十几元二十几元,少则几元。后来,我决定不要他的钱了。就当是他义务帮我清除垃圾吧,爬这么高楼,不容易。因为接触多了,算是熟人,我也跟他不客气,我说,你如果收到写了字的稿纸,就挑出来送给我看看。我的想法是,也许能发现一些有文史价值的手稿。我这么想,绝对不是异想天开。南京藏书家薛冰先生,就曾经在废品收购站淘到一大包明清时期的名人信札,只花很少的钱,却得到了十分珍贵的文物。收废品的老头是个知恩图报的人,他非常卖力,第二天就给我送来了一大摞“手稿”。不过,却让我啼笑皆非:他拿来的,只是学生作业簿。我对他说,小孩的作业簿不要,要大人写的,比方信什么的,如果是用毛笔写的,就更好了。

从此他每次来我家,都做出一副很抱歉的样子,每次都对我说,没收到你要的那种纸,真是对不起!我对他说,没关系,又不是一定要。后来我对他说,你不要每次都跟我说对不起,没有就算了,你不用说,等有的话拿给我就是了。

今年春天,他给我送来一大包东西,脸上洋溢着兴奋的表情。我为他的这种表情而感动。我知道他一直在努力不让我失望,今天,他终于立功了。他一定要我立刻打开这个牛皮纸包,看看里面的东西是不是值钱。是的,他用了“值钱”这个词。

而我的心,这时候也有点激动,它明显非同寻常地怦怦乱跳,好像这纸包里包着的,真是一些古代名人的信札。不,不一定古代,哪怕是民国,哪怕是建国后的名人手札,也是非常有价值的啊!牛皮纸里包着的,其实只是一些普通人写的信。都是钢笔字,根本不可能是翁同龢、梁启超之流的手迹。我翻看信末的署名,也不是俞平伯和柳亚子,而只是几个平凡得不能再平凡的名字。信的数量不少,但只是几个人写的:邹峰、邹善、苏惠,还有一个自称“妈妈”的人。捧着这一大包信,我说不出心里是什么滋味。我正在犹豫是不是把这包信件留下来,老头开口向我要两百块钱。他的贪婪让我感到意外。这么多年来我送了他多少废报纸旧杂志啊,他却要用这一包破信件来向我换取两百块钱!“不要不要,没用的,你拿走好了!”我对他说。

“那就给一百块吧。”他开始讨价还价。我很生他的气,说:“五十块也不要。你拿走就是了!”

最后,他还是把这包信件留下来给我,分文未取。这是个狡猾的老头。他一定从我的表情判断出,对这包东西,我还是有点儿兴趣的,但它显然并不值钱。为了今后还能从我这儿免费得到废旧报刊杂志,他决定不要报酬,送给我。

当晚我就坐下来,仔细地看这些信。看着看着,一个与爱、恨、背叛和谋杀有关的故事便展现出来了。几个人物,也真实而生动地浮现于字里行间。我发现,只要将这些信件加以整理,并进行适当编辑,是完全可以成为一部别致的长篇小说的。这些信件均写于上世纪七十年代和八十年代,我把它们按年代一分为二,成为上下两部。题目定为《鼠药》,是因为这些信件中,出现这两个字的地方太多了。它无疑是这几个人所构成的这部人生戏剧中一件最主要的道具。

[上部:一九七零年代]

妈妈:

昨日儿抵三白荡大队,已是薄暮时分。此地贫下中农对我甚好,特将生产队摆放农具的两间仓库腾出,供我居住。一间可睡觉学习,另一间有灶,可烧火做饭。昨晚生产队长还邀我至他家做客,主人热情非常,菜肴丰富,有炒螺蛳、韭菜炒蛋,还有番茄蛋汤。他们还请我饮酒,但我不会,故未喝。队长说:“是男人都应该喝酒!”但我想,我是来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的,不是来喝酒的。

我们生产队地处水网地区,湖荡遍布。儿居住的地方,即在三白荡畔。白日从窗口便能看到三白荡,浩浩汤汤,极为壮观。夜晚则能卧听呼呼风声,及哗哗浪涛声。当地人歌曰:“芦沟三白荡,无风三尺浪。”有风时湖浪之大,可想而知。故所有贫下中农的屋顶上,都压以大石数块,以防屋顶被风掀掉。儿的房顶,也压以石块,请妈妈放心。

此地临湖,气候凉爽,比起家中,温度略低,因此不觉其热。因风较大,故蚊亦不多,家中带来的蚊帐,尚未挂起。若有蚊子来犯,定会挂起的,无需为儿担心。

总之一切都好,释念便是。儿定会在农村广阔天地里大有作为!

儿 邹峰

一九七五年七月三日

[荆歌评注]这个名为“邹峰”的写信者,写得一手好字。他的字粗放中带着一丝娟秀,叫人看了觉得非常舒服。只是语气有点儿半文不白,有点滑稽。信写在顶端印有“敬祝毛主席万寿无疆”字样的横格信笺上。信纸已经发黄,但顶端红色的黑体字,却依然鲜艳,红得甚至有些刺眼。

我在地图册上找了半天,苏浙皖赣闽湘鄂川渝这些多水的省份都仔细查看了,却还是没有找到“三白荡”这样一个地名。它究竟是一个什么地方呢?邹峰不可能虚构吧,他是给他母亲写信,又不是写小说。

善弟:

我在煤油灯下给你写信。屋中虽有电灯,惜未能用,乃今晚又停电之故。据当地贫下中农称,此处经常断电。黑暗无边,令人油生孤单寂寞之感。我非多愁善感之人,此刻竟为寂寞所困。生而为人,习惯群居,离开家庭,多少有些不适。但若令我即刻回家,我定不愿。好不容易飞鸟出笼,就是死也不愿回去。

众多飞蛾,在煤油灯四周飞来舞去,不时撞击我脸我眼。弟可听说过“飞蛾扑火”的成语?可怜飞蛾,凡扑至煤油灯玻璃罩上,便嗤的一声,跌落进去,堕火而亡。既如此,又为何飞来?盖其为光明而来,不惜生命。它们的死,是重于泰山呢,还是轻于鸿毛?

我们生产队地处水网地区,湖荡遍布,风光旖旎。三白荡乃湖中之翘楚,一望无垠。当地有民谚云:“芦沟三白荡,无风三尺浪。”无风尚且有浪,风狂时自然恶浪滔天!惜我刚来,尚未能见其风急浪高之壮。三白荡中常有翻船事故发生,生产队长之三妹,便在一次翻船事故中壮烈牺牲。彼时她们几个妇女一船,载大粪自镇上归,不幸于三白荡中翻船。船上共三人,二死一伤。队长之三妹善泳,竟亦淹死。乡间有此一说:善泳者反易溺毙,乃因为水鬼所忌,拖曳而去。昨晚我在生产队长家做客,队长之母说,三白荡里较多水鬼,夜间常上岸作祟。她让我夜间若闻敲门声,切勿开门。你读信至此,一定很害怕吧?你自幼胆小,见狗都怕。但我不怕,我从不信神仙鬼怪。我来已两天,两晚皆平安无事。心情落寞,若有鬼怪敲门,也许反倒是趣事一桩!

我在油灯下写信,风将灯焰吹灭数次。户外湖风猖狂,门窗多缝隙,灯焰摇晃不止。窗上玻璃缺损,明日当向生产队要些尼龙纸(荆歌注:是塑料纸吧?),将缝隙糊上。此刻,家中可有风?你是否已上床休息?或者还在阅读?《鸟儿栖息在柳树沟》读完否?

风狂夜深,余不赘言,改日再叙。

愚兄:阿峰

一九七五年七月三日

[荆歌评注]这封信与前一封信,写于同一天。但因为是写给不同的对象,所以字迹有很大的差异。那封写给母亲的信,字迹庄重;而这封写给弟弟的信,字越写越潦草,到后来简直是龙飞凤舞,奋笔疾书,好像跟孤独忧郁的气息不太吻合啊。

信上说当地人认为水性好的人反而容易淹死,原因是被落水鬼盯上,这个说法显然荒诞无稽。我想,原因应该是水性好的人常常比较大意,所以也就相对容易出事,比方被水草缠住,或者腿抽筋什么的。我想象邹峰在偏僻的乡下,独在异乡,又是没电的夜晚,写着家书,谈着鬼怪,他难道真的不害怕?由此可见他是一个性格比较刚强的人。也许他是孤独到了极点,便觉得来个鬼也不错。孤独的滋味,真是比见鬼还要可怕。

峰儿:

儿行千里母担心,你走了之后,妈妈的心,分分秒秒都在牵挂着你。收到你的信,知道你在乡下一切都好,妈妈终于可以放心了。

我非常担心,你到三白荡插队落户,心里会恨我们父母,觉得我们太狠心。你一定会想,爸爸在上山下乡办公室工作,完全可以不让你下乡。你很早以前的理想,就是当一名工人。那时候你在农机厂学工,师傅就说你聪明好学,勤奋肯干,是一块好工人的料。而我也因此打算好,等你高中毕业后,就把你分配到农机厂去工作。但是爸爸在上山下乡动员大会上表了决心,主动要求让你去农村插队落户,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他这样做,是为了响应毛主席号召,带一个好头,把上山下乡的工作做好。希望你能够理解爸爸,支持他的工作,不要因此对他产生怨恨的心理。

峰儿,事情已经到了这一步,你就安心在农村劳动锻炼吧。吃点苦,磨炼一下自己,让自己在意志上、身体上都变得更坚强,这也许真是有好处的。妈妈向你保证,决不会让你一辈子待在乡下。我们一定会想办法,早则一两年,最迟三五年,就把你上调回城。到时候,你就可以圆你做工人的梦。但愿到那时候,你回想起下乡的几年,觉得那些苦吃得还是值得的。

蚊帐还是要挂起来,被蚊子咬了,容易得传染病。另外你自己生火做饭,一定要小心用火。做完饭,要记得在灶膛里泼点水。临睡前,一定要仔细检查一下灶间,火是不是灭了。切记!

我的身体你不用担心,这几天头已经不晕了。你走了之后,阿善变得懂事了,他知道照顾妈妈了。他也非常牵记你,正在给你写信。爸爸代笔问好!

妈妈

一九七五年七月九日

[荆歌评注]从“妈妈”的这封信里可以看出,邹峰有一个非常廉洁的父亲。他是干“上山下乡”工作的,近水楼台,却主动让儿子下乡,而不是利用职权让他“上山”。这种情况在革命的年代还比较普遍,如果放在今天,这么做不仅鲜见,甚至显得有点不可思议了。

哥哥:

来信收到了。你的字越写越淡,是不是没有墨水了?你一定是在钢笔里加了水,所以字迹才变淡了吧?你走的时候,我让你带一瓶蓝黑墨水的,你不肯,你怕路上不小心打碎了,会弄脏行李。现在怎么办?那么偏僻的乡下,能买到墨水吗?

我和妈妈的来信,信封上的邮票你一定要替我剪下来保管好。这套革命样板戏邮票我很快就要集齐了。剪的时候一定当心,不要把邮票边上的齿孔剪坏了!

你走了之后,妈妈一直哭。她动不动就哭。经常是一提到你,一句话都没说完,就哭起来了。我的心里也很难过,虽然你在家的时候,我俩经常拌嘴,为了一点点小事,我们也会争得脸红耳赤,为此你没少挨爸爸的打。我也不知道爸爸为什么总是打你,每次他打你的时候,我心里都特别难受。我并没觉得爸爸偏心我是什么好事,许多时候我倒是希望他打我们两个,打你几下,打我也几下,这样才公平,我心里才好受。我们发生了矛盾,他总是打你,我知道你心里一定非常气愤,你一定很恨我。但你要知道,不是我让他这么做的。有时候我宁愿他只打我一个,也不要打你。你相信吗?你恨我,瞧不起我,这比打我更让我难受啊!

你走了之后,我非常想念你。晚上一个人睡在大铁床上,心里感到很不踏实。并不是因为害怕,而是觉得不习惯。虽然我们两个人一起睡的时候,我觉得很不舒服。你的呼噜声太响了,总是吵得我睡不好。你的脚也很臭,有一次半夜我醒来,发现你的一只大脚趾竟然塞在我的嘴巴里,让我感到恶心死了。现在我看到妈妈哭,自己的眼睛也不禁湿润了。哥哥你在乡下好吗?已经开始参加劳动了吗?那是一个什么样的地方?除了你说的到处都是湖荡,还有一些什么?我真想象不出来。我很想亲自到那个地方看一看。但真要去,可不是那么容易。汽车都要走一整天,太遥远了!

《鸟儿栖息在柳树沟》我已经读完了。哥哥,你说你在乡下感到了孤单,心情是不是和来熙一样呢?来熙还好,虽然飘泊,但他总是跟全家人在一起,而你却是一个人。写到这里,我的眼泪淌下来了。

好了,妈妈催我睡觉了,今天就写到这儿。

你的弟弟 阿善

一九七五年七月九日

[荆歌评注]我少年时也读过《鸟儿栖息在柳树沟》这部朝鲜长篇小说。这是一本忧伤的小说。书中的主人公少年来熙,他的父亲只要心情不好,就会搬家。来熙刚对一个地方有点儿熟悉,刚交上朋友,又要被迫离开,他因此非常伤心。他经常一个人呆呆地看着天上的云,心里觉得自己也就像一片云,只要他爸爸的“搬家风”一吹,他就要飘泊流浪。

峰儿:

你怎么不给妈妈写信呢?已经一个多月了,妈妈都没有收到你的来信。我给你写的信都收到了吗?为什么不回信呢?出了什么事了?一天一天,妈妈每天到学校的第一件事,就是去传达室看有没有你的来信。回到家里,打开门锁,第一眼就是看地上有没有你的信。我还到柜子底下、床底下找信,因为我担心邮递员把信从门缝里推进来时,推得过重,因此信会滑到柜子底下或者床底下去。但是没有。我在街上看到邮递员,都要盯着他看。我是想他能够对我说:“有一封你儿子的来信,我忘了给你了,快来拿去吧!”但我一次次都失望了,邮递员那儿没有你的信。峰儿,为什么没有你的信呢?我连续写了好几封信给你,你难道都没有收到吗?这些日子,我的眼皮老是跳,我真的非常担心你出了什么事。要不是有工作,要不是怕你爸爸生气,我真的要赶到你那儿去了!我真的太担心了,夜里睡不好,经常莫名其妙就一阵心惊肉跳。峰儿,收到这封信,你一定要给妈妈回信,一定!立刻!

妈妈的身体不太好,上课的时候站在讲台上,也会突然一阵头晕。这个病是从你外公那儿遗传来的,我一直在坚持吃药,估计不会有大碍,你也不用担心。

妈妈最担心的是你。快快来信!

妈妈

一九七五年八月十七日

妈妈:

来信收悉。我因积极参加劳动生产,每日收工,便抓紧休息。疏于写信,别无他因。让您担忧,深以为歉!

您常感头晕,应去大医院仔细检查。您的病当非外公遗传,外公的头晕之疾,系日本鬼子所吓,他原无病,鬼子一枪打掉其帽,受了惊吓,落下顽症。此非先天性疾病,如何遗传?万望抽空去县医院详查,对症下药,尽早康复。

短短一月,我已学会干多种农活。罱河泥既费体力,又需技术,即便是当地的贫下中农,也不见得人人都会。儿已学会,深感欣慰。我罱河泥一天,记八个工分。生产队壮劳力劳动一天,也仅九个工分而已。

儿在这里一切都好,请勿挂念,更勿赶来探望!否则会让贫下中农笑话。温室之花,又怎能经风雨见世面!

夜已深,就此搁笔。

您的儿子 阿峰

一九七五年八月二十二日

[荆歌评注]正如邹峰所说,罱河泥是一种难度和强度都很大的农活。工具是用两根长竹做成夹子状,底部有笆斗大小,站在船头,将其探到河底,把淤泥夹上来。河泥是上佳的肥料。既然罱河泥劳动强度如此之大,邹峰为什么只得到每天八个工分呢?而当地的壮劳力,却一天要记九个工分。“妈妈”读了这封信,一定会觉得生产队是在欺侮插队知青,而不会想到其实是邹峰在说谎。

善弟:

我久不写信,实乃病了。住院数日,前天方才出院。你不必惊诧,因我已痊愈,大可放心。并请务必保密,勿让母知!我在给她的信中并未提生病住院之事,是怕她担心,故避而不谈。

罱河泥系最难最重之农活,我已学会,深感荣幸。初学之时,手掌磨出血泡,痛得钻心。但我牢记最高指示:“下定决心,不怕牺牲,排除万难,去争取胜利。”终于战胜困难,勇攀高峰。不过,实话相告,我吐血了。我实在是用力过猛,鲜血从嘴里喷涌而出,顿觉天旋地转,不省人事。

在公社卫生院住了十来天,很多人都来看望,公社革委会主任也来了,还送来苹果和鸡蛋,我不胜感激。卫生院里的护士,听说我因劳动而吐血,当场感动得流泪。

情况就是如此。出院回到生产队,队长给我颁发了奖状,给我莫大鼓舞。我决心不辜负毛主席的期望,要在农村这所大学校里刻苦再刻苦,百炼成钢!

你和妈妈的来信,信封上的邮票都不翼而飞了,真是咄咄怪事!我想,定是被什么人偷偷撕走了吧。我已责问给我送信来的生产队会计,问他为何撕走邮票。他对天发誓,说不是他干的。他还说,他从公社邮电所取来的时候,便是这样。那么我想,邮票大抵是在邮电所即已被人撕去。得暇我将去公社邮电所一问,到底是谁在贪赃枉法。请不必难过,我当尽力为你收集更多邮票。我已吩咐同学志学和苏惠,寄信时务必贴上纪念邮票,并发动他们一起收集邮票,届时悉数给你。

愚兄 阿峰

一九七五年八月二十三日

[荆歌评注]对弟弟邹善则说是罱河泥累得吐血,还是说谎!

