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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寅恪手书《宋诗精华录》批语辑注

时间:2022-12-22 理论教育 版权反馈
【摘要】:2004年12月,承友人梁基永君慷慨相赠,笔者有幸获得一份陈寅恪先生为《宋诗精华录》所作批语的复印件。此十余条批语,既为上海古籍版《陈寅恪文集》、三联书店版《陈寅恪集》所失收,又从未经人道及,其价值可想而知。为尊重陈寅恪先生生前愿望,根据陈美延女士的要求,文中陈寅恪先生所作批语均以仿宋繁体加粗排印。故本鄙见以录宋诗,窃谓宋诗精华乃在此而不在彼也。

十六 陈寅恪手书《宋诗精华录》批语辑注

2004年12月,承友人梁基永君慷慨相赠,笔者有幸获得一份陈寅恪先生为《宋诗精华录》所作批语的复印件。据介绍,原书系陈寅恪先生曾经藏阅之物,几经辗转,现归沪上某藏家。

《宋诗精华录》四卷,线装一册,是近代“同光体”代表人物之一陈衍(1856—1937,字叔伊,号石遗)编选、点评的宋诗合集,商务印书馆民国二十六年七月初版。陈寅恪先生手批者,则为民国二十七年五月再版本。

梁君所赠复印件,一共23页。除封面、扉页、封底之外,其余20页均与陈寅恪先生有关。开篇陈衍自叙右下方、正文卷一首页右下方,各钤有“陈寅恪印”隶书阳文章一枚(见图一),与三联书店版《陈寅恪集》扉页及插页书影的名章完全一致。1分散于各卷(含卷首序言)的批语共计19条,均以毛笔写就,统书于书眉。批语原文,笔墨深浅不一,润枯各异,且多有涂改圈删之处。笔者所观虽为影件,然细加辨认,确系寅恪先生之手迹(见图二)。批注之时间,或在1938年至1944年之间——其上限不应早于《宋诗精华录》再版之时间(1938年5月),下限则不应迟于寅恪先生左眼恶化之时间(1944年11月中旬)2——盖为此批注时,仍能作蝇头小楷,目力应尚敷读写之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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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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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二

此十余条批语,既为上海古籍版《陈寅恪文集》、三联书店版《陈寅恪集》所失收,又从未经人道及,其价值可想而知。吉光片羽,岂可轻放?故不揣谫陋,妄作解人。倘有海内外方家通人由此深挖细凿,或阐释寅恪先生诗史互证、古今杂糅之要义,或推动近代诗学研究之深入,则善莫大焉。

为便于观览,现对各类文字作如下处理:宋人原诗(含卷首陈衍自叙),诗题以黑体标出,正文统以楷体排版。陈石遗所作评语,原刊较引诗低两格,现加添“【陈衍原评】”字样,亦用楷体付排。为尊重陈寅恪先生生前愿望,根据陈美延女士的要求,文中陈寅恪先生所作批语均以仿宋繁体加粗排印。笔者酌情所加按语,则以宋体赘后。

第一条 原文(见卷首,页一):

陈衍:叙

孟轲氏有言曰:“由汤至于武丁,贤圣之君六七作。”又曰:“武丁朝诸侯,有天下,犹运之掌也。”《诗·车攻》小序云:宣王能“内修政事,外攘夷狄,复文武之境土;修车马,备器械,复会诸侯于东都”。此言殷、周二代之中兴也。其事虽大,可以喻小。诗文之中兴,何莫不然?清袁简斋,文人之善谑而甚辩者也。有数人论诗,分茅设蕝,争唐、宋之正闰,质于简斋。简斋笑曰:“吾惜李唐之功德,不逮姬周,国祚仅三百年耳。不然,赵宋时代,犹是唐也。”由斯以谈,唐诸大家,譬如殷之伊尹、仲虺、伊陟、巫咸,周之周公、太公、召公、散宜生、南宫适;宋诸大家,譬如殷之甘盘、傅说,周之方叔、召虎、仲山甫、尹吉甫矣。然吾之选宋诗,抑有说焉。《虞书》曰:“诗言志,歌永言,声依永,律和声。八音克谐,无相夺伦。”伦,理也。孟子所谓“始条理”、“终条理”也。《虞书》又曰:“戛击鸣球、搏拊、琴瑟以咏”,“下管鼗鼓,合止柷敔,笙镛以间。”故《礼》曰:“歌者在上,匏竹在下,贵人声也。”《诗》曰:“鼗鼓渊渊,哕哕管声,既和且平,依我磬声。”盖声音之道,由细而大,戛击鸣球,所以作止乐。总言之也,合止柷敔,所以合乐止乐。终言之也,土木与石,皆声音之细者。若琴瑟、下管、鼗鼓、笙镛,则丝竹金革,悠扬铿锵鞺鞳,皆声音之由细而渐大也。《关雎》之诗曰:“琴瑟友之”、“钟鼓乐之”,《鹿鸣》之诗曰:“鼓瑟吹笙”、“吹笙鼓簧”,又曰:“鼓瑟鼓琴”,无用柷敔者,而合乐则不废柷敔。故长篇诗歌,悠扬铿锵鞺鞳者固多,而不无沉郁顿挫处,则土木之音也。然如近贤之祧唐宗宋,祈向徐仲车、薛浪语诸家,在八音率多土木,甚且有土木而无丝竹金革,焉得命为“律和声、八音克谐”哉!故本鄙见以录宋诗,窃谓宋诗精华乃在此而不在彼也。丁丑初夏,石遗老人书。

