梧桐雨·第四折

梧桐雨·第四折^[1]

白朴^[2]

（高力士上，云）自家高力士是也。自幼供奉内宫，蒙主上抬举^[3]，加为六宫提督太监。往年主上悦杨氏容貌，命某取入宫中，宠爱无比，封为贵妃，赐号太真，后来逆胡称兵，伪诛杨国忠为名，逼的主上幸蜀。行至中途，六军不进。武将军陈玄礼奏过杀了国忠，祸连贵妃。无可奈何，只得从之，缢死马嵬驿中。今日贼平无事，主上还国，太子做了皇帝；主上养老，退居西宫，昼夜只是想贵妃娘娘。今日教某挂起真容，朝夕哭奠，不免收拾停当，在此伺候咱。（正末上^[4]，云）寡人自幸蜀还京，太子破了逆贼，即了帝位，寡人退居西宫养老，每日只是思量妃子，教画工画了一轴真容供养着，每日相对，越增烦恼也呵！（做哭科）（唱）

【正宫端正好】自从幸西川，还京兆^[5]，甚的是月夜花朝。这半年来白发添多少？怎打迭愁容貌^[6]？

【幺篇】瘦岩岩不避群臣笑^[7]，玉叉儿将画轴高挑；荔枝花果香檀桌，目觑了伤怀抱^[8]。

（做看真容科）（唱）

【滚绣球】险些把我气冲倒，身谩靠^[9]，把太真妃放声高叫，叫不应雨泪嚎咷。这待诏^[10]，手段高，画的来没半星儿差错。虽然是快染能描^[11]，画不出沉香亭畔回鸾舞^[12]，花萼楼前上马娇^[13]，一段儿妖娆。

【倘秀才】妃子呵，常记得千秋节华清宫宴乐[14]，七夕会长生殿乞巧，誓愿学连理枝比翼鸟^[15]；谁想你乘彩凤，返丹霄^[16]，命夭。

（带云）寡人越看越添伤感，怎生是好？（唱）

【呆骨朵】寡人有心待盖一座杨妃庙，争奈无权柄谢位辞朝！则俺这孤辰限难熬，更打着离恨天最高^[17]。在生时同衾枕，不能够死后也同棺槨。谁承望马嵬坡尘土中，可惜把一朵海棠花零落了。

（带云）一会儿身子困乏。且下这亭子，去闲一会咱。（唱）

【白鹤子】挪身离殿宇，信步下亭皋^[18]，见杨柳袅翠蓝丝，芙蓉拆胭脂萼^[19]。

【幺】见芙蓉怀媚脸，遇杨柳忆纤腰。依旧的两般儿点缀上阳宫^[20]，他管一灵儿潇洒长安道[^21]。

【幺】常记得碧梧桐阴下立，红牙筯手中敲^[22]；他笑整缕金衣，舞按霓裳乐^[23]。

【幺】到如今翠盘中荒草满^[24]，芳树下暗香消。空对井梧阴，不见倾城貌。

（做叹科，云）寡人也怕闲行，不如回去来。（唱）

【倘秀才】本待闲散心追欢取乐，倒惹的感旧恨天荒地老。怏怏归来凤帏悄，甚法儿，捱今宵，懊恼！

（带云）回到这寝殿中，一弄儿助人愁也^[25]。（唱）

【芙蓉花】淡氤氲串烟袅^[26]，昏惨刺银灯照^[27]；玉漏迢迢^[28]，才是初更报。暗觑清霄，盼梦里他来到。却不道口是心苗^[29]，不住的频频叫。

（带云）不觉一阵昏迷上来，寡人试睡些儿。（唱）

【伴读书】一会家心焦躁，四壁厢秋虫闹。忽见掀帘西风恶，遥观满地阴云罩。俺这里披衣闷把帏屏靠，业眼难交^[30]。

【笑和尚】原来是滴溜溜绕闲阶败叶飘^[31]，疏剌剌刷落叶被西风扫^[32]，忽鲁鲁风闪得银灯爆^[33]，厮琅琅鸣殿铎^[34]，扑簌簌动朱箔^[35]，吉丁当玉马儿向檐间闹^[36]。

（做睡科，唱）

【倘秀才】闷打颏和衣卧倒^[37]，软兀剌方才睡着^[38]。

（旦上，云）妾身贵妃是也，今日殿中设宴，宫娥，请主上赴席咱。（正末唱）忽见青衣走来报^[39]，道太真妃将寡人邀宴乐。

（正未见旦科，云）妃子，你在那里来？（旦云）今日长生殿排宴，请主上赴席。（正末云）吩咐梨园子弟齐备着^[40]。（旦下）（正未做惊醒科，云）呀，原来是一梦，分明梦见妃子，却又不见了。（唱）