哥哥:

读了你的来信我内心万分焦急!我们都还年轻,生活的道路还很漫长,而身体是革命的本钱,要是把身体搞垮了,就什么都干不成了。你刚到农村不久,就得了奖状,我当然为你感到骄傲。但是,那是你吐血换来的,又让我感到心里不是个滋味。好钢要用在刀刃上,希望你保重身体,不要让小车倒下来,而要一直推到共产主义。

邮票的事,确实让我伤心。你们乡下邮电所的人真的很卑鄙,他们怎么可以这样做!你是插队农村干革命的知识青年,是响应毛主席的号召到农村去的,他们私自揭掉你信件上的邮票,就是破坏知识青年上山下乡,是要吃官司或者枪毙的!但愿他们悬崖勒马,立刻改正错误,尽早回到无产阶级的正确轨道上来。你答应要帮我集邮,让我感到很高兴,谢谢你!不过你在剪邮票的时候,一定要当心别把齿孔剪坏了。另外重复的邮票也不要扔掉,只要是纪念邮票,你都帮我留着。重复的我可以去和明辉、阿萍他们交换的。

哥哥,在这封信里,我要告诉你的是,自从你走了之后,爸爸的脾气一点都没有变好,他反而变得更暴躁了。以前,你在家的时候,他经常是一发火就打你。我还一直以为他是不喜欢你,所以经常打你。但你走了之后,他还是动不动就发脾气。他要泡茶喝,一看热水瓶里没水,也要光火。昨天,他把那只竹壳热水瓶都砸了。他还打了我,因为我出门的时候没把窗子关好,结果下雨的时候,雨水进到屋子里来了。他先是在我后脑勺上抽了一巴掌,当他要打第二下的时候,我抬起手来阻挡了一下,结果,他把我右手的无名指打折了。直到现在,我的这根手指头还非常痛,我真担心是不是骨折了。他打我的时候,妈妈是在边上的,但她没有劝,她只是低着头。我知道她是很舍不得我被打的,但她又不敢出面劝阻。如果她劝阻的话,他就会打得更凶。这些我即使不说,你也都是知道的。你在家里的时候,不也是这样吗?

一个人躺在床上的时候,我想,也幸亏你到农村去插队落户了,否则的话,在家里经常被他无缘无故地打,实在是太委屈了。我现在尝到了这种滋味,我想我还不如像你一样去农村插队闹革命呢。

《鸟儿栖息在柳树沟》被阿萍借去了。前天她来我们家,看到了这本书,一定要借。我当然是不想借给她,她总是借了东西不还。但她已经把书拿在手上了,我又不能抢回来。我只好答应她。不过,我已经对她讲,书看完后一定要还给我,因为这本书我哥哥还没有看。她说她一个礼拜之内肯定归还。

弟 阿善

一九七五年九月三日

善弟:

我走后父便打你,是我始料未及。我向来以为,父母偏袒于你,而我在这家庭之中,实属多余。曾记得,有一次明明是轮到你生煤炉,结果你忘了,父大发雷霆,说什么“不劳动者不得食”,说我是“寄生虫”,抬手就给我一个耳光,打得我耳朵嗡嗡作响。你知我性格,威武不能屈,宁为玉碎不为瓦全,决不会低三下四求他饶命。结果他拿起木柴,对我一通乱抡,直打得我鲜血直流。

我到农村插队落户,在人们敲锣打鼓欢送之时,就暗下决心,壮士从此一去不返!我似飞鸟出笼,从此不再挨打骂受压迫。回望苟活了十余年的家、饱含泪水的母亲,还有脸色苍白的你——我胆小怕事、体弱多病的弟弟,我颇伤感,却并不心软。我心已决,从此将不再踏入家门半步!我将展翅高飞,迎接风雨。

若他以后再行凶打你,你就逃跑!你可去明辉家避难,其父母慈祥和蔼,以前见我被打,总是百般关怀,不仅暖语春风,还赐予糖果点心,不是父母胜似父母!

你勿羡我,农村劳动锻炼艰苦非常,若无强健体魄和钢铁意志,定难胜任。好在你明年就要高中毕业,毕业后你去农机厂当工人吧,我曾在那学工,工人师傅可亲可敬。农机厂有集体宿舍,若你不想再屈居家中,就住集体宿舍。

随信寄上两枚邮票,是从我同学苏惠来信上剪下,不知是否喜欢?

愚兄 阿峰

一九七五年九月十五日

[荆歌评注]当时的“上山下乡”政策规定,多子女的,可有一人留城工作。邹峰下乡插队了,邹善将理所当然留城,或进厂当工人,或到商业服务单位工作。这一政策,给多少人心里注入了不平与悲壮,又让多少人永远背上歉疚的包袱!邹善在给其兄的信中,反复写自己如何遭受父亲的打骂,是否有意无意地想要淡化兄弟间遭遇的不平和自己内心的愧疚呢?

哥哥:

现在,爸爸几乎天天都要打我骂我。我真不知道我犯了什么罪,要受到这样的惩罚。我看他火气越来越大了,在家里就没有脸色好的时候。好像人人都欠了他的债!我真是受不了了!我几次都想放一把火,把这个家烧光算了!但我又舍不得妈妈,我怎么忍心让她也活活烧死呢?她是那么可怜,每当爸爸发脾气,打我骂我的时候,她都缩在一边低着头,一声不吭。有时候我知道她是在偷偷地哭泣。

妈妈的身体非常不好,头晕病总是不见好。她经常头上扎一条手绢,扎得紧紧的,这样可以减轻一些头痛。她一天到晚皱着眉头,我猜她不仅是头痛,心里也痛苦万分。有时候我想,干脆我一刀把他杀了算了,也算是为民除害。但我想到妈妈,就下不了手。你想呢,我杀了她的丈夫,然后自己又被枪毙掉,她会受到多大的打击呀!

我还想到了自杀。既然我现在成了他的眼中钉肉中刺,那我就死了算了。我死了,他打谁去?可是我真要那么做了,妈妈一定会伤心死的。她含辛茹苦把我们两个拉扯大,吃尽了千辛万苦,是希望我们长大成人,对社会有用。而我高中还没有毕业,就自杀死了,她会伤心欲绝的。唉,我只有忍辱负重,苟且偷生,沉默啊沉默啊,不是在沉默中爆发,就是在沉默中灭亡!

弟 阿善

一九七五年九月二十六日

鼠药!

善弟:

来信收悉。你千万勿轻生!自杀很可怕,绝非明智选择。我同学苏惠亦曾轻生,其状可怖。苏惠初二时,其母改嫁。其继父流氓本性,常趁其母不在家时对其非礼。她求助于母,母却非但不帮她,反而骂她,说她思想意识不良,将大人的关心想歪。苏惠深感绝望,服下鼠药。结果被送到医院抢救,洗胃灌肠,生不如死。苏惠说,个中滋味,难以言说,再不敢动死的念头。善弟,我说这些,是要警示你切勿轻生。试想,毒药入肠,就如孙悟空钻进腹中,拳打脚踢,如何能够忍受!若以刀刎颈,或者割腕,亦难下手。你一向胆小,绝无此勇气。投河也非良策,水中窒息,其痛更甚。若不信,可尝试将头闷于水中,看能坚持多久。俗话说,好死不如赖活,人死便无,再不能活,你不害怕?你若想以死相争,令其后悔,则是大错特错了!他非但不会后悔难过,反而觉得你死有余辜,轻于鸿毛!

你言之有理,若你死了,母亲必定伤心。她身体欠佳,我又远在天涯,不能尽孝,惟有请你好好照顾她了。

另有一事相告:我们公社邮电所的李根山被抓起来了。他作恶多端,经常私拆信件,将夹于信中的金钱贪污。他还交待,凡撕破的邮票,一律烧掉,其中竟有《毛主席去安源》邮票,他也烧了。如此大罪,可判极刑。

今日是国庆节,昨晚公社放映电影《闪闪的红星》,我去看了。我和队长他们同坐一船。电影就于湖岸放映,大家坐在船上观看。船极多,计有百余艘,煞是热闹。队长的次女陈英竟打瞌睡,差点跌入水中。

余言后叙。

愚兄 峰

一九七五年国庆

[荆歌评注]“文化大革命”中,烧毁、撕破毛泽东画像,即使不是故意,也会被打成“反革命”,连枪决都是可能的。我清楚地记得,当年有人用报纸擦大便,不知上面正好印有毛泽东接见外宾的照片。结果此人被扒掉裤子游街示众,屁股上写有“反革命分子某某某”字样,肛门里插入一枝红缨枪,最后肠道大出血而死。

鼠药

峰儿:

我今天碰到你同学徐志学的妈妈,从她那儿知道,前几天你竟然回来过一趟了。我听到这个消息,气得差一点儿当场晕倒。你到三白荡插队落户,已经三个月了。这三个月中,我没有一天不挂念你。万万没想到的是,你回来了,却家都不回。峰儿,这究竟是为什么?你为什么这样狠心呢?妈妈把你养得这么大,不知道吃了多少苦,操了多少心,现在你长大了,翅膀硬了,不要妈妈了。你太让我伤心了!

如果知道你要回来,你的棉袄和绒线手套,我就不邮寄给你了,让你自己带走就是。今年一年的布票和棉花票,我都几乎没用,攒下来就是为了给你做一件厚实的棉袄。你那儿冷,冬天没有一件厚棉袄是不行的。你弟弟的棉袄,我只是用旧棉花弹了一下给他做了。还有肉票,我也一直舍不得用光,想有一天你回家来,就烧一顿大肉给你吃。你不是最喜欢吃大肉吗?一大块一大块的,用稻草扎起来,红烧,烧得很烂。你在家的时候,每次吃到有肉丝的菜,你都会说,吃肉丝没劲,不过瘾,要是吃大肉就好了。老家的郭阿姨上个月来,带来一瓶蜂蜜,我也藏了起来,不让你爸知道,打算等你回家的时候让你带走。

我活这么大,经历了许多的人生磨难,六八年的时候,你爸爸被关进去,在万人大会上批斗,拉我上去陪斗,把我的头发铰了,我也没有这么悲观伤心过。这一次,你实在是太伤我的心了!我想不管发生了什么事,不管你的事情有多么紧急,你都应该回一趟家的!你说说看,你心里还有没有父母?生儿育女,我不希望你们知恩图报,等我老了,我也不想享你们的福,等我老得做不动了,走不动了,我就吃一包老鼠药死了算了,不打算拖累子女的。你要稍微有一点良心,就不应该做出这样的事。妈妈非要见你一下,并不是要什么好处,见你一下我也不会多长出一块肉。我只是想看看你瘦了还是胖了,是不是晒黑了,三个月来,我做梦都牵挂着你啊!可你,唉,真是让我太伤心了!

好了,我也不多说你了。希望收信后即给我回信,告知你的情况和想法。

你伤心的妈妈

一九七五年十月十九日

[荆歌评注]那个年代,什么都是凭票供应的,粮票、油票、糖票、布票、线票、棉花票、肉票、火柴票、煤油票、煤球票、肥皂票,还有缝纫机、手表等也要凭票供应。

“陪斗”在“文革”中较为普遍。开批判大会斗争某个阶级敌人时,通常要拉上一到两个人陪斗。陪斗者一般来说并非同案犯,而是与主要斗争对象相关(有时并不相关)的人,妻子或者丈夫,常常成为陪斗对象。而被斗女性,则通常会被剃阴阳头,铰去半边头发,或者在脖子里挂上一只破鞋。

妈妈:

收读来信,深感惭愧。为儿不孝,使您伤心,真是对不起!我知道,仅仅说声对不起,远不能洗却我罪,亦无法得到您的原谅。

我插队三白荡,不知不觉已经三月有余。我知道这些日子以来,您为我操心非常,时刻挂念。而我其实也经常想家,特别是在十分劳累和孤独之时。有时真想插翅飞回,看望您和弟弟。但每每念及,我是响应主席号召,到农村这所大学校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便不能意志薄弱,儿女情长,从而影响劳动锻炼。此次儿受生产队派遣,收购大粪途经家乡,惜乎时间太紧,未能得暇回家探望,恳请谅解!

请勿再为儿生气,我在此一切皆好,万望释念!

儿 峰

一九七五年十月二十三日

峰儿:

收读你的来信,我感到更加伤心了。你在说谎!徐志学的妈妈说,你在他家睡了一夜,是第二天早上才走的。怎么说是没有时间回家呢?你的心肠真硬啊!你还好意思说你也经常想家,你是什么时候学会骗人的呢?你在我身边生活到高中毕业,我一直以为你是个善良、诚实的好孩子,没想到你不仅心肠硬,而且会说谎。其实你不用说谎,你不想回家也就算了,你已经长大成人了,回不回家是你的自由,谁都不能勉强你。

收到你的信,我一夜未睡。除了伤心,我还反反复复地想,你这么做,到底是为了什么?想来想去,惟一解释得通的,就是你不想见到爸爸。如果确实是这样,我也并不能因此原谅你。他毕竟是你爸,你不该对他这么绝情的。虽然说,他对你是狠了点,可是,天下哪个父母不打孩子?自己的孩子,就是自己身上掉下来的肉,打骂也都是为了你们好。你爸爸这个人,聪明能干,挺有本事的,但是命运不好,什么好事情都轮不上他,坏事情晦气的事情,却常常落到他头上。他以前不是这样的,他年轻的时候,是很热情开朗活泼的一个人。几次政治运动被冲击,被批斗,被关押,他的性格就变了。他确实变得很厉害,变得跟谁都很难相处,一天到晚皱着眉头不开心。不要说对你们,就是对我,他也是从没有一句好话,像是谁都欠了他的债似的。但是作为儿子,你要多理解他,不要记他的仇,他怎么说也是你的亲生父亲,是不是?我们不说要你们报答养育之恩,但回家来看看,总是应该的吧?难道说你打算永远都不回来了吗?你决定从此与家庭断绝关系了吗?

妈妈在漆黑的深夜里,翻来覆去睡不着,想想活着真是很没意思。一天到晚,忙忙碌碌,又是为了什么呢?为了这个家,为儿为女,到头来又能得到什么呢?等你以后成立了家庭,有了自己的孩子,你才会明白妈妈此刻心里是什么样的滋味。

隔壁刘老师的儿子毛冬参军去了。阿善这几天心情很不好,他从小就向往长大以后成为一名中国人民解放军战士,但我们家成份不好,参军是不可能的。你给他写信的时候也劝劝他,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状元,干什么工作都是建设社会主义祖国,让他不要灰心丧气。道路是可以自己选择的,出生没办法选择,这不是他的错。

天气转冷,你要注意身体。

妈妈

一九七五年十一月一日

[荆歌评注]儿子过家门而不入,母亲当然伤心。家长做到这个份上,也够失败的。

哥哥:

隔壁毛冬参军去了。我和他一起去参加体检,军医查看他的肛门时说:“哎哟,肛门里全是屎!”但他还是参军去了。我很苦闷。但是,爸爸非但不安慰我,反而恶狠狠地骂我。我想参军有什么错?我不能参军,不是因为我表现不好,而是因为我成份不好。谁可以选择出生呢?家庭是没办法选择的。成份不好,是因为他当过历史反革命,还因为爷爷是地主。我没怪他,他反倒来骂我!我气得不行,就顶了几句嘴。他因此咆哮起来,举起板凳,说要砸死我。我一点都不怕他,我不逃,我闭上眼睛,让他砸。我死了,他就是杀人犯,他也活不成。要不是妈妈发疯似的抓住板凳,我想我已经被他砸死了,今天就不能给你写信了。

毛冬走的时候,我买了一本笔记簿给他,上面抄了一首毛主席诗词《卜算子·咏梅》。他想要我把我们家的敦煌口琴送给他,他一直想要这只口琴,但我没给他。我怎么可能把口琴给他呢,他真是痴心妄想!

好了,今天就写到此,余言后叙。

弟 阿善

一九七五年十一月一日

[荆歌评注]那时候,说是“道路可以自己选择”,但出身“地富反坏右”的人,还是不能自由选择道路。邹善不能参军,其父反过来骂他,其实是可以理解的。因为儿子要想参军而不能,触到了他内心的痛处。

哥哥:

今天我听志学说,你八月份吐血住医院,是因为被人打伤了。我感到非常吃惊!原来你不是罱河泥罱得吐血的呀?志学说你被打得很厉害,打得吐血了。这是真的吗?

匆匆给你写一信,是想问你究竟是怎么回事。你为什么要骗我呢?你在那里是不是很危险?

收信后请即回信!我的内心非常焦急!

阿善

一九七五年十一月三日

善弟:

关于我被打伤之事,并非存心骗你,只是不想让你担心,故讳而未言。现实情相告:凶手乃隔壁生产队人,是陈英的对象。陈英是队长次女,生产队赤脚医生,十二岁时便订好对象。我到三白荡插队,队长一家对我甚好。于是有人造谣,说我和陈英如何如何。陈英的对象有所耳闻,便带人前来行凶。他们用扁担抡我,将我打倒在地,踢我胸口,将我踢得吐血。不过你放心,我无甚大碍,经卫生院检查,并未伤及内脏。住院数日,早已痊愈。

此事一出,陈队长即解除了陈英婚约,且率本生产队壮劳力十余人,其中包括三名基干民兵,去隔壁生产队兴师问罪。陈队长说,若他们再敢乱说乱动,就要绳之以法。因我是知青,殴打知青就是破坏上山下乡,就是反对毛主席!

毛冬参军,你勿羡慕,更无需因此闷闷不乐。你体弱胆小,不宜当兵。部队非常艰苦,无坚强意志实难经受磨炼。你若为脱离家庭计,以后还有机会。毕业后可去农机厂,那里有集体宿舍可住。

夜已深,余言后叙。

愚兄 阿峰

一九七五年十一月十日

苏惠

阿善:

今有一事相托:烦将此信送给我同学苏惠。

出于信任,故而托付,切勿偷阅!你我在同一屋檐下生活十余载,虽也经常吵闹,为些许琐事斤斤计较,却同病相怜,手足情深。

苏惠的继父凶恶如狼,凡她信件,皆私拆阅。他对苏惠,犯下过滔天罪行,却无人能为她申冤,正义始终得不到伸张。(荆歌注:此处有删节)我的信若直接寄她,必定落入恶棍之手。迫于无奈,只得有求于你。

你送信时,须慎之又慎。她家是汤家弄七号,解放桥南一百米处有酱油店,右拐便是。苏惠家屋后有一院,你在院后以敲砖为号,切勿让其父母发现。(荆歌注:此处有删节)

此事绝密,万勿泄露!拜托拜托!

阿峰

一九七五年十一月十八日

[荆歌评注]苏惠出场了!邹峰写给弟弟的这封信很长,其中,说苏父如何对苏惠有非份之想,并极力将其软禁,有两千多字。另外,对弟弟转交信件,似乎还是不太放心,反复叮咛,文字十分啰嗦。我觉得这些对情节推进似有影响,所以删掉了。

哥哥:

给苏惠的信,我已帮你转交。我是亲自交到她的手上的,请放心!

