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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海,东海

时间:2022-12-22 理论教育 版权反馈
【摘要】:黄昏时分,她们穿上高跟鞋和亮闪闪的裙子,坐进在校门外停泊已久、专为她们而来的某辆豪华轿车里。我这一年大三了,毕业,或者说解脱的时刻,已经并不遥远。在这天不知是雾还是霾的混沌天色中,我费力辨认出了那路牌指向的右边岔路通往的地方,是“东海”。她所需要的,不过是离开北京,以及有人陪伴。似乎从前学过的地理课上讲过,东海是一片辽阔的水域。

灰扑扑的天,几乎快掉下来,和大地连成一片了。我们在笔直的国道上,吞吞吐吐前行——这都是因为她开车的技术太糟,或者只是一种习惯,一脚油门一脚刹车,哪怕前方并没有车辆、行人以及那种让我们咯噔一下从座位上弹起来的公路减速带。她习惯性地犹豫,在任何事情上,总是无法痛快决断。这次出行,国庆长假的第三天,我们才终于从北京出发。之前两天,她并不知道我们终究会一路南下,从河北至山东,现在已经抵达江苏境内。

我们有时会遇上堵车,高速公路在假期很像个喜庆的带状游乐场,堵车的人们从各种颜色的车里钻出来,穿各种颜色的防水运动服,表情却一律地诡异——交杂着骄傲、欣喜又无奈的复杂情绪,过一阵子,骄傲变成焦躁,欣喜转而麻木,仍只是无奈。

我们在三个小时的堵车后不约而同看见了一个高速公路出口,并相互从对方的眼神里领悟到,这或许是我们并不愉悦几天旅行之后终于迎来的转机。

她慢慢地往右侧并线,依然迟疑,数次激起后方车辆愤怒的鸣笛。她并不为此怀抱歉意,一门心思盯着那个出口的方向。我们都不知道这个出口通往何方。那时,我们都不再为目的地这样的问题困扰了,这本就是一次莫名其妙的行程,像她和我,我们在北京的生活一样,不过是在遭遇一次次堵车的时候调转方向盘一次次逃离,很少有那种一路畅通的幸运,因而我们都习惯了等待和失望,以及他人的愤怒指责。

她是我的姐姐,表姐,比我大五岁。两年前,她比我大六岁,她的年龄很像是个不会变化的秘密。明年,她就只比我年长四岁了。我们间的时间差距,在漫长的时间里被消弭,通过她精心修饰的发型,还有无数次美容积累出的美容院VIP资格。

我对她身上的一切,都所知不多,也不是那么想去了解。在北京生活的这几年里,我们交往很少,除非是某些敏感的节日,她打电话给我,并犹犹豫豫地问我是否可以从学校出来,“一起过节。”

我害怕她的电话,总是在她拖沓的言辞里试图分辨,这一次的电话里,她对我是否有了不一样的需求——我希望她不只是把我作为一个随叫随到的表妹。在情人节、七夕、圣诞,这种容易让她意识到自己有多么孤独的时节,唤我出场,似乎只为令她暂时忽略掉那种满布在这座城市的孤独。

总是这样,包括这一年国庆节的旅行。漫长的七天假期似乎让她无所适从,也让我没有了拒绝的理由。何况,我在北京那所因美女如云而显赫的大学里的生存,同样不被任何人关注,我其实也很孤独。但至少我住在学校,每天可以看见无数同龄人如何花枝招展地让校园热气腾腾,我可以假装自己也是他们中的一分子,假装自己拥有和表姐不一样的青春——这几乎是我面对她的时候,拥有的全部本钱了,只是,这本钱我也会很快失去的,在几年后,在我的表姐终于成为我的同龄人的时候——总会有一天,她会比我更年轻的。

她终于驶出那个出口,像是穿越一个巨大的黑洞。高速公路上密密匝匝的车辆是这世界的繁华一面,而出口之外,另一个时空里,只剩下寥若晨星的一些汽车,都挂着本地车牌,不时疲倦地驶过。