寅恪先生批语:

此數語有所指。其實近人學宋詩者,亦非如石遺所言,大抵近體較佳,七律尤勝,烏睹所謂“僅有土木而無絲竹者”耶?石遺晚歲頗好與流□(此处原文为方框“□”)爭名,遂作此無的放矢之語,殊乖事實也。

求会谨按:此批书于篇末三行之眉首(见图三),显系针对“然如近贤之祧唐宗宋”数语而发,各句句末(“宋”、“家”、“木”、“革”、“哉”、“诗”、“也”凡七字)原有寅恪先生所加墨圈。“亦非如石遗所言”一句为自行补书者。“晚岁”二字系改笔,原字未辨。“石遗晚岁颇好与流□(此处原文为方框“□”)争名”一句,“流”下之字,似“中”而非。盖“流”与“中”之间曾经改书,然仅存左撇右点之残笔,其下复有一细小墨圈相连,既不独立成体,又不足与“中”合成一字。若径作“流中”,又似不通。或原拟改作“流辈”,而未及成形?真意如何,殊费解也。今暂以“□(此处原文为方框“□”)”代替,以俟高明赐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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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三

第二条 原文(见卷一,页一):

img14:在燕京作

寄语林和靖,梅花几度开?黄金台下客,应是不归来。

【陈衍原评】末五字凄黯。宋诸帝皆能诗,然舍仁宗“地有湖山美,东南第一州”十字,语多陈腐,无能如唐玄宗者。此首可兄事唐文宗之“辇路生秋草,上林花满枝”,殆所谓愁苦易好欤?

寅恪先生批语:

此詩疑是僞託。若果僞託,則評語殊無謂矣。

第三条 原文(见卷一,页二):

郑文宝:阙题

亭亭画舸系寒潭,直到行人酒半酣;不管烟波与风雨,载将离恨过江南。

【陈衍原评】案:此诗首句一顿,下三句连作一气说,体格独别。唐人中惟太白“越王勾践破吴归”一首,前三句一气连说,末句一扫而空之。此诗异曲同工,善于变化。

寅恪先生批语:

此詩首句及第二句爲一節,第三句、第四句爲一節,並非第二、三、四句“連作一氣說”也,何謂“體格獨別”耶?

求会谨按:批语曾经删改,“连作一气说”之下,原有四行半,合计四十余字,继自涂污,不可再辨。修改时,“说”下补书“也”字作结,复添入“何谓‘体格独别’耶”七字收束该条。前后字迹稍殊。

第四条 原文(见卷一,页九):

欧阳修:丰乐亭小饮

造化无情不择物,春色亦到深山中。山桃溪杏少意思,自趁时节开春风。看花游女不知丑,古妆野态争花红。人生行乐在勉强,有酒莫负琉璃钟。主人勿笑花与女,嗟尔自是花前翁。

【陈衍原评】第六句写得出。第五句以太守而说游女之丑,似未得体,当有以易之。

寅恪先生批语:

此處所謂“醜”,即“古妝野態”之意,雖出自太守之口,本無“得體”與“不得體”之問題也。

求会谨按:此条亦经涂改,“意”乃改字,末句原作“本无不得体之问题也”,其下复有十余字。又,“问题”二字因系在原迹上改书,恐不易辨认,故复于其左侧以蝇头正楷补书一次,笔迹颇纤细。