收到你的信,我当天晚上就到汤家弄去了。但是因为发生了一点意外,所以那晚没送成。我是第二天晚上再去,才把信交给她的。

第一天晚上,我到汤家弄去,照你说的,走过解放桥往南一百米,但没有找到酱油店。因为晚上所有的店都打烊了,所有的店都上了排门板,我不知道哪一家才是酱油店。好在我的鼻子比较灵,我连续闻了几家店,我把鼻子贴在排门板的缝隙里,终于闻出了那一家有酱油的味道。然后我往右拐,没走多远,就看到了苏惠家的院子。院子里真的有一棵楝树,上面结了很多楝树果。我拾了两块碎砖头,嗒嗒敲了两下。院子里的门,就吱呀一声打开了。苏惠从里面探出头来,我就迎上去,要把信给她。这时候,只听得轰隆隆一声巨响,吓得我调头就走。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逃出好几步远,转过头来看,才发现苏惠家砖头垒成的院墙,倒了一个大缺口。这时候,苏惠的继父走出来了,他大声叫道:“贼骨头!贼骨头!”他冲出来,手里还拿着东西,好像是一根门闩。

第二天晚上我又去苏惠家。她家的院墙已经垒好了,上面插了许多碎玻璃。我敲了两下砖头,苏惠没有出来。我就蹲在院墙外,过了一会儿再敲砖头。这次苏惠听到了,她轻手轻脚地走出来,我就把信给了她。

哥哥,我已经胜利地完成了你交给我的任务,你就放心吧!

天已经很冷了,我的耳朵上已经生出冻疮了。妈妈前天买了两副耳朵套,一副给了我,一副她准备过些天给你寄棉袄的时候一起寄上。但是,我的耳朵套刚戴上去,就被爸爸看见了。他恶狠狠地说,戴这样的东西,实在是太娇生惯养了。他还说,只有懒人才会生冻疮!他要我把耳朵套立刻拿下来,不准我戴。他说:“为什么就你生冻疮?天气冷又不是冷你一个,为什么我们都不生冻疮,偏偏你要生?”他真是不讲理啊!

阿善

一九七五年十一月二十五日

[荆歌评注]邹善的这封信写得也很啰嗦,为方便阅读,已删去很多字。不作一一说明。

峰儿:

本来上礼拜就要给你寄这个包裹,棉袄我早就给你翻好了,只是因为最近比较忙,绒线手套还有几个手指头没结好。现在终于好了。包裹里面还有一副耳朵套,你也注意查收。耳朵套我买了两副,一副给你,一副给弟弟了。峰儿,你们兄弟两个,从小就会生冻疮,也不知怎么搞的,我们也一样冷,我还一直在冷水里洗衣服,但我就从来不生冻疮。是不是真像你爸说的那样,缺少锻炼呢?你去了农村之后,还生冻疮吗?如果觉得冷,还是要把耳朵套戴上的。

再过一个多月,就要过年了。过年你一定要回来!你什么也别带,只要回来就行了。妈妈能见到你,比吃什么东西都高兴的。

收到包裹给我写回信,好让妈妈放心。

妈妈

一九七五年十二月二日

善弟:

又让你给苏惠送信,不觉厌烦吧?请谅!苏惠来信说,她以前竟不知你是我弟。她还说,你的招风耳极有特点,谁看见都会过目不忘。请勿误会,她并非嘲笑。你是我弟,她必定对你友好。

请将《鸟儿栖息在柳树沟》一并交给苏惠,我答应借她一阅。

万勿泄密!感激不尽!

阿峰

一九七五年十二月二日

哥哥:

对不起,《鸟儿栖息在柳树沟》阿萍借去之后,一直没有还我。收到你的信,我去问她要,她却对我说,书借给毛冬了。她还说,毛冬一定带到部队里去了。她做事情真是荒唐,书又不是她的,她有什么权力借给别人?她从我这里拿去的时候,说一个礼拜之内一定归还,可三个月都不止了,她不但不还,还借给毛冬,被他带到部队里去了。我让她立刻写信给毛冬,一定要马上把书寄回来。等书寄回来之后,我再给苏惠送去,好吗?你一定很生我的气吧?但我也没办法。我会催着阿萍尽快把书要回来的,你就放心吧。

阿善

一九七五年十二月八日

[荆歌评注]邹善信中始终没向哥哥保证不偷看信件,因此在整理这些信的时候,我一直心存疑惑:他会偷看吗?他能忍住不偷看吗?到后来,邹善终于承认,哥哥写给苏惠的信,每一封他都是偷看了的。

妈妈、善弟:

寄来包裹已收,不胜感激!所以今日才回信,因我处发生了龙卷风。

幸而我将包裹塞于床下,故未被大风吸走。否则妈妈一番心血将付诸东流。棉袄翻得甚好,穿在身上舒服之至。手套亦已试过,非常合适。耳朵套则无用,因我至今未生冻疮,手足耳朵皆无,因劳动锻炼之故也。整日劳动,体内血液循环良好,冻疮便无从寄生。弟弟要注意保暖,多多运动,冻疮非病,却是难受,我有切肤之痛。

今日还收到毛冬一信,深感意外。他寄来照片,头戴军帽,身着军装,一颗红星头上戴,革命的红旗挂两边。《鸟儿栖息在柳树沟》一书,既然被他带走,必定有去无回,我深知毛冬为人。阿萍如此不讲信用,借而无还,再借便难。

年关在即,过年我定回家探望你们。

阿峰

一九七五年十二月二十八日

[荆歌评注]此信有删节。大段描写风灾的文字,有冗长之感。但邹峰笔下的龙卷风,非常奇特,如果彻底删除,似乎也可惜。所以决定将删下来的部分放在“上部”末尾,作为附录,可供参阅。

峰儿:

(荆歌注:此处有大段删节,内容无非是母亲的万般担忧和殷殷嘱咐。)

这几天你爸爸去南京出差了,他不在家,我倒是可以趁机去看看你。我太想赶过去看一看了,我实在不能放心,你那儿情况到底怎么样了。但是,临近期末,学校的事情太多,我又是班主任,有那么多学生的品德评语要写,实在也请不出假来。况且让阿善一个人在家,我也不太放心。妈妈只有相信你的话,相信一切都确实已经没事了。你要好好照顾自己,劳动中也要懂得保护好身体,不要蛮干,不要太逞能。快过年了,妈妈等着你回来。我已经跟隔壁刘老师讲好了,请毛冬爸爸帮忙买点蜜枣柿饼,等你回来吃。

万分挂念,多多保重!

妈妈

一九七六年元月七日

哥哥:

昨天,我们敬爱的周总理逝世了。消息公布后,我和全国各族人民一起,沉浸在无比的悲痛之中!今天,我们学校所有师生,都臂带黑纱。下午不上课,大家在教室里做小白花,准备开追悼大会的时候佩戴在胸前,以寄托我们的哀思。广播喇叭里一遍遍播放着哀乐。此刻我给你写信,脑子里还盘旋着哀乐那低沉哀伤的旋律。

虽然我的内心充满悲伤,但是因为这几天爸爸不在家,他到南京出差去了,所以我还是感到很愉快。平时,只要他在家,家里的气氛就是沉闷的,大家的脸上,都没有笑容。我的内心也始终是紧张的,生怕他一个不如意,就会打我骂我。出差前,他在门外滑了一跤,因为门外地上结了冰,是他自己不小心,踩到了冰,所以滑倒了。他却拉不出屎怪茅坑臭,非常主观地说,肯定是我把洗脚水倒在门外,夜里结了冰,这才害得他摔倒的。我肯定没有把水倒在门外,结冰是因为夜里外面有露水。可是他就是主观主义,非说是我给害的,骂我是“危害人民的寄生虫”。他不在家,我感到非常轻松自在,我和妈妈两个人,有说有笑的,吃什么都是香的,干什么都是开心的。于是我想,要是我没有爸爸,那是一件多么幸运的事啊!真的,许多时候,当我受到太大委屈的时候,我就会想,要是他生病死了,我一定会在心里偷偷地感到高兴。我还曾经想,妈妈为什么不和他离婚呢?我发现他们之间好像也并没有什么夫妻感情,他在家里,一天到晚就是板着个脸,和妈妈也从不多说一句话。妈妈也像我们一样,处处小心翼翼的,生怕一不小心就要受到他的责怪。我是他的儿子,是消费者,生活不能独立,受他的气没办法,但是妈妈为什么也那么怕他呢?总是忍气吞声的,为什么不跟他离婚呢?隔壁毛冬的爸爸妈妈就不是这样的,他们的夫妻关系很融洽,很平等,两个人经常说说笑笑,刘老师还经常在家里唱歌。我们家和毛冬家虽然只有一墙之隔,却是两重天,两个世界。他们那里是欢乐的,我们这里是痛苦的,就像我们祖国大陆和宝岛台湾,一个是蒸蒸日上,一个是水深火热。我估计妈妈的内心,也是希望和爸爸离婚的吧,这几天他不在家,妈妈显得是那么快乐。虽然她经常为你担心,十分挂念你,生怕你那儿的风灾影响了你的生活,她每提到你,都会流眼泪。但是和爸爸在家比起来,她像是换了一个人似的,和我有说有笑的。我多么希望日子永远都是这样啊!

(荆歌注:此处删去大段向遭受风灾的哥哥表示慰问的话。)

你给苏惠的信,我已经交给她了。我是昨天放学之后去她家的,她家里没有其他人,只有她一个,我没有敲砖头,她就看到我了。她一定要我到她家里去,还热情地冲了一杯麦乳精给我喝。我坐下来之后,她拿出一张照片给我看,她告诉我说,照片上的男人是她的亲生父亲。她的亲爸爸长得很英俊,可惜已经不在人世了。苏惠还告诉我说,她的爸爸是六七年的时候被红卫兵打死的。苏惠说她长得像她爸爸,五官和身材都像。我看了照片,觉得她说得不错,她长得和她爸爸确实很像的。他们都是大眼睛,鼻子很挺,下巴中间都有凹下去的一条线。苏惠说,要是她爸爸还活着就好了,她就可以跟他学画画。苏惠的亲爸爸是苏州美专毕业的,活着的时候在中学里当美术老师。苏惠的家里很暗,窗子都是小小的,天气本来就冷,待在这么暗的屋子里,就更感觉冷了。苏惠说了很多话,她说话的声音轻轻的,但说得很快,好像有许许多多的话不抓紧说完就来不及说了。她坐在一张小板凳上说,我坐在一只木头椅子上听,我只是听她说,自己一句话也插不上。她要是让我说,我也说不出一句话,因为我不知道该说什么话。我只是听她讲,她讲了很多她家里的事,讲了许多她妈妈的坏话。不过她倒是没提起她继父,一句都没有说。她只说她妈妈的坏话,她说她妈妈精神有问题,让我感到很吃惊。我不知道她说的是真话呢,还是故意在说她妈妈。

后来听到外面有自行车铃声响,苏惠吓得跳起来,说她继父回家了,让我赶紧走。她的样子真的很可怕,突然紧张得不得了,好像她继父是一个吃人的恶魔,回来就要把我们吃了似的。她这样子,搞得我也害怕得很,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事。她把我拉到院子边的后门口,让我赶快从后门口逃走。我从她家后门出来后,就像一个小偷快要被人抓住那样,没命地跑起来。我在街上飞也似的跑,跑得气都快喘不过来了。最后我实在跑不动了,才停下脚步,蹲下来喘粗气。我也不知道苏惠的继父最终是不是发现家里来了人,要是发现茶杯里还没有喝完的麦乳精,要是闻到空气中有陌生人的味道,他会不会打苏惠?他为什么不准有人到他们家里玩呢?我非常担心苏惠。她说起她亲生父亲的时候,样子很可怜。

毛冬也给我寄了他身穿军装的照片。隔壁刘老师说,毛冬几乎给所有认识的人都寄了照片。他穿了军装,确实很神气,跟以前看上去有点不一样了。毛冬在信里告诉我,他是在浙江舟山群岛当兵,能够天天看到大海。那里的气候也和我们不一样,冬天还能下海游泳。这让我非常羡慕,我还从没见过大海是什么样子的。

这封信写得太长了,不写了,过几天再给你写吧。

让我们沉痛悼念敬爱的周恩来总理!

阿善

一九七六年一月九日

峰儿:

爸爸从南京开会回来说,上山下乡的政策可能会改变,以后城镇的中学毕业生,可能不会再到农村插队落户了。他还说,已经插队到农村的,也将逐步有计划地返城。这真是个好消息呀!我听到之后,高兴得一个晚上都没好好睡觉。我决定今天一定要写信给你,把这个好消息告诉你!不过,你千万不能对任何人说,自己知道就行了。这只是你爸爸带回来的内部消息,外面还都不知道,要是说出去,会害你爸爸犯错误的。政治形势是很复杂的,我们要把好消息藏在心里,千万不能对别人说,否则后果会很严重。

等正式文件发下来之后,我们就会想办法尽快调你回城,让爸爸给你落实一个好的单位。你在农村这半年来表现很好,到时候不管是进工厂还是商业单位,人家对表现好的人总是会十分欢迎的。这件事我连你弟弟都没告诉,我怕他知道后在同学面前说漏了嘴,就会造成极不好的政治影响。

在没有回城之前,希望你还是要在农村安心劳动,不要受到任何影响。

妈妈

一九七六年元月十一日

善弟:

离家半余载,返家过年,谁料想如此结果!春节万家团圆,亲情融融,我却孤魂野鬼,有家难回!

此刻我蜗居于三白荡边的小屋,听北风呼啸,涛声如泣。彻骨寒意,将我包围。这世上,也惟有这小屋,才是我的避难所,我因此对它充满感激。我将灶火烧得旺旺的,锅内开水沸腾,水汽源源而出,弥漫于小屋。温暖的空气将我拥抱,令一颗冰冷的心不至于冻僵。

我写给苏惠的信,全悉落入其恶棍继父之手,真是始料未及!我给苏惠写信,何罪之有?可恨自己的父母,竟和恶棍一丘之貉。要我签字与家庭断绝关系,吓不倒我!难道说没了家庭我就走投无路了?说我思想龌龊,说我是流氓行为,真是滑天下之大稽!何谓流氓?向所爱之人表白纯真之爱,就是流氓?那他们为人父母,更是流氓,若不流氓,如何生下我们?

罢了罢了,我已是无家之人,非为人子,亦无父母。惟一牵挂的亲人,也只有你这个弟弟了。你不会和他们一样,也将我视作流氓吧?我和苏惠志同道合,彼此相爱,我对她的爱,比山高比海深,海枯石烂不变心!我春节逃离家庭,四处流浪,正因有苏惠的爱,才坚强地活了下来。若苏惠亲口对我说,她已不再爱我,我愿立刻死去!为了苏惠,我愿做任何事,刀山火海亦敢闯!

苏惠目下情况如何,我极担心。她定痛苦万分,如那可怜羔羊,为恶狼所困。她的父母,还有我们的父母,定以最恶毒的语言骂她,令她失却尊严。他们还会威胁利诱,逼其反戈一击,立功赎罪,从此与我一刀两断。我怕她难熬非人折磨,最终屈服投降。更担心她在强大压力之下精神崩溃。她有过自杀经历,如今泰山压顶,她能顶住吗?

善弟,烦你再送一信给苏惠,我要她知道,真爱不变,要坚强,要挺住,天塌下来一起扛!道路是曲折的,前途是光明的,只要活着,只要彼此相爱,便能战胜一切困难!

此番送信,定要慎之又慎,不可被人发现。白天苏惠家仅她一人,相对安全。信交给她就走,不可再到她家中久坐,以免暴露。紧紧握手!

阿峰

一九七六年二月四日

又及:

我已将姓名改成“周峰”。我与家庭关系已绝,不再姓邹。敬爱的周总理一生鞠躬尽瘁,却无后代,我就算是他和邓奶奶一个不争气的后代吧!

阿峰

峰儿:

本来,你回来过年,妈妈是多么开心啊,从你去年七月份插队去农村起,我似乎就盼着这一天的到来。天天盼啊盼啊,盼着你回来,盼着见到我的儿子,终于盼到了这一天。为了迎接你回来,我把你们床上所有垫的盖的都洗了一遍,晒得香喷喷的。还有吃的东西,也都准备好了。

谁都没有想到,你刚到家,还没来得及在家里度过春节,就出事了!苏惠的父亲气势汹汹地冲进我们家时,我简直被吓懵了。我不知道出了什么事。但我知道一定是出事了,我的心怦怦地狂跳起来,我感到害怕极了。这感觉,就像六六年夏天红卫兵来抄家一样。

不是妈妈批评你,你确实有些不懂事。你过了年才二十岁,怎么可以谈恋爱呢?你背着我们大人,给苏惠写了那么多情书,而且情书的内容,真让我这个当母亲的感到脸面丢尽。我一直认为你是一个老实厚道的孩子,本份,吃得起苦,妈妈从来也都没有想到你会有这样的花花肠子。你情书里说的这些话,都是从哪里学来的呢?你在农村看了坏书了吧?你是中了坏书的毒了!在这一点上,妈妈觉得不能袒护你。你到农村插队落户,应该全心全意地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给那里的贫下中农留下一个好印象。我告诉过你,我们会尽快帮你上调回城的,婚姻的事不应该现在考虑,而要等到以后再说。从你写的情书看,你在农村一点都不安心,你满脑子想的都是那些不健康的事。苏惠的爸爸当着我们的面说的那些话,真的让我无地自容。你爸爸是一个自尊心很强的人,他又怎么受得了!你没注意到吗,他的脸都青了!要不是你这个儿子不争气,他可不会让别人这么羞辱。苏惠的爸爸骂你小流氓,他当着我们的面,要我们对子女加强教育,他的意思是说,是我们教育失败,他恨不得骂你爸爸是老流氓,老流氓生小流氓,你想想你爸爸心里是什么滋味,我心里是什么滋味?我想要是地上有一条缝,你爸爸是会钻下去的。

生儿养女,希望子女有出息,每个父母都是这样的。我们做父母的,不求儿女为我们带来荣华富贵,也不指望对我们有多孝顺,只要子女思想好、表现好,当父母的就感到莫大的安慰了。你一回来,家里就闯进来一个苏惠的父亲,晴天霹雳,妈妈真是感到痛心极了!

爸爸要你签字,从此断绝家庭关系,他也是一时激愤,在气头上。血缘关系是无法割断的,不是说割断就能割断的。尽管你签了字,你就不是我们的儿子了吗?你还是我们的儿子,是妈妈身上掉下来的肉。虽然妈妈伤透了心,但是,仍然挂念着你,在你一气之下离开家之后,我的心还在为你流血,没有一时一刻的安稳。对于断绝家庭关系,我发现你做得比爸爸更绝。你也许是巴不得这样,你早就想这样了是吗?你一向十分恨爸爸,不喜欢这个家,现在爸爸提出来要你签字,这正是你所希望的是吗?妈妈真是感到寒心。十月怀胎,含辛茹苦把你拉扯大,你却一点恩情都没有,非常决断,说走就走了。你昂着头走出家门的那一刻,妈妈感到绝望、伤心,我内心的痛苦,又有谁能够理解呢?