她望着出口处那块路牌,在路边停了车,动作依然不熟练。我想这不是一个太好的兆头,她会在这个分岔的路口,长久地思考选择哪一条路,然后消耗掉一部分宝贵的假期时光。我们的假期,就这样,在她一次次的迟疑中,变得很容易打发。现在,是七天假期的第六天,汽车仪表盘的时间显示,十四点零五分。

我们这天在途中的高速休息站吃过早饭,馒头和豆浆。她咬了一口馒头,满脸怨气地丢在油腻的餐桌上。我为自己迅速吃掉的整个馒头而感到不安。没有吃午饭,因为堵车。而她,似乎是不需要吃饭也能活下去的那种女人。那种女人在我们那所著名的学校里有很多。她们在白天的课堂上涂指甲油,或者用各种颜色指甲盖的手指劈劈啪啪发短信。黄昏时分,她们穿上高跟鞋和亮闪闪的裙子,坐进在校门外停泊已久、专为她们而来的某辆豪华轿车里。

表姐不需要吃饭,我只好强忍着,幻想我也能成为那种不需要吃饭的女生。我对那些豪华轿车的品牌一无所知,但我也想过有一天,或许,自己也可以看看那些车的内部,到底有没有传说中精致的小冰箱和香槟酒杯。

现在这辆汽车,并不是她的,尽管她对这辆车的所有权一直含糊其辞,但我知道,我并不揭穿她,我不在乎她在很多事情上的含糊其辞。每个人都有自己不愿面对的现状,也有自己不愿撒的谎,倒不如大家都含糊一些,让有些事永远停留在一个懵懂的灰暗地带里。我大概就是依赖着这种诨诨噩噩的生活哲学,熬过了我的大学的。我这一年大三了,毕业,或者说解脱的时刻,已经并不遥远。我没有想过“解脱”后怎么办,这样的问题太伤神,也许到时候我自然会知道答案的,我只是不想面对大学里那种与我无干的热闹处境。

她说,“要不我们去海边吧?”

我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那块复杂的路牌上倒真有个“海”字。我有轻微的近视,又不戴眼镜,为的是让我所见的这个世界和我的处事方式一样朦胧。在这天不知是雾还是霾的混沌天色中,我费力辨认出了那路牌指向的右边岔路通往的地方,是“东海”。

我对去哪里都无所谓,我也正是这样的无所谓着,跟随她从北京来到眼下这块陌生之地。我想她也是无所谓的。她所需要的,不过是离开北京,以及有人陪伴。陪她的人是不是我,我想她可能并不在意。她选择我作为旅行的伴侣只有两个简而易见的原因。首先当然是她生活中最重要的那个人,那个男人,总是无法在最重要的节日里出现,所以她对节日才会有这样深重的恐惧和怨恨。她没有明确表达过这种恐惧,其实她的所有表达也都不明确,但我足够知道,就像我凭直觉就能明白,那个男人,才是我们现在开的这辆白色轿车的真正主人一样。然后,才是因为我是她在北京唯一有血缘关系的亲人,而且我和她现实的生活并无牵涉——我们都很珍惜这种了无干涉的隔阂状态,避免去知晓对方世界里那些让人心痛的不堪。她从不问我在学校的学习和生活,是否如意和快乐。我对她的一切,也缄口沉默。既然血缘关系让我们永远无法相互摆脱,那么我相信,人为的疏远并不会造成我们的失散。

我疲倦地点头,只想着一顿美味的午餐,或者是晚餐。东海是什么海?我全无概念。似乎从前学过的地理课上讲过,东海是一片辽阔的水域。我们会去往这片水域与大陆交接的哪一个点?我试图从行驶的方向辨认出来,但对方向、地图这些东西,我始终缺乏判断力。所以最终,我不过是让自己意识到,这是一种多么无用的努力。