第五条 原文(见卷一,页一三):

梅尧臣:悼亡三首

结发为夫妇,于今十七年。相看犹不足,何况是长捐?我鬓已多白,此身宁久全?终当与同穴,未死泪涟涟。

【陈衍原评】与放翁之“此身行作稽山土”,皆从《毛诗》来。

每出身如梦,逢人强意多。归来仍寂寞,欲语向谁何?窗冷孤萤入,宵长一雁过。世间无最苦,精爽此消磨。

【陈衍原评】末韵即“荀奉倩神伤”之意。

从来有修短,岂敢问苍天?见尽人间妇,无如美且贤。譬令愚者寿,何不假其年?忍此连城宝,沉埋向九泉。

【陈衍原评】情之所钟,不免质言。虽过当,无伤也。

案:潘安仁诗,以《悼亡三首》为最。然除“望庐”二句、“流芳”二句、“长簟”二句外,无沉痛语。盖熏心富贵,朝命刻不去怀,人品不可与都官同日语也。

寅恪先生批语:

元微之亦“薰心富貴”之人,其《遣愁懷三首》卻極沈痛。又,“高情自古《閒居賦》,誰信安仁拜路塵”,不知石遺老人將何以釋元裕之之疑?

石遺老人之最賞此數詩,殆有所感。昔沈乙厂謂“石遺《蕭閒堂詩》,可作倫理教科書讀”,亦極盡賛美之詞矣。

求会谨按:“又”、“矣”二字均系改写,原文难辨。又,元好问《论诗三十首》之六原作:“心画心声总失真,文章宁复见为人?高情千古《闲居赋》,争信安仁拜路尘!”

再按:陈衍之妻萧道管(1855—1907),“素善钩稽,喜考据之学。成《说文重文管见》一卷,《〈列女传〉集解》十卷,《萧闲堂札记》四卷,《然脂新话》三卷,《平安室杂记》一卷,遗诗、文、长短句各一卷”。“中年取山谷老人语,颜所居曰‘戴花平安室’”,“晚复取《真诰》语,颜其堂曰‘萧闲’”。3光绪三十三年丁未(1907年)八月卒于京师,年五十三。是年十二月,陈衍为作《行述》及五言长律《萧闲堂诗三百韵》4,诗见《石遗室诗集》卷四5

第六条 原文(见卷二,页二):

王安石:明妃曲二首

明妃初出汉宫时,泪湿春风鬓脚垂。低徊顾影无颜色,尚得君王不自持。归来却怪丹青手,入眼平生几曾有?意态由来画不成,当时枉杀毛延寿。一去心知更不归,可怜着尽汉宫衣。寄声欲问塞南事,只有年年鸿雁飞。家人万里传消息,好在毡城莫相忆。君不见咫尺长门闭阿娇,人生失意无南北。

【陈衍原评】“低徊”二句,言汉帝之犹有眼力,胜于神宗。“意态”句,言人不易知。“可怜”句,用意忠厚。末言君恩之不可恃。

明妃初嫁与胡儿,毡车百两皆胡姬。含情欲说独无处,传与琵琶心自知。黄金捍拨春风手,弹看飞鸿劝胡酒。汉宫侍女暗垂泪,沙上行人却回首。汉恩自浅胡自深,人生乐在相知心。可怜青冢已芜没,尚有哀弦留至今。

【陈衍原评】“汉恩”二句,即“与我善者为善人”意,本普通公理,说得太露耳。二诗荆公自己写照之最显者。

寅恪先生批语:

歐陽永叔《居士集》卷八《和介甫〈明妃曲〉》二首皆仁宗嘉祐四年所作,即介甫原詩亦作於嘉祐之確證。其時神宗未爲君,介甫未爲相,“低徊”二句何得謂“漢帝之勝於神宗”?“漢恩”二句亦何得有“與我善者爲善人”意?故說詩而不攷史,未有不流爲臆說者也。

神宗生於慶曆八年,介甫作《明妃曲》時在嘉祐四年,神宗年十二歲,英宗尚未繼統,更何可以漢帝比神宗耶?