我很想像你爸爸那样,心肠硬一点,正像他说的,你已经长大成人,翅膀硬了,不需要父母也可以生活下去了,那就让你去吧,以后的人生道路,就靠你自己去闯了。我们反正迟早是要死的,我们不可能管到子女老,管不了你们一辈子的。既然你已经表示再也不要回到这个家里来,你还说早就盼着这一天了,那么我们也就只当从来没有你这个儿子好了。没有了你,我们照样过日子,我又为什么要这样痛苦和伤心呢?

这几天我一直头晕得厉害,什么都不能干,什么都吃不进去,只有躺在床上。我告诉你这个,并不是说这都是给你害的,要让你感到内疚,你要是以为我在说谎,你可以问你弟弟,你走后这些天,我是不是真的病倒了。我躺在床上,胡思乱想,感到心一阵阵刀绞似的痛。因此就常常禁不住哭起来。但我又不敢哭。每次见到我哭,爸爸都要骂我。他说我是天下最贱的一个母亲,哭什么哭,又没死丈夫!他甚至怪到我头上,认为你表现不好,我应该负主要责任。说这都是因为我平时太宠爱孩子,对你们没有严格要求,放松了教育。听他这么说,我感到很委屈,我对你们的爱护关心,难道你们感觉不到,反而会害了你们吗?你们做儿子的,为什么不想一想,妈妈那么爱你们,妈妈的一番苦心,难道反而促使你们去干坏事吗?我感到伤心极了,觉得我是世界上一个多么不幸的母亲,母亲的心,为什么会如此苦涩啊!

我躺在床上,一颗心还时时牵挂着你。大年三十,你刚一到家,还没来得及坐下来喝杯茶,就转身走了,而且是表示永远都不回来了。天已经黑了,外面刮着风,下着雪,你什么都没拿就走了。你会走到哪里去呢?过年家家户户都是亲人团聚,而我们家却是这样!你一个人,这些天来是怎么度过的呢?今天是年初五了,你回到三白荡生产队了吗?还是一个人在外面乱逛?想着这些的时候,我的眼泪再也控制不住,哗哗地流出来了。我的心也在哭泣,它在流血!我看到你弟弟也在偷偷地哭,他除了哭,又能怎么样呢?他从小就胆小懦弱,家里突然发生了这样的事,他又有什么办法呢?我病倒在床,幸亏有他照顾。否则的话,我会更加绝望,我会在绝望中死去的。

我只有给你写信。除了给你写信,我又能做什么呢?只有给你写信,我才感到胸口不那么堵得紧紧的,否则我是要窒息了,喘不过气来了。我希望你能及时收到我的信,收信后你要尽快给我回信,告诉我这几天你是怎么过来的,让我知道你在哪里。如果你还要我这个妈妈,如果你心肠还不是那么硬,那么就尽快写信来!你苦命的妈妈时刻在盼望着!

妈妈

一九七六年二月四日

[荆歌评注]这位母亲,经常头晕,不知得的是什么病。是高血压呢,还是低血糖?

哥哥:

你二月四日写的信我昨天才收到,一定是邮递员也过年了,这些天不送信了吧!

你走了之后,爸爸天天在家里骂你,说你是个不肖之子。还好他没发现是我帮你送信给苏惠,否则他一定饶不了我。

今天我去给苏惠送信了,我在她家的砖墙外头敲了几下砖头,她听到后,就走到院子里来了。但是,我把信递给她,她却不肯收。她摇了摇手,还后退了一步,好像信会咬了她的手一样。她不仅不拿信,还让我告诉你,以后不要再写信给她了。我对她说,要说你自己去对他说好了。我让她怎么也得先把信收下,但她坚决不收。我很想把信扔在她家院子里,但我又怕她真的不拿,到后来被她父母看见怎么办!她的态度很坚决,见我不肯走开,她就转身回到屋子里去了。

我没有想到她会不肯收信。我想,一定是她屈服了吧。我没办法,只好拿了信回家。走在半路上,我突然想再去她家试试,于是我又回转头,向她家走去。但是这一次,不管我怎样敲砖头,她都不出来,就像根本没听到似的。

既然她不肯要你的信,我也没办法。我就把信寄还给你吧,我怕放在家里被大人看到。我想你收到退回来的信一定很失望吧。我已经尽力了,请原谅!

弟 阿善

一九七六年二月十七日

[荆歌评注]当我把所有的信件读完一遍,回头再看这封信时,我有理由怀疑,邹善此信有说谎的成分。

哥哥:

昨天刚给你写了信,因为苏惠不肯收你的信,我也没办法,只好退给你。但是,今天下午,苏惠到学校来找我,向我要你的信。她真是一个奇怪的人啊,昨天我送信给她,她死活不肯要,今天却又来问我要信。我告诉她,信已经被我寄还给你了,她好像还不相信,让我再仔细找一找。我说不用找,一早就被我寄走了。她就问我在哪里寄走的。我说就是离学校不远的那个邮筒里。她就跑到邮筒那里,用她的钥匙开邮筒。我劝她不要这样做,她自己家的钥匙,怎么可能打开邮筒呢?即使打开,里面也一定没有她要的信,信是一早投进去的,早被邮递员取走了。另外我还提醒她,她这样做是犯法的,要是被邮递员看见可是不得了!但她根本不理我,只管埋着头一个钥匙一个钥匙轮流往锁眼里塞。我觉得她真是疯了,我想把她拉开,但我根本拉不动她。最后,一枚钥匙折断在邮筒的锁孔里了。

因为她一直呆呆地站在邮筒边不走,不说话,也不动。我就劝她回家。她却对我说,她不想回家。我觉得她的样子非常可怕,我挺为她担心的,我就对她说:“我送你回家吧!”她点了点头,就走了。我就跟在她的身后,我怕她会出什么事。走了一阵,我发现我们把方向走反了,这样走着,离她的家汤家弄越来越远了。我赶紧对她说:“不对了,走错了!”她理都不理我,只管走,而且越走越快了。我一路跟着她,最后走到了轮船码头。

傍晚轮船码头上一个人都没有,她站在码头上,前面就是宽阔的明江,她只要再跨出一步,就会掉到河里去。我非常担心她,所以紧张地站在她边上,如果她身体稍微动一动,我就要一把拉住她。

她突然转过脸对我笑了,她问我:“你哥哥以后还会回来吗?”她问得很突然,我一时不知道怎么回答。后来我对她说:“回总是要回来的吧。”她咯咯咯笑了起来,说:“什么叫回总是要回来的呀?”我不想对她说家里的事,我不想让她知道你和父母闹得那么僵,所以我站在那里什么都不说。可她却好像对我们家的情况很了解,她说你已经签了字,决定和父母断绝关系,以后就不可能再回来了,即使回来,也没地方住了。我想这些都是你写信告诉她的吧?我对她说,回来没地方住没关系,可以住到志学家里去。我还告诉她,你曾经回来过一次的,就没住家里,而是和志学一起睡了。苏惠大笑起来,说她知道你回来住在志学家的,还知道你那天晚上喝醉了。

她说了很多话,我几次叫她回家吧,她都不理我。她好像突然又变得很开心,说说笑笑的。天都黑下来了,轮船码头上风又大,吹得我清水鼻涕直淌。听到我吸鼻涕的声音,她把她的手帕递给我,我不要,她就问我:“你要不要我做你的嫂嫂?”我被她问得很难为情,脸都红了。幸亏是在黑暗中,她看不到我脸红。

我因为回家很晚,爸爸妈妈饭都已经吃好了。饭菜已经收掉,妈妈正在洗碗。这一次很奇怪,爸爸不打我,也不骂我,他们两个见我回家,一声都不吭,好像没看见我这个人,也不叫我吃饭。我想他们一定是商量好了的,决定不让我吃晚饭,以此来惩罚我。现在,街上的高音喇叭里正在播放雄壮的《国际歌》,我在给你写信。很奇怪,我没吃晚饭,却一点都不感到饿。我只是觉得冷,天气真冷啊,我在板凳上坐得久了,身体都在打颤。加上手上的冻疮痒得难受极了,所以不再多写了。你收信后尽快来信,把给苏惠的信寄过来,我收到后会马上给她送去的。

弟 阿善

一九七六年二月十八日

[荆歌评注]那个年代,每天晚上八点是《各地人民广播电台新闻联播节目》,全中国室内室外所有的喇叭都同时播放。听到结束曲《国际歌》响起,就知道是八点半了,通常人们也就洗洗睡了。

阿善:

两信均收。昨日收二月十七日信,我沮丧之极。真想亲问苏惠,为何不愿收信。纯洁的爱情,为何如此脆弱?曾经海誓山盟,难道父母一闹就屈服了?昨夜无眠,听北风呼啸,不禁黯然至于泣下!我已无家可归,现在最后一根爱的绳索又断,真是悲哀之至!

今日又收读来信,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荆歌注:此处有删节,内容为哥哥表达喜悦的心情,以及再三叮嘱弟弟给苏惠送信时要小心。)

随信寄上五斤全国粮票,可去大众点心店换年糕吃。

另有一事相告:公社邮递员李根山,昨日已被枪决。他烧毁主席邮票,罪大恶极。县里召开公判大会,我生产队特派水泥大船一条,组织人员前去参加。李根山胸挂大牌,公审时屁滚尿流,裤子都湿了。可在宣布其死刑立即执行时,他却反而笑了。真不明白反革命分子死到临头,有什么好笑的。

阿峰

一九七六年二月二十四日

[荆歌评注]那时候粮票分全国和地方两种。全国粮票因为可以全国通用,所以比较珍贵。全国粮票不光可以和人民币一起用来购买食物,还可单独换取食品和其他生活用品——当然后者是非法的。

[荆歌按]从一九七六年二月二十四日,至同年四月十八日,中间将近两个月的时间,兄弟俩至少也会有四五封通信,但缺失了。根据下面的信件可以获悉,这段时间,苏惠的情感发生了变化,不再给邹峰写信,令他痛苦万分。

哥哥:

来信收到。你给苏惠的信,我昨天一收到就立刻去汤家弄送给她了,请放心!

我也不知道苏惠为什么这么长时间都不给你写信。昨天我送信给她的时候问她:“你给我哥写回信了么?”她不理我,只是白了我一眼。我又问她:“他给你写了那么多信,你怎么一封也不回?”她却对我说:“不要你管!”

这几天家里出了点事,昨天爸爸竟然打了妈妈。后来妈妈就不见了。我很害怕,就出去找。结果在分湖滩找到了她。她一个人坐在大柳树下,见到我,就哭了起来。她哭得真伤心,我还从未见她这么哭的。她告诉我爸爸踢她,踢得很痛。她撩起裤管给我看,她的小腿都被踢青了,有好几处青紫的痕迹。我觉得他也太狠了,他打儿子可以那么无情,但他不可以对妈妈下毒手的!我的内心有一股怒火在燃烧,妈妈受到了伤害,这是我无法忍受的!

阿善

一九七六年四月十八日

妈妈:您好!

自除夕黯然离家,至今未给您写信,请谅!听说您不幸被殴,我感到非常气愤!虽然您心目中或许早就没我这个儿子,但我仍然决不允许任何人欺侮我母!不管何人,若他欺侮我母,即为我敌!如此暴行若有再犯,我将考虑回来与其血战到底!

阿峰

一九七六年四月十九日

峰儿:

收到你的信妈妈十分意外,也十分高兴。我还以为,你永远都不会再给我写信了。我以为你不要我这个妈妈了,永远都不会再回到这个家了。我知道你有时候给弟弟写信的,但是,弟弟坚决不让我看到你给他的信。你的来信,他不知道藏到哪里去了,我怎么也找不到。我感到很伤心,本以为母子同心,谁想到你们两个儿子一个都不跟妈妈贴心!

我是一个可怜的、不幸的女人。年轻的时候,我长得漂亮,人也聪明,不知道有多少人追求。那时候我以为,我是一个最幸福的女人,对于这个世界来说,我是那么重要,人人都宠着我,让着我,要是没了我,人们也就失去了欢乐,世界也就变得黯淡无光。如今回想起当时我的想法,是多么幼稚可笑啊,我是那么虚荣、肤浅。原来美好的生活,根本就不属于美丽的人。当年有那么多追求者,我最终却嫁给了你爸爸,我也不知道究竟是为了什么。也许这就是命运,是生活对我的惩罚和捉弄。嫁给他之后,我几乎没过上一天好日子。跟着他倒霉,跟着他吃苦。他这个人,天生一条黄瓜苦命,什么倒霉的事都轮得上他,他却和任何好事无缘。我可以跟他共苦,他却不跟我同甘。“文化大革命”开始的时候,红卫兵来抄家,要开斗争大会斗他,要给他挂上大牌子,他就用镰刀割了脖子。要不是我发了疯一样求人抬他到医院,他就是十条命也没了!六八年他被打成历史反革命,害得我被剃光了头发和他一起到台上陪斗。在生活中,总是我跟着他倒霉,照顾他。而他得意的时候呢,从来心里就没有我。他只知道工作,一天到晚在外面卖力,出风头,根本不想一想,我是一个女人,我需要关心和照顾。生你和弟弟的时候,都是我一个人在产房里嗷嗷大叫。我一边喊叫,一边哭。我不仅仅是因为痛,更多的是心痛。生孩子这样的大事,也好像都只是我一个人的事,跟他一点儿关系都没有。所以生下你弟弟之后,我就立刻做了绝育手术,不想再生了。为此他还跟我大吵大闹,说这么大的事也不跟他先商量一下。他需要商量吗?他做什么事又跟我商量了呢?只有在他倒霉的时候,他才会想起我,才感到我对他来说是重要的。

好了,不去说他了,谁让我嫁给他的呢。这就是我的命,我认命了,我早就认命了。不认命又能怎样呢?

你不用为我操心的,我已经跟他共同生活了这么多年,我已经习惯了,麻木了。再说了,夫妻之间,吵吵打打,也是正常的。你作为儿子,就不要管父母的这些事了。你只要管好你自己,注意学习,好好表现,等以后回城能安排进一个较好的单位。

你还知道疼惜妈妈,我感到十分欣慰。但是,我不赞成你把他当作“敌人”。他怎么说也是你爸,你不可以有“血战到底”这种想法的,那是很危险的。

妈妈

一九七六年四月二十四日

[荆歌评注]这封信太长,又很婆婆妈妈,本想全部删去。但斟酌之下,觉得还是应该保留部分,它有助于我们对两兄弟的父母了解更多。

善弟:

志学来信,说在看电影时,见到苏惠和蔡正阳一起。多日的困惑,终于茅塞顿开:她早已移情别恋,我却还一日日盼其来信,何等痴愚可怜!

曾经的海誓山盟,一文不值!我有眼无珠,未料其文静外表下,竟藏着一副蛇蝎心肠。她愚弄了我的感情,亵渎了爱情这两个字。我对她,已无爱可言,惟有鄙夷。我已不再相信爱情,不再信女人。

这是我给她的最后一信。我要揭穿其伪装,正如撕去厉鬼披上的画皮。阿善,请你务必将此信交她,从此梦醒!往后,将再不劳你送信了。兄弟深情,没齿不忘!

阿峰

一九七六年四月二十九日

哥哥:

来信收到。你不要太冲动了,会不会是志学看错了呢?即使苏惠和蔡正阳一起看电影,也不能肯定就是谈恋爱。如果是很多人一起去看电影呢?当然,她这么久不给你写信,确实是有点奇怪。但不管怎样,你还是要冷静,千万不要惹出什么事来。

阿善

一九七六年五月三日

善弟:

我写给苏惠的信,你是否已经送她?

满纸恶毒辱骂,哪有理智可言!无情的刀枪炮弹,理应投向苏修美帝,我却将它投向了最心爱的女人。我仿佛看到,苏惠颤抖着双手读信,尚未读完,便流下痛苦的眼泪。我真是蠢不可及!我以尖刀伤人之心,无疑亦将自己送入万劫不复的地狱!我此刻惟一的愿望,就是你并未将我的信送她。当然我知道,这种可能微乎其微,几乎是零。

阿峰

一九七六年五月八日

哥哥:

你写给苏惠的信,我没有送给她。真的,我不骗你,我要是骗你,就会掉进河里淹死!

我当时就决定不把这封信送给苏惠。我觉得这样不好,你那么恨她,信上一定不会写什么好话,让她读到,有什么意思呢?让她读了之后心里难受,你就会因此而好受吗?

这封信已烧掉,请放心!

我不懂爱情,但我认为,当爱情不再存在的时候,两个人之间应该还有友谊。因为两颗心毕竟相爱过,珍惜过。突然又变成了敌人,彼此伤害,那又是何必呢?

阿善

一九七六年五月十三日

[荆歌评注]读了这封信,我们完全有理由怀疑,哥哥所有写给苏惠的信,邹善其实都是偷看了的。甚至有些信,他到底转交与否,都很难说。而辱骂苏惠的这一封,又真的没有交给苏惠吗?为什么要烧掉呢?

善弟:

这些日子,我除却劳动,便是独自一人躲在屋内睡觉。陈英(荆歌注:队长次女,三白荡生产队赤脚医生。前文有交待。)较为关心,常来问候。某日,她将家中粮食白酒偷出,给我解忧。

偷了几次,酒便告罄。而我不思茶饭,只想常醉不愿醒。陈英就取来医用酒精,让我兑水而喝。结果我醉得一塌糊涂,几乎不省人事!

今宵酒醒何处?躺在床上,内心无比孤独,宛若漂浮于无边大海,四处无岸。我是一只可怜虫,为整个世界所抛弃!

阿峰

一九七六年六月十日

哥哥:

六月十日的来信收到了。

看来你的情绪很不好,萎靡不振、自暴自弃,我很为你担心。我听妈妈说,许多地方的知青都在开始回城了,你要表现积极一点,不要太感情用事,以免影响了自己的前途。我没有更多的话来安慰你,只希望你尽快从痛苦中走出来。

阿善

一九七六年六月十五日

陈英

善弟:

自插队以来,队长一家对我关爱有加,尤其陈英,更是无微不至。然而,酒醉乱性,我却做了不该做之事,与陈英发生了肉体关系。

我对陈英,并无爱情,向来将她视作姐姐。在这世上,我独钟苏惠。失去真爱,我痛苦万分,恰似一叶孤舟,漂浮于茫茫大海之上。陈英的关心爱护,给我以安慰,不是姐弟,胜似姐弟。然而,我却玷污了这份阶级友谊!我悔恨交加,恨不得抽自己一百记耳光!

我一失足,深感有负于苏惠。我对苏惠的爱,深过海洋。即便她已不爱我,我心依然。今生今世,除却苏惠,我不会再爱第二人。然而,我却与另外一个女人发生了肉体关系!深深的自责如毒蛇盘踞我心,令我窒息!

