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产论政宽猛（昭公二十年）

子产论政宽猛（昭公二十年）

《左传》

【题解】

《史记·郑世家》：声公五年，郑相子产卒，郑人皆哭泣，悲之如亡亲戚。子产者，郑成公少子也。为人仁爱人，事君忠厚。孔子尝过郑，与子产如兄弟云。及闻子产死，孔子为泣曰：“古之遗爱也！”

郑子产有疾，谓子大叔游吉也。曰：“我死，子必为政。唯有德者能以宽服民，其次莫如猛。两语，是子产治郑心诀。夫火烈，民望而畏之，故鲜上声死焉；以火喻猛。水懦弱，民狎而玩之，则多死焉，以水喻宽。故宽难。”非有德者不能。○玩其“次”字、“宽难，’字，便见宽为上，不得已而用猛。而用猛正是保民之惠处，此自大经济人语。疾数月而卒。

大叔为政，不忍猛而宽。著“不忍’’二字，便见是妇人之仁，非真能宽也。郑国多盗，取人于萑桓。苻蒲之泽。取人，劫其财也。萑苻，泽名。大叔悔之，曰：“吾早从夫子，不及此。”夫子，谓子产。兴徒兵以攻萑苻之盗，尽杀之，盗少止。著“尽杀”二字，便见是酷吏之虐，非善用猛也。

仲尼曰：“善哉！叹美子产为政。政宽则民慢，慢则纠之以猛。猛则民残，残则施之以宽。宽、猛各有弊，当有以相济。宽以济猛，猛以济宽，政是以和。“和”字，从“济”字看出。《诗》曰：《大雅·民劳》篇。‘民亦劳止，汔肸可小康；惠此中国，以绥四方。’止，语辞。汔，其也。康、绥，皆安也。言今民亦劳甚矣，其可以小安之乎？当加惠于京师，以绥安夫诸夏之人。施之以宽也。引《诗》释宽。‘毋从去声诡随，以谨无良；式遏寇虐，惨不畏明’，诡随，谓诡人随人、心不正者。谨，敕也。式，用也。惨，曾也。言诡随者不可从，以谨敕不善之人，用遏止此寇虐而曾不畏明法者。纠之以猛也。引《诗》释猛。‘柔远能迩，以定我王’，柔安远人，使之怀附，而近者各以能进，以安定我王室。平之以和也。“平”字，是宽猛相济处。○引《诗》释和。○一诗分引释之，便见政和，是宽猛一时并到，不可偏胜也。又曰：《商颂·长发》篇。‘不竞不絿求，不刚不柔，布政优优，百禄是遒。’竞，强也。絿，急也。优优，和也。遒，聚也。言汤之为政不太强、不太急、不太刚、不太柔，优优然而甚和，故百种福禄皆遒聚也。和之至也。”引《诗》叹和之至。见得和到极处，而宽猛之迹俱化。进一层说。及子产卒，仲尼闻之，出涕曰：“古之遗爱也。”以子产之猛为遗爱，阐微之论。

郑国的子产有病，对子游吉说：“我死了，你必定执政。只有有道德的人能够用宽大的政策来使人民顺服，其次没有什么比严厉更重要的了。火猛烈，人民看见就害怕它，所以很少死于火；水软弱，人民就会轻视而去玩弄它，死于水的就多，所以采用宽大政策是不容易的。”子产病了几个月死了。

游吉执政，不忍心用严厉的政策而用宽大的政策。结果郑国盗贼很多，聚集在芦苇丛生的湖泊里。游吉很后悔，说：“我早些听从夫子的话，不至于这样。”于是发兵攻打芦苇丛生的湖泊里的盗贼，全都杀死了他们，盗贼稍稍平息了一些。

孔子说：“好啊！施政宽大人民就轻慢，轻慢了就用严厉来纠正。严厉了人民就受到残害，受到残害就再施行宽大。宽大用来调剂严厉，严厉用来调剂宽大，政治因此平和。《诗经》说：‘老百姓已很辛劳了，可以稍微安康些了；恩赐给京都人民，用来安抚四方国家。’这是施行宽大的政策。‘不要放纵诈骗的人，要约束不良的人；要制止侵夺残暴，不怕王法的人。’这是用严厉去纠正它。‘安抚远方，柔服近地，来安定我王。’这是用平和的政策来使国家平静。又说：‘不急不缓，不刚不柔，施政宽和，各种福禄都会聚集。’这是和谐的顶点”等到子产去世，孔子听到了，流泪说：“子产是具有古人那种仁爱遗风的人啊。”

【末评】

子产不是一味任猛。盖立法严则民不犯，正所以全其生。此中大有作用。太叔始宽而继猛，殊失子产授政之意。观孔子叹美子产，而以宽猛相济立论，则政和，谅非用猛所能致；末以遗爱结之，便有分晓。

【汇评】

黄震《黄氏日钞》：孔子曰：“子为政，焉用杀？”又曰：“居上不宽，吾何以观之哉！”又曰：“君子威而不猛。”今左氏谓太叔尽杀而孔子叹以“善哉”，又谓“政宽则民慢，慢则纠之以猛”，是宽不可临民，而猛焉是主，而杀之为快也。异乎吾所闻。

谢有煇《古文赏音》：政有一定之纲纪，行政则有宽有猛耳。子产意主于猛，犹是任智之一术，未及宽猛相济之妙理也。故《传》引仲尼之论政，见必极于和之至，而后为善耳。然其猛也，正以善用其爱，故复引仲尼“出涕”之言，深致惋惜之意，见当时之识得此意者，盖亦罕矣。

林云铭《古文析义》：子产告太叔“宽猛”数语，即其平日为政全副学问。如铸刑书，自谓吾以救世，其出于不得已之意可见，未尝谓宽非善政，必当从猛也。曰“其次”，曰“难立言”，甚有斟酌，奈太叔不从其言，以致郑国多盗，而兴兵尽杀，不几于始慢而终残乎？左氏引夫子赞子产之词，即所谓“养民惠，使民义”。二语之意，正好与太叔得失相形。及子产卒，复称为“古之遗爱”，即答或问以惠人之意，乃推见其苦心在于杀以止杀，刑期无刑，此理尤非太叔所能知也。篇中结构完密，两人轩轾自见，一唱三叹，饶有余味。俗眼多以“善哉”二字误认作赞太叔之词，独不思太叔为政在子产既卒之后，何传末又有“闻子产卒”一语？且既赞太叔矣，乃用“及”字转入子产而称之，词意尤不相贯。此最明白易晓者，亦愦愦焉，余诚不解其何故也。

浦起龙《古文眉诠》：猛之过，流为商鞅，然商鞅不肯道“鲜死”、“多死”二语。其宗主从富强起见，不从爱人起见也。夫子蔽猛以爱，是惠人也。的旨是郑大夫真赞。后世有武健逢时好以干进者，借口子产不得。

余诚《重订古文释义新编》：“谓子太叔”语意似主于猛，然相郑国之势，度太叔之德，知政之不容出于宽而后为是言也。观次段“尽杀之，盗少止”六字，“多死”之说骤，“望而畏之”之说亦骤矣。孔子赞之，而引《诗》分证，并推及“和之至”，断非有德者不能。赞子产，即以映太叔。末用“古之遗爱”作结，结出论政主猛之意，正所以爱民也。章法谨严，而又绝无照应痕迹，至文！至文！

◆孔子◆

我国古代伟大的思想家和教育家，儒家学派创始人，世界最著名的文学名人之一。编撰了我国第一部编年体史书《春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