【双鸳鸯】斜軃翠鸾翘^[41]，浑一似出浴的旧风标^[42]，映着云屏一半儿娇。好梦将成还惊觉，半襟情泪湿鲛绡^[43]。

【蛮姑儿】懊恼，窨约^[44]。惊我来的又不是楼头过雁，砌下寒蛩，檐前玉马，架上金鸡，是兀那窗儿外梧桐上雨潇潇^[45]。一声声洒残叶，一点点滴寒梢，会把愁人定虐^[46]。

【滚绣球】这雨呵，又不是救旱苗，润枯草，洒开花萼，谁望道秋雨如膏。向青翠条，碧玉梢，碎声儿剥^[47]，增百十倍歇和芭蕉^[48]。子管里珠连玉散飘千颗^[49]，平白地瀽瓮翻盆下一宵，惹的人心焦。

【叨叨令】一会价紧呵，似玉盘中万颗珍珠落；一会价响呵，似玳筵前几簇笙歌闹；一会价清呵，似翠岩头一派寒泉瀑，一会价猛呵，似绣旗下数面征鼙操。兀的不恼杀人也么哥^[50]！兀的不恼杀人也么哥！则被他诸般儿雨声相聒噪。

【倘秀才】这雨一阵阵打梧桐叶凋，一点点滴人心碎了。枉着金井银床紧围绕^[51]，只好把泼枝叶做柴烧，锯倒。

（带云）当初妃子舞翠盘时^[52]，在此树下；寡人与妃子盟誓时，亦对此树。今日梦境相寻，又被他惊觉了。（唱）

【滚绣球】长生殿那一宵，转回廊，说誓约。不合对梧桐并肩斜靠，尽言词絮絮叨叨。沉香亭那一朝，按霓裳舞六幺^[53]，红牙筯击成腔调，乱宫商闹闹吵吵。是兀那当时欢会栽排下，今日凄凉厮凑着，暗地量度。

（高力士云）主上，这诸样草木皆有雨声，岂独梧桐？

（正末云）你那里知道！我说与你听者。（唱）

【三煞】润濛濛杨柳雨，凄凄院宇侵帘幕；细丝丝梅子雨，装点江干满楼阁；杏花雨红湿阑干，梨花雨玉容寂寞；荷花雨翠盖翩翻，豆花雨绿叶萧条。都不似你惊魂破梦，助恨添愁，彻夜连宵。莫不是水仙弄娇，蘸杨柳洒风飘。

【二煞】喷泉瑞兽临双沼^[54]，刷刷似食叶春蚕散满箔。乱洒琼阶，水传宫漏，飞上雕檐，洒滴新槽。直下的更残漏断，枕冷衾寒，烛灭香消。可知道夏天不觉，把高凤麦来漂^[55]。

【黄钟煞】顺西风低把纱窗哨，送寒气频将绣户敲。莫不是天故将人愁闷搅，前度铃声响栈道^[56]。似花奴羯鼓调^[57]，如伯牙水仙操^[58]。洗黄花润篱落，渍苍苔倒墙角。渲湖山漱石窍，清浸枯荷溢池沼，沾残蝶粉渐消，洒流萤焰不着，绿窗前促织叫，声相近雁影高，摧邻砧处处捣，助新凉分外早。斟量来这一宵^[59]，雨和人紧厮熬，伴铜壶点点敲，雨更多泪不少。雨湿寒梢，泪染龙袍，不肯相饶，共隔着一树梧桐直滴到晓。（下）

题目　安禄山反叛兵戈举　陈玄礼拆散鸾凰侣

正名　杨贵妃晓日荔枝香　唐明皇秋夜梧桐雨

【注释】

[1]本剧选自《中国古代文学作品选》，张俊著，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2001年版。梧桐雨：全名为《唐明皇秋夜梧桐雨》。描写的是唐代安史之乱前后唐玄宗和杨贵妃的故事，本剧选的是第四折。

[2]白朴（1226—？），原名恒，字仁甫，后改名朴，字太素，号兰谷。汉族，祖籍隩州（今山西河曲附近），后徙居真定（今河北正定县），晚岁寓居金陵（今南京市），终身未仕。他是元代著名的文学家、曲作家、杂剧家，与关汉卿、马致远、郑光祖合称为元曲四大家。代表作主要有《唐明皇秋夜梧桐雨》、《裴少俊墙头马上》、《董月英花月东墙记》等。

[3]抬举：奖励提拔。

[4]正末：男主角，这里指唐玄宗。

[5]京兆：地名，在长安附近，是汉代首都长安的辅佐地区。这里实指京城长安。

[6]打迭：收拾。

[7]瘦岩岩：瘦得很厉害的样子。

[8]觑：见到。

[9]谩：聊且。

[10]待诏：唐代设立翰林院，内有擅长文辞、经术、医卜、艺术的人士，随时听候皇帝召唤，称为待诏。当时有“医待诏”，“画待诏”等名目。这里指画代诏。

[11]快染：快，灵巧。染，指画的着色。

[12]沉香亭畔回鸾舞：沉香亭在长安兴庆宫内，唐玄宗与杨贵妃常在亭上赏花。回鸾，古舞曲。

[13]花萼楼：花萼楼即花萼相辉楼，是唐玄宗和诸王兄弟游宴的地方。上马娇：是宋元时画的杨贵妃图像的一种，画的是杨贵妃上马的情况。

[14]千秋节：唐玄宗诞辰是八月五日，开元十七年，百官上表奏请这一天为千秋节。华清宫：唐代宫殿名，在今陕西骊山上。唐玄宗与杨贵妃常在此过冬。

[15]“七夕”二句：语本白居易《长恨歌》：“七月七日长生殿，夜半无人私语时。在天愿作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