除了向苏惠忏悔,我别无解脱之法。若我不说,内心的毒蛇,会啃噬我更甚,最终我将自责而死。我要向她忏悔,主动暴露丑恶灵魂,让她看到一切。她恨得越深,我心里才会好受一些。若她给我写信,加以强烈谴责,或者痛骂,甚至前来抽我耳光,用刀捅我几个窟窿,我心方能有几许安慰。

阿峰

一九七六年六月三十日

善弟:

信刚寄出,便又后悔!中饭后我飞奔去大队部,想取回那信。可是,信已被邮递员取走。我又追至公社邮电所,却被告知,当天的信件已交付轮船码头运走。想取回给苏惠的忏悔信,已无可能!

若未将此信交她,则幸甚矣!此信若已交苏惠,我将悔恨终身!

请速回信,告以实情。

盼!

一九七六年七月一日

哥哥:

我要告诉你的是坏消息,你给苏惠的信,我已经交给她了。昨天收到你的信,我也曾犹豫了一下,我想,要不要把信交给苏惠呢?这样好吗?当她知道一切,又会怎样?她当然会鄙视你,看不起你,她也会感到难过的。作为你的弟弟,我也感到难为情。但是我最终还是决定把信交给她。我认为这样做,对你来说,的确是有好处的。既然苏惠已经不再爱你,你也不必要整天为之痛苦,无法挽回的事,就让它过去吧。现在你出了这样的事,让苏惠知道了,你们之间也就算是彻底结束了。这对你来说,确实不是坏事。你就会死心了,不要再想她了,尽可能把她忘记掉,然后振作起来,不要再整天沉湎在痛苦之中。我是这么想的,所以把信交给了苏惠。我认为这样做对你是有利的,你不要再胡思乱想了,你和苏惠已经没什么关系了,也就说不上谁对不起谁了。你出了那样的事,跟苏惠一点关系都没有。你们已经断绝了恋爱关系,就不能说你是背叛了她。她因此对你有看法,觉得你生活作风不正派,那也没关系,反正你又不是她的什么人。

你出了这样的事,我确实感到很惊讶。我虽然年纪还小,不太懂这些,但我觉得,这种事,应该是在结婚以后再发生的。在结婚之前就做这样的事,被人家知道了是不是很难为情呀?要是还没结婚,就生出孩子来了,那又该怎么办呢?我从你的来信了解到,陈英是个不错的人,她对你看起来是很真心的,你为什么不爱她呢?你是嫌她是乡下人吧?她是赤脚医生,也不是没文化,是有文化有知识的农村青年。两个人只有真心相爱,才是幸福的。苏惠已经不爱你,你就是和她结婚了,也不会幸福。你既然和陈英发生了关系,说明你还是喜欢她的,要是你一点都不喜欢她,怎么可能这样呢?你只是觉得苏惠比陈英好,但苏惠不愿再爱你了,好又有什么用呢?

哥哥,你就不要再难过了,忘记苏惠吧,不要再为了她而感到痛苦,也不要内疚和后悔了。

再过几天我就要高中毕业了,今年我们这一届听说没有插队下乡了,全部都会留在镇上工作。我听说,绝大多数人都会进厂工作,但我不想当工人。可是商业上名额有限,而且是烟糖店和饭店,我也不想去。我想进钟表店工作,但不一定有名额。妈妈也认为我到钟表店工作比较好,或者照相馆也不错。她跟爸爸说起过,希望他早点想办法。但他很不耐烦,把我狠狠训了一通,说什么不让我下乡劳动锻炼已经是很不错了。

一九七六年七月六日

[荆歌评注]这一次,邹善反倒将信送给了苏惠,让人感到意外。当然,我们仍然有理由怀疑,他说的并不是真话。读完全部信件之后,我相信,邹善是个很有心计的人。他所做的一切,包括他在这封信里劝哥哥忘掉苏惠,建议他与陈英相好,都是在为自己考虑。还有,说从这届开始,所有的高中毕业生都不用下放,全部留城工作,对哥哥说这个,是要表明,他的留城,并不是以哥哥的插队换来的。

峰儿:

(荆歌注:这里有一大段与地震有关的文字,因为与情节发展关系不大,但却有特殊的时代背景意义,所以作为附录放到“上部”之末了。)

我听说,你和农村的一个女青年好了,是不是啊?她还是生产队长的女儿,对吗?妈妈不是想刺探你的秘密,而是想在生活上指导你,给你一点经验,免得你犯不必要的错误。什么叫大人?大人就是年纪比你大,生活经验比你丰富,许多事你们年纪轻不明白,大人明白。许多事你们以为是这样,大人却能透过现象看到事物的本质。自己的大人,能用他的生活经验来指导自己的孩子,让他们及时明白道理,不要在生活的道路上走弯路,走错路。妈妈没有别的意思,一切都是为了你好。你和农村女青年好,妈妈说实话不赞成。我并不是说有门第观念,而是这么考虑的:你要是娶了农村女青年,那你不就是一辈子待在乡下了吗?你难道愿意一辈子当农民吗?以后你的孩子,你孩子的孩子,世世代代都当农民了。你如果想回城,不想永远待在农村,那么跟农村女青年谈对象就是不合适的。

你以前给你的同学苏惠写情书,苏惠的爸爸找上门来,当时我们的态度是,你年龄还小,而且刚到农村插队落户,应该把更多的精力用在学习和劳动上,不应该搞那些小资产阶级的情调,一天到晚卿卿我我,情书你一封我一封写来写去,确实不太好。所以当时我们和苏惠的爸爸一样,都是竭力反对的。现在你和农村女青年好,妈妈觉得你虽然过了二十,可以算成人了,但还是觉得谈论这些事为时过早。二十岁,人生的道路还长,以后的路还要靠你自己一步一步走出来,现在更多的时间和精力,应该放在学习和劳动上,是不是?我和你爸爸结婚的时候,我二十七岁,他已经三十岁了。你才刚过二十,不用这么急的啊!最后,妈妈要特别提醒你,年轻人谈对象一定要注意,千万不要感情冲动,做出不道德的事情来。否则影响会很不好,弄不好的话甚至会彻底葬送你的前途。

我知道许多话你是不爱听的,听了之后会对我更加反感,更不愿意回家来,也更不愿意给我写信了。但是,作为妈妈,应该说的还是要说。良药苦口利于病,忠言逆耳利于行,希望对你有用。我相信随着时间的推移,你会渐渐明白妈妈的这番苦心的。

祝你一切都好!

妈妈

一九七六年八月八日

[荆歌注]这里有一封邹善写给哥哥的信,内容基本是关于地震的,还算有趣,已整体移放到“上部”末尾。有兴趣的读者可以闲览。

邹善:

我一向对你信任,没想到,你却是叛徒奸细,将我出卖。卑鄙无耻堪比甫志高、王连举!我最恨两面三刀之人,你善于伪装,是一头披着羊皮的狼!

本来,在这家中,我还有你一个朋友。现在看来,所有的人皆非善类。也罢也罢,我与家庭,从此便无任何瓜葛了。就譬如自己是孙猴子,出生于石头缝里吧!

周峰

一九七六年八月十三日

阿峰:

读了你的信,我如坠云里雾中。我做错了什么?你不问青红皂白,说我是叛徒、奸细,是甫志高、王连举,说我两面三刀,比他们还要卑鄙无耻,还说我是披着羊皮的狼,你把所有最恶毒的话都用到了我的身上,这是为什么?我感到非常气愤!我不是叛徒,我没有出卖你,我也不是披着羊皮的狼。

邹善

一九七六年八月十八日

邹善:

你真不知自己做了什么?那么我和陈英之事,母亲又怎会知晓?她来信要我别和农村女青年谈对象,还让我万勿感情冲动做出不道德的事。若非你告密,她又怎能得知?

别再伪装,群众的眼睛是雪亮的,狐狸尾巴终于露出来了!

周峰

一九七六年八月二十四日

哥哥:

我敢以生命保证,这件事我绝对没跟妈妈说。你给苏惠写了那么多信,我从来没有告诉过任何人。我出卖过你吗?我一直为你严格保密,却没想到,到头来会是这样一个结果。

你这样冤枉我,不觉得罪过吗?随便冤枉一个为你保守秘密、帮助你的人,真的很不应该。即使我真的一不小心说漏了嘴,你也不应该这么恨我。你翻脸就不认人了,对我这样凶,骂我骂得这么厉害,我真受不了!

自从接到你上一封信,我心里就一直非常难过。晚上躺在床上,想到自己被冤枉,想到你那么无情地骂我,我眼泪都流下来了。好心没有好报,我现在才知道世界上真是有这样的事的。要是早知道你是这样的人,当初我根本就不应该帮你,一次次像做贼一样去送信,我那样做又是为了什么呢?是你给苏惠写情书,又不是我,我那么起劲干什么?我是一个傻瓜,到头来还要被人冤枉。

邹善

一九七六年八月三十日

[荆歌评注]我反复研究了相关信件,还是无法判断,邹峰和陈英的事,是不是邹善告诉母亲的。

阿善:

这几日我左思右想,也许,我和陈英之事,是志学不慎透露了风声。若果真如此,那么真是抱歉万分,我冤枉了你。在此,我郑重向你道歉,万望海涵!你若不能消气,可来信骂我,无论怎样谩骂,我都愿意承受。但求你宽大为怀,不计前嫌。

七月底志学曾来我处,开怀畅饮,推心置腹。我将陈英之事告诉于他,而他也向我透露了秘密。原来他和阿萍也有肉体关系,还说阿萍腹部有疤。我与他乃生死之交,从不怀疑会彼此出卖。而志学母亲是个典型的长舌妇,但凡知道什么事情,必定宣扬。志学与其母,感情笃深,他成人后还常与母同睡。此事定是他不慎泄露!

善弟,再次向你道歉!今后我一定改正粗心鲁莽的毛病,凡事调查研究,反复核实,再作结论。非常对不起,弟弟!

愚兄 阿峰

一九七六年九月五日

哥哥:

既然你这么说,我也就不怪你了。虽然我被冤枉了,心里很难受,但是,你已经知错了,向我道歉,我就原谅你了。我只有你这么一个哥哥,我不希望亲兄弟反目成仇。我们的家庭已经这么不和睦了,我和你如果再断绝了来往,那不是太悲惨了吗!

收到你的信,我很吃惊。志学真的和阿萍发生了肉体关系吗?他不会是在你面前吹牛吧?如果事情是真的,那我会从此看不起阿萍。我没想到她是这样的人。我一直觉得她很文静,很聪明,是个很乖巧很懂事的女孩子。她做出这种事情来,不觉得难为情吗?

昨天,伟大领袖毛主席逝世了,当时我正和明辉他们在打篮球,有人跑过来说了这个不幸的消息,起先大家都不相信,说这一定是阶级敌人造谣。但是后来我们没法不相信,因为高音喇叭里响起了哀乐。真是晴天霹雳!明辉当场就哭了,他一哭,许多人也都哭了起来。我当时没有哭,但到了晚上我也哭了。晚上大家聚集在阿萍家门外的空地上,一起看她家的电视机。电视里一遍遍放哀乐和《国际歌》,放伟大领袖毛主席的照片,我禁不住也落下了眼泪。我听妈妈说,她很担心毛主席去世后,中国会变颜色。夜里我睡在抗震棚里,外面电闪雷鸣风狂雨猛,我想到妈妈的话,心里非常恐惧。

今天一整天,到处都回响着低沉的哀乐和悲壮的《国际歌》声,我的脑子里,也一刻不停地回旋着哀乐的旋律,大家都感到心里不是个滋味。你们乡下的情况怎么样?也要组织群众进行各种各样的悼念活动吗?

你不要再后悔了,我已经不恨你了,我们永远都是团结一心的亲兄弟!

阿善

一九七六年九月十日

阿善:

(荆歌注:这里删去一段与毛泽东逝世有关的内容,因为写得有趣,放到“上部”末尾作为附录,可博一粲。)

近日惴惴,恐我和陈英之事败露。若被队长知道,定会抽我耳光。我多次问她,是否告以家人,她都笑笑,讳莫如深,令我忐忑不安。不过,话说回来,即便事情败露,我也不会和她相好。纵使以死相胁,也决不答应。失去所爱是痛苦的,但要和不爱之人结合,更是痛苦。

就此。再叙。

阿峰

一九七六年九月十五日

阿萍

哥哥:

在抗震棚里住了一个多月,一直没有发生地震,但最近却发生了一件比地震还要大的大事,现在几乎镇上所有的人都知道了,都在议论这件事。

那天是星期六,九月二十二日,姚阿姨拎住阿萍的一只耳朵,把她从她家的抗震棚里拖出来。姚阿姨像疯了一样,一定要阿萍当着众人的面说出来,她肚子里的小孩是谁的。原来是阿萍肚子里有小孩了,我们都看不出来,不知道她妈妈是怎么知道的。阿萍蓬头散发站在那里,低着头,大家围着看热闹,就像开批斗大会一样。我被吓坏了,我从来没看见过姚阿姨这么凶,没想到她会发这么大的火。她当着这么多人的面,一定要阿萍说出肚子里的小孩是谁的,她这样做,不是疯了吗?这难道是什么光彩的事情,要让所有的人都知道吗?她怎么这样做呢?看到阿萍低头站在那里,我非常同情她。虽然我觉得她跟别人睡觉,把肚子睡大了,是很可耻的事,但是我非常同情她,我担心姚阿姨这样做,会把她逼上绝路。那么多人围观,她一个女孩子,以后还怎么做人?如果换了我,我一定不活了。即使不自杀,也要逃到一个没人认识的地方,否则还怎么抬起头来做人?会被人们的唾沫淹死的!阿萍站在那里低着头,她一句话也不说。她当然不肯说,她哪里有脸说啊!但姚阿姨一定要她说,她对她吼叫,拎她的耳朵,要她抬起头来说。阿萍就把头低得更下了,她的腰也弯了下去。

我希望有人上去劝劝姚阿姨,让她不要这样做。有什么话,可以到家里去说,这种事怎么可以当着大家的面解决呢?但是,没有一个人上去劝的。大家都看得津津有味,好像看戏一样。我想他们是巴不得这场戏继续演下去呢,要是有人上去把姚阿姨和阿萍劝回家,这个人是会犯众怒的。我几次都想上去劝姚阿姨,让她不要这样了,快带着阿萍回家吧。我甚至愿意跪下来求她,再也不要这样逼阿萍了,再这样的话会把她逼死的呀!但是我终于没有上前去。姚阿姨一副凶神恶煞的样子,我感到害怕极了。

后来庄书记来了。他一来,我想就好了,他一定不会像姚阿姨这么愚蠢吧,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审自己的女儿实在是太难为情了,他应该马上把她们母女两个拉回家去吧。谁知道,庄书记上来就抽阿萍的耳光。他噼噼啪啪打了她十几个耳光,打得那么响。阿萍站在那里一动不动,听凭他打。我看到,她的嘴巴里淌出血来了。我很害怕,我不知道我为什么害怕,我心里很难受,我竟然发抖了,我不知道事情发展下去会是怎样。以前我一直非常羡慕阿萍,她有那么好的爸爸妈妈,平时对她总是客客气气的,我从没见过他们骂她打她。没想到他们也这么凶,他们翻了脸,凶得我站在边上都感到害怕,好像庄书记的耳光会打到我脸上来似的。

这时候体育老师宋金根上来劝了,他拉住庄书记的手臂,说:“好了,好了,不要打了,自己的孩子,打坏了怎么办?你看,出血了!”阿萍以前一直没哭,现在听宋老师这么说,她就伤心地哭起来。但庄书记甩掉了宋老师的手,对他说:“你别管!”说着又打了阿萍两个耳光。宋老师就上去抱住庄书记,把他拖开,不让他再打阿萍。庄书记在宋老师的怀里挣扎,宋老师力气大,抱得紧紧的,庄书记挣不脱。他就大喊:“别管我,放开我!我要打死她!打死这个不要脸的!我没这样的女儿!”庄书记拼命地挣扎,身体像弓一样弹起来,结果他的头把宋老师的下巴顶着了。宋老师就松开了手。宋老师松开之后,庄书记就猛兽一样冲过去,把阿萍的两条胳膊反扭到身后。这时候姚阿姨上来揪住阿萍的头发,两个人像是真的要把阿萍弄死一样。我在一边心里紧张极了,心咚咚乱跳,感到头皮发麻,我不知道会出什么事。这时候阿萍叫了起来,她一定是痛得受不了了,或者是她实在太害怕了,她喊道:“是毛冬,是毛冬啊!”

她一开口,庄书记和姚阿姨就松了手。他们让她说清楚,是哪个毛冬。阿萍的头发更乱了,脸上眼泪和血混杂在一起,她看上去就像精神病院出来的,她抬起头看看庄书记,又看看姚阿姨,样子非常可怜,她说:“就是李毛冬。”她说她肚子里的小孩是毛冬的。

我开始还以为是真的,我想怪不得阿萍和毛冬那么好,原来他们睡过觉了,肚子里都睡出小孩了。但是刘老师出来一说话,大家就知道阿萍其实是瞎说。刘老师说:“放屁!你倒会造谣,毛冬去年十一月份就去参军了,一直没回来过,你是什么时候让他睡的?你的肚子是鬼睡大的!”

