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六年，献公卒①。里克将杀奚齐，先告荀息曰：“三公子之徒将杀孺子，子将如何②？”荀息曰：“死吾君③而杀其孤，吾有死而已，吾蔑从之矣④！”里克曰：“子死，孺子立，死[11]不亦可乎？子死，孺子废，焉用死哉？”荀息曰：“昔君问臣事君于我，我对以忠贞。君曰：‘何谓也？’我对曰：‘可以利公室，力有所能，无不为，忠也。葬死者，养生者，死人复生不悔⑤，生人不愧，贞也。’吾言既往矣⑥，岂能欲行吾言而又爱吾身乎？虽死，焉辟之⑦？”
①献公二十六年，鲁僖九年。
②荀息，奚齐之傅。三公子，申生、重耳、夷吾。徒，党也。
③死畜吾君也。
④蔑，无也。
⑤得其所任，故不悔也。
⑥往，行也。
⑦焉得辟之。
①荀息何言。
②二国士，里克、荀息也。遂，行也。
③助行其事，谓使翟、援秦之属也。
④七舆，申生下军大夫也，左行共华、右行贾华、叔坚、骓歂、累虎、特宫、山祁也。待我，待我应之。
⑤重耳在翟，故告翟，又结援于秦以摇动晋国，败奚齐之党也。
⑥结秦、翟之援，以立二公子，恩薄者，可以得重赂也。
⑦于己厚者，可使二公子不得入立。
⑧言晋可专也。
⑨有义，然后利立，故曰利之足也。
⑩贪则专利，故人怨之。
无足故不立。
蛊，化也。诬，罔也。
信姬之言，使皆奔亡。
无罪，谓申生也。
御，止也。
弭，止也，言诸侯义己则得以为援也。
固，安也。
载见于书，为后戒也。
既杀奚齐，荀息将死之。人曰：“不如立其弟而辅之。”荀息立卓子。里克又杀卓子，荀息死之。君子曰：“不食其言矣①。”
①食，伪也。
既杀奚齐、卓子，里克及丕郑使屠岸夷①告公子重耳于翟，曰：“国乱民扰，得国在乱，治民在扰②，子盍入乎？吾请为子鉥③。”重耳告舅犯曰：“里克欲纳我。”舅犯曰：“不可。夫坚树在始④，始不固本，终必槁落。夫长国者，唯知哀乐喜怒之节，是以导民⑤。不哀丧而求国，难；因乱以入，殆。以丧得国，则必乐丧⑥，乐丧必哀生。因乱以入，则必喜乱，喜乱必怠德⑦。是哀乐喜怒之节易也⑧，何以导民？民不我导，谁长⑨？”重耳曰：“非丧谁代？非乱谁纳我？”舅犯曰：“偃也闻之⑩，丧乱有小大。大丧大乱之剡也，不可犯也
。父母死为大丧，谗在兄弟为大乱。今适当之，是故难。”公子重耳出见使者曰：“子惠顾亡人重耳，父生不得供备洒扫之臣
，死又不敢莅丧，以重其罪，且辱大夫，敢辞
。夫固国者，在亲众而善邻
，在因民而顺之
。苟众所利，邻国之所立，大夫其从之。重耳不敢违。”
①屠岸夷，晋大夫。
②非乱何入，非扰何安，亦言劳民易为治也。
③鉥，导也。
④树，木也。始，根本也。
⑤长，君也。导，训也。
⑥乐丧，以丧为乐。
⑦怠，懈也。
⑧易，反也。
⑨不我导，不从我训也。长，君之也。
⑩偃，子犯名，重耳舅，故曰舅犯。
剡，锋也。
洒，灑也。
莅，临也。
固，定也。亲众，爱士民也。善邻，善邻国也。
因民所爱而立之，为顺民也。
吕甥及郤称亦使蒲城午①告公子夷吾于梁曰：“子厚赂秦人以求入，吾主子②。”夷吾告冀芮曰：“吕甥欲纳我③。”冀芮曰：“子勉之。国乱民扰，大夫无常，不可失也④。非乱何入？非危何安⑤？幸苟君之子，唯其索之也⑥。方乱以扰，孰适御我？大夫无常，苟众所置，孰能勿从？子盍尽国以赂外内，无爱虚以求入⑦，既入而后图聚⑧。”公子夷吾出见使者，再拜稽首，许诺。
①吕甥、郤称，夷吾之徒也。蒲城午，晋大夫。
②主子，为子内主也。
③冀芮，晋大夫郤豹子[12]，从夷吾，故告也[13]。
④无常，无常心也。
⑤乱有所代，危得安之。
⑥索，求也，所在以求之。
⑦外谓诸侯，内谓大夫。虚国藏以求入也。
⑧入国乃图畜聚也。
吕甥出告大夫曰：“君死自立则不敢①，久则恐诸侯之谋，径召君于外也②，则民各有心，恐厚乱③，盍请君于秦乎④？”大夫许诺。乃使梁由靡告于秦穆公⑤曰：“天降祸于晋国，谗言繁兴，延及寡君，使寡君[14]之绍续昆裔⑥，隐悼播越，托在草莽，未有所依⑦。又重之以寡君之不禄，丧乱并臻⑧。以君之灵，鬼神降衷⑨，罪人克伏其辜⑩，群臣莫敢宁处，将待君命
。君若惠顾社稷，不忘先君之好，辱收其逋迁裔冑而建立之