国道上不时闪过标志着距离“东海”还有多少公里的绿色路牌。那上面的数字一点点地变小,倒计时一般,提醒着即将到来的未来,仿佛分秒可待。我在百无聊赖中期待着下一块倒计时路牌的出现,在那个数字越来越小的过程中,享受到一种久违的紧迫感——那的确为我带来一些快乐,并且也几乎是行程至今为止,我所体验到的唯一幸事了——我们终于有了一个目的地,而且与大海有关。

她似乎越来越紧张,在路牌上显示距离东海还有两公里的时候,便开始频频探头张望——当然是看不见大海的,也看不见与大海有关的一切,比如售卖海鲜的餐馆,卖游泳衣、沙滩椅的便利店。我曾参加班级活动,去过离北京最近的海边——北戴河。印象中,海岸边几乎都是那样的餐馆和商店。我发现她开始只用右手把着方向盘,左手死死捏住胸前项链的挂坠,嘴里呢喃着一些没有意义的语气词,她那时的感觉一定糟糕透了。

但她没有说出内心那些困扰她的点滴,她无意与我分享,我便也不过问,其实我已经对此感同身受。我们都没有走过这条路,没有来过这个省份。年轻的姑娘们在举国欢庆的假期里,开着一辆不属于她们的车,就这样一路忐忑前行,享受不到任何旅行的乐趣。这已经足够荒唐并让我们各自神伤的了。

她紧紧捏在左手心的那个挂坠,是为数不多她明确告诉过我的事物——硕大一块水滴状的淡蓝色水晶,出自“施华洛世奇”。她曾迅速轻巧地把这五个字一带而过,再慢慢强调着这品牌出自奥地利。她熟谙各种品牌,从皮包、首饰到汽车。我常猜想她是否把大部分闲暇的时光都用来研究那些复杂的字母所象征的价值上了。我是从她每次见我时绝不重样的皮包,才得知了那几个校园里人尽皆知的奢侈品牌的。施华洛世奇是奥地利的水晶品牌,价格远远在那些透明的小石头所承载的价值之上。她喜欢的东西似乎都有这样的特点,在我看来便是——并不值得。她没有上过大学,却比我提早多年来到北京。她白天在一家古怪的公司做前台,夜晚的生活则在我的了解之外。那些名称复杂的皮包和首饰,都是她免费受赠并心爱的礼物——这是她向我暗示的。

她擅长在这样的事情上打击我,比如穿着,或者品位。我并不在意,只是以“我还是学生呢”回复她口中那些尖刻的讽刺。我希望她也能从我这样的话里,听出我的嘲讽之意。是的,无论如何,我身处北京的缘由与她是截然不同的,说到底就是,我跟她不一样。我承认我生活的拮据。我需要费尽心思地申请助学金,以及算计哪一项奖学金拥有最高的性价比。哪怕如此,哪怕我并没有一个施华洛世奇或者其他更便宜一些的品牌首饰,我也没羡慕过她在物质上的优越。我觉得我们就像动物世界里的两个物种,你有长鼻子,但是我的脖子长。我们的骄傲大相径庭,因而相安无事。

远处的田野,已经没有作物生长。我猜想大概已经过了收割的季节。人们会把粮食与果实尽数归仓,喜滋滋地等待即将降临的寒冬。那些不被需要的残余物,比如秸秆,人们会怎么处置呢?我听说过焚烧的作法,一度非常盛行,后来因为污染,又被禁止。我不过也是这世界里的残余物,倒不如焚烧掉,化灰化烟,总都好过光天化日下任由那些不解的目光扫视。我对这些事情缺乏了解,而我对大城市的一切也缺乏了解,我感到自己对这个世界统统一无所知,不免颓丧。我忍住没有问她,关于田野或者城市如何处置废弃物的常识,因为凭直觉我相信,她同样不关心这些。她关心的是亮闪闪的汽车与首饰——所有光鲜的东西。