刘老师说完,姚阿姨上去又揪阿萍的头发,揪得她哇哇地大叫。庄书记则在边上用脚踢,踢得阿萍最后倒在地上。刘老师则在边上骂:“自己不要脸,还要造谣冤枉别人!我不管是哪个鬼把你的肚子睡大了,你不要冤枉我们家毛冬。毛冬是军人,是中国人民解放军战士,他在保卫祖国,谁冤枉他就是破坏国防!”刘老师骂得嘴里白沫都有了,我也是第一次看见她这么激动,她平时一直是很文静的,突然也变得像一只雌老虎。

我真是没想到,阿萍接下来会冤枉我。她坐在地上,庄书记用脚点着她的鼻子,对她说:“你今天要不说老实话,我打死你!”阿萍抬起头,她看见了我。她看我的样子,是那么可怜。她好像是在对我说:“救救我吧,阿善,救救我呀!”我的心怦怦乱跳,我不知道应该怎么做。我想救她,但我不知道怎么救她。我可以过去把她从地上扶起来吗?如果他们还要来打她,那我就推开他们,把他们推得远远的。如果他们一定要揪住她打,那么我就跟他们拼命。如果他们打我,我倒不会反抗。只要他们放了阿萍,不再打她,那么我愿意被他们打。阿萍的眼睛里,真的全是恐惧,她太害怕了,她已经吃不消了,看着她这样子,我心里的滋味真是说不出来。正在这时,她抬起手来,指着我说:“是他。”真是晴天霹雳!我哪里会想到,她竟然说是我。

我真气啊,气得一塌糊涂,我想我心里这么帮你,愿意为了你被打死,你却冤枉我。这么多人你都不去冤枉,偏偏要冤枉我,这又是为了什么?我想她一定是神经出了问题了,她瞎说八道,先是说毛冬,现在又说我,她不是像只疯狗在乱咬人吗?毛冬去年十一月份去参军,一直也没回来过,他说得清,我却说不清。所有的人都看着我,姚阿姨和庄书记,像是会吃人一样,他们愤怒地瞪着我,像是要把我吃掉。我应该怎么办呢?我感到害怕极了,我不知道怎么来为自己申辩。如果真的是我,我不会抵赖,好汉做事好汉当,没什么好赖的,早知今日何必当初。但我是冤枉的,真的不是我,怎么可能是我呢?我对姚阿姨庄书记说:“不是我!真的不是我!”我听到自己的声音在发抖。我为什么要发抖?我太害怕了,我为什么害怕?他们一定以为阿萍的肚子真是我睡大的,以为我在撒谎。

我没办法了,我实在是被逼得没办法了,我只能咬出志学。我要是不说出志学,他们看样子会打死我的。即使他们不打死我,我也一定会被自己的爸爸打死。我不会有活路的。我只能说出来,我没办法了,一点办法都没有,除了把志学说出来,我没有其他办法。

我把志学说出来之后,庄书记一定要我写证词,他说,只有写下来,才能证明我是清白的。我被逼无奈,就写了。他们还让我按指印,我也按了,蘸了钢笔里的墨水,在证明书上按了指纹。

我现在心里很恨阿萍,她自己做出了不要脸的事,要么不说,要说也应该实事求是,她为什么要冤枉人呢?先是冤枉毛冬,接下来又冤枉我。她为什么要冤枉我呢?我感到太气愤了!我现在觉得她被她的爸爸妈妈打,吃了那么多耳光,头发也扯掉了不少,那是罪有应得。谁让她冤枉好人呢!要不是你对我说过,是志学把她的肚皮睡大的,我想我就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

阿善

一九七六年九月二十五日

邹善:

收读来信,非常气愤!你怎可咬出志学?这等天大秘密,我因信得过你,才说给你听,可你却出卖了我们!此刻志学定然对我恨之入骨。我是活该,他应该恨我,我不配做其朋友,是我出卖了他。我真该死,如此重大秘密,怎能告诉你这样一个人!

你曾否思考,你这样做,对我,对志学,意味着什么?不是出卖又是什么!自己苟且偷生,便不顾他人,以出卖别人求得自身安全,你是个软骨头!无耻之徒!

如此一来,志学完蛋了。是我泄露了秘密,惹出惊天大祸!而这一切,皆由你造成,我对你切齿痛恨!

你的叛徒行为,为世人所不齿,也将受到自己良心的谴责。勿以为有人冤枉你,便有理由出卖别人。我曾将你比作王连举甫志高,可谓恰如其分。你就是这样的人,是叛徒,是奸细,是卖国求荣的软骨头!别以为王连举甫志高只是书中才有,现实生活中也有,就是你这样的人!你就是贪生怕死出卖同志的活典型!

再跟你啰嗦,已无必要。我只是觉得有愧于志学,我间接出卖了他,犯下不可饶恕的罪。

周峰

一九七六年九月三十日

志学被枪毙了!

(邹峰邹善兄弟通信摘录集束)

[荆歌按]志学与阿萍发生关系后,由于阿萍指控其强奸,所以最终志学被枪毙。对此,邹峰邹善兄弟在信中各有相关的叙述和议论。现将分散于诸多信件中的有关文字专门摘出,汇集如下:

志学真的被枪毙那天,我受到了极大的震动。我突然觉得,他的死,并不是与我一点儿关系都没有的。如果我不说出他来,他也许就不会死。我想志学被抓进去之后,一定恨死我了,他直到死,都对我恨得咬牙切齿的。我经常晚上做噩梦,梦见志学变成枪毙鬼来找我报仇。有时候则梦见是我自己被绑赴刑场枪毙了:他们把枪顶在我的后脑上,啪地一响,我吓坏了,但却没有死,他们于是又对我开枪。自从志学被枪毙了之后,我的灵魂一刻都没有安宁过,好像觉得志学是被我害死的。有时候走在街上,突然看见一个人走过来长得很像志学,我的心就怦怦怦狂跳起来。

我没有想到志学真的会被枪毙。当时,阿萍告志学强奸,志学就被抓了起来,我想他也最多是被送到西山劳改农场去扛石头。通过这件事,我对阿萍这个人已经看穿了,她就像一条疯狗,不仅不要脸,做出那种丑事,而且还乱咬人,一会儿说毛冬,一会儿说我,最后又说志学是强奸了她。世界上怎么会有这种人?她应该到精神病院去检查一下,看看是不是有神经病。

——摘自一九七七年二月二十八日邹善给哥哥的信

今天我在街上碰见志学的妈妈,她现在满头的白发。刚见到她的时候,我紧张得不得了,很想找个地方躲开她。但是,她已经看见我了,她对我笑眯眯的,还向我问起你的情况,看上去她一点都不恨我。也许是因为,她并不知道志学是被我出卖的吧。看见她的样子,我心里既害怕,又很难过。我觉得我对不起她,因为我出卖了她儿子,我害了他们。我不会原谅自己,永远都不会!

——摘自一九七七年五月三日邹善给哥哥的信

我经常做梦梦见志学,奇怪的是他每次都对我很客气,笑眯眯的,他总是递一支烟给我,我对他说我不会抽烟,他就把自己的手指头掰下来,说:“那你抽这个吧!”他越是对我客气,我越是害怕。每次醒来后,想起梦中的情境,都非常害怕。梦都是反的,志学一定非常恨我,他变成了鬼也对我恨得咬牙切齿呢。

不过我想,志学更恨的人应该是阿萍。如果她不告他强奸,他就不会死。他们本来就是两厢情愿的,不可能被枪毙的。她为什么要告他呢?她不是因为喜欢他才和他睡觉的吗?为什么出了事就要整死他呢?她一定是想表明她是清白的,但是现在事实是,她在镇上名誉扫地,工作都找不到,所有的单位都不要她。

我猜测,是她的父母教她这么做的。他们真是阴险啊,自己的女儿明明是跟人家谈恋爱,却要她告别人强奸,结果害了人家性命。他们看上去精明,其实愚蠢得不得了,阿萍肚子大,其实当初谁也没有看出来,都是他们当着那么多人的面,一定要她说出来肚子里的小孩子是谁的,结果弄得全镇的人都知道了。现在所有的人都看不起阿萍,所有的单位都不要她,这一切还不是他们自己造成的?他们不光害了志学的性命,也害了自己的女儿。我以前一直觉得庄书记和姚阿姨是天下最好的父母,我曾经那么羡慕阿萍,想要是自己有这么好的父母就好了。现在看来,他们是天底下最坏的父母,是罪魁祸首!

——摘自一九七七年六月二十日邹善给哥哥的信

志学死于非命,我痛心疾首。我与他肝胆相照,是此生最好的朋友。风华正茂,生命便戛然而止,且以很不光彩的形式结束,悲哉恸哉!志学何其冤,他不是强奸犯,他们彼此爱慕,发生肉体关系,亦出于阿萍自愿。她家为保全名誉,不惜牺牲他人性命,惨无人道!

志学之死,我难辞其责。若我当初守口如瓶,一切皆不会发生。

志学身陷囹圄,我曾前去探望。我给他下跪,向他请罪。他却并不怪我,还说与我永远是好兄弟。他说,除却阿萍,别人皆无过错。他在我面前痛哭失声,说他看错了人,一腔真爱被无情践踏。两情相悦,一切皆出于自愿,若要他承担责任,男子汉绝不推诿。为了爱情,要他去死,也在所不辞。但是,告他强奸,令其绝望忿懑。他表示,在他心中,爱已荡然无存。所有的爱,已化而为恨。爱有多深,恨就多深。他惟有一念,便是早日释放。不管几年,三年五年,即便十年廿年,出去后便要将阿萍全家杀掉,与他们同归于尽!被判死刑之时,他一定绝望之至,复仇已无可能,真是死不能瞑目!

——摘自一九七七年八月二十二日邹峰给弟弟的信

哥哥:

我终于正式参加工作了。我们照相馆包括我在内一共有五名职工,三男两女,我年龄最小。我一定会认真向老师傅学习,尽快掌握拍照技术,更好地为人民服务。

自从去年收到你九月三十日来信后,我给你写过无数信,但你一封都没有回。我知道你恨我,你永远都会恨我的。

这封信,我不知道看了多少遍。每一次看,我都感到十分难受,好像有刀子在扎我的心。我觉得你骂得对,我是叛徒,我的确是出卖了志学,也出卖了你。不要说骂,你就是打我,我也觉得是应该的。如果时光能够倒退,我一定不会把志学说出来,我宁可死,也不说。通过这件事我认识到了我自己,我真的是一个贪生怕死的胆小鬼,跟江姐李玉和这样的革命先烈比,我太渺小了,我的骨头太软了,我首先考虑的是自己,怎样为自己摆脱困境,而完全没有考虑别人会怎么样,更没有考虑我这样做的性质是非常严重的。我恨自己,看不起自己,我永远都不会原谅自己!

我想,也许你这辈子都不会再理我了。但是,我还是要给你写信。我要一遍遍对你说:对不起,说一千遍一万遍都不能减轻我的罪。

阿善

一九七七年二月二十八日

哥哥:

今晚庄书记到我们家来,带了苹果、麦乳精等礼物,要爸爸帮阿萍安排工作。我听说所有的单位都不要阿萍,灯泡厂这种福利厂,里面都是些跷脚断手,还有聋子、痴呆,他们也不要阿萍。大家都觉得像阿萍这种生活作风不好的女的,招进单位里来,迟早又会出事。庄书记求爸爸帮忙,让“上山下乡”办公室硬安排一下。

以前经常有人上门来,为了子女的工作,求爸爸帮忙。他对家里人凶得不得了,对外面的人,却是很客气的,他即使不帮人家,也都对人家客客气气的。但是对庄书记,他很不客气。庄书记一进门,爸爸的脸就拉长了,没说几句话,他就对庄书记说要休息了,有什么事可以白天到办公室去讲。后来,庄书记带来的礼物,被他扔了出去。庄书记走了之后,妈妈就跟他吵了起来。他们吵得很凶,他们关起门来吵,我在外面也听不清他们都说了些什么,只听到爸爸不断地咆哮,还有妈妈的哭声。我觉得在这样的家庭里生活,真的是一点欢乐都没有,经常处在压抑的气氛中。我已经参加工作了,不再是个小孩子了,但我还是要生活在这样的家庭里,我难道会一辈子生活在这阴影中吗?我记得你曾多次对我说过,让我工作后就不要待在家里了,还建议我去农机厂当工人,那样就可以住到工厂宿舍去。我现在真希望照相馆有宿舍,那样我就可以不住在家里了。

阿善

一九七七年四月二十日

哥哥:

我在照相馆的工作很轻松,每天上午进暗房,跟小赵师傅学洗印。小赵虽然是个女青年,但她参加工作已经五年,技术很好。她总是很耐心地教我,使我每天都有很大的进步。下午我的工作是把洗印出来的照片在上光机上烘干、上光,然后用花边铡刀切边。这个工作由我和店里的另一位女青年小汪一起做,有时候小赵也过来帮忙一起弄。徐经理和老金师傅,都是五十几岁的老职工了,徐经理负责修底片,这是照相馆里最难的技术。在摄影室里给顾客拍照片的是老金师傅,他喜欢批评人,那些来拍照片的人坐得不好,姿势不对,都要被他批评。喜欢笑的人也要被他说,他总是看不惯喜欢笑的人,说她们“吃了笑药”。徐经理让我有空就到摄影室看老金拍照,让他慢慢教我。但老金从来不教我,眼睛都不看我一下,就像边上根本没我这个人。他有什么稀奇的,工作了几十年,拍照的技术还没小汪好。我听小赵说,小汪的拍照技术比老金要好很多,但老金年纪大,不能让他干暗房或者烘照片。我想只要我努力学习,过不了多久,技术也会超过老金的。

你还是不给我回信。也许,我所有的信,你收到就扔掉,或者烧掉了。你是那么恨我,恨我这个没出息的、贪生怕死的弟弟。

阿善

一九七七年五月三日

哥哥:

今天,苏惠到我们照相馆来拍照了。她是和一个女同学一起来的,那个女同学很黑,所以她显得更白了。

老金师傅对黑皮肤的女人,总要讽刺挖苦几句,不是说人家像张飞,就是说人家面孔像猪肝,经常有女的被他说得哭的。我以为苏惠这么白,老金一定不会说她。但是,拍照的时候,他还是讽刺她了,他说:“这个人看上去就像白骨精。”苏惠却不生气,反而很开心地笑了。老金给苏惠拍照,显得特别卖力。他让我把灯搬过来搬过去,搬了好几次,那些都是几百支光的灯泡,我都被照出汗来了。老金给苏惠拍照费了很大的劲,但给另一个女的拍得就很快,她刚坐上去,他咔嚓一捏皮球,就拍好了。

苏惠的照片拍得很好,这是老金拍出来的最好的照片了。他平时技术一般,又不太认真。他给苏惠拍的照片,无论是用光,还是人物表情,都很好。苏惠的照片在暗房里洗出来的时候,小赵说:“这个女的很漂亮!”小赵还说,苏惠的眼睛特别清纯,嘴唇也好看。小赵对我说,女人第一要紧的是眼睛,因为眼睛是心灵的窗户,好看的眼睛是最能够打动人的。

阿善

一九七七年五月二十二日

哥哥:

上午苏惠来取照片,这次是她一个人来的。她对自己的照片很满意,站在柜台前看了又看,还叫我一起看。我已经看过好多遍了,洗印的时候和小赵一起看,后来烘干上光的时候又和小汪一起看,小汪没说她眼睛和嘴唇好看,倒是夸了她的鼻子,说苏惠的鼻子长得很可爱。小汪说:“女人是因为可爱才美丽的。”

看了半天,她说:“我哪里有白头发?老太婆才有白头发呢!”她不懂拍照,头发其实不是白了,而是因为顶光,从后上方打下来的一束聚光,打在她头上、肩上,这样会让人物显得生动,更有立体感和艺术性。我向她解释,她很快就懂了。

哥哥,这次看见苏惠,我心想,如果她是我嫂嫂,该多好啊!你不给我写信,就给苏惠写一封吧。我帮你送去,我会尽量让她给你写回信。

阿善

一九七七年五月二十七日

[荆歌评注]邹善为了获得原谅,锲而不舍地给哥哥写信。这里,又抬出苏惠,试图以此诱惑哥哥回信,并换取宽恕。他的工于心计,是不难看出来的。

哥哥:

今天我碰见阿萍了,她在街上一边走,一边吃小笼馒头,吃得狼吞虎咽。见到我的时候,她还叫了我一声。我没理她。我听妈妈说,阿萍的工作问题一直解决不了,所有的单位都不要她,她的父母很着急。我看妈妈也为她操心,不知道她为什么要操这个心。妈妈在我面前埋怨爸爸,说他做事一点都不近人情,阿萍的事不肯帮忙也就算了,还把庄书记带来的礼物扔出去,皇帝还不杀送礼的人呢。我对妈妈说,阿萍这是活该!妈妈说:“可是志学的确把她的肚子弄大了呀!”我说:“肚子弄大就是强奸吗?”妈妈后来也承认,志学确实很可怜,一个年轻的生命就这样消失了。

你不回信,你还是那么恨我。你恨我是应该的,就像我到死也不会原谅阿萍。

阿善

一九七七年六月二十日

[荆歌评注]直到读完所有的信件,我才明白,为什么邹父那么讨厌阿萍的父亲庄书记,而邹母又为什么站在庄书记一边。

哥哥:

(荆歌注:此处有两个段落描述放映电影《红楼梦》的场景,因与故事情节关系不大,删去又觉得可惜,故移至“上部”末尾,作为附录。可看可不看。)

电影开映之后,苏惠跑过来找我。她从人海中挤过来,一直挤到我们边上。她说没地方坐,要在我们这挤一挤。她再三请求我们说:“让我挤挤吧,谢谢你们啦!”这样她就坐了下来,坐在我边上。看电影的时候,她一直跟我说话,我闻出来,她在吃奶糖,她嘴里有一股奶糖的气味。后来妈妈和我咬耳朵,问我:“这个苏惠是不是就是和阿峰写情书的?”我告诉妈妈,你们早就不好了。看得出来,妈妈蛮喜欢苏惠的,回家以后,她还夸苏惠漂亮。

另外告诉你一件事:爸爸买了一杆气枪,是“卫国牌”的,上海货。他经常晚上带一支三节电筒出去打鸟。上礼拜我趁他不在家,把他的气枪偷偷拿出来,瞄准外面的路灯一扣扳机,就把路灯打碎了。我不知道里面有子弹,也没想到自己眼光这么准,一枪就击中了目标。他回来后发现枪里的子弹没了,就知道是被我打掉了。我想这下完了,他一定会打死我。可是还好,他只是臭骂了我一通,并没有打我。我想,大概因为我已经参加工作了,是大人了,他不再打我了吧。

我要是哪天有一杆自己的气枪就好了!

盼你给我写信。

阿善

一九七七年八月四日

阿善:

所有来信,尽皆收悉。随着时光推移,我已不再记恨于你。想世间事,似皆命中注定。志学与阿萍错爱一场,遭杀身之祸,也许是他命该如此。

你终于还是到照相馆工作了。我对那种地方,向无好感。我乐于当工人。但你我性格不同,既然喜欢,也是好的。

今有一事相求:能否加印一张苏惠照片寄我?我想留作纪念。此事对你来说,应该不难,举手之劳而已。

(荆歌注:此处有段落移至“上部”末尾。)

阿峰

一九七七年八月二十二日

哥哥:

收到你的来信,我真是高兴极了。你终于原谅我了,不再恨我,我心里感到轻松多了。现在,惟一不能原谅我的,是我自己。那毕竟是一种可耻的行为,是我人生的一个污点,不是轻易可以抹去的。我一定要吸取教训,今后严格要求自己,不再做任何对不起别人的事。

所以,你要我偷印一张苏惠的照片,我不能答应你。请你原谅!因为我们在照相馆工作,是不能随便偷印别人照片的。苏惠这张照片拍得好,徐经理想放大了摆在橱窗里,还特地让我到苏惠家去征得她的同意。你想要一张她的照片,我能够理解,但却帮不了你。偷印照片,那是很卑鄙的行为。

再次请你原谅!