介甫在嘉祐四年直集賢院,年三十九歲。至熙寧二年,年四十九歲,始參知政事。其作宰相與作《明妃曲》之時間相距,至少有十年之久也。

求会谨按:“汉恩”之“恩”,初误书作“帝”。“亦何得有”之“有”,以细笔补书于右侧。“介甫作《明妃曲》时”以下二字系改书,原字不辨。

第七条 原文(见卷二,页六):

王安石:六言绝句二首

柳叶鸣蜩绿暗,荷花落日红酣。三十六陂春水,白头相见江南。

二十年前此地,父兄持我东西。今日重来白首,欲寻旧迹都迷。

【陈衍原评】绝代销魂,荆公诗当以此二首压卷。东坡见之曰:“此老,野狐精也。”遂和之。又句云:“崇桃兮炫昼,积李兮缟夜。”写桃李得未曾有。余尝言:“荆公诗,有《世说》所称谢征西之妖冶。”沈子培极以为然。荆公功名士,胸中未能免俗,然饶有山林气。相业不得意,或亦气机相感邪?

寅恪先生批语:

三十年前,寅曾見鄭海藏誦此詩,嘆賞不已。石遺此評,亦當日所謂“同光體”詩人之公論也。

荊公斷不可謂之“俗人”,若以其曾作宰相,遂謂爲“未能免俗”,作此論者真可謂俗矣!

求会谨按:“作此论者真可谓俗矣”一句,初拟作“则真可谓俗矣”,后自行删改。

再按:陈衍《石遗室诗话》卷一:“余谓贵人之不能诗者无论已,其能诗而最有山林气者,莫如荆公,遇亦随之,非居金陵后始然也。陈仁先(曾寿)尝本余此说作一七言古,甚工。”6

第八条 原文(见卷二,页一九):

苏轼:送安惇秀才失解西归

旧书不厌百回读,熟读深思子自知。他年名宦恐不免,今日栖迟那可追。我昔家居断还往,著书不复窥园葵。朅来东游慕人爵,弃去旧学从儿嬉。狂谋谬算百不遂,惟有霜鬓来如期。故山松柏皆手种,行且拱矣归何时。万事早知皆有命,十年浪走宁非痴。与君未可较得失,临别唯有长嗟咨。

【陈衍原评】一片忠告,岂已略知章之为人乎?

寅恪先生批语:

安處厚,亦與章子厚同列名《宋史·姦臣傳》。此評殆誤以安處厚當章子厚。豈偶爾筆誤耶?

求会谨按:此批曾经涂改,原作:“安处厚,亦列名《宋史·奸臣传》。此评殆误以安当章。岂偶笔误,以安为章耶?”

再按:章惇,字子厚,建州浦城人。安惇,字处厚,广安军人。二人同入《宋史》卷四百七十一《列传第二百三十》“奸臣一”。

第九条 原文(见卷二,页二二):

苏辙:与兄子瞻会宿二首

逍遥堂后千章木,长送中宵风雨声。误喜对床寻旧约,不知飘泊在彭城。

秋来官阁凉如水,别后山公醉似泥。困卧纸窗呼不起,风吹松竹雨凄凄。

寅恪先生批语:

同叔佳詩頗多,何以僅錄此二絕?殆即就《東坡詩注》隨鈔二首耶?若果如此,殊可謂草率矣!

第十条 原文(见卷二,页二三):

    黄庭坚:醇道得蛤蜊,复索舜泉。

    舜泉已酌尽,官酝不堪,不敢送。

青州从事难再得,墙底数樽犹未眠。商略督邮风味恶,不堪持到蛤蜊前。

【陈衍原评】古者送人物,必以一物居前。弦高以牛十二犒师,先以乘韦是也。末句谓酒恶不堪送,否则“前”字趁韵矣。世有以趁韵藉口于山谷者,真令人齿冷也。

寅恪先生批语:

《石遺先生談藝錄》謂:“鄭海藏詩,一篇中只有一二佳句,餘皆趁韻。”疑“世有以趁韻藉口於山谷”之語即指海藏言也。

求会谨按:此批引述石遗评语,有“﹁”、“﹂”二符号,惟“世有”初误书作“世人”,且“﹁”误标于“世”下,继自改“人”为“有”,“﹁”则仍旧。

再按:黄曾樾所辑《陈石遗先生谈艺录》,录石遗评语作:“郑海藏诗,一首往往有一二韵极佳者,其余多趁笔。”7

第十一条 原文(见卷二,页二四):