她穿着与季节并不相符的轻薄纱衣,上面同样有闪烁的装饰,晃来晃去的光线扰乱着我的视线,还有思绪。她对我的紧身裤表示不满,认为那未免太凸显我身材上的缺陷。可是有时候,我又觉得她的表述自相矛盾——好比她一边希望我振作一些,让自己和北京城里窈窕的姑娘们一样引人注目;一边又暗自希望我继续保持住目前的老气与丑陋,尤其是和她同时出现的时候,不要抢了她的风头。所以她才会在之后又补充说,“不过,紧身裤也好,适合你。”——我根本就不在乎她的这些小心思,因为我明白,美丽需要代价,金钱的或者其他的代价,而我,拿不出钱或者别的东西来支付这些代价。我知道,她的鼻子,那里面的填充物价格超过黄金,还有她的内衣尺寸,和她永远不变的年龄不一样,那个数字每年都会增大一些——同样价格不菲。这些折磨自己的手段,她还有很多,比如脱毛或者磨掉一部分面部两侧的骨头——为一张完美的瓜子脸。就算我有钱去折磨自己,我也无法像她那样对自己狠心。我没什么勇气,所以也从不敢期待。在我看来,希望这种无用的东西,总是需要很多勇气去交换的。

我们终于看见了东海。跟预想中完全不一样,没有大海的气息传入车窗,眼前只是一座普通县城城乡接合部的景象。不时优哉横穿公路的狗。路两边的汽修店都竖立着潦草的广告牌。吃饭、住宿之类的店家间杂在汽修店之间。老板娘睡眼惺忪地站在门口,向外泼出一满盆的水。人们总是在这样的景象中,进入中国大部分县城。

我在商店的招牌上,辨认出了“东海”——它并不渤大宽阔,只是一座县城,而已。我感到这里有一种足够自嘲的幽默,猜想县城另一边是否紧贴着海岸线。她与我有同样的发现,未免嘀咕出一些抱怨。我没有响应她,毕竟,这次行程注定是漫无目的地消耗。

公路上方的路牌写着“东海欢迎你”。那时,我们并不知道,东海,一座县城,它盛产水晶——一种透明又璀璨的光华之物,直到后来看见另一条横幅——中国水晶之乡。

她似乎长长松了一口气,在扭头看我的时刻已经显得释然,左手也不再紧握住胸前那块水滴状的施华洛世奇。

她问我,“现在怎么办?”

我不知道。我对自己的去向从来缺少规划,对他人的也是。何况我的生活里,并没有太多人出现,我多数时候都是一个人。我拒绝老师和同学们的善意,在他们试图进入我的世界的时候,表示坚定地拒绝——没有什么是不需要付出代价的。我宁愿继续贫寒,吃食堂最便宜的菜,独自去超市买面包和咸菜,把一件打底衫穿到变形松动又毫无保暖效果,我也不要付出一丝代价。我告诉所有人,我这样挺好的,你们不要理我。但心里却很为自己的不近人情而感到不堪。我只是懒得生活,懒得应付,懒得费尽心机去维持自尊,倒不如安于现状,继续做个让所有人叹息又同情的人。

我还是摇头,并没有说出“我现在很饿”的真心话。下午三点,这并不是吃饭的建议适合被提出来的时刻。我想很多时候,我都可以依赖忍耐忘记掉自己真正的诉求,那没什么,真的。

她鄙夷地恨了我一眼,是我熟悉的眼神,在早上我狼吞虎咽地啃馒头的时候,在我坚持要把我的饭钱付给她的时候。她用漂亮的眼睛恨恨地瞪我半天,才终于说出,“放心,一个馒头,也不至于把你卖了。”我不会真的跟她计较,她支付了此行的大部分费用,我对这样的安排也以自己习惯性的糊涂来应对。