阿善

一九七七年八月二十七日

阿善:

你竟不肯帮忙,让我失望。此事天知地知,你知我知,又有何妨?对你而言,这也是将功赎罪的机会。你出卖我和志学,犯下大错,我对你既往不咎,你若不肯帮忙,岂不是一点良心都没有?

苏惠不再理我,我始终找不到答案。给她写了那么多信,皆如泥牛入海。我想彻底将她忘记,却依然朝思暮想,未能忘怀。若能得到一张她的照片,画饼充饥,望梅止渴,亦得些许安慰。请务必帮忙,勿令我失望!

本月起,我被抽至大队小学当代课教师,无需再干农活。代课较为轻松,颇多时间看书。周日我去县城新华书店购书,大多为鲁迅先生著作。先生的作品深刻犀利,似匕首投枪,剖析国民劣根性,更是入木三分。

今日还要批改学生作业,余言后叙。

盼速给我寄来苏惠照片!求求你了!

阿峰

一九七七年九月十日

哥哥:

经过激烈的思想斗争,我决定帮你印一张苏惠的照片。偷印时我对小赵说,因为我和苏惠认识,要多印一张送给她,我让小赵不要告诉任何人,她答应了。虽然说我已经初步掌握了暗房技术,但我还从未一个人进过暗房,所以这件事,肯定要让小赵知道,这是没办法的,除非不偷印。小赵是不会说出来的,她一直对我很好,而且,我说是偷印一张送给苏惠,她相信了,没有怀疑我有其他用途。我这样做,说实话是不道德的,是对不起苏惠的。但是因为你强烈要求我这么做,我还是答应了你。但愿永远都不要被苏惠知道。

照片夹在信纸里了,请查收。

你当代课老师很好,我把这个消息告诉了妈妈,她也非常高兴,她说要写信给你,让你好好教书,表现好一点,争取能够转成民办教师。民办教师虽然不及公办教师,但比代课老师好,是正式教师。当老师不用再干又苦又累的农活了,而且也会受到当地贫下中农的尊敬,是吗?

收到照片请即回信,我好放心。

阿善

一九七七年九月十八日

[荆歌评注]在中国的教育体系中,公办教师是国家干部,除工资之外,还享有公费医疗和一切城镇居民的待遇。民办教师次之,有编制,但不算国家干部,没有公费医疗,也没有城镇居民所享有的国家配给物资,通常只是在乡镇以下级别的学校任教。民办教师有“转正”(转为正式教师)的可能,但机会极少。代课教师地位最低,不占任何编制,没有任何保障,说来就来,说去就去。代课教师转而成为民办教师的机会,更是微乎其微。不过,能当上长期代课教师,不用干繁重的农活,却能像壮劳力一样记工分,应该说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费振钟曾在《上海文学》撰文,对中国教育体系中这种等级设置进行了深刻而辛酸的剖析。

峰儿:

你当上代课老师了,这真是个天大的喜讯,妈妈真高兴啊!你要好好珍惜这个机会,认真教书,认真备课,认真批改作业,争取当一名合格的人民教师。虽然说农村广阔天地是大有作为的,但我还是不希望你一辈子在农村。如果可能上调,当然是最好的,但要是一时回不了城,现在你这样代代课,最后能转成民办教师,我也就放心了。妈妈当了二十年人民教师,对这个工作很有感情,如果你能像妈妈一样,成为一名人类灵魂工程师,是大有前途的。

近来我的身体总的来说还不错,只是睡眠比以前更加不好了,每天睡觉前都要吃一颗安眠药。我也知道吃药不好,天天吃,长久吃,就有了药物依赖。但是,如果不吃药呢,根本无法睡,白天一点精神都没有,上课的时候在讲台上站都站不稳。医生现在也不反对我吃药,医生说了,和白天不能正常工作生活相比,药物的一点点副作用,对人的影响还是没太大关系的。不过我担心的是,以后吃一颗药也会慢慢变得没用了,刚开始吃的时候,会睡得很熟,你爸爸那么响的呼噜,我睡着后都听不到了。但是最近,有时候会被他的呼噜吵醒。睡眠不好的人,最怕有声响,特别是呼噜声,听了心里很烦躁。你爸爸那么响的呼噜,吵得我难受死了,吃了安眠药都常常要被他吵醒,我真不知道应该怎么办。

不过你不用担心,医生说,这种舒乐安定片毒副作用并不大,即使每晚吃两片,也没多大关系的。只要吃了之后能够真正休息好,那么还是应该吃的。阿萍的爸爸,我们学校的庄书记,他五年前就开始每晚服用安定片了,现在要是哪天晚上特别睡不好,或者是出差在外的话,就会吃两到三片,他也照样身体很正常。

对了,说到庄书记,我想起来了,他曾几次对我说,希望他女儿阿萍能和你好,他说他一向很喜欢你,说你性格刚强,能吃苦耐劳,为人忠厚老实,意思是要我跟你说说,让你和阿萍谈谈看。我没有答应他,这种事,我怎么能答应呢,这种事我们大人可做不了主,我对他说,孩子还小,还在农村劳动锻炼,暂时还不应该考虑个人问题。我知道阿萍配不上你,她出过事。但是我想,她是被强暴的,责任不在她身上,她是受害者。更主要的是,她的家庭不错,庄书记是我们学校党支部书记,她妈妈是医院的护士。阿萍不管怎么样,比农村姑娘总要好吧?你如果和农村姑娘结婚,那就是在农村扎根了。我不是看不起贫下中农,而是觉得要一辈子在一起生活,许多生活习惯差距太大,是不会幸福的。

啰啰嗦嗦地说了这些,我知道你不爱听,你一定觉得烦了。你们已经长大了,会越来越不需要我这个妈妈的。

有空给我写信!

妈妈

一九七七年九月十六日

[荆歌评注]“妈妈”竟然要邹峰和阿萍“谈谈看”,亏她想得出来。她真是太不了解儿子了,怪不得做母亲那么失败。

阿善:

照片收到,非常感谢!端详照片,我突然发现,三年级学生姚爱菊与苏惠十分相像。我将照片示于学生,他们皆认为照片中人与姚爱菊酷似。姚爱菊本人看一眼照片,便羞愧而逃。农村孩子忠厚淳朴,表达感情方式与镇上孩子迥然不同。他们相互之间习惯骂人,无论男女,皆出口粗鄙,却从不骂我。他们对老师十分尊重,令人欣慰。

自当教师之后,生活不同于前,心情也大有变化。我日益爱上教师工作,对简陋的教室和纯朴的学生怀有深厚感情。

阿峰

一九七七年九月二十五日

妈妈:

承贫下中农信任,当上代课老师,我定努力工作,以不辜负群众期望。当一名光荣的人民教师,是我夙愿。插队农村,本以为理想永不能实现,未料机会突然降临,原来的民办教师顾龙奎因喝酒精中毒,抢救无效去世,生产队便决定由我顶替。我当努力,争取早日转为民办。

信中提及阿萍事,绝无可能。庄书记有如此想法,对我是极大侮辱。她害死我挚友志学,罪不能恕,我若敌友不分,将愧对志学英灵。即便终身不娶,也不会要她。目下我不考虑个人问题,要全心全意将课教好。若能转为民办,一辈子扎根农村也心甘情愿。

儿 阿峰

一九七七年九月二十五日

蔡正阳

哥哥:

今天,蔡正阳来加印照片,竟然是苏惠的照片。我怀疑底片是他捡来的,或者偷来的,就对他说:“偷印别人的照片是犯法的!”他却反过来说我是小偷。结果我们吵了起来。为了这件事,徐经理批评了我,他认为我不能对顾客耍态度。我不服气,像蔡正阳这样的人,为什么要对他态度好?

想起以前志学曾告诉过你,看见苏惠和蔡正阳一起看电影,当时我还不相信,现在看来,苏惠是有可能和蔡正阳好了。我真是不明白,她为什么要跟他好?我看不惯蔡正阳这样的人,小眼睛,厚嘴唇,而且还流里流气的。苏惠怎么会跟这样的人好?

阿善

一九七七年十月十日

[荆歌评注]邹善是为哥哥而吃醋吗?

弟弟:

苏惠与蔡正阳好,已确凿无疑。否则她断不会如此绝情。天上的浮云少女的心,说变就变。我决心彻底将她忘掉,将全部精力投放于教学。所幸学生皆很可爱,尤其姚爱菊,非常聪明,目光清澈如湖水,歌声异常动人,不仅嗓音清脆,乐感也佳。水网地区,劳动人民打鱼时爱唱民歌,此地民歌“呜啦啦调”,婉转抒情。姚爱菊善唱民歌,皆其奶奶所教。若是大城市孩子,或可进少年宫向阳花合唱团为外宾演出。惜乎生在偏僻乡村,难有机会。

阿峰

一九七七年十月十五日

哥哥:

昨天晚上,我们照相馆的橱窗玻璃被人砸碎了,里面苏惠的照片被偷走了。其他的陈列的照片,却一张都没有少,只少了苏惠的照片。我敢肯定,这件事一定是蔡正阳干的,苏惠自己不可能半夜里跑到这儿来砸玻璃。今天早上,徐经理向派出所报了案,后来来了两个民警,现场拍了照片,不知道他们会不会去抓蔡正阳。这是犯罪,不仅破坏公物,而且是偷窃。希望他被抓起来,判刑,枪毙掉最好。

由于出了这件事,今天一整天我们都没心思干活,大家一直在议论。老金还讲了几个凶杀破案的故事,很吓人的。其中他说到一个丈夫谋害了妻子,然后自己穿上了妻子的衣服,披头散发地从屋子里逃出来,当着许多人的面跳进了河里。人们都以为,这个跳河的人,是这个人的妻子,没想到却是杀人凶手本人!他水性很好,跳进河里之后潜游了一百多米,然后爬上岸逃跑了。大家都以为,这个人的妻子是跳河自杀了。其实,这个人的妻子是之前就被他按在河里淹死的。老金讲得好恐怖,小赵和小汪都让他不要再讲了,说听了他的故事,晚上都不敢睡觉了。他说得真的很可怕,我现在给你写信,都害怕得头皮一阵阵发麻。

你的学生姚爱菊,真的长得很像苏惠吗?世界上没有两片完全相同的叶子,但看起来还是有长得一模一样的人。双胞胎就长得很像。要是姚爱菊和苏惠年龄一样大,她们兴许就是一对双胞胎呢。

阿善

一九七七年十月二十一日

哥哥:

我们徐经理到派出所去问过几次了,他们到现在还没有破案,也没有把蔡正阳抓起来。他们说,这也算不上什么大案,镇上经常有人家玻璃窗被砸碎的事情发生,还有路灯,也经常被人用弹弓或气枪打掉,不用大惊小怪的。他们让我们不要在橱窗里放贵重的东西,还建议我们晚上安排人员值班。徐经理很生气,回来后一直在骂派出所就像国民党。他们还说,要抓蔡正阳,一点证据都没有。他们说,我们不能放过一个坏人,但也不能冤枉一个好人。徐经理回来后说,只有一个办法了,晚上安排人在店里值班,否则,他说,弄得不好,我们店里的设备都会被偷掉的。但小赵小汪都叫了起来,她们说,一个人住在店里值夜班,那会把她们吓死的。小汪还说,要是被强奸了谁负责?徐经理说,那就两个人一起值班,两个人一班。但小赵小汪还是不肯,她们说,即使是两个女的一起值班,也不安全的,来了坏人,女的怎么打得过?要是一男一女值夜班,那也不行,怎么睡呢?最后徐经理说,那就我们三个男的轮流值班吧。老金却不肯,他说他年纪大了,要是坏人来了,他也打不过。并且他还说自己神经衰弱,晚上在家里都睡不好觉,要吃安眠药。要是值班,换了一张床,就更睡不着了。要是睡不着吃安眠药,那坏人来了也不知道,值班等于白搭。最后只剩下经理和我两个人可以值夜班,经理看了我一眼,就说,算了,你们都在家里睡觉吧,干脆我一个人值班,我就把被头铺盖搬过来,住在这里了,家里也不去睡了,以店为家吧!他这么宣布决定之后,大家都很高兴,小汪称赞徐经理,说他就像革命烈士一样,舍己为人,发扬了共产主义的大无畏精神。

阿善

一九七七年十月二十五日

哥哥:

我必须要弄清楚,我们照相馆橱窗里苏惠的照片,到底是不是被蔡正阳偷去的。我肯定是他偷走的,除了他,还会是谁呢?为此,我今天特地到苏惠家去了一次,我想看看那张放大照片是不是在她家里。如果在,那么一定是蔡正阳偷出来的。但是我在她家里什么都没发现。苏惠很警惕,她问了我两遍,问我想要找什么,我想她一定是心里明白的,她这是明知故问。后来我就告诉她,我们照相馆橱窗里她的放大照片被偷了,橱窗玻璃都被砸碎了。我直截了当地告诉她,我怀疑照片是被蔡正阳偷走的。她听了之后,冷冷地对我说,你有什么证据呢?接下来她就赶我走,说她父母很快就要回家了,希望我马上离开。她对我十分冷酷,让我感到很难受,自尊心受到了很大的伤害。但是我又不能赖着不走,这是她的家,我又怎么能赖着不走呢?

回家的路上,我心里很恨她,我觉得她就是一个内心冷酷无情的女人,我发誓我一定要查出来,一定要找到证据证明蔡正阳是个贼。

阿善

一九七七年十一月二日

[荆歌评注]和蔡正阳较上劲了。

峰儿:

你知道吗,国家要恢复高考了!许多人都准备考大学,我们学校甘老师、潘老师这些“老三届”毕业生,也都在认真复习功课,准备参加高考。潘老师已经成家,都当了父亲了,他还要考,要圆一个大学梦。妈妈建议你也考,你抓紧回来一趟,我帮你弄些参考资料,你就在家里认真复习一段时间,争取考上大学。考上大学,你不用再待在农村了,前途会一片光明。这样,也省得让你爸爸去办返城手续,我看他对你的上调一点都不关心,我每次跟他说,他都阴阳怪气的,好像只是我的事,是我在求他一样。孩子的事,不是我一个人的事,孩子的前途,他根本不放在心上,他是一个自私透顶的人,他心里只有工作工作,其实是只有他自己,他什么事都是只为他自己考虑。

听妈妈的话,赶快向生产队请假,回来一趟吧!你可以请病假在家复习,我让姚阿姨帮你开肝炎证明。你们这一届,中学四年根本就没好好读书,那时候受读书无用论影响,根本不好好学习。现在,粉碎“四人帮”之后,百废待兴,国家需要大量的人才,决定恢复高考制度。但你们和老三届一起参加高考,功课肯定比不上他们。所以你一定要认真复习才能考,否则一定很难考上。

希望你只争朝夕,立刻回来!

妈妈

一九七七年十一月二日

[荆歌评注]一九七七年国家决定恢复高考,从“老三届”(一九六六、一九六七、一九六八三届)起,所有的高中毕业生都可参加高考。因而一九七七年,在中国,出现了前后共十一届高中毕业生同时考大学的盛况。随后在大学校园,同一个教室里,同学年龄有相差十一岁之多的。“老三届”因为在“文革”开始前还读了一些书,而一九六六年以后,学校基本只学《老三篇》(毛泽东《为人民服务》、《纪念白求恩》、《愚公移山》三篇文章)了。我是七六届的,求学十年,正好是一九六六年至一九七六年十年“文革”。十年啊,天天和尚念经般读毛主席书。至今,我还能背诵《老三篇》。估计邹家兄弟的情况与我差不多。

鼠药!

哥哥:

今天我又到苏惠家去了,我像以前一样,在她家后院外敲了几下砖头。她听到以后,从门里探出头来,看了我一眼,就把门关上了。她的眼光真冷啊,我第一次从她的眼睛看到这么冷的光。我在外面等了好一会儿,还不见她出来,我就再敲了两下砖头。这下,门开了,从里面出来的不是别人,而是蔡正阳。我呆呆地站在苏惠家后院外,看蔡正阳从我面前走过,然后越走越远,最后拐出了汤家弄。

我心里突然对苏惠产生了仇恨,我变得那么恨她,有了要杀死她的念头,就像老金故事里说的,把她按到河里,让她淹死。或者在她的茶杯里倒点鼠药,她喝了之后,嘴巴里就吐出血来,就被毒死了。我对自己的这种念头感到害怕,我难道真的会成为一个杀人犯吗?我的心紧张得怦怦乱跳起来。但是我无法把这个念头从我的脑子里赶走,它一直在我脑海里盘旋,好像我真的已经决定要杀苏惠。各种方法,一个连着一个在我脑子里像放电影一样。她被杀时惊恐痛苦的表情,也就像真的一样在我脑海里浮现。想着这些,我心里就不那么难过了,今天一整天,我脑子里都是这些,赶也赶不走。

哥哥,现在我要坦白地告诉你,其实我的内心深处,一直是爱着苏惠的,只不过我一直没有表达,只是藏在自己的心里。那时候你在信里告诉我你爱她的感受,我一直都是很能够理解的,因为我也像你一样,那么深地爱着她。不,也许我比你更爱她,我的脑子里,一天到晚都是她的影子,每天睡觉的时候,我都是想着她入睡,醒来之后,第一件事就是想起她。我从第一眼看到她起,就无法自已地爱上了她,为此,我陷入了无比的痛苦和自责,虽然说,内心也有着一丝爱的喜悦,但这份爱,是不可告人的,是无望的,是邪恶的,把我带入到绝望和痛苦的深渊之中。我竟然爱上了哥哥的女朋友,我这是犯罪,我的内心是多么丑恶!从此以后,每时每刻,我都是在想她和自责的痛苦中度过的。每次为你去送信给她,对我来说,都是无比兴奋的事。我就要见到她了!我就要见到她了!我的心在欢呼,我的心在跳跃,我的心一阵狂喜,同时,我又感到害怕,为自己的卑鄙无耻而痛苦。每次见她之后,我就开始回忆,一遍遍地回忆见她的情景,她的一个笑容,她说的每一句话,都会被我反复回想。我就在这种回想中,等待下一次再给她送信。我一点都不知道,她是不是看出了我的内心,我只知道我无可救药地爱着她,我无法克制自己,无法扑灭内心对她的爱。我不考虑她一旦知道后,是不是也能爱我,我只是偷偷地爱着她,不敢让她知道,更不敢让任何人知道。因为我晓得,我们是不可能相爱的,不是因为她比我大两岁,而是因为她是我哥哥的女朋友!我怎么可能和哥哥的女朋友相爱呢?那可是比摘下天上的月亮还要难的事!

