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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子厚墓志铭(韩愈)

时间:2022-04-09 百科知识 版权反馈
【摘要】:子厚,讳宗元。子厚与设方计,悉令赎归。其经承子厚口讲指画为文词者,悉有法度可观。子厚以元和十四年十一月八日卒,年四十七。女子二人,皆幼。葬子厚于万年之墓者,舅弟卢遵。既往葬子厚,又将经纪其家,庶几有始终者。韩愈不以柳宗元在政治上的失意论其成败,表现了韩愈思想中轻视政治功利,推重文学业绩的一面。

子厚,讳宗元。七世祖庆,为拓跋魏侍中〔2〕,封济阴公。曾伯祖奭,为唐宰相,与褚遂良、韩瑗俱得罪武后,死高宗朝。皇考讳镇,以事母弃太常博士〔3〕,求为县令江南;其后以不能媚权贵,失御史;权贵人死,乃复拜侍御史;号为刚直,所与游皆当世名人。

子厚少精敏,无不通达,逮其父时,虽少年,已自成人,能取进士第,崭然见头角,众谓柳氏有子矣。其后以博学宏词授集贤殿正字〔4〕。俊杰廉悍,议论证据今古,出入经史百子,踔厉风发〔5〕,率常屈其座人,名声大振,一时皆慕与之交。诸公要人,争欲令出我门下,交口荐誉之。

贞元十九年,由蓝田尉拜监察御史〔6〕。顺宗即位,拜礼部员外郎。遇用事者得罪,例出为刺史〔7〕。未至,又例贬州司马〔8〕。居闲益自刻苦,务记览,为词章,泛滥停蓄,为深博无涯涘〔9〕,而自肆于山水间。

元和中〔10〕,尝例召至京师,又偕出为刺史,而子厚得柳州。既至,叹曰:“是岂不足为政邪?”因其土俗,为设教禁,州人顺赖。其俗以男女质钱,约不时赎,子本相侔〔11〕,则没为奴婢。子厚与设方计,悉令赎归。其尤贫力不能者,令书其佣,足相当,则使归其质。观察使下其法于他州〔12〕,比一岁,免而归者且千人。衡、湘以南为进士者,皆以子厚为师。其经承子厚口讲指画为文词者,悉有法度可观。其召至京师而复为刺史也,中山刘梦得禹锡亦在遣中,当诣播州〔13〕。子厚泣曰:“播州非人所居,而梦得亲在堂,吾不忍梦得之穷,无辞以白其大人,且万无母子俱往理。”请于朝,将拜疏,愿以柳易播,虽重得罪,死不恨。遇有以梦得事白上者,梦得于是改刺连州〔14〕。呜呼!士穷乃见节义。今夫平居里巷相慕悦,酒食游戏相征逐,诩诩强笑语以相取下〔15〕,握手出肺肝相示,指天日涕泣,誓生死不相背负,真若可信。一旦临小利害,仅如毛发比,反眼若不相识,落陷阱,不一引手救,反挤之,又下石焉者,皆是也。此宜禽兽夷狄所不忍为,而其人自视以为得计,闻子厚之风,亦可以少愧矣。

子厚前时少年,勇于为人,不自贵重顾藉,谓功业可立就,故坐废退。既退,又无相知有气力得位者推挽,故卒死于穷裔〔16〕,材不为世用,道不行于时也。使子厚在台、省时,自持其身,已能如司马、刺史时,亦自不斥;斥时,有人力能举之,且必复用不穷。然子厚斥不久,穷不极,虽有出于人,其文学辞章,必不能自力以致必传于后,如今,无疑也。虽使子厚得所愿,为将相于一时,以彼易此,孰得孰失,必有能辨之者。

子厚以元和十四年十一月八日卒,年四十七。以十五年七月十日归葬万年先人墓侧〔17〕。子厚有子男二人,长曰周六,始四岁;季曰周七,子厚卒乃生。女子二人,皆幼。其得归葬也,费皆出观察使河东裴君行立。行立有节概,重然诺,与子厚结交,子厚亦为之尽,竟赖其力。葬子厚于万年之墓者,舅弟卢遵。遵涿人,性谨慎,学问不厌。自子厚之斥,遵从而家焉,逮其死不去。既往葬子厚,又将经纪其家,庶几有始终者。

铭曰:是惟子厚之室,既固既安,以利其嗣人。

【注释】

〔1〕墓志铭:述死者生平,石刻,葬时埋在墓内。柳子厚:即柳宗元。

〔2〕拓跋魏:即北魏(386—534),鲜卑族拓跋氏所建。

〔3〕皇考:宋代以前对死去的父亲的尊称,宋以后才专指皇帝的先父。太常博士:太常寺(掌宗庙礼仪)的属官。

〔4〕博学宏词:考试科目之一,不常举行。集贤殿正字:掌管编校图书。

〔5〕廉悍:行为端正,勇于任事。踔厉风发:精神奋发,意气昂扬。

〔6〕蓝田:今陕西蓝田。尉:管理一县治安的官吏。监察御史:掌监察百官和巡按州县狱讼。

〔7〕用事者:掌权者,指王叔文,顺宗时执政,锐意改革,仅半年即失败。例出、例贬:与柳宗元同时被贬的共八人,史称“八司马”。称“例”,是隐讳之词。

〔8〕永州:今湖南永州市。司马:州郡的佐理人员。

〔9〕涯埃:边际。

〔10〕元和:唐宪宗年号。此指元和十年(815年)。

〔11〕子本相侔:利息和本金相等。

〔12〕观察使:掌管一道的长官,为刺史的上司。

〔13〕刘梦得:即刘禹锡,中山是他的郡望,其实他是洛阳人。播州:今贵州遵义市。

〔14〕连州:今广东连县。

〔15〕诩诩:敏捷,会说。

〔16〕穷裔:穷困的边远地区。

〔17〕万年:县名,在今陕西西安市。

美文共赏

这篇墓志铭有重点地选取柳宗元一生中若干典型事例加以叙述,高度赞扬了柳宗元的文章学问、政治才能和道德品行,对他备受排挤、长期遭贬,穷极困顿的经历寄予了深切的同情。文章将叙事、议论、抒情三者融为一体,成功地塑造了人物的形象。至于批评柳宗元的参与改革为“不自贵重”,虽然不一定妥当,但是也体现了韩愈对朋友的率真和保守思想。

作者在文中对柳宗元的文学辞章推崇备至,并特别指出其原因在于“斥久”“穷极”的遭遇,使其加深了对于社会人生的体验,从而写出流传百世的好文章。韩愈不以柳宗元在政治上的失意论其成败,表现了韩愈思想中轻视政治功利,推重文学业绩的一面。文章叙事洗练,间以议论,笔下有情,相当鲜明地表现了柳宗元大才难施的一生,是一篇真情发自肺腑、字句精心结撰的精彩传记文。

本篇名句

“此宜禽兽夷狄所不忍为,而其人自视以为得计。”

这种事情恐怕连禽兽和异族都不忍心去做,而那些人却自以为得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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