我们都知道这话中隐含的深意。她曾经想给我介绍一些男人——我有很大的把握,其中还有一个是她自己的男人。她说,“你的底子还是不错的,只是需要再收拾一下,还看得过去。”——多么委婉,以至于我很久之后才反应过来,这并不是夸奖,而我是应该为她的刻薄发怒的。但是我没有,因为如她所说,她“毕竟是想帮我。”

“我这样挺好,真的,不要操心我。”那时,我含含混混地说着这样的话,拼命不让自己真的为此生气,然后,我竟然也渐渐相信了自己真的过得不错。

“好什么呀?”她惊讶地说,“不知道怎么说你才好,你毕竟是我表妹,你说,我又不图你什么。”她叹着气,“我们这样,小地方来北京的人,不容易,等你毕业,进入社会,你就会知道。”

我保持住了自己一贯的沉默,以为这样便足以解决掉许多难题。我默认自己是她的表妹,对她言听计从,但我并不需要跟她一样——开汽车,在最好的写字楼里当打杂小妹,穿着最妩媚的裙子,看上去,多不错。但,也会很累。

我的沉默似乎让她感到一丝歉意。因为那些久远的事,让她觉得对我负有一种责任。我妈妈在我很小的时候发了一场高烧,之后便神智不太清楚。有一阵子,我记得家里的地板总是血淋淋的。我妈妈得了一种见鸡杀鸡见狗杀狗的精神病。后来家里的亲友们决定送她去精神病院。那天我妈妈竟然用鸡血涂了嘴唇,格外明艳动人。我表姐说自己在看见我妈妈的嘴唇的时刻,就明白了自己要如何度过一生,“无论如何,也要让自己漂亮。这世道上只有漂亮的女人才能活下去。”

“你为什么没有遗传你妈妈?”她总是这样叹气。昨晚,她在快捷酒店的卫生间忙碌的时候,也这样问我。我在房间里,猜想她看着卫生间那面大镜子里完美的面庞,心里千思万绪。

“可是她是个疯子啊。”我想,一边百无聊赖地摆弄着电视遥控器,我始终没法打开那台电视。

“我去医院看过她,好多次,我觉得我很像她。”她为此得意。

“可是她是个疯子啊。”我想,并放弃了开电视机的努力。

“虽然我和你妈妈没有血缘关系,但是这没什么,现在她死了,”她说,“我觉得她不会喜欢你这样子的。”我听见一些声音,知道她正在嫌弃地替我收拾装洗漱用品的塑料袋——里面只有一支简陋的洗面奶和褪色的牙刷。

“可是她是个疯子啊。”我只有这一个想法。

我不得不承认,她的确继承了我妈妈的一些特质,比如永远弄不清自己的年龄,任何时候都红艳的嘴唇,还有永远和季节不协调的衣服。她爱那个男人,爱得死去活来,数度分分合合。我怀疑她自己也闹不清应该如何对待感情。这也像我妈妈,我妈妈的疯狂和死亡,他们告诉我,都是因为男人——对男人的满足与不满,想想是会让人发疯的。尽管如此,我也并不希望表姐像我妈妈一样死去。她倒是对此无所谓,因为她说,“老是很可怕的,还不如最好的时候死掉呢。”

这天,她开车的时候说这样的话,让我感到恐惧。我并不想死,我只想得过且过地活着。我看着前方空旷宽阔的路面,意识到刚刚我们已经进入了这座看上去很新的县城,东海。

路面干净,行道树葱郁又齐整,仿佛前一天它们刚刚被精心布置过。绿化道后面的高楼,每一幢前面都有巨大的广场。平原地带的人们,奢侈地规划着他们的城市——真让人羡慕。这世界上总有人、有城市,是格外受眷顾的,他们可以随心所欲。