哥哥,请你原谅我,我竟然是这样的人!我原本以为,它是我内心的秘密,是我一辈子的秘密,这个秘密永远不会有人知道,世界上除了我,就不会有第二个人知道,我会一直把它带进坟墓里去。但是,一直以来,我都有一种冲动,要把它说给你听,不管你是不是能原谅我,或者你会因此而杀了我,我都不在乎。我真的有很多次都已经提笔准备给你写信,把我内心的罪恶的想法向你坦白。它像毒蛇一样盘踞在我的内心,它让我感到万分痛苦。我想,如果我鼓起勇气,把一切都告诉你,也许我才能真正解脱,从自责、负罪的痛苦深渊中解脱出来。但是,一次次我都放弃了,我终于还是感到胆怯,感到害怕极了。我难以想象,当我袒露一切之后,会迎来怎样的风暴。于是就这样,一天天,我继续偷偷地想着苏惠,同时也继续背负着沉重的十字架。我几乎要被压垮了,我变得极度敏感和脆弱,你的每一次来信,从信到我手上起,我就开始紧张、恐惧,以致拆信、读信的时候,我的双手一直在颤抖。我惟恐你看穿了我的内心,在信上指责我,对我卑鄙无耻的内心进行无情的揭露和批判。我一直担心,这一天迟早会来。

我曾经作过许多努力,希望自己从这个邪恶痛苦的泥潭里跋涉出来。我为什么要爱上哥哥的女朋友呢?我年龄还小,真正的人生才刚刚开始,未来将有美丽的姑娘和甜蜜的爱情在等着我,我为什么要一头栽倒在这个绝望而痛苦的陷阱里呢?我骂自己,恨自己,瞧不起自己,我想抽自己耳光,恨不得杀了自己。但是没用,不管我怎么努力,都无法扑灭内心对苏惠的爱。只要想到她,只要想到她的名字,我的全身就淌过一股暖流。夜里躺在床上我想,要是我不能再想她,那么我就一天也不能再活下去了。

哥哥:真的对不起,我现在要告诉你,全部向你坦白,你让我送给苏惠的每一封信,我都偷偷拆开来看过的。你信上对她说的话,每一句都像是从我的内心流淌出来的,每一句话,都好像是我要对她说的。我读着你写给她的信,有时候竟然眼泪都流下来了。我多么想知道,苏惠给你写回信,信上会写一些什么样的句子。可惜我无法看到。说实话,读你写给她的信,我的心里,同时也是十分嫉妒的。所以她后来不再给你写信了,我的内心是感到一丝欣慰的。但是你那么爱她,你因此而痛苦不堪,又让我感到更加自责,好像你的一切痛苦,都是由我造成的,我觉得非常对不起你。我一方面嫉妒你,一方面又不希望苏惠不再理你。她和你断绝了关系,我和她的联系也就中断了。虽然那一次你写了一封谩骂她的信给她,我假装对你说没有送给她,其实我读过之后,立刻就给她送去了。我希望她看到信之后,就再也不理你了。但是很快我又后悔了,我觉得我这样做,也是在害我自己。她不再是你的女朋友了,她也不可能成为我的女朋友,反而我再也没机会见她了。所以后来我又非常希望你再写信给她。不管她是不是会给你回信,至少我又可以为你去送信给她了,我又能偷看到你写给她的信。

在你决定不再爱她之后,我内心的自责并没有完全消失。我觉得这一切似乎都是我的责任,是由我造成的。你还记得我告诉过你,有一次中学操场上放电影《红楼梦》,苏惠过来和我挤在一张长凳上吗?那天她很快乐,对我也很好,她不断地过来咬着我的耳朵,温柔地跟我说话。她的身上散发着迷人的香气,她嘴里奶糖的香味也是那么好闻,但我反而一点都不感到幸福,我每时每刻都觉得自己是一个罪人。在她面前,我始终都觉得自己是卑鄙下流的。

哥哥,我一直都想能有这么一天,把我的内心毫无隐瞒地向你袒露。不管你多么恨我,多么瞧不起我,我都要让你知道。现在好了,这一天终于来了,我终于向你说出了一切。我突然感到轻松,我心上压着的那块千斤巨石,终于被我推开了。但愿我不要后悔,不要明天又改变主意而不将这封信寄出。

你有罪的弟弟 阿善

一九七七年十一月八日

[荆歌评注]这封信是多么的重要,因而我在录入后将它全部点黑。

妈妈:

代课两月,我对学生已产生无比深厚的感情。想到一旦离开,心中难受。故对考大学事,思想斗争颇为激烈。当一名正式老师,是我夙愿,如今机会降临,弃之可惜!内心两个声音在争论,在交锋,令我无法做出抉择。

最终,我还是决定参加高考。不管结果如何,都要一拼。从今日起,当增强信心,认真复习,争取考上师范大学,实现人生理想。

我暂不能回家,学生需要我,我亦一日不能离开他们。日后若考上大学,毕业后我也争取回来,继续为这里的贫下中农孩子教书。烦请您将复习资料寄来,以复习教学两不误。请相信我定会刻苦努力。世上无难事,只要肯登攀!

阿峰

一九七七年十一月八日

邹善:

你竟偷看了我写给苏惠的所有信件,真是人格低下,道德沦丧!你完全辜负了我对你的信任!有你这样一个弟弟,真是我人生莫大的悲哀!

同时,你的内心还那么阴暗肮脏。虽然主动坦白,却依然不能得到原谅。

李根山因私拆信件,被处极刑。你的性质和他如出一辙,完全够得上犯罪,即便不获死刑,判个十年有期并不过分!

我严正谴责你此种无耻行为!你必须为你的卑鄙行为做出深刻反省,扫清内心阴霾,到阳光下堂堂正正做人。

你的行为,不仅将我伤害,同时亦侵犯了苏惠的权利。竟然还说爱她,真是恬不知耻!她若知晓,必然无地自容,因你的无耻而义愤填膺。我决定在适当的时候,将你的卑鄙行径告诉苏惠。她有权知道一切。

你好自为之!

周峰

一九七七年十一月十五日

哥哥:

提起笔,千斤重。万语千言,不知道如何下笔。

我知道你非常恨我,无法原谅我,这是我罪有应得。不过,尽管如此,我还是要求你放我一马,给我一次机会,千万不要告诉苏惠。我求求你了,真的,求求你了,答应我,好吗?

求你不要告诉任何人,要是被公安局知道了,把我抓起来判刑,我可怎么办?哥哥,你救救我,不要让我去吃官司,我还小,我做了错事,只要给我改正的机会,我一定会改的。要是我被抓起来,妈妈会悲痛欲绝的,你不可怜我,也要可怜可怜她。哥哥,你也不会愿意成为一个刑事犯家属吧?

求求你,哥哥!我只求你这一次,放过我吧。我以后再也不会犯这样的错误了!我对不起你,对不起苏惠,我会每天都在内心对自己进行无情的谴责,悔过自新,请你一定相信我,我确实是认识到自己错了。要是我至今还不认识自己的错误,我也不会主动向你坦白。虽然说我坦白了你也不能原谅我,但我毕竟是主动坦白的,我要是不说,你也就不会知道,坦白总比不坦白好吧?

我的内心悔恨无比!哥哥,请无论如何原谅我一次,不要告发我,也不要对苏惠说,不要对任何人说!谢谢你!求求你!请你一定答应我!

你可怜的弟弟

一九七七年十一月十九日

[荆歌评注]因为有“李根山事件”,所以邹善才相信哥哥“即便不获死刑,判个十年有期并不过分”的话。

鼠药!鼠药!

弟弟:

你既已不爱苏惠,非但不爱,而且恨之欲其死,又为何怕我将一切告诉于她?

你私拆信件,暗恋胞兄女友,道德沦丧,无论对你对我,皆为奇耻大辱。然鉴于你认错较为深刻,且确属主动坦白,理当得到宽大。再说,你我毕竟一母所生,你再不仁,我亦不能置你于死地。

不过你须答应一事:去将苏惠杀了!你不是恨她吗?她背信弃义,你恨她是对的。我也恨她,对她已无丝毫留恋。让其在我生活中消失,在世上彻底消失,是我目下最强烈的愿望。你若真想得到宽宥,就要将功赎罪,把她杀掉。

苏惠一死,她与你我之间的恩怨也就终了。只要你做到,我一定原谅你,决不告发你。一言既出,驷马难追!

此事只能成功,不能失败。事情一旦败露,你我将死无葬身之地。你只需不动声色,伺机将鼠药倒入她茶杯,亲眼看她喝下。谁也不会想到是你将她毒死,她继父则将成为怀疑对象。

鼠药切勿在商店购买,最好是去人民桥地摊,趁其不备偷上一包。

你做事一向谨慎仔细,你办事,我放心!

收读此信,切勿烧掉,原信寄还,由我处理。

祝你成功!

阿峰

一九七七年十一月二十四日

[荆歌评注]“你办事,我放心!”是毛泽东去世前对接班人华国锋所说的一句话。此语随后成为流行语。普通百姓,人无老少,事无大小,在表达信任时,通常会说:“你办事,我放心!”

[荆歌按]顺时间排序,此处有两封邹善写给哥哥的信,分别写于一九七七年十二月七日和十二月九日。内容涉及邹善伺机下毒害死苏惠的一些具体细节。但在整包信件中,这两封信,是与苏惠一九八八年五月十日写给邹善的一封绝交信装订在一起的。显然苏惠是将它们作为罪证和自己的信一起寄给邹善的。我决定保持原样,让这两封信作为附录跟在苏惠一九八八年五月十日信后,不作调整。

哥哥:

我闯大祸了!

昨天晚上,我加班回家,看到苏惠坐在蔡正阳自行车后面,他们一直向镇南边骑过去。我情不自禁地跟着他们,一直跟到汤家弄。由于路灯很暗,而且我一直是远远地跟着,他们始终没有发现我。到了苏惠家附近,我就在一片蔷薇丛后面躲了起来,暗中观察他们。蔡正阳抱住苏惠,把她推到墙上。他对苏惠耍流氓,我很气愤!后来,苏惠把他推开了。但我看得出来,她并不生气,她进屋之前,还向他挥了挥手,跟他说再见。

蔡正阳推着自行车离开苏惠家,我就跟在他后面。走了没多远,我随手从路边捡起一块砖来,想也没多想,就对着他的后脑勺狠狠地砸了下去。

我到现在还不知道,蔡正阳是不是被我砸死了。如果他死了,我就是杀人凶手。我现在感到非常害怕,一点都不希望他已经被我砸死,我希望他还活着。我很想打听他是不是死了,但我不敢出门。昨天晚上加了班,今天不用上班,我就一直躲在家里,不敢出去。我几次想硬着头皮出去,到街上转一圈,也许就会听到一点消息。但我终于还是没敢出去,我怕别人看出来,我很紧张,无法掩饰自己脸上的恐惧。我只有躲在家里不出去。可是,尽管躲在家里,我还是每分每秒都感到不安,我不知道蔡正阳是死是活,不知道外面正在发生什么。如果他死了,那公安局一定在查,他们会给现场拍照,在现场找一些蛛丝马迹。他们会发现我的脚印吗?他们找到那块砖头,会在砖头上查出我的指纹吗?我害怕极了,他们正在查,一步步地查,很快就要查到我头上来了!

我深刻地体会到,一个人是不能做坏事的,尤其不能做犯法的事。犯了法,紧张、害怕、惶惶不可终日的滋味,真是比死还要难受。今天一天我待在家里,想了很多,我想,我幸亏没有毒死苏惠,要是她喝鼠药死了,我不知道会怕成什么样。

闯了这么大的祸,我害怕得不得了,哥哥,我该怎么办呢?

你的弟弟 阿善

一九七七年十二月十九日

蔡正阳死了!

哥哥:

今天上班,一进照相馆,就听小汪说,蔡正阳被人用砖头砸死了。我立刻脑袋嗡了一下,完全被恐惧淹没。我听到小赵问我:“邹善你的面孔怎么这么白?”我知道我的面孔一定是吓白的,我无比担心的事,终于成了事实。我一直怕蔡正阳死,他果然就死了。他怎么那么不经砸呢?那块砖头也不厚,只是普通的砖头,而且我的力气也不算大,怎么砸一下就把他砸死了呢?

今天一天,我不知道是怎么过来的,我对小赵说,我身体不舒服,头晕得很厉害,吃不下东西,而且想呕吐。小赵一开始还跟我开玩笑,说:“你这样子倒蛮像有喜了。”后来她见我的确很反常,这才关心地让我到医院去检查。在暗房干活的时候,她从口袋里掏出一颗话梅给我吃,还用手摸了我的额头,看看我是不是发烧了。她对我这么关心,我心想,要是我没有砸死蔡正阳该多好啊!

回到家里,听到爸爸妈妈也在议论。妈妈说:“小镇上真是很不太平,以后晚上要当心,尽量不要出去。”爸爸说:“不知道是谁胆大包天,竟敢在街上杀人,凶手要是查出来,一定会枪毙。”听他这么讲,我的心狂跳起来,好像马上要从胸腔里跳出来了。他们不知道,凶手就是我呀!他们要是知道了,会不会大义灭亲去告发我?我想爸爸是完全会这么做的,他至少会认为如果不检举我,就会连累了他。

我想,全镇的人一定都在议论这件事,每家每户都在猜测凶手到底是谁。他们能猜到是我吗?苏惠呢,她会不会想到是我?我害怕极了,我仿佛掉进了一个无底的深渊,没有一个人能帮我,也没有一个人会帮我。哥哥,我害怕得要死了!要是那包鼠药还在,没有被我扔进公共厕所的话,我现在要把它倒进茶杯里,喝下去。喝下去之后我就死了,死了就好了,就不会感到害怕了。我觉得这种恐惧,比死要可怕多了。哥哥,我该怎么办呢?谁能救救我?

你的弟弟

一九七七年十二月二十日

鼠药

哥哥:

每天早上醒来,我都怀疑自己不是躺在家里的床上,而是在监狱里。想到他们要给我判刑,最后枪毙,我害怕极了。这两天,我每一顿饭都吃不下,只要一想到可能来抓我,我就紧张不安。吃进肚子里去的是什么,常常也不知道。妈妈以为我病了,我其实没病,我是害怕。我从来都没有这么害怕过,我害怕极了。每天晚上只要一睡着,就是做噩梦。有时候梦见他们给我上老虎凳,把我绑在凳子上,不断地在我脚后跟下面垫砖头,一块一块添进去,把我的骨头折得嘎嘎响。还有的时候,他们在大碗里冲泡了鼠药,硬往我嘴里灌。人们常说,梦都是反的,因此每次从噩梦中醒来,我都安慰自己,没事的,一定没事的。可是,有时候,我也做一些好的梦,比如,我梦见蔡正阳活过来了,他变成了一个漂亮的女人,胸前戴着大红花,要和我结婚。如果梦都是反的,那么这个梦又是什么意思呢?我不知道,我一点都不知道结果会怎样。现在有一点是肯定的,不是做梦:蔡正阳死了,他是被我砸死的,公安局正在日夜排查凶手。天网恢恢,疏而不漏,这句话经常在我脑海里浮现,它每次跳出来,都让我吃了一惊。

我曾经想逃走,悄悄地离开这个地方,逃到一个谁都不认识的地方,永远都不要回来。但是,我逃到哪里去好呢?逃到一个陌生的地方,靠什么生活呢?人家会问我,你有工作吗?有户口吗?你到这里来干什么?他们会怀疑我是逃犯,然后报告居委会。除非我装成一个疯子,他们才不会怀疑我。但是,像我这样的长相,要装成神经病是很难的。再说了,要是我逃跑了,这里的人发现我失踪,自然就会怀疑到我是凶手,杀了蔡正阳之后畏罪潜逃,这不是不打自招吗?公安局就会发通缉令,然后把我抓回来。

考试结束了,你考得怎么样?要不是出了这件事,我也会参加高考的。但现在什么都完了,他们随时都有可能来抓我,开公审大会审判我,然后拉到刑场上枪毙。我的日子不多了,我也许再也见不到你了。哥哥,要是我被抓起来,你会回来看我吗?来见我最后一面吧,在死之前,我想见见你。

你的弟弟 阿善

一九七七年十二月二十三日

鼠药!

哥哥:

快要过元旦了,过了元旦就是一九七八年了,新年的钟声就要敲响,但我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还能活到这一天。昨天晚上爸爸用气枪打了妈妈一枪,打在她的大腿上,铅弹都嵌进肉里去了。他是个凶手!要不是我出了事,我会报告派出所,检举他开枪伤人,让他们把他抓起来,给他判刑,让他吃官司。但现在我不能,我自身难保,要是去派出所,等于是自投罗网。我也想到要和他拼命,把他杀死,和他同归于尽,反正我的这条命已经不是我的了,我随时都有可能被抓去枪毙,倒不如在死之前把他杀死,为民除害,为妈妈报仇。但是哥哥,说出来不怕你笑话,一想到要和他拼命,我就两腿发软,一点力气都没有。我觉得我根本杀不了他,我不是他的对手。我也不是没想到去弄一点鼠药来毒死他,但我不敢上街,更不敢跑到卖鼠药的地摊边去。我怕他们已经悄悄地布下了天罗地网,早已经在所有的地方埋伏好,一旦我活动,就将我抓获。我已经彻底丧失了勇气,除了上班,就只有躲在家里,就像老鼠躲在阴暗的角落里,不敢出来。除了恐惧,还是恐惧,我已经被恐惧彻底包围,彻底击垮。

我陪妈妈到医院去,医生替她把铅弹从大腿里挖出来了。妈妈对医生说,是她自己不小心碰了枪,子弹就打出来了。她的谎话编得很低级,谁都不会相信,谁会相信不小心勾到了扳机会打中自己的大腿呢?打到自己的脚还有可能。医生当然不信,他一直用狐疑的眼光打量我。我知道,他一定在怀疑是我闯的祸。我很担心这个医生会报告派出所,儿子用气枪打了妈妈,虽然妈妈包庇他,但这总归也是犯罪,要是派出所知道了,同样是要把我抓起来的。

医生在给妈妈挖出铅弹的时候,我在一边看,我看到她的大腿上被挖了一个洞,血汩汩地冒出来。妈妈自己一点不害怕,由于打了麻药,她也不痛。而我却感到头晕,胃里很不安分地翻腾起来。最后我忍不住跑到厕所里去吐了起来,我就像晕车了一样,把胃里所有的东西都吐了出来。我一边吐,一边全身冒冷汗。我觉得自己快不行了,快要死了,由于这些日子来沉浸在极度的恐惧中,我变得虚弱不堪,我真的觉得自己快要死了,不行了,实在撑不下去了。

阿善

一九七七年十二月二十七日

免责声明:以上内容源自网络,版权归原作者所有,如有侵犯您的原创版权请告知,我们将尽快删除相关内容。

我要反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