，以主其祭祀，且填抚其国家及其民人，虽四邻诸侯之闻之也，其谁不儆惧于君之威，而欣喜于君之德？终君之重爱，受君之重况，而群臣受其大德
，晋国其谁非君之群隶臣也
？”
①自立，立嗣君也。
②恐受赂，径自召他公子也。
③各有心，所爱不同也。
④秦亲晋，故欲请所立。
⑤梁由靡，晋大夫。秦穆公，伯益之后、德公之子穆公任好也。
⑥绍，继也。续，嗣也。昆，后也。裔，末也。
⑦隐，忧也。悼，惧也。播，散也。越，远也。依，倚也。
⑧士死曰不禄。礼，君死赴于它国曰寡君不禄，谦也。臻，至也。
⑨衷，善也。
⑩罪人，骊姬也。
待君命所立也。
逋，亡也。迁，徙也。冑，后也。
隶，役也。
秦穆公许诺。反使者①，乃召大夫子明及公孙枝②，曰：“夫晋国之乱，吾谁使先③，若夫二公子而立之④？以为朝夕之急⑤。”大夫子明曰：“君使絷也⑥。絷敏且知礼，敬以知微。敏能窜谋⑦，知礼可使；敬不队命⑧，微知可否⑨。君其使之。”
①反，报也。
②子明，秦大夫百里孟明视。公孙枝，秦 公孙子桑也。
③当先立谁。
④若，之也，使之二公子择所立也。
⑤言晋无君，朝夕之急也。
⑥絷，秦 公子子显也。
⑦窜，微也。
⑧队，失也。
⑨微，密，故知可否。
乃使公子絷吊公子重耳于翟曰：“寡君使絷吊公子之忧，又重之以丧①。寡人闻之：得国常于丧，失国常于丧②。时不可失，丧不可久，公子其图之！”重耳告舅犯。舅犯曰：“不可。亡人无亲，信仁以为亲③，是故置之者不殆④。父死在堂而求利，人孰仁我⑤？人实有之，我以徼幸，人孰信我⑥？不仁不信，将何以长利？”公子重耳出见使者⑦曰：“君惠吊亡臣，又重有命⑧。重耳身亡，父死不得与于哭泣之位，又何敢有它志以辱君义⑨？”再拜不稽首，起而哭⑩，退而不私
。
①奔亡之忧，加之以丧亲也。
②若齐桓公以丧得国，子纠以丧失之是也。
③亡人无亲者，被不孝之名，弃亲而亡也，当信行仁道，然后有亲。
④置，立也。殆，危也。
⑤人谁以我为仁也。
⑥人实有之，时多公子，非独己也。我从外徼幸而求之，人谁谓我信也。
⑦使者，公子絷也。
⑧反国之命。
⑨它志，谓为君也。
⑩易位而哭。
公子絷退，吊公子夷吾于梁，如吊公子重耳之命。夷吾告冀芮曰：“秦人勤我矣①。”冀芮曰：“公子勉之。亡人无狷洁，狷洁不行②。重赂配德③，公子尽之，无爱财！人实有之，我以徼幸，不亦可乎？”公子夷吾出见使者，再拜稽首，起而不哭，退而私于公子絷曰：“中大夫里克与我矣④，吾命之以汾阳之田百万⑤。嬖大夫[15]丕郑与我矣，吾命之以负葵之田七十万⑥。君苟辅我，蔑天命矣⑦，吾必遂矣[16]⑧。亡人苟入扫除宗庙，定社稷，亡人何国之与有⑨？君实有郡县⑩，且入河外列城五
。岂谓君无有，亦为君之东游津梁之上，无有难急也
。亡人之所怀挟婴瓖，以望君之尘垢者
。黄金四十镒，白玉之珩六双
，不敢当公子，请纳之左右
。”
①勤我，助我也。
②亡人不可以狷洁，狷洁则大事不行。
③以重赂配己之德也。
④与我，助我也。[17]
⑤贾侍中云：“汾，水名。汾阳，晋地。百万，百万亩也。”
⑥负葵，晋地名。
⑦蔑，无也。无复天命，在秦而已。
⑧遂，成也。
⑨言但得守宗庙、社稷，不敢望国土也。
⑩言君亦自有郡县，非谓之无也。
河外，河东也。列城五，东尽虢略，南及华山，内及解梁城。
津，水也。梁，桥也。非谓君无有若此地者，欲使君东游津梁之上无有难急，故进之耳。
挟，持也。婴，马缨。瓖，马带。言尘垢不敢当盛也。
公子，公子絷。言左右，谦也。
公子絷反，致命穆公。穆公曰：“吾与公子重耳。重耳仁，再拜不稽首，不没为后也①。起而哭，爱其父也。退而不私，不没于利也②。”公子絷曰：“君之言过矣。君若求置晋君而载之③，置仁不亦可乎？君若求置晋君以成名于天下④，则不如置不仁以滑[18]其中⑤，且可以进退⑥。臣闻之：‘仁有置，武有置。仁置德，武置服⑦。’”是故先置公子夷吾，寔为惠公。
①没，贪也。
②不没，不贪。利，国家也。
③载，成也。
④成威名也。
⑤滑，乱也。
⑥进退，犹改易也。
⑦仁置有德，武置服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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