“你要不要停下来,休息一下?”我委婉地暗示她。她犹豫了片刻,没有理会我的请求,然后又开了很长一段的路。

我领会到她的打算,是她终于在路边看见一家还在营业的商店的时候。她停下车,摇下车窗,隔着远远的距离朝商店里喊,“去海边怎么走?”而我觉得那商店里根本就没有人。

但竟然出来一个妇女,黝黑的面庞,高高的发髻顶在头顶。她扭动腰肢走出商店,看不出是老板还是顾客。她爽快地笑声在我们听来异常诡异,“海边?远着呢?东海不靠海。”表姐还要问些什么,但妇女只是从商店门口搬起一只纸箱,转身回去了,留下面面相觑的我们。

她摇着头接着开车。我们经历了一段漫长的寂静。道路逐渐热闹起来,行人和各色车辆把我们从刚刚梦境般的经历中带回现实——我们大概进入了东海县城的老城区,路也越来越狭窄、凌乱,楼群显得拥挤,不安地被处置在一起。车速减缓,我可以看清道路两侧那些商店的招牌,水晶、原石、加工……一些字眼频繁出现。很多县城都是如此,光鲜美好的新区、古旧却活泼的老城,就像她和我,并排坐在同一辆汽车里,却怀有孑然不同的向往和心事,彼此相安无事。

“嘿,要不要去看看水晶。”她说。那时我们的车已经因为拥堵完全无法前行。我发现道路左侧的灰色楼群,中间红色的招牌写着“东海水晶大世界”。

我对水晶不感兴趣,只看见她又握住了胸前的施华洛世奇,并在我开口之前,她已经拐进了停车场,难得地果断。

“我不喜欢这些东西。”我说。但她表示,既然来了,为什么不看看呢。我便问她记不记得,很久以前那首矫情的歌,《水晶》,是任贤齐和徐怀钰唱的,“我和你的爱情,就像水晶,没有孤单秘密,干净又透明……”现在想来,“真是甜腻得吓人”。我带着恶意笑起来。哪里有什么干净又透明的爱情?我不相信。

她在水晶大世界里闲逛,不时发出惊叹。我没精打采地跟在她身后,心里想着要不要出去买一碗方便面——那会招来她对我更多的厌恶。我终究是她上不了台面的一个表妹。

这里的人们,像售卖任何一种普通的商品一样,兜售着“干净又透明”的水晶。每一个柜台,都有明亮的灯光,照射出各色不一的璀璨。那些体积更大的水晶摆着柜台后面的货架上——佛头、观音以及我无法辨认的复杂雕刻,都有充满吉祥寓意的名字。柜台前方,是一些小巧的挂件、摆件,整齐排列在丝绒布面上,折射出的光线再相互交叠,远远看去,竟像起伏的汪洋。我们本是去海边的,后来误打误撞进入另一片奢华的海。我对这种不真实的美景总怀有本能的拒绝,美丽的东西总是危险的——我妈妈和表姐的人生让我对此深信不疑。我有时会想自己是否因此失去了本应享有的一些东西,我是否也可以像妈妈和表姐她们一样,追逐与挥霍。但我给自己的结论是,我可能真的不配,“大多数的石头都是丑的,这世上哪有那么多水晶玉石?”我想。

后来我真的看见一些很丑的石头,有的有一些小小的切口,店家的标签上写着“原石”,未精雕刻的水晶原石。我没有想到自己会被它们打动——那些光鲜亮丽的水晶也没有给我这么大的触动。我因此认定,自己与那些美丽的东西确实不配。但我并没有露出我的惊喜,像我的表姐一样。她在每个柜台之间停留,让店家拿出一个又一个精致的水晶,像真正的专家一样把它们高高举起来,透过明亮的光线仔细凝视。

“原来这世上真的有这么多水晶。”我说。

她没有理我,继续自己专注的凝视。

“当然,全世界的水晶,都到东海集散。”穿着紧身衣的女老板说。她的语气不无得意,起伏的胸脯和肚腩让她显得和善,“马上就是东海水晶节了,你们来得真是时候。”