黄庭坚:次韵子瞻武昌西山

漫郎江南栖隐处,古木参天应手栽。石坳为尊酌花鸟,自许作鼎调盐梅。平生四海苏太史,酒浇不下胸崔嵬。黄州副使坐闲散,谏疏无路通银台。鹦鹉洲前弄明月,江妃起舞袜生埃。次山醉魂招仿佛,步入寒溪金碧堆。洗湔尘痕饮嘉客,笑倚武昌江作罍。谁知文章照今古,野老争席渔争隈。邓公勒铭留刻画,刳剔银钩洗绿苔。琢磨十年烟雨晦,摸索一读心眼开。谪去长沙忧服入,归来杞国痛天摧。玉堂却对邓公直,北门唤仗听风雷。山川悠远莫浪许,富贵峥嵘今鼎来。万壑松声如在耳,意不及此文生哀。

【陈衍原评】并子瞻于次山,付诸一慨,此时境地同也。“鼎来”句不免世故周旋。

寅恪先生批语:

哲宗初政,東坡諸人彈冠相慶,“鼎來”句是道當時實情,而非“世故周旋”也。

第十二条 原文(见卷二,页二八):

黄庭坚:书磨崖碑后

春风吹船著浯溪,扶藜上读《中兴碑》。平生半世看墨本,摩挲石刻鬓成丝。明皇不作苞桑计,颠倒四海由禄儿。九庙不守乘舆西,万官已作乌择栖。抚军监国太子事,何乃趣取大物为?事有至难天幸尔,上皇跼蹐还京师。内间张后色可否,外间李父颐指挥。南内凄凉几苟活,高将军去事尤危。臣结《舂陵》二三策,臣甫《杜鹃》再拜诗。安知忠臣痛至骨,世上但赏琼琚词!同来野僧六七辈,亦有文士相追随。断崖苍藓对立久,冻雨为洗前朝悲。

【陈衍原评】此首音节甚佳,而议论未是。

寅恪先生批语:

此詩議論甚是,造語亦玅,何止“音節佳”也?石遺亦以易安居士《浯溪碑詩》議論不合,棄而不錄,同一誤解。

第十三条 原文(见卷二,页二九):

黄庭坚:山谷摘句图

落木千山天远大,澄江一道月分明。《登快阁》  平生几两屐,身后五车书。《咏猩猩毛笔》  有子才如不羁马,知公心是后凋松。《和高仲本〈喜相见〉》  行要争光日月,诗须皆可弦歌。《再赠子勉》  饱吃惠州饭,细和渊明诗。《跋子瞻〈和陶诗〉》  公如端为苦笋归,明日青衫诚可脱。《次韵子瞻〈春菜〉》  春去不窥园,黄鹂颇三请。《晚春》  水远山长双属玉,身闲心苦一舂锄。《池口风雨留三日》  夜听疏疏还密密,晓看整整复斜斜。风回共作婆娑舞,天教能开顷刻花。《咏雪》  人间风日不到处,天上玉堂森宝书。《双井茶送子瞻》  管城子无食肉相,孔方兄有绝交书。《戏呈孔毅父》  未生白发犹堪酒,垂上青云却佐州。《次王定国扬州见寄》  张侯哦诗松韵寒,六月火云蒸肉山。《戏和文潜》  人间化鹤三千岁,海上看羊十九年。《观翰林公出游》

寅恪先生批语:

白樂天詩(汪本《後集》卷十七)《池上寓興》二絕之一:“水淺魚稀白鷺飢,勞心瞪目待魚時。外容閑暇中心苦,似是而非誰得知。”史容注《山谷外集》八《池口風雨留三日詩》,於此句僅引《爾雅》及皮日休詩,未能得其出處也。

求会谨按:“身闲心苦一舂锄”一句,有寅恪先生圈点墨迹。

再按:“汪本”即后录第十六条批语所云“汪立名本”,俱指清人汪立名所编《白香山诗集》四十卷,内含《长庆集》二十卷、《后集》十七卷、《别集》一卷、《补遗》二卷。“立名此本,考证编排,特为精密。其所笺释,虽不能篇篇皆备,而引据典核,亦胜于注书诸家漫衍支离、徒溷耳目。盖于诸刻之中特为善本。其书成于康熙壬午,朱彝尊、宋荦皆为之序云。”8陈寅恪先生《元白诗证史讲义》、《元白诗笺证稿》9,均以汪本《白香山诗集》为底本。又,白居易《池上寓兴》凡二绝,“水浅鱼稀白鹭饥”为第二首。

