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实秋早期情诗《尾生之死》

梁实秋早期情诗《尾生之死》

陈子善

凡是读过梁实秋散文集《槐园梦忆》的，谁能不为之动容？《槐园梦忆》记载梁实秋与亡妻程季淑举案齐眉五十三年的漫漫比翼情，缠绵哀切，情真意深，是中国现代文学中的悼亡杰作，与巴金七十年代末所作的《怀念萧珊》堪称双璧。

梁实秋又是五四初期有特色的新诗人之一。在《槐园梦忆》中，梁实秋追忆年轻时醉心新诗，一九二二年秋天以后，他与程季淑处于热恋之中，就大写情诗，抒发“一团浪漫的忧郁”。他还特别提到他唯一的长诗《尾生之死》的写作经过：“我与季淑约会，她从来不曾爽约，只有一次我候了一小时不见她到来，我只好懊丧地回去。事后知道是意外发生的事端使她迟到，她也是怏怏而返。我把此事告诉一多，他责备我未曾久候，他说：‘你不知道尾生的故事么？《汉书·东方朔传》注：尾生，古之信士，与女子期于桥下，待之不至，遇水而死。’这几句话给了我一个启示，我写了一首长诗《尾生之死》，惜未完成，仅得片断。”既然这首《尾生之死》是有感而发，作者借赞美坚守信约、忠于爱情的尾生来表达自己对程季淑的纯真爱情，想必用力甚劬，却未能完篇，未免令后来的读者感到遗憾。

但是，梁实秋求学期间对他影响极大的挚友闻一多几封幸存于世的书信中也提到这首《尾生之死》，说法却大不一样。闻一多一九二二年五月十五日从美国芝加哥致梁实秋信中说：“盼望看你的《尾生之死》，到底又失误了一回。听说这个题材已有三绝，我想加他一绝，为他作一幅画，想必有趣极了……《尾生之死》若有副本，请赐我一读。”①五月廿九日致梁实秋信中又说：“《尾生之死》恰到好处。”②这就确凿证明闻一多当年已经读到《尾生之死》全诗，梁实秋晚年的回忆有误。

这件文坛故实引起笔者很大的兴趣，经多方查考，终于发现《尾生之死》不但早已完篇，而且公开发表过。一九二三年四月北京清华文学社为纪念清华学校建校十二周年，编印了一本《文艺汇刊》，由梁思成设计封面，列为清华文学社丛书之二（丛书之一即闻一多、梁实秋合著的《〈冬夜〉、〈草儿〉评论》）。书中就刊登了梁实秋这首《尾生之死》，同时还揭载了顾一樵的散文《尾生之死》，也就是闻一多信中所谓的“三绝”之一，可惜另一“绝”是谁的作品，已不得而知。

必须指出，清华文学社是中国新文学史上第一个校院纯文学团体，成立于一九二一年十一月二十日，梁实秋与闻一多、顾一樵、吴景超等同为发起人，并任首任干事。清华文学社编辑出版《清华周刊·文艺增刊》，梁实秋是四处奔走，出力最多的一个。这本《文艺汇刊》也不例外，是梁实秋与顾一樵、王绳组三人共同编定的。除了梁实秋和闻一多，清华文学社的其他主要成员朱湘、饶孟侃、杨世恩（子惠）和孙大雨（守拙），后来都成为新月派的中坚分子；因此可以毫不夸张地说，清华文学社是新月派的滥觞。

“尾生抱柱”之说最早见于《庄子·盗跖》篇，《玉台新咏》古诗之八、骆宾王的《代女道士王灵妃赠道士李荣》、李白的《长干行》和《秦女卷衣》、邹阳的《狱中上书自明》以及汤显祖的《牡丹亭》等历代诗文剧本中都曾运用这个名典，但今人以这个典故为题进行再创作，却自梁实秋始。虽然梁实秋是受了闻一多的启发，但他并没有敷衍成篇，而是精心构思，再三修改，写出了这首结构完整、韵律铿锵、真切动人的爱情长诗。

新文学初期的长诗创作并不多见，仅郭沫若的《凤凰涅》、刘半农的《敲冰》、朱自清的《毁灭》、闻一多的《李白之死》等寥寥数篇而已，因此这首《尾生之死》颇为难得。当然，笔者无意将它与上述诸首名作比较高下，何况闻一多在肯定《尾生之死》的艺术特色的同时，也已指出：“但汐流上潮底景况，正是利用description的机会，若是我，我定大大描写一番，像《李白之死》描写月光一样。但描写潮水可难多了。《尾生之死》只可算ballad，《李白之死》则有似epic之处。Rossetti底《The Blessed Damozel》请参校一下。”①闻一多认为《尾生之死》是“民谣”还不是“史诗”，建议梁实秋参考英国十九世纪著名画家兼诗人但丁·迦百列·罗塞蒂思念心上人的代表作《幸福的女郎》，这是不无见地的。但无论如何，《尾生之死》是梁实秋早期的重要诗作，而且应该在中国早期新诗史上占有一席之地。

（原载一九九四年七月香港《明报月刊》第二四三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