可是,我们只是偶然到来,怀着并不一致的心事,希望打发掉在北京难熬的日子。生活中是否真有意外的惊喜,我从前都是不相信的。意外总是“惊”的,哪会给我带来什么“喜”。

她并没有要买一块水晶的表示,全然不顾中年女老板极力地示好,“小姑娘长这么漂亮,还不买几块?自己戴或者送人,都是好的,又不贵。东海的水晶都是天然的,没有人造的。”

“我不知道水晶还可以人造?”老板似乎对我的提问很不满意,却不厌其烦地解释,“人造水晶很多啊,有的是天然水晶熔铸,有的就是合成,合成水晶跟玻璃成分一样。不过,我们这里可是没有人造水晶的,绝对放心。”我发现她全身上下,没有一件首饰,却并不朴素,大约是柜台里那些水晶的光彩辉映在她的脸庞上,仍然夺目。她接着说,“施华洛世奇,那么贵的,其实都是人造水晶。”

表姐翻捡着那些小挂件的手突然停顿了,我想她其实并不意外,她早知道自己钟爱的并不是水晶本身,不过是施华洛世奇这个名字。毕竟,“没人在乎你是谁,从哪里来,人们只在乎他们看到的你的样子。”她这样劝我改头换面,告别那些在她看来不免是堕落的潦草生活,可是,在我看来,她才是堕落啊。在北京,没人知道她从哪里来,只知道她单独居住在名称很好听的公寓;没人知道她如何寂寥地打发节日,只知道她年轻漂亮又积极,活得有滋有味;当然,更没人知道她如何折磨自己的鼻梁、颧骨、胸部和腿毛。昨晚,我们住在徐州一家快捷酒店,她不厌其烦地在自己脸上涂抹各种护肤品,之后再龇牙咧嘴地撕掉用来给小腿脱毛的贴纸。她坚持要我也贴上那种恐怖的褪毛贴纸。我说没必要吧,我没有露出小腿的时候。她指责我不懂事,说出的话现在我终于明白其实是惊心动魄的,“你以为我只是为了漂亮,其实我是为了生存。”但当时我只认为她在为自己狡辩,她的生活在我看来毕竟是遥不可及的——只有我这样的穷学生,才可以说“为生存”这种话。她真的是为了生存吗?

我突然感到自己在水晶大世界的闲逛充满荒谬,我看见老板把一块通体透明的水晶石——也是水滴的形状——丢进一小盆清水里,她得意地卖弄,“看,真的天然水晶,在水里是看不见的!”

我的表姐终究没有买下一块水晶,我相信她还是喜欢那些东西的,她只是感到为难,因为它们毕竟都不是施华洛世奇,如她向老板解释的,“是好东西,但不是我要的。”她要的是让她在北京的人群里可以被辨识出来的那种东西——也许并不真实,却是她赖以生活的必需,就像她那个男人,我从来都没有见过的神秘男人,是她生活的来源,以及,出处。哪有什么干净又透明的爱情呢。我有时会把自己的悲观怪罪于我的妈妈和表姐,她们的经历让我幻灭——这世上最美好的亲情与爱情,最美丽的青春和年华,都是虚假的。

我们从水晶大世界走出来,已经不堵车了。路两侧有售卖各种小吃的商贩,我们在其中一家吃炒面,有洋葱和大蒜。腥辣的气息在初秋转凉的空气里凝结。如果在北京,她绝对不会在这种地方吃一盘炒面。但这天她没有计较。也许是因为她也会饿——这样的想法让我感到轻松。但后来我明白,这里没有人认识她——她和所有人一样,只在乎自己在熟人眼里的形象。

路边,也有不少卖水晶的小地摊。那些精致的小东西,在黄昏时分昏暗的天色中,没有堂皇的店堂和灯光衬托,朴实却也动人。这座县城如此让人意外,在不动声色间孕育产出着干净又透明、在水里会隐身不见的水晶。