第十四条 原文(见卷二,页三八):

孔平仲:代小子广孙寄翁翁

爹爹来密州,再岁得两子。牙儿秀且厚,郑郑已生齿。翁翁尚未见,既见想欢喜。广孙读书多,写字辄两纸。三三足精神,大安能步履。翁翁虽旧识,伎俩非昔比。何时得团聚,尽使罗拜跪。婆婆到辇下,翁翁在省里。大婆八十五,寝膳近何似?爹爹与奶奶,无日不思尔。每到时节佳,或对饮食美,一一俱上心,归期当屈指。昨日又开炉,连天北风起,饮阑却萧条,举目数千里。

【陈衍原评】学卢仝体,而去其钩棘字句。

寅恪先生批语:

《唐語林》謂“元和之風尚怪”(出《國史補》),昌黎、玉川皆尚奇好怪者。此兼指思想言,不僅目其鈎章棘句。觀毅父此詩,思想與玉川不類,似非學其詩體也。

求会谨按:“出《国史补》”四字,系补书于“《唐语林》”三字右侧。

第十五条 原文(见卷三,页一三):

周必大:腊旦大雪,运使何同叔送羊羔酒,拙诗为谢

未雪冰厨己击鲜,雪中从事到君前。浅斟未办销金帐,快泄聊凭药玉船。醉梦免教园踏菜,富儿休诧馔罗膻。烂头自合侯关内,何必移封向酒泉

【陈衍原评】益公诗喜次韵,喜用典,盖达官之好吟咏者。

寅恪先生批语:

此語殆因張廣雅或樊樊山而發。其實達官作詩不必“喜用典”,尤不必“喜次韻”也。

求会谨按:“或樊樊山”四字,自行增补于“张广雅”右侧。

第十六条 原文(见卷三,页一七):

杨万里:闲居初夏午睡起二绝句(录一首)

梅子留酸软齿牙,芭蕉分绿与窗纱。日长睡起无情思,闲看儿童捉柳花。

寅恪先生批语:

白香山詩(汪立名本《後集》卷十六)《前有〈別柳枝〉絕句,夢得繼和云:“春盡絮飛留不得,隨風好去落誰家”,又復戲答》:“柳老春深日又斜,任他飛向別人家。誰能更學孩童戲,尋逐春風捉柳花?”誠齋意自與樂天異,而語句則本之樂天。於此可窺見誠齋詩學之一斑,非隨意出口之徒所能知也。

第十七条 原文(见卷三,页二八):

陆游:沈园

城上斜阳画角哀,沈园非复旧池台。伤心桥下春波绿,曾是惊鸿照影来!

梦断香消四十年,沈园柳老不吹绵。此身行作稽山土,犹吊遗踪一泫然!

【陈衍原评】无此绝等伤心之事,亦无此绝等伤心之诗。就百年论,谁愿有此事?就千秋论,不可无此诗。

寅恪先生批语:

“百年”、“千秋”,語甚玅。

求会谨按:石遗评语末四句之尾字(“论”、“事”、“论”、“诗”),均有陈寅恪先生所加墨圈。

第十八条 原文(见卷四,页一一):

刘克庄:句

松气满山凉似雨,海声中夜近如雷。  别后曾过东阁否,新来亦乞鉴湖无?几时供帐都门外,真写先生作画图。  撰出骚词奴宋玉,写成帖字婢羊欣。  邻人欺不在,稍觉北枝伤。  病觉风光于我薄,老知书册误人多。  露坐一生无步障,春游是处有行窝。

【陈衍原评】案:后村诗名颇大,专攻近体,写景、言情、论事,绝无一习见语,绝句尤不落旧套。惟律句多太对,如“难”对“易”、“如”对“似”、“为”对“因”、“无”对“有”、“觉”对“知”、“疑”对“信”之类,在在而有。

寅恪先生批语:

律句太對幷不足爲病,惟視兩聯之思想及意境如何耳。如李義山詩之“此日六軍同駐馬,當時七夕笑牽牛”、杜牧之之“當時物論朱雲小,後代光華白日懸”及蘇子瞻之“前身應是盧行者,後學過呼韓退之”等句,豈不佳耶?