[16]乘彩凤、返丹霄：成仙。是死的委婉说法。

[17]打：遭。离恨天最高：元人常有“三十三天，离恨天最高；四百四病，相思病最苦”的说法。

[18]亭皋：平边平地。

[19]芙蓉拆胭脂萼：指木芙蓉花开。萼，花托。

[20]上阳宫：唐宫殿名，在洛阳。

[21]管：包管。一灵儿：指灵魂。

[22]红牙筯：红色象牙箸，敲乐器用。

[23]按霓裳乐：按《霓裳羽衣曲》的节奏。

[24]翠盘：指园中的假山。

[25]一弄儿：一味地。

[26]串烟袅：指香的烟气盘旋上升。

[27]昏惨剌：昏暗的样子。

[28]漏：古代滴水计时的工具。

[29]口是心苗：心中有想法，言语会表现出来。

[30]业眼难交：意思是难以入睡。

[31]滴溜溜颩（diū）：形容树叶飘落的象声词。

[32]疏剌剌刷：形容风吹落叶的声音。

[33]忽鲁鲁：形容风吹灯的声音。

[34]厮琅琅：形容铃声。殿铎：殿铃。

[35]扑簌簌：形容窗帘吹动的声音。朱箔：朱帘。

[36]吉丁当：象声词。玉马儿：即铁马，古代屋檐上常挂的铁片。有的也用玉做成，称为玉马。

[37]闷打颏：昏沉沉的样子。

[38]软兀剌：软摊摊地。

[39]青衣：指宫女。

[40]梨园子弟：唐玄宗曾选乐工和宫女在梨园集中训练，这些人称为梨园子弟。

[41]斜軃翠鸾翘：谓翠鸾翘斜插着。翠鸾翘，用玉做成的凤形首饰。

[42]浑一：完全。出浴的旧风标：太真出浴是古代许多艺术家都喜欢描写的题材。风标，风韵。

[43]鲛绡：古代传说中的人鱼叫鲛人，他织的绡称为鲛绡。因手帕多以绡做成，故多以指手帕。

[44]暗约：思量、忖度。也作“黯约”。

[45]兀那：那。兀，语气词，无义。

[46]定虐：扰乱。

[47]剥：象声词。

[48]歇和：协和。

[49]子管里：只管。

[50]兀的：这。也么哥：语气词。

[51]银床：对井架的美称。

[52]翠盘：一种跳舞用的道具。

[53]六么：或作绿腰、录要，唐大曲名。

[54]：象声词，形容雨声。瑞兽：古代在喷水的地方装上石兽，让水从兽口中流出。

[55]把高凤麦来漂：东汉人高凤读书极为专心，一次下大雨，将他所晒的麦子全冲走了，他浑然不觉。

[56]“度铃声”句：据载，唐玄宗避难蜀中时，在栈道的雨声中听到铃声后，更加伤感，因而作《雨霖铃》一曲。

[57]花奴：汝阳王李琎小名花奴，擅长羯鼓。羯鼓，一种可以从两头敲的鼓。

[58]伯牙：春秋时人，善鼓琴。水仙操：传说是伯牙所作的琴曲名。

[59]斟量：思量。

【阅读提示】

《梧桐雨》是元代剧作家白朴的名作，是一部宫廷爱情悲剧，全名为《唐明皇秋夜梧桐雨》。是描写唐明皇、杨贵妃两人爱情故事的历史剧，以浓郁的抒情性、醇厚的诗味和文辞的华美著称。这一剧本取材于唐代陈鸿的传奇小说《长恨歌传》和白居易的诗歌《长恨歌》，题目取名也来自其中诗句“春风桃李花开日，秋雨梧桐叶落时”。

作品通过精彩的细节描写和环境描写，将唐明皇思念杨贵妃的感情表现得十分生动，且语言华美绮丽，绚烂多彩，演绎“秋雨梧桐落叶时”的诗意，抒写唐玄宗的一缕哀思，缠绵悱恻，万转千回，极尽铺排能事，俨然是一首秋雨赋，又如一篇抒情长诗。此外，本剧辞藻清丽，对句工整，音律和谐，曲折尽致，而又浑朴自然，不事雕琢。又富有文采，开启了元杂剧文采派的先河。

【思考题】

1.结合本剧分析白居易《长恨歌》中的感情基调。

2.试分析本剧的艺术特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