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夏山图》的一些思考

日本汉和堂古书画修复专家、中国艺术研究院工笔画研究院副院长 陆宗润

中国书法、绘画进入艺术欣赏领域后，即有真伪问题存在。一般来说，鉴定一件作品主要从时代风格和个人笔墨面貌入手，辅以历代著录、笔记，作品所用材料等。然而，从风格笔墨断代与断真伪难免有一定的局限性，有时候会陷入“打不完的官司”的僵局中；历代著录、笔记等文献资料则或多或少受到客观条件的限制。书画创作所用的材料也是鉴定的一个重要根据。不同时代的材料有不同的特点；前代的纸绢后人可以使用，但后代的纸绢前人则绝不可能用，这是客观存在的。如果能先从材料入手，就有可能在一个较为坚实的基础上来做进一步的研究工作。

关于《夏山图》的真伪鉴定，笔者主要从材料方面来考量，因为笔者对这方面比较熟悉。笔者从事书画修复装裱工作已经有40余年，从1972年起开始进入上海博物馆学习中国书画的装裱和修复，十七年间掌握了中国“扬裱”“苏裱”的精髓和各自不同的特点。1989年东渡日本，学习日本的技术。1998年初，在日本大阪建立“汉和堂”修复装裱研究所，开始研究如何把中国的和日本的技艺结合起来，形成一种新的操作体系。从1998年至今，汉和堂承接了日本京都国立博物馆几乎所有的中国书画修复的工作。在每天的工作中，笔者接触到各种各样的材料，也会有意无意地对不同时代、不同类型的材料作一些比较，由此得出一点心得。

衡水中国书画博物馆收藏的这件《夏山图》绘制于绢上。从材料上看，笔者认为衡水中国书画博物馆收藏的这件《夏山图》的绢料是宋代的绢。早在5000年前，我国先民已开始养蚕、种麻、缫丝、纺织。至汉代，我国的丝织技术达到相当高的水平，长沙马王堆、广州南越王墓等都出土了精美绚丽的丝织品。唐宋时期，由于皇室的大量需求，丝织品的纺织更为昌盛。通常说看材料，不如说是摸材料。笔者曾亲手触摸过这件作品，从手感上判断它是宋代的绢。手感和目测有什么区别？目前判断一块绢料是宋代的绢还是明代的绢，大都根据绢的不同的纺织方法，以及幅面宽窄来判断的。其实，绢的织法很简单，只有七种织法，比如单丝、双丝等等。而从宋代开始，乃至清代都有双丝的绢，因此，单从织法来判断丝织品的年代其实并不足够。

绘画用绢，是为绘画创作而服务的。宋代盛行工整的笔法及富丽的设色，非有匀细之底子不能作。所以宋代的绢比较平整匀净。然而，早期的绢不像清代乾隆时期的绢织得那么精细，其往往带有天然丝胶。即抽丝的时候，没有把丝胶全部提取出来。含有丝胶的绢有毛刺，不吸墨，且比较涩硬，这就需要第二次加工。第二次加工工艺的不同，是辨别丝织品时代的重要依据。米芾《书史》上谈到绢的加工问题：“古画至唐初皆生绢，至吴生、周昉、韩幹后来，皆以热汤半熟，入粉捶于银板，故作人物精彩入笔。”关于“捶于银板”，还有另外一个版本是“捶如银板”。这两个一字之差。一个是指在银板上打，一个是指打过以后像银板。通过捶打或用开水烫洗等方法，都是为了取出丝胶，使绢变得柔软一点。美国波士顿美术博物馆收藏的《捣练图》表现的就是妇女加工绢的场景。

衡水中国书画博物馆所藏《夏山图》用绢

衡水中国书画博物馆所藏《夏山图》用绢

美国大都会博物馆所藏《夏山图》用绢

分藏中美的两件《夏山图》用绢对比

为了使书写绘画变得便利，还需要将绢丝线间的毛孔填满，使绢面平滑。填充毛孔可以用入浆的方法，也可以用入粉的方法。填进去以后，再重新磨平，也就是砑光。砑光以后就便于绘画。但砑光以后，手摸上去，还是感到有毛刺。而晚明的绢摸上去，几乎不大有毛刺。清朝的绢，采用了胶矾捶平的技术，绢面平如明镜，更没有毛刺的感觉了。笔者曾亲手触摸过衡水中国书画博物馆藏的这件《夏山图》，不论从各个方向触摸，都能感觉到似宋绢的毛涩感，因而，笔者以为该绢料是宋绢。

此外，衡水中国书画博物馆藏的这件《夏山图》的绢看起来好像洁净，这应当与绢丝间的填充物有关。关于填充绢丝空间的粉末，古人没有详细记载。对古人来说，这是很清楚的，即这是很常见的，因此没有仔细地纪录使用了哪一种粉，用什么原料来做胶，以及用量。虽然，没有经过科学测定，但笔者以为衡水书画博物馆藏的这件《夏山图》的绢里面应该是，或者说很可能是填充了贝壳的粉。填补贝壳粉有两大好处。其一，贝壳粉可以反射紫外线的光，使绢丝内部不大容易老化。其二，绢丝间的空隙被贝粉填上后，就不容易累积灰尘。因此，仔细观察可以发现，保存得好的宋绢的绢色几乎是米黄色，甚至象牙色，不是乌黑乌黑的。而若绢色是乌黑的，则说明该绢的第二次加工方法，不是典型的宋绢的加工方法。

综上，衡水中国书画博物馆藏的这件《夏山图》，根据笔者的经验，是绘制于宋代的绢料之上，而且不大像是南宋晚期的。希望以上思考能对《夏山图》的鉴定有一点点积极的作用。

最后，书画材料是鉴别书画的重要依据。然而，若通过书画材料的时代、地域等特点来具体辨别时，除了个人的经验外，需要有一个强大的数据库作支撑，这就需要花很长的时间，需要各方学者、研究机构的共同努力去建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