後村詩用本朝典故太多,自是一病。古今惟庾蘭成能以古典作今典用,惜解庾集者猶未盡知。後來如顧亭林“千秋仁義在吳、潘”之句,庶幾得義城之技巧耳。

求会谨按:“李义山”之“李”系改书,“义山”二字系补书。“当时七夕”之“时”,亦为改笔。“千秋”,初误作“百年”,继自圈改。“惜”字系涂补而成,尚能辨别。

再按:杜牧《商山富水驿(驿本名与阳谏议同姓名,因此改为富水驿)》原作:“当时物议朱云小,后代声华白日悬。”“苏子瞻之‘前身’”云云,“前身”应为“前生”之误书。此联在苏轼《答周循州》、《赠虔州术士谢晋臣》二诗中稍异,上联之“自是”,或作“似是”,或作“恐是”,下联则无殊。陈寅恪先生1965年为《与刘叔雅论国文试题书》撰作“附记”时,再度引用此联,略云:“其对子之题为‘孙行者’,因苏东坡诗有‘前生恐是卢行者,后学过呼韩退之’一联(见《东坡后集》柒《赠虔州术士谢〈晋臣〉君七律》)。……东坡此联可称极中国对仗文学之能事。”10又,“兰成”、“义城”均指庾信。

三按:寅恪先生三十年间曾数度言及“对对子”,以下三文皆可与此条批语参阅:一、《“对对子”意义——陈寅恪教授发表谈话》11;二、《与刘叔雅论国文试题书》12;三、《〈与刘叔雅论国文试题书〉附记》。

第十九条 原文(见卷四,页一八至一九):

李清照:上枢蜜韩公、工部尚书胡公

(绍兴癸丑五月,两公使金,通两宫也。易安父、祖出韩公门下,见此大号令,不能忘言,作诗各一章以寄意,以待采诗者云。)

三年夏六月,天子视朝久。凝旒望南云,垂衣思北狩。如闻帝若曰,岳牧与群后。贤宁无半千,运已过阳九。勿勒燕然铭,勿种金城柳。岂无纯孝臣,识此霜露悲。何必羹舍肉,便可车载脂。土地非所惜,玉帛如尘泥。谁当可将命,币厚辞益卑。四岳佥曰俞,臣下帝所知。中朝第一人,春官有昌黎。身为百夫特,行足万人师。嘉祐与建中,为政有皋夔。汉家畏王商,唐室尊子仪。是时已破胆,将命公所宜。公拜手稽首,受命白玉墀。曰臣敢辞难?此亦何等时!家人安足谋,妻子不必辞。愿奉天地灵,愿奉宗庙威。径持紫泥诏,直入黄龙城。北入定稽颡,侍子当来迎。仁君方博信,狂生休请缨。或取犬马血,与结天日盟。

胡公清德人所难,谋同德协心志安。脱衣已被汉恩暖,离歌不道易水寒。皇天久阴后土湿,雨势未回风势急。车声辚辚马萧萧,壮士懦夫俱感泣。闾阎嫠妇亦何知,沥血投书干记室。葵丘践土非荒城,勿轻谈士弃儒生。露布词成马犹倚,崤函关出鸡未鸣。巧匠何曾弃樗栎,刍荛之言或有益。不乞隋珠与和璧,只乞乡关新信息。灵光虽在悲萧条,草中翁仲今何若。遗氓岂尚种桑麻?败将如闻保城郭。嫠家父祖生齐鲁,位下名高人比数。当时稷下纵谈时,犹记人挥汗成雨。子孙南渡今几年?漂零遂与流人伍。欲将血泪寄山河,去洒东山一坏土。

【陈衍原评】雄浑悲壮,虽起杜、韩为之,无以过也。古今妇女,文姬外,无第三人。然文姬所遇,悲愤哀痛,千古无两,私情公谊,又自不同矣。易安尚有《浯溪碑》七古二首,诗笔雄俊,而议论不免宋人意见,未录。

寅恪先生批语:

宋人論此事甚是,何可因此不錄?石遺評山谷《書磨崖碑後》七古,亦同一誤解。

求会谨按:“《浯溪碑》七古二首”,即《浯溪中兴颂诗和张文潜二首》。又,“枢蜜”、“一坏土”,原刊如此,悉予仍旧。

注释:

