屈子故里寻踪

屈子故里寻踪

屈子行吟尽忧愤，骚人故里山骇人，人生若要如平湖，胸无挂碍地无垠。

昭君与屈原是长江三峡岸畔的两个近邻，看过令人失望的昭君故里之后，对于追寻屈子故里，便不抱奢望。

但看还是要看的，走到千古骚人的家门口，不进去看看，心中便留下一个空白，令人不踏实，纵然失望，也要去。

大出意料的，是经历从清晨至黄昏一天极度辛苦之后，半点不悔——不但不悔，还心存余“庆”，曰:不虚此行。

由昭君担过水或梳过头(或小时候洗过澡也说不定)的香溪上溯，走过一座令人心悸的百米铁索桥，再走七里曲折艰险的峡谷，才到屈原的故里，不通汽车，每一步，全靠双腿，且每一步都要小心翼翼。

路在两峡缝之中，有时沿溪而行，时值初秋，溪已几近干涸，嶙峋石块，多被水流年复年、月复月推磨得失去棱角，走于其上，如在戈壁，有种野性的撞击。多半时候，是沿半边山的山腰小路而行，右边是峭壁，长有野蕨、藤萝与青苔;左边，是悬崖，下面便是山涧。起初，山不甚险，尚不觉其摄人气魄，走二三里之后，山愈来愈大，愈来愈多，愈来愈险，愈来愈奇:一律是石山，只在极顶和山腰石头伸出的地方有积土，生些柔软的草，其余的，惟生小灌木，根扎于石缝间，山如壁立，那些灌木，便横着伸出枝干来，势如展翅欲飞。时已初秋，崖上的灌木，有的黄了，有的红了，杂着一些血红的野花斑斑斓斓，煞是好看。别处看山，多是平远，纵奇，亦平稳;此处看山是仰望，不奇，亦摄人。

奇的，是山势。一道峡谷，两行险峰，人于其间，如同蚁行大地裂隙中，山本不动，但太高太近，人行期间，每移一步，那峭拔的山，便似乎时时向你逼来、压来。

还有更奇的，是石形。峻峭的山，别处亦有，但由如此变化多端的石形所构成的山便未见——那些山，整体看去，几乎是一块巨石，拔地而参天;但细看，则是由很有规则的石块层层叠叠“垒”成的。变化多端的，是这些层石的走势:有的平直如同用木工的墨线弹过，又像超现实主义的画家用几何图形所表现的宇宙;有的又极倾斜，由高处一路斜下来，或由低处一路斜上去，纵然山不险，这一条长可数百丈的平行斜线群，亦足以令人大骇，以致怀疑大地之倾斜了。有的则不直亦不斜，只做优雅的波形，如海涛，用标准的弧线高上去，又以标准的圆弧形低下来，整座的山如同一个泼皮的孩童有意扭曲的千层饼。这曲线本当是细弱可爱的，但被如此轻松扭曲的，是坚如钢铁的巨大石山，造化的伟力，便不能不令人惊畏了。

看着这样的山。不免生这样的疑惑:是谁，造就了这样的山?女娲太弱、盘古太老，都没这样的力气，造山的人，当是一条手可摩天的大汉。又想:这山，是石堆垒而成，或先有山，而后被人层层切割，层层雕琢，逐渐成为现状?或二者皆非，而是造物之时，形纹同具?有此伟力与幽默情趣的人，又似乎不是一个大汉，而是一个既天真又调皮的孩童了。陪行的东道主说:这峡谷，名叫七里峡，传屈原留下半副对联，“七里峡谷半峡三里半”，问下联，答“无”，是千古绝联，屈原想了一半，下一半，待后人来续。九个字中“里”、“峡”、“半”各重复一次，颠来倒去组合，要对好，合体例，合平仄，且入情入景，自是不易。

我素有做对之癖，便一路想那千古绝对，不觉也便到了所寻的屈子故里了。

——峡谷尽处，视野豁然开朗。一望平畴，田地肥沃，小溪潺潺，有黄牛，优哉游哉，漫步于其间，形同隐士，三五村落，于田畴与四缘的山之间坐落。时近傍晚，有缕缕炊烟，袅袅升起，与山间的晚霭，合成一体，令人有汉渔人走尽桃花溪，忽得桃花源之慨，真要怀疑此处人家，是否也“不知有汉”了。又沿人工的石板水渠行，抵以小村，向导曰:这就是了。一山坡上，有屈子祠，便登坡，谒祠。不觉时已日薄西山，归路险恶，于是未来得及看“桃花源”里更深处的楚三闾大夫屈原故居，便匆匆“打道回府”了。

暮色渐浓，“桃花源”里，牛已归栏，七里峡谷，暮霭低垂，潮气润人，黄昏中，谷畔群山，威赫异常，方才叹道:如此大山水，焉能不出大人物?惜屈原一生，衔至“国务委员”，官封“三闾大夫”，纵有热血一腔、学问千斗，亦不能救楚国之危亡，唯有上问苍天，下问大地，天地不应，终至投水而死。屈子死矣，楚国亡矣，千载遗恨，何人能了?

至此，忽来灵感，得对联半厥，与屈子原对，合为“完璧”，曰:“七里峡谷半峡三里半，三闾大夫亡闾万闾亡”，聊记屈死楚亡之千古憾事。陪行的东道主听罢说:好对，好对!

不知屈子在水之灵，亦认为“好对”么?

偈曰:屈子行吟尽忧愤，骚人故里山骇人，人生若要如平湖，胸无挂碍地无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