我快速吃完自己的一份炒面,看她在一盘面里挑挑拣拣着那些菜叶。她把菜叶齐崭崭摆成好看的一堆,再慢慢吃掉。我妈妈也是这样,小时候她给我做的炒油菜,永远摆着很好看的造型。后来她死了,表姐时常照顾我吃饭,她的炒油菜和我妈妈做的几乎没有分别。那时我完全没有意识到,表姐也没有妈妈。她妈妈,也是我的姑姑,我不知道去哪里了,反正我从来没见过,亲属们也从来不说。我的忽略并不是出于有意,毕竟,她活得那么蓬勃,从来没人把同情两个字跟她联系起来。

表姐后来去北京了,她不知道我此后再也懒得把油菜在盘子里整齐码放——反正都是会被吃掉的。而她现在依然计较,计较美丽的装饰与食物,哪怕我们在路边摊吃着完全不精美的东西。我看着她摆弄那些炒面,觉得很累。美丽总是让人累。那些水晶原石,粗糙到不堪,人们辛苦地加以打磨和雕刻,也同样是累的。谁不爱美呢?只是不是所有人都有那样的决心,去咽下那不一般的苦。

后来我起身去小卖部买水,为避免继续尴尬地看她吃慢悠悠吃东西。或许我只是突然感到一丝惭愧,我试图回忆起自己从何时开始不在意盘子里的菜叶是否排列整齐了?小时候我似乎很喜欢那样的菜,然后是意外发生。我妈妈像杀她养的那些鸡一样,杀掉了我对未来的期盼。我安于让表姐和其他亲属打理我的生活,我安于做一个疯子的女儿。我觉得既然我妈妈都疯了,我还有什么可在乎的呢?

我悄悄把那块透明的、水滴状的水晶放进纯净水的瓶子里。是的,我在表姐去洗手间的时候,偷偷买下了这小块的水晶。

老板急于关店,直接把标价减去一半卖给我。我知道自己在做一件很反常的事,以至于在吃炒面的过程中,我一直把它紧握在手心,担心被表姐发现。直到它渐渐被我的手心温暖,我才想起她也有这样习惯性的动作,把那块淡蓝色的施华洛世奇紧握在手心,感受它逐渐变暖的过程。现在,我有了自己的水晶,我用自己的体温在温润它,它不是施华洛世奇,但它天然。

它在我们回北京的路上,一直藏身在那瓶水里,只有摇晃瓶子,我才能感知到它的存在。它让我感到踏实,就像我隐匿在人群中的生活一样。我意外地买下它,我想这也许并不是意外,我妈妈或许还是遗传给了我一些决绝的勇气,没有人的命运是容易的,人们只得各自承担。

我告诉自己这并不是什么了不得的大事,不是我对待自己的转机,不要太在意,但是我也的确感到,自己身上的某一部分,正在被唤醒。

我想,回到学校,我也许会高调地宣布我如何度过了自己的黄金周假期——我和表姐开车自驾,去了很多地方,我买了水晶,你看,它不仅漂亮,还会隐形在水里,多么神奇。

而其间那些不堪的部分——不属于我们的汽车,和表姐尴尬的对话,她糟糕的车技,堵车,还有终究没有看见的大海——我会小心藏匿,就像我的表姐一样,像北京城的所有人一样,含混地忽略掉那些必然体验的苦楚,仿佛那都不值一提。人们不在乎你是谁,从哪里来,到哪里去,他们只在意那些显而易见的东西。

七天假期的最后一天里,我们沉默地开往北京,为必然遭遇的堵车提心吊胆。我们竟又途经一些“水晶大世界”。新建中的水晶商场,有抽象的建筑外形和无比宽阔的停车场。人们努力地建设与扩充,从未停止。她突然悲伤地说着,“想起来好没意思啊,原来跟玻璃成分是一样的。”

我不知如何回答。她和我,在漫长的路上,各自陷入幻灭。

本是去海边的,但现实与目的从来都不会一致。

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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