1 陈美延整理《陈寅恪集》,十三种十四册,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1年1月至2002年5月第1版。除各册扉页均影印此名章外,以下书影亦依稀可见此印:《有学集》序(见《柳如是别传》上册插页);1950年岭南大学出版线装本《元白诗笺证稿》封面、扉页(见《元白诗笺证稿》插页);1954年自刊油印线装本《论再生缘》封面、正文首页(见《寒柳堂集》插页);《旧唐书》封面、扉页,《新唐书》卷一首页(均见《读书札记一集》插页);《刘宾客集》封面及序,《沙州文录》封面,《资治通鉴考异》卷一首页,《唐人小说》封面(均见《读书札记二集》插页);《高僧传笺证稿本》封面(见《读书札记三集》插页)等。

2 据陈流求、陈美延姊妹回忆,1937年9月14日祖父散原老人逝世,寅恪先生先行主持丧事,极为劳累,且亲友吊唁时均须叩首、鞠躬还礼,多种因素作用之下,诱发右眼视力急剧下降,“诊断为右眼视网膜剥离”,急需入院手术治疗。因不愿在已成为沦陷区的北平教书,寅恪先生最终携妻带女,举家南迁,“决心用惟一的左眼继续工作”。几经逃难,1943年底辗转到达成都,任教于燕京大学。此时正值抗战后期,物价飞涨,灯光昏暗,且常停电,导致左眼视力日渐减退,“手写字迹已较前明显增大”,曾有一次期末评卷后,因眼力不济,“已无法按校方要求将考分登录在细小的表格内,无奈之下只有叫流求协助完成这项费眼力的工作”。至1944年11月中旬,“左眼已经恶化”,但仍继续授课。12月12日晨“突然感到左眼失去光明”,14日因“左眼视网膜脱离”,住入存仁医院治疗,因条件有限,手术失败,未能恢复视力。至此,双目已接近完全失明。(据陈流求、陈美延《先父陈寅恪失明的过程》,载宗璞、熊秉明主编《永远的清华园:清华子弟眼中的父辈》,北京:北京出版社2000年版,第38—45页)蒋天枢撰《陈寅恪先生编年事辑》(增订本)记此数年间寅恪先生批校《新唐书》之情形:“(一九三九年)九月,在昆明校读《新唐书》。书后自记云:‘一九三九年九月三十日,读一过。’先生所用为中华排印本,殆在昆明新购。……先生治此书时,已远不如批校《旧唐书》时之悠闲。流离西南,生活极不安定,且是时目力已不如前。书眉识语虽较旧书为少,仍多精辟处。”“(一九四一年)十二月十四日,校读《新唐书》第二过。见书后自记。是冬于坊肆中购得商务国学基本丛书本宋李心传《建炎以来系年要录》十二册,排印字既小,且多双行注,字尤小,于先生此时目力极所非宜。”1944年在成都作《以杜诗证唐史所谓杂种胡之义》、《元微之悼亡诗笺证稿》、《论元白诗之分类》等十一篇文章,“有关元白诗之文九篇后皆收入《元白诗笺证稿》中。时先生生活最困难,亦眼疾日益恶化之时”。(见蒋天枢撰《陈寅恪先生编年事辑》之“增订本”,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7年版,第119、129、135页)又可参阅吴宓1944年12月12日至12月31日日记。(吴学昭整理《吴宓日记》第9册,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99年版,第374—391页)

3 陈衍《先室人行述》,见《石遗室文集》卷二。此据陈步编《陈石遗集》,福州:福建人民出版社2001年版,上册,第441—443页。

4 据陈声暨编《侯官陈石遗先生年谱》卷五。此据陈步编《陈石遗集》,下册,第2003页。

5 陈衍《萧闲堂诗三百韵》,详见《陈石遗集》,上册,第145—151页。

6 此据钱仲联编校《陈衍诗论合集》,福州:福建人民出版社1999年版,上册,第9页。

7 同上,第1019页。

8 据永瑢等撰《四库全书总目》卷一五一,《集部》“别集类”四。此据北京:中华书局1965年版,下册,第1296页。

9 陈寅恪著《元白诗证史讲义》,见陈美延整理《陈寅恪集·讲义及杂稿》,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2年版,第363—429页。《陈寅恪集·元白诗笺证稿》,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1年版。

10 据《陈寅恪集·金明馆丛稿二编》,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1年版,第256—257页。又见《陈寅恪集·书信集》,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1年版,第165—166页。

11 见《陈寅恪集·讲义及杂稿》,第447—449页。

12 见《陈寅恪集·金明馆丛稿二编》,第249—257页。又见《陈寅恪集·书信集》,第158—166页。

(原刊于《文学遗产